法锈一顿,慢慢敛起笑意,扭头瞥了一眼还在用两颗尖牙蹭碗的破尾,她就是个装饺子的茶壶,啥馅儿的都憋肚里,便不打发她,直接开口:“我想要的东西,还能流落在外下落不明——哦,江道友去过迢遥境?”
“去过。”江访安与之对视,“那一碗迢遥血肉,落到了我手上。”
这句话太轻,鬼影般一闪而过,破尾不知所以抬头望向师姐,法锈眼角微微跳了一下,像是被几个字眼烫到了。
“听闻请动饲祖的价码颇高,江某身无长物,唯有传闻‘炼道四轮’的无价之宝。”江访安翻开一只手,做出个送出的姿势,“待我回三途山,便将半碗赠与小友,如何?”
极少有人真正了解这一价码对于法锈的意义,只知多年前,迢遥境开启,冒着被围杀和囚禁的危险,她也踏足前往。
秋日黄昏的天际翻滚着大片红云,淡凉的光打在茶棚边缘上,说书先生口沫横飞,法锈轻捏眉头,寂静局限在这一方小桌内,良久后一声脆响,是破尾不小心咬破了碗口,连忙抻直了脖子,把茶碗往前推了一些,不乱啃了。
“折个纸鹤给师父,说晚几天回去。”法锈终于朝破尾开口,又有些踌躇不定,“算了,你先回…啧,不知道四野门盯没盯过来,你单独走也不安全。”
江访安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神情,随即消散,低头喝了口冷茶。
“跟着来吧,但出门在外,要听师姐的话。”法锈拍着破尾的头,眼睛却定定看向江访安,“其他无干人等讲了什么,都别在意。”
江访安适时发出一声叹笑:“饲祖果然多心,信不过世人。”
“如果来跟我谈的是你的相好,那位妖修菀夫人,我是没这么多话的。”法锈也笑,“生前同为人修,大家都是十八弯的肠子,心知肚明,装什么开诚相见。”


心意


玉墟宗的这次接应道友的活儿,分外贴切“接个鬼”的另外一层意思,不仅没接,反倒送了出去。
破尾担负起通知师门的任务,写好了信按了手印,只是折纸的手艺不行,纸鹤磕磕碰碰、缺脖子少翅尖地飞走了,法锈仰头眺望一眼它飞走的方向,没说什么,付了茶钱,起身启程。
出了茶棚,直接出城赶路肯定是行不通的,一个境界在延年期的鬼修,被逼得只敢藏身四野门,可见一旦脱离四野门那个模糊面目的阵法,伺机而动的眼线铁定拼上蚁多咬死象的心思。
法锈转身进了不远处的客栈,要了一间宽敞上房,等伙计拿铜钥匙的空闲,靠着柜子问道:“要是来的不是我,你想出南师城,少不了腥风血雨吧。”
江访安无声一笑:“玉墟宗的弟子意外身亡,师门必来过问…一次两次不行,那么最后,总要轮到大师姐出手。”
法锈抬手接了钥匙,没什么表情:“好一出引蛇出洞。”
破尾茫然抬头,法锈摸着她头发按下她的脸,“没事,蛇说的不是你。”
一行人妖鬼步入交了订金的上房,走在最后的江访安眼梢微微一瞟,不用动手,檀木大门自主关紧扣锁,环扫四周,这间居所风雅得很,临窗还支着一架玉面案几,刻着纵横交错的棋盘,两个盛满黑白棋子的竹筒矗立一边。
法锈二话不说走过去,俯身抓了一把棋子,噼里啪啦扔到地上,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脆响还没落,她单手一抬,棋子微动,另一只手凌空抹过,掌心旋出一个阵法纹路,两手相触间,棋子分别奔赴其位,循规而动。
“算筹之术…”江访安背靠门板不动,口气中隐有欣赏,“悟道二轮啊。”
黑棋慢慢各居其位,法锈稍一甩手,袖里滑出一柄弧形小刀,反握切入手心,召来几枚白棋,依次将血涂在棋底,挥去充当算筹的黑棋之间。白棋很快融入当中,连续不断的摩擦声响起,没有一次撞击,不消片刻,算筹指引之下,阵法初成。
沛然灵力流动,江访安退后一步:“这个仿六合堂的十八柱门石盘阵,需要多久?”
“好用的东西,时间长一点不过分。”
法锈又一招手,黑白棋子从竹筒中井喷般涌起,阵法迅速旋转扩大,纹路布满棋子间的空隙,逼近门边,破尾也退了两步,只觉得无处下脚。
突然间身子一轻,破尾不假思索拔剑,软剑在手才反应过来是江访安将她提了起来,他同样飘在空中,往窗边飞去,像看孩子玩笑一样扫过她的剑:“你大师姐正在做能顺利出城的厉害物件,我们暂且去屋顶上看月亮,别扰了她。”
掠过大师姐时,破尾伸了下手,法锈嗯了一声,全神贯注于阵法,并未看她:“去吧。”
目前是个一损俱损的局面,江访安纵然不安好心,也不敢对饲祖的小师妹下手,不但不能,还要尽力保她周全,是以法锈并不担心这个。
破尾就这么被提溜到了屋顶上,无边无际的靛蓝色广阔天幕,嵌着磨盘似的月亮,下面万家灯火亮遍大街小巷,对比身下冰冷的屋顶瓦片,映在瞳孔中异常温暖。
古往今来,成双结对坐屋顶躺草皮不是没理由的,凉飕飕的夜风一吹,若有个知心人在身旁,天大地大,我纵渺小,也不再孤孑。
可破尾也只是失神一小会,便重新提起戒心,原因无他——坐她旁边的是个鬼,还是个不熟悉的老鬼。
老鬼江访安半晌没说话,悠悠吁尽一口气,才四平八稳开了嗓:“小友名讳破尾?是个新鲜名字。”
破尾抱着剑,不答话。
“饲祖名动四方时,你破壳还没多久吧。”江访安笑了笑,追忆道,“你师姐那会儿风光极了,修为在炼气期和筑基期两头晃,却能让元婴修士为之屈腰。”
破尾还是不理,师姐叮嘱过她少听乱七八糟的话,她本打定主意当耳旁风,但涉及师姐,她又忍不住暗暗期盼下文。
江访安是个鬼中人精,城府不浅,三言两语与法锈斗个旗鼓相当,尽管相处时间不长,看穿一个小妖修的心思还是轻而易举。他垂头看着排列整齐的瓦石,声音化在了风中:“能有这样的师姐,的确值得跟随,只是破尾小友,你追得也太近了。”
破尾纹丝不动,突然眨了一下眼睛,似乎从这话中听出了什么,但妖修一根筋的本性又将那点感觉一挥而散。
“同门的确易生情谊,有明目张胆曝晒日光之下,也有暗搓搓挖坟埋一辈子的。”
一句句循序渐进,江访安嘴角挂上笑,余光瞥见那条小蛇妖木木地抱剑而坐,垂头眨巴着眼睛。
他仿佛带了执棋人的俯视之姿,想起屋顶下方还在布阵的法锈,一把算筹尽数天灾又如何,世间变数,只需轻轻一点,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破尾小友,你师姐果真对你寄予厚望。饲祖当年,身后可没跟过什么人——除了后来,多了只狐狸。”江访安不动声色,“我听说,那位涂山九潭出身的狐妖,正是你们现在的师父?”
这次,破尾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字:“是。”
江访安笑容更深:“那你们的师父,恐怕没将自己的心意埋起来,否则也成不了现下逍遥快活的比翼鸟、连理枝了。”
破尾沉默。
“就不知道破尾小友的心意,甘愿不甘愿被埋了。”
江访安说完这一句,闭嘴入定,点到即止,绝不画蛇添足。
屋顶上寒风瑟瑟,老鬼修不说话之后,小妖修更不会自言自语。
江访安说得再明白不过,以妖修的脑子也能知道意思,破尾陷入了茫然,她在思考一件事。
——爱大师姐吗?
托着下巴来回忧思好几个时辰,她觉得自己是不爱的。
她知晓离兑宫有那桩子事,大师姐与师父的传闻愈演愈烈,好多小弟子都在偷偷咬耳朵,说师父没准儿爱着大师姐了,虽是平日被气得一幅恨不得撵她八百里断绝师徒关系的做派,然而不想想,当初是哪个拉下一张老脸,顶着压力死不收徒,又拖又拽地将她寻了回来。
但终究是无影传闻,妖修心大,有把柄也懒得抓。
破尾阅过话本,晓得姻缘线一旦牵扯到三个人,必然是剪不断理还乱。
依照这个理,如果她爱上大师姐,必然会跟师父产生隔阂,怎么看师父怎么不顺眼——然而她不,她看师父依旧很顺眼,那张冷脸也顺眼,师父就是用这张脸拎着她尾巴捡回来的,别人都嫌它臭得烂成了一堆蛇蜕,个个捏着鼻子不愿给她洗伤口敷药,也就师父把她搓洗回了一条活蛇的模样。
师父是只很好的妖,她知道。
她又想到,有几天夜里大师姐是没出师父寝殿的,那他俩必定是睡到一个榻上去了,睡在一起干什么她有一丢丢概念,应该要很亲密贴在一块,但她觉得自己不能跟大师姐睡一起。妖修都喜欢化原形睡,她随大流,鳞片又硬又凉,打哈欠时整张嘴大得能吞一头猪,还嚣张露出两颗毒牙,这要是谁一肘子碰上来,就得玩命。
破尾越想越坚定,她没有怎么爱大师姐,爱这个字对于她来说太遥远了,她还小,小妖修不兴玩这个,也许以后等她长熟了、膀大腰圆绕树三圈了,就能遇上某个瞧对眼的道侣——
到那时,月下花前,才是她的姻缘。
… …
两个半时辰后,仿十八柱门石盘阵成形,能令六合堂用作本堂门槛的阵法,功力不俗。法锈嚼着回复灵气的丹药,撑着头坐在阵眼处,等江访安与破尾都走入阵法,说了一句:“直接突破三途山的屏障不行,阵法最长可达八千里,有哪些城可以去?”
“距三途山五百里脚程,盼安城。”
“好。”法锈精神略不济,“你们两个站过来些。”
等他们都站稳,法锈手指点地,注入灵力,阵法纹路如水流汩汩涌动,片刻后光芒大盛,众人眼前一暗之际似乎听到有破门声,可惜此刻追捕为时已晚,待有人破门而入,房间空无一人,地上遗留的阵法自动破坏,棋子狼藉。
进门的其中一人登时骂娘,啐了一口又看向旁边:“去哪里了,可以摸到么?”
立刻有个素衣老者上前,屈膝缓缓摸着地上的痕迹,脸色渐渐难看:“…不能,有点像本堂的石盘阵。”
先前那人踢翻了凳子,哐当一声响,闷气生了半天,又有人提议:“不如去三途山,或是三途渡河,总能堵到。”
“有屁用!大堂主早派了重兵,驻守多年不撤,哥俩几个四野门混出来的,敢抢?”
“六合堂内部又不是没党派,二堂主和六堂主与大堂主那拨不对付,不如…”
这么一说似乎还有转机,随之而来的四野门各方人马又蠢蠢欲动,此刻勘探阵法的老者站起,拱手叹道:“若只有鬼修江访安一个,拼一拼也可以。可搭上一个志在必得的锈主,六合堂也只敢背靠三途渡河…”
“锈主…你是说饲祖?”人群中冒出三三两两的声音,“饲祖不死,谁能阻之?”
“万锁石刀,三途河水。这两样足以重伤锈主的东西,竟没人知道么?”素衣老者捋了下缕空的丝绸袖子,带着好笑的口吻道,“不过知道也无用,前者诸位无缘得到,后者唯有鬼修可取,老朽木犀,钱庄杂事颇多,就不奉陪了。”


薄弱


十月初八,三途渡河。
传言世上最高之处是万锁磐石,巍巍而立,高不可攀,只与仙庭差了临门一脚。而世上最深之地乃三途渡河,沉没其中,将身魂分离,坠入地府。
灰沉沉的大批六合堂修士中,白影倏地掠过,一只裹着三层护腕布的手抬起,两指轻飘飘夹住那只纸鹤,他将纸慢慢搓开,一目十行扫完,手一抖,震作碎屑。
“怎么?”右边一位绛紫法衣的人侧过头。
“四野门人手的来信。”
驻守三途渡河沿岸的正是六合堂四五两位堂主。望见密信化作齑粉飘散,身着绛紫衣的五堂主轻微一哂:“如何了?”
“不出所料,逼出南师城了。”
“光是驴前吊萝卜,把饲祖引过来有什么用?”五堂主讽笑,“上一次可比这周全多了,还是在本堂的地盘上,结果呢——人家大闹一场,虽说伤了吧,但不出几十年又活蹦乱跳。”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会布局算计,她法锈就不会么?那一水儿的宫臣殿仆,就会眼睁睁到最后关头都不救驾么?所以我们这样做——有什么用啊!”
立冬的风刮在脸上微微刺痛,四堂主吐尽胸膛内的浊气:“老五,人定胜天。”
五堂主抱臂哼笑。
“未到悟道三轮,臣仆只会袖手旁观,不足为虑。至于法锈会如何应对…她这次不可能像上次那样搅混水了,何况,身边还有一个鬼修江访安。”
五堂主微怔,蹙眉奇道:“此人是谁?”
“是个不得不防的人物。”四堂主垂下眼皮,“当年他夺走迢遥血肉,应该为宫臣催酒授意三途山的,但能将这种重宝据为己有长达八九十年,是他的本事。”
“修为很高?”
“不清楚,或许不靠修为,靠的是…拿捏人心薄弱。”
“饲祖之心,如磐石烈火,会有薄弱?”五堂主呵笑一声,“她弱在哪里?云莱仲砂?那只涂山九潭的狐妖?还是…她这次带的什么小妖?”
四堂主转动目光:“不是。动他们,只会促法锈心中烈火,激到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狡黠如江访安,不会从这下手。”
他看向众修士背后,雾蒙蒙的三途渡河静谧无声,“老五,你应当知道,近万年前,只有人妖魔三类修士,没有鬼修。死了,就在地府轮回往生…后有不世大能撕裂虚空,抗住天道加诸两界的规则威压,硬生生贯通了这条道路,让鬼得以用修士之身现于人世。”
五堂主不明白为何说起这个,发出一个鼻音:“嗯?”
“我想…”四堂主沉默许久,才续道,“江访安,对这个传说,知道的会更多一点,譬如那位大能的名字。”
… …
卯时左右,这边一行人顺利赶到盼安城。
抬头望向高悬的城名牌匾,江访安流露出了些倦鸟归林的神色,率先进城:“我以前在此处停留颇多,想想城名里也有个‘安’字,与我投缘,特意买下一个带花草的小院子安养,多年不归,不知屏风上的落灰积了几层…”
法锈不置可否一笑,像是对他话中“安养”二字不怎么苟同。
江访安对盼安城熟门熟路,在青石板的路上走了一阵,到了一处夹在高门大户之中的古旧小门,夜色中不注意一瞅,还以为是旮旯小巷。他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掏出钥匙摆弄门上铜锁,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主人久不归,狭长的小院中黑洞洞一片,江访安捻了捻手指,扶着墙进去,一盏盏淡蓝色的磷光依次亮起,映入法锈与破尾眼前的,是高到腰间的野草花丛,肆意疯长。
“小心些,别碰折了,我回头慢慢修剪。”江访安像个碎嘴爱花的老头子,小心走过被花草埋没的小道。
穿过花圃步入厢房,江访安也不多言,刚暂且脱出四野门所控,人困马乏。清扫完客房让法锈破尾安顿好,随后知趣不去打扰,提了把剪子,往前院摆弄他的那些花花草草。
破尾是条认床的蛇,信不过老鬼修,打算撑着不睡,但熬不过困意。待法锈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发现小师妹蹲在床脚,歪着脖子枕在她袍角上打盹。
法锈笑笑,慢慢抽走袍角,破尾一下子抬头:“师姐?”
“你继续睡。”法锈起身下榻,将她抱到床上,试了试她手背温度,又将手炉往她怀里塞得更深,拖了毡毯盖上。
破尾迷迷糊糊睡过去,法锈掐了个诀,给屋子加了层禁制,随后走了出去。外面阳光明媚,一个身影埋在花丛中,袖子裤脚撸起扎紧,身上沾着犹带露水的落叶,低头一株株细心修理。
“江道友。”法锈颔首。
“法锈小友。”江访安捞起衣袍下摆擦了擦手,也笑,“睡得可还习惯?”
“挺好。”
话过无言,隔了好久,法锈抬手托起一朵万寿菊,似在打量:“这些花,是道友与夫人一起种下的么?”
“不是。”江访安垂头修剪,看不清脸,“江某说过,与阿菀不过是患难扶持。”他说完抬头,手里攥着一把枯枝,似笑非笑回看过去,“江某与妖修的缘分算是尽了,不知道小友与妖修的缘分,是怎么个算法?”
法锈道:“等他飞升吧。”
“锈主就是大方,谈起飞升,底气十足。”江访安叹气,“如果我不是鬼修,飞升无望,那么炼道四轮的迢遥血肉,还比不上小友你——天底下最大的机缘。”
法锈无所谓地笑:“管你怎么看,早点办完事,我师父还等我回去呢。本想着让他静个三五天,时间一长,他估计又要上火了。”
江访安闻言,突然:“你们家的人…何必入红尘。”
法锈手指扣住枝叶,扬起眉梢:“道友活得很久嘛,我家?你还知道谁?”
“有个名字,鬼修大多都听说过。”江访安淡淡一笑,“血浸三途渡河的那个人。”
法锈默默盯住他凹陷的双眸。
“法世。”
江访安低声念出这个名字,余音仿若缅怀,“近万年前,捭阖不世功一出,风起云变,谁人不识。只叹天道无路,一朝英雄陨——法迢遥虽是炼道四轮,浑噩度日数千年未有寸进,却还勉力遗留一碗血肉,当年那个半步天道的法世,骨头渣子都没落下…”
“啪”一声断响,他眼角扫过在法锈手中弯折的花枝,不在意一笑,“唉,江某的不是,引锈主动怒。”过了一会竟又笑了,“不过法锈小友也要仔细些,否则…四十八个前车之鉴,等着你哪!”
他语速骤紧,最后四字压抑低吼,花瓣乱颤,却不知是否刻意作秀,饱含感同身受般的彻骨萧索。
午后秋风飒飒,花丛前,法锈身披红纹白袍,卷起的飞花映入瞳仁,窥不出半分温和,漫山遍野没有生气的冷硬,即便如此,她终究没有动手。
如铁如石,哀胜于怒。
破尾一觉睡醒,已是半下午,她惊觉客房内寂静无声,快速收拾完自己,心魂不定地握剑,出鞘三寸推门。
门开的一刹那,她一颗心又猛地落定,法锈正靠坐在廊柱下面,见她浑身炸刺儿似的出来,笑了一笑,招手让她过来坐,摸摸头毛:“饿醒了?”
破尾摇头,感受到头上温暖的手很快收回,脚尖失落地蹭了一下地板。
法锈道:“要是饿了就去庖厨拿吃的。”
“师姐吃过了么?”
“我辟谷。”
破尾愣了下,忽然想起大师姐元婴期修为,早该辟谷,但她偏不戒口腹之欲,师父也甘之如饴为她炒菜炖汤,突然间谈起这个,实在奇怪。
“没办法,怕有人在吃食里动手脚。”法锈摇头笑了,扶着廊柱站起身,掸了掸沾灰的衣袍。她仰头望天色的时候,空中有一只雁飞过,也许是跟丢了迁徙的长队,叫声听起来无端凄惶,很快飞过这一方狭小的院子,扑翅声渐远去。
“想回玉墟宗啊。”她突如其来的一句,透着疲惫,“头疼,要狐狸爪子揉。”
说完,她转身沿墙走远,旁有秋花争奇斗艳。破尾惶然望去,寥寥几笔勾勒一个沉默的、赘重的轮廓,一步一步,仿佛从挺直的腰背中一刀切下,就能暴露出倦乏极了的荒凉。
翌日,启程前往三途山。
四野门分布极广,时间紧迫不容多留。法锈在耗费精力做出仿石盘阵之后,未能从江访安那里试探出什么,反影响到自己,恍惚之下心气浮躁,在房间里一边念静心决一边用算筹摆出当下局面,试图弄清楚该如何夹缝求生,结果却越看越乱。
还剩小半日时间,法锈索性挥乱了所有算筹,不管了,走一步是一步,怕什么。
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小师妹,法锈挠了挠额角,去街上小摊买了一条红手绳,花半个时辰刻了个小阵法,交给正坐在门槛上擦剑的破尾:“这城太偏了,买不到什么有用的符咒,你拿着这个。要是我没空顾及你,刀子临头了,拽断它,大概能移个两百丈,救命用的。”
破尾停下擦剑的手,不明所以地抬头望。
过了一会,她小声说:“两百丈还是跑不了呢?”
法锈习惯性往袍袖里一抓,动作停顿,似乎没摸出什么有用的信物,想了想,掏出一张无量手券,塞入她衣襟:“那拿钱砸。”
破尾:“…”
五百里,对于元婴期人修和延年期鬼修来说,满打满算也就几柱香的功夫。但是临近三途山,听风就是雨的修士嗅到“机缘”的风声,纷纷化作拦路虎,排成一溜长串,个个摩拳擦掌要截胡。
饲祖正式重出江湖,就是在这样一个形势下,把控战局,直线推进,神挡杀神魔挡杀魔,与当年涮封煞榜前二十的气势如出一辙。
无论是法锈还是江访安,都在刀头舔血的时段磨过,对这样的流水战习以为常,还游刃有余留出空当,给破尾做了示范:“别追那个了,看这儿,这个人修的功法很水,所以不用管他手上噼里啪啦的花架子,照着心窝——”
一个余音,江访安鬼影闪过,山石哗啦爆出大团尘雾,呛人的黄沙落下,刚刚话中的人修已经被轰进石缝里,大惊之下,眼花缭乱的招式全糊在石头上,屁用没有。
清完小道的江访安退到一边,拍干净衣服下摆的灰:“还有五十里。”
法锈脚边是个躺地不起的修士,她弯腰拂去他衣领上的沙尘,翻过来看了一眼:“六合堂。”松手直起上身,笑道,“江道友,前有狼后有虎,你说我是与虎谋皮,还是不进狼窝,自己当这截胡的最后一道关卡?”
江访安只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法锈小友,走吧。”
他一马当先向前走去,初冬狂风呼号,尘雾漫天,远方矮山隐约可见。


连环


三途山与三途渡河从名字上看,便存了相依的关系,却非山环水,而是水中山。
不等走近,就听水流湍急,仿佛无时不刻向上翻涌泥沙,脚下轰隆震动,掀得地壳都在微颤,似有万千厉鬼嚎哭尖叫。
不出所料,茫茫河岸旁驻守数排六合堂修士,衣袂翻飞,手持法宝。与之相反的是他们背后,洪流飞泻的巨响宛若是众人幻听,那里只有死水一般沉寂的河面。
“诸位昔日同袍,怎么不见堂主坐镇啊?”法锈袖手上前,朗声笑言。
饲祖旧时在六合堂是呼风唤雨的存在,亲切称一声袍泽,倒也恰宜。江访安落后几步,看她旁若无人地走向对面的阵势。
破尾刚要跟上,被一袖子拦住,抬头见江访安淡淡撇过目光:“以破尾小友的这身修为,跟着打头阵还是勉强了,不走丢就好。”
眼看法锈已走出四五丈,六合堂中顿时走出一人,迎上拱手道:“饲祖,堂主念往日交情,不愿撕破脸皮,只要饲祖说服身旁那位鬼修,交出飞升机缘,一切既往不咎。”
法锈轻咦道:“六合堂当初开启迢遥境,不是说‘有缘者得之’么?”双方逐渐走近,她一哂,“堂而皇之的话,说着不觉得辣口?你们堂主好不容易正儿八经下达了围杀令,又不是在四野门偷摸行事。事到如今,戏词儿还照着本子念,就不敢大吼一句——”
“咣!”的一声两人之间猛然擦出刺目火光,湍流咆哮,风沙骤起。
法锈手无寸铁,格挡住一方铁剑,笑道:“——饲祖又何如,遇则杀之!”
话音斩落,一触即发。
无数六合堂修士蜂拥而上,数以千百计的法宝携荧光扑落,雄伟壮阔的人墙利器如铁铸的车轮如雷霆滚动,而中央的被狂风吹得飘摇不定的人影,犹如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