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挑眉:“师父啊,你上次脱的毛都能做毛毡了,我说什么了吗?”
玄吟雾把茶碗不轻不重地放桌上:“弟子修行之事,这是师长该关心的问题,你对他们大包大揽是个什么意思?”
法锈哦了一声:“懂了,师父是对我长姐如母的身份产生了质疑。没关系,来来,日后自有定论。”
“…法锈!”
“徒儿得师父教诲,总算明白为何志异话本里热衷于写狐妖传闻了。”法锈眼角带笑,板着一张正人君子的面容,口中热气却吹得他耳朵烧起来,“天赋异禀,欲罢不能呀。”
…
翌日很不凑巧是大授课的日子,前一夜太过沉溺,导致今儿早上玄吟雾才从金笼峰起身,整衣敛容准备赶至太阳正殿。
刚把早饭摆桌上温着,法锈披衣起来了,打着哈欠,从碟子里顺走一个虾饺:“师父等我一阵。”
玄吟雾道:“你不是从来不去的么?”
法锈咬着饺子:“去露个脸,免得大家以为你昨天怒气冲冲来金笼峰一夜没走,是把我打死了。”
玄吟雾:“…”
活该。
用完早饭,难得不赖床的法锈就跟着玄吟雾去了太阳正殿,于是这趟大课值得一窥的奇观,便是万年不到的大师姐终于肯赏脸,来感受她师父的授课。
众妖修都感受过昨日宫主找不到人时的怒火,此刻竟意外两厢无事。曲验秋虽然知道师父是不可能真治大师姐的罪,但也好奇为什么一对上师姐,任他脾气多大都烟消云散;对后面仨可说一不二,该罚就罚,绝不手软。
想了半天,曲验秋自以为是的找到了一个很合理的解释,低声跟卫留贤分享:“你看,师父和大师姐都不是孵出来的,是崽生的,比较亲近。我们呢?”他指了指自己,又撇向师弟,最后秋风扫落叶般掠过小师妹,下了确切的结论,“我们就只能生个蛋!”
卫留贤觉得他二师兄说得很有道理。
吵架
离兑宫的三弟子吞丹期贺宴正值秋分,随后便是十连天的阴雨,一场秋雨一场寒,落到寒露时节,千儿八百年不移一草一木的玉墟宗,终于要着手开搞一件大事了。
宗主北堂真人估计彻夜难眠了半月,咬咬牙下了决心,比对着法锈给的那张阵图给全宗弟子照葫芦画瓢,将宗门老旧的护山大阵一鼓作气撤了,换上新装。
玄吟雾私底下问过自个大徒弟:“这阵法能行到什么地步?”
法锈哼哼两声:“这么说吧,我要是拿那图纸卖给仙宗,至少给我这个数。”伸出两指,夹着一张无量手券,还意犹未尽地补充,“还是给云莱的友情价,换作五蒙,加倍。”
“…”玄吟雾问,“你跟五蒙仙宗结过梁子?”
法锈道:“五蒙不是号称阵法宗师之地么。识货嘛,自然多敲一笔。”
玄吟雾心里轻轻一拨,也尝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份“行家才懂”的阵图轻而易举的倒贴进玉墟宗,他突如其来有股冲动,想对待养的花草一样呵护住这座护山大阵,无论它的本意是不是帮宗门抵挡一切天灾人祸。
狐狸的想法很温馨,然而事实不遂人意,刚开工没三天,大阵的几处阵眼就被劈得支离破碎。
始作俑者正是法锈。
玄吟雾被惊动后一看,立刻恍然是怎么回事,她来经血的时间都非常玄乎,不可捉摸,因此毫无防备痛得死去活来,不怪她整个人跟疯了似的,暴躁到十头牛都拉不住,任谁看了都吓得退避三舍,以为是走火入魔。
法锈痛极之下的发泄,是万万打断不了的,安抚只能等她疲惫下来之后。所幸玉墟宗地广妖稀,狐狸过去跟她交了几回手,知道没法劝回来,见好就收,回去煮糖水和猪肝汤去了。
师父饱经沧桑,俩师弟却不知死活,大惊失色跑过去劝,结果大师姐不念旧情地削了他们。
反倒是刚蜕完皮没几天的小师妹躲一边蹲着,过来帮师父看着炖汤的火候。玄吟雾很奇怪,按理说她这会儿不应该打头阵跑上前么?疑惑之下,不由问了一句。
破尾惜字如金,酝酿出来四字:“我比较懂。”
…懂什么?玄吟雾茫然了会,才倏地反应过来,咳嗽了一声,不再问了。
这小徒弟经常脏成小叫花,总教人觉得不管蜕了几层皮,也离姑娘的层面远着呢。
不远处传来震天动地的劈砍声和鸡飞狗跳的嚎叫,离兑宫金笼峰上一锅补血的热羹咕噜噜冒泡,玄吟雾坐在小凳上,白雾扑面,忽然觉得年岁悠久,转眼而过。
日复一日促膝相对,欺骗了眼瞳可以捕捉到的那些生长痕迹,也许只有在某一个瞬间,才恍惚发现,他们都长大了。
待法锈安静下来,肯窝在玄吟雾膝上让肉垫爪子揉肚子,大阵雏形早已经惨不忍睹。北堂真人只扫了一眼,将心如枯槁四大字硬邦邦写在了脸上,前往离兑宫问个究竟。
她刚来,就看见两个与护山大阵凄惨形象不逞多让的妖修,正是法锈的二师弟三师弟,正躺地上哎呦叫痛。小师妹破尾作风干练,往他俩脸上拍了两副膏药,洗了手过来拜见宗主,不失恭顺道:“北堂师伯好,师姐身体不适,师父正在照看,恐怕不便见客。”
不等北堂真人出口质问,破尾眼疾手快把桌上一张长生钱庄的手券呈了过去,“师伯,大师姐说留下给您的,赔崩碎的三座山和损坏的五个阵眼——至于弟子受伤?这个不用宗主劳神,就这俩个,我们…嗯,自产自销。”
北堂真人一脸复杂地接下手券,又瞟了下躺地不起的曲验秋与卫留贤,关照了几句,转身以一种“福祸相依”的心态,继续忙护山大阵的诸多事宜了。
好不容易挨过五天左右的不痛快,恹成霜打秋草的法锈又神采奕奕起来,亲自去了一趟坎艮宫,与北堂真人交谈一番消芥蒂,顺带指出了几处大阵中布下的细微差错。
与法锈不同,玄吟雾在她难过时衣不解带专心致志;等她没事人到处乱跑,他从上到下格外心神不宁,而且是越想越不安。
之前在他身边,法锈一共有两次这种时候。第一次手上正见血时来的,不久后就收到了六合堂的邀约,现在想来那请人的架势跟黑白无常似的,分明就是让人去而不返;第二次来得更不是时候,战了个天昏地暗,伤久不愈,还无影无踪了八十多年。
玄吟雾辗转反侧,愈加觉得这像个预警,仿佛告示着…血光之灾。
只是这点猜测没个影子,太模糊了,他也极为不想助纣为虐任这说法壮大,毕竟这种事法锈肯定比他更敏锐,既然她都没说什么,那应该是自己多虑,思来想去还是压在心底。
思绪扰人,七上八下几天,一封来自涂山九潭的书信送至玉墟宗。玄吟雾本来是不怎么管这等“家书”的,涂山九潭狐狸多成灾,生的捡的,圈在一块养,不认爹娘,就认一个族长。族长自然也认不了万把只狐狸,只挑混出出息的十几只,隔五六年问个安。
但他照例回信时,心思一动,不顾墨滴晕染宣纸,回头问道:“我许久未归涂山,近来无事,你与我回去么?”
法锈正撑着头看话本,头也不抬:“师父归家带徒弟,有这规矩?”
玄吟雾沉默一会,用郑而重之的语气开口:“不是徒弟,我带道侣。”
法锈眉间微微一跳,捻着纸张笑道:“师父,我可是叫您一声师父,怎能堂而皇之结为道侣?不合礼数。”
再没礼数的事都做过了,礼数于她,说起来未免可笑。
知道她最不耐烦虚文缛节,玄吟雾道:“涂山九潭没什么三叩九拜的大礼,我就带你去跟族长见个面,然后有些山水还看得过去,可以带你转转。”
法锈回绝得干脆且懒给理由:“不去。”
玄吟雾一边好言好语哄她,一边回想自己又哪儿得罪自己这祖宗似的徒弟,近日没想到就往前寻思,昏头昏脑回想了许久,仍是没弄出个所以然。
法锈手中一册话本快翻到结尾,嘴上仍然没松口。
她一手肘靠着雕花栏,另一手转着袖口流苏,玄吟雾晃了一下神,就像突然搭错了筋,旧账翻起来没完没了,直接蹦跶到最开头的一张。
他一语道破陈年旧事:“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还记恨我第一次与你相遇就打过你?”
法锈被他说得愣了一下——这都哪儿跟哪儿?
半晌只闻窗外飒飒风响,法锈略作思考,清咳一声,似笑非笑地开了口:“这么久远的事儿,真难为师父您还记着。”
她的一句调笑,不料狐狸却当了真,眸光轻颤,却镇定看着她:“你打回来。”
法锈:“…”
卷起话本敲了敲手心,依旧不动声色,将师父歪到十万八千里的思绪拽回来:“这哪儿行呢,以下犯上啊师父——话说你打过我哪儿了?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人,仇是不记的。”
或许是近日烦心事搅合的,这番话不知怎的适得其反,玄吟雾盯了她许久,半是抱怨半是求证跟上一句:“你有没有心?”
法锈莫名其妙,拿手指着胸口:“我有没有心,你不知道?”
良久,玄吟雾低低道:“没心肝的东西。”
“我怎么就没心肝了?”法锈啼笑皆非,“要不你剖开来看看?热腾腾的,还冒着道家仙气儿呢!”
玄吟雾说不过她,胸膛里的患得患失一言难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古训言道不同不相为谋,人与妖之间,多的是一晌贪欢,凡子的人间白首已是难得,修士当中有道侣者不过半数,人修妖修向来不大对付,古往今来,竟没有一个美好传说能让他稍微安心。
遑论法锈还是一个难以掌控的人,心性、道行、身世,无一不高于百尺楼。
思其至他不由苦笑,当初是谁想得轻松,随她来去自便,这时候贪心了,过着这快活日子还不够,还要上几道锁,牢牢拷住,才能稳住一颗晃荡忧患的心。
他将叹息微不可察混进话中:“我只是…怕你在玉墟宗待不长久。”
法锈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怕什么,我一日不到悟道三轮,就铁定呆这儿不走。回头师父您渡劫飞升完,玉墟宗小辈都长壮实了,我挂个老祖的名头,功成,名遂,身退。”
玄吟雾哂笑:“说得轻巧,飞升——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是师父想太难了。”法锈声音放得很轻,飘散秋风中,“有我保驾,再容易不过。”
“那你呢?”玄吟雾追问。
法锈停顿了一下,笑道:“我就免了,投身俗尘姹紫嫣红,何必去招惹清净仙庭,我又不欠招儿。”
玄吟雾心下凉意控制不住地蔓延:“也就是说,你就算跨过了那道坎儿也不飞升,那你…”他突然哽了一下,才继续道,“本可以飞升,可以双宿双飞,触手可及的东西,你说扔就扔?那你待在玉墟宗做什么?是你一生中的短暂的留宿么?就像那些话本里说的,妖物对凡子报完恩,上一刻情深意浓,下一刻一句轻描淡写的两不相欠,转身就走?!”
字字句句越发急促紧逼,他猛地将笔一摔:“那你怎么不现在就走!”
音刚落,他自个儿就愣住了,紧接着,他看见法锈同样怔住,漂亮舒展的眉终是一点点拧起。手上握书的力道渐松,话本一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没有说话,并非欲言又止,而是一点开口的打算都没有。
狐狸慌乱不堪,连忙去握她的手,解释道:“我不是…”
“这些话,是压在心上,想一吐为快很久了么?”法锈毫无征兆出声,眼帘半合,“师父,我很久以前对仲砂说过,如果没有十足把握,那么一针见血的话,会变成刀刀见血。本意是让她说话注意点,别伤人伤己。现在我才发现,这话送给师父更合适。”
“法锈…”
“没事,我没事,师父您自己冷静下。”法锈将话本往桌案上一扔,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哦,我不成仙,归根结底是因为没办法。我记得我在迢遥境说过,三轮之上,还有四轮,是为炼道。”
玄吟雾将她的手握得死紧,想说什么,满脑子乱线一般缠绕,好不容易理清几句,喉口却如同被堵了汲水的棉,来来回回,只能念她的名字。
法锈嗯了一声算是应了:“行了,我出去倒杯水。”
这杯水倒了两刻钟不见人影,玄吟雾忐忑不定,心不在焉写完了涂山九潭的家信,折成纸鹤飞回去。坐立难安耐不住想出去寻人时,三弟子卫留贤捧着水低眉顺眼地进门了:“师父,师姐说您要的水。”
玄吟雾惴惴然:“你大师姐呢?”
卫留贤一问三不知:“没注意…也许跟二师兄小师妹过招去了。”
玄吟雾没管那水,急匆匆出殿赶至金笼峰,没见到人,又遍寻离兑宫。走出几步后遇上了正修正护山大阵的北堂真人,听闻他正在找法锈,了然道:“你别整天见不着人就发急。听说了没有,坤巽宫大弟子捡了只小签鸟,依照咱们宗门捡徒弟的传统,觅荫怕是要多一个七弟子…”
玄吟雾心烦意乱打断她:“这种事回头说一样,我问的是法锈。”
北堂真人道:“我不是正重头说起么——赫别枝给他小师妹取了个小名胡儿,小家伙黏他,师门派了活计走不开,正巧法锈经过,没说什么顺手帮忙替了。”
玄吟雾愕然:“她…出宗了?”
北堂真人挥手:“她以前又不是没出过,老是窝在这儿对筋骨不好——怎么,被你骂了?唉唉你别——你让她散散心,宗门里一个小事,三五天做完就回来了,急什么你。”
“破尾呢?”玄吟雾没理宗主一番“不听老人言”的恨铁不成钢,他知道小弟子舌头比狗鼻子灵,经常比别的妖先一步找到法锈,此刻不知她往东南西北去,追偏了方向得不偿失。
“不清楚。”
北堂自己的关门弟子有得操心,没空关心旁的。
眼看玄吟雾心急如焚盖住了自己半张脸,北堂虽不能感同身受,也徐徐劝道:“放宽心,法锈做事明白得很,你回去喝口水镇定几天,她差不多就回来了。”
距玉墟宗两百里外的村庄田埂上,浅白绣赤的袍边掠过草茬。
到处闻得鸡鸣狗叫,抬眼便见炊烟袅袅,好一片凡俗之气,然而这苍山环绕之间,猝不及防点缀了一粒朱砂。田里背娃割秧的婶子,卷裤腿抽旱烟的老伯,脑瓜子眼珠子不听使唤地转动,望着阡陌窄道上走来的人。
酒馆里掂量着几个穷酸话本的说书人也跑了出来,满耳朵听的都是“莫不是哪个财主家的小娘子?”或是“依我看是仙女思…什么黄土大地,才落了下来”。心思通亮地冷哼一声,涌起一股不与之为伍的清高来,心道:“粗野莽汉都懂得了什么,这是堂堂正正的道人修士,书上写过的。”
正当众人热火朝天议论着,那位“仙子”忽然弯腰,从一处疯长野草的荒田里捞了一把,抱起一条蛇来,当下有人失色道:“有妖怪!好大的蛇妖!”
说书人又是鄙视一群下里巴人没见识,又是隐隐自得:“我就说是修士,斩妖除魔来了!看好了嘿!”
然后这个“斩妖除魔的修士”拍了拍蛇妖的脑袋,抱怀里走了。
“…”
说书人艰难地想,兴许是选错话本了,这也许是一个昔日救我一命今日放你一马的…报恩故事?
走过这个叽喳的乡间村庄,破尾化作人形,松开抱住师姐脖子的手落到地上,看得出她追赶得并不轻松,前天刚刚洗过澡,这会又成了个泥猴儿。
法锈道:“赶早回去,我办宗门的事,不是出来玩的。”
破尾低着头一声不吭,捏着自己的手指头,半天才说:“师姐,蜕完皮,我是不是轻了一点?”
法锈:“…”
讲真没感觉出来,抱了几步路,手臂酸劲还没过。
破尾凌散头发上尘土扑朔朔往下掉,她抹了一下脸,彻底成了条瓷窑里出来的泥蛇:“想跟着师姐,不想冬眠。”
深秋天高气爽,人迹罕至的田郊焦枯芦苇飘摇,她纵然被凉风刮得脚踝互搓,也挺直了小身板,背后砍出几个坑的软剑晃晃荡荡。
法锈似乎是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脏成缕缕的头毛,揽住她的肩往前走:“好,带你一路。”
三途
深秋的日头高而远,石子路上脚步渐近,一排白鹭惊飞起。
离开玉墟宗已有五日半,兜兜转转,晃悠到了南师城,对于破尾来说算是一场故地重游——几年前便是在城门口的茶棚里碰上了钦定大师姐。此时再走入这个漏风的草棚子,破尾往沟渠积水里瞧了一眼,匆匆打量了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了半天,给自己作出了如下评价:“有鼻子有眼的,挺像回事。”
能让她注意到这一点,得亏于她大师姐。早在宗门那会,法锈时不时就说些有趣玩意逗弄师弟师妹,当时不觉得怎样,权当故事听。出门一趟,破尾算是切身体会到何谓见多识广,小街小巷里掖藏的不消说,拍行里头的稀罕物件,往灯笼下亮个相,那些过往旧事,就跟本体一样无处遁形。
饲祖云:看得多了,岂有不买之理。
法锈自己无意修士用的器皿,酌情买了些,全装点在破尾身上,就光她袖子里的那个小手炉,是前段时间风头正劲的法器,缕空精妙,不烫手不凉温,修到元婴的也爱往袖子里塞一个,摆谱。
破尾当时很迟疑,她身上还裹着破棉絮,面对这么一个高价小手炉,总觉得是泥巴裹明珠,替明珠不值。
法锈递去钱庄手券付账,转身就看到小师妹谨慎地扒在桌角,盯着桌面上的手炉,配上脏乱的小脸和棉絮外翻的小包裹,活似一个见了白面馒头的乞儿。
“…”法锈沉默了下,直接抓住她冰凉的手往上按。
破尾默默捂手,说:“我听好多人说不能用这个…会被骂。”
法锈嚯了一声,像是惊讶于她还懂点人情世故,道:“人家怼的是二五八万的老爷做派,谁跟你这半大孩子较劲,拿着拿着。”
几日后,法锈又给她置办了保暖的衣物,整了整她的绒球衣领,顺了几下毛:“行了,趁这次出宗,一次性给你备齐,以后冬天想睡觉就睡觉,不想冬眠把衣服一穿手炉一捧,出来玩雪。”
破尾乖顺地站着,问道:“雪好玩吗?”
法锈看她脸色:“怎么,不喜欢?”
“听过很多人都说,下雪天踩到冻僵的蛇,千万不要捂…”
法锈低笑起来,伸手刮了一下她的嘴角:“那我把你捂成这样,咬不咬师姐啊?”
“不咬。”破尾说话总带着认真气,“再饿也不咬。”
法锈还是逗她:“那要是咬了怎么办呢?”
破尾想了半天,然后说:“罚我躺雪地,继续冻僵。”
虽说途中干了许多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事,但法锈元婴期的修为放在那儿,赶路无比便利,等把破尾改头换面过,带着她缩地成寸,用不了多少时候便抵达南师城。
从赫别枝那儿顶替的宗门活计,是来南师城接应一位来自三途山的道友。
一看宗门囊袋的竹片上写着“三途山”这仨字,法锈顷刻了然:“哦,接个鬼啊。”
顿了下,估计觉得说得有点歧义,对破尾道,“鬼修。”
破尾点点头,她对三途山略有耳闻,三途五苦,对应的是鬼修的三途山与魔修的五苦谷,这两类修士极少出现在仙宗与六合堂,且十有八.九都出自这两大势力。
法锈拿那竹片往手心一敲,寻了茶棚里避风座儿歇下来,叫来一壶热茶:“既然那位道友持有指引信物,那不必我们费力,坐这儿等他来便是——老板,三个茶碗。”
热气腾腾的茶水从壶嘴灌入碗中,法锈抿了一口抬头,曾经那个评说饲祖的说书青年不知何处去了,换来的先生舌灿莲花,手持杜梨木,掖着茶垢的桌缝被拍得一震,碎屑散落间听他一腔双音调,高声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接上回轻骑五千突袭翰狄,天鼎坐镇帐中…”
法锈听了半晌,笑道:“我就说听着耳熟,天鼎教主薄子曰,那册话本我是看过的,盖的是公子芥的戳儿。”
不知是话本写得玄,还是归功于三弦敲板间的一张巧嘴,将其活活说成了个不似人间的王公贵胄,诗词歌赋流淌于一纸扇面,山川大河,改朝换代,尽皆化作一个光风霁月的孤影,抱守明月,十里白霜。
惹得茶客闹将起来,扯着嗓子笑哄:“哎!若世间真有此人,还混什么逞侠义的山山沟沟,早日立地飞升罢了!”
“是哟,还滞留什么俗世呀!”
茶棚里熙熙攘攘,白雾热气扑面,不断有人为了驱散外头寒意跑来一避。法锈这桌第三只碗被诸人裹挟的冷风一吹,满满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正在这时,有只手拾起了这碗,做个样子饮了一口,放回桌上。
破尾一直在啃碗口,此刻抬头,入目的是一个与常人并无太大差别的人,憔悴中年模样,半旧的衣袍略显单薄,眼窝凹陷,眉目间阴气极重。
见破尾盯着他,来者露出一个笑容,将袖中的一枚竹片放到了茶碗旁边:“两位小友安好,在下江访安,三途山鬼修。”
混在嘈杂的哄闹中,他口齿微微有些不清楚,将自己的出处念成了“三头三”。
比对过信物,法锈抬手示意他坐下,寒暄了几句。
江访安虽不提及自己年纪,但一眼之下就认出坐自己面前的是谁,可见活了不少年,拱手道:“幸会,不曾想是饲祖,怠慢了。”
法锈摆手:“一个玩笑称呼,当不得大雅之堂。”又道,“江道友,生前跟我一样是人修?”
江访安将自己与玉墟宗的渊源一笔带过:“是。我夫人生前曾是贵宗弟子。”
法锈道:“是么,能熬成鬼修不容易啊,妖修化鬼的更少见,生前必有大怨气大执念,不然连第一个境界魂散期都抗不过。”
江访安低声道:“她是被…庖丁解所剖。”又向法锈一揖,“庖丁解罪大恶极,人妖鬼皆不能容,还要谢饲祖替天行道,铲除一害。”
三两句话间被扣了个高帽子,法锈笑笑,转了话头:“江道友是闲来玉墟宗做客?怎么不见夫人。”
江访安怔了怔,稍显落寞,勉强提起笑容:“我与阿菀相互扶持六十余载,为了聚魂为体修到延年期,论情意并无太多,日子久了,倦了也就倦了,讲起来…都是些陈词滥调。”
法锈指间转着那枚竹片:“也是,鬼修三个境界,越修越容易被磨成一潭死水。只是若非携菀夫人回宗,江道友的来意是什么?”
不等江访安答话,法锈又笑,喝了口茶:“不好意思,管多了,八九十年前摸底的习惯没改过来。”从摩肩擦踵的人影间往外望了一眼,“秋冬的天色暗得快,今日暂且找个住店歇息,明日一同回宗,道友意下如何?”
江访安却道:“没什么可以缄口的,江某想造访玉墟宗,不过是在四野门听闻饲祖身居其中。”他拇指摩挲茶碗沿口,出口的话带上了郑重其事,“我在四野门躲藏多年,想来唯有依托饲祖的神通,才能回到三途山。”
“躲藏?鬼修寻仇的居多,被寻仇的没多少。”法锈道,“匹夫怀璧么?”
“是。”江访安不隐瞒,“江某身怀重宝。”
“多大的宝贝,舍不得丢?”
江访安抬起嘴角,眸光因为眼窝太深而显得格外亮:“法锈小友听到了,也会趋之若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