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门的利害结伴而行。法锈对此最熟悉不过,她十三岁刚入尘世的时候,被六合堂得知,设计陷落四野门,最后闯出头是六合堂没想到的,更没想到她能安安稳稳爬出来,没有堕入邪道也没疯魔。
非但没害成,反倒让她抓住了四野门利己的几处,混成了四野门的半个常客。
仲砂简单说了近年四野门的流动规律,法锈就孤身外出,不多时拿着一叠手券回来,还有个特别结实的储物袋,拍了拍两个望眼欲穿的小妖修。
破尾杵在角落里,站得跟木桩子一样,法锈走过去将储物袋往她眼前一晃,弯腰笑道:“你们仨的见面礼我先买了,蒙对了就当场给,不对回宗再拿,猜不猜?”
破尾懵懵地抬头,竖瞳看起来极不近人情。
法锈耐心等了很久,仍然没有听到声音,这只小妖修比云莱少宗主还沉闷,仲砂寡言的时候好歹还有眼神和手势,她什么都没,静止不动,像是维持捕猎前的一瞬间。
曲验秋这只聒噪的黄雀早按捺不住了,跑过来晃:“师姐师姐,我还能再猜!再让我猜一次嘛!”说着一把抱住法锈的腿,往旁边拖。
卫留贤也过来帮忙搬走师姐,破尾仍然沉默地望着,一动不动,法锈法锈被他们半拉半拽去椅子方向,低笑一声,转身之前随手将她脏兮兮的头发撩到耳后,修剪过的指甲微不可察勾了一下耳廓。
破尾想缩,但忍住了,直勾勾盯着那个背影,又冷冷扫过一左一右抱腿的同门师兄。
她垂下眼皮,麻木地瞅着自己的脚尖,趾甲里全是污泥,脚背上还有大块丑陋的淤青。她就这么愣愣地捂住耳朵,将自己收缩在这个阴暗的角落,躲开一切欢声笑语。
近几天日头太烈,不宜赶路,法锈干脆将几个小妖修带到拍行里去,看到适合的好的就拍下,仲砂捏着茶盏盖子坐在旁边,只递过去一个眼神:你收敛点。
法锈笑得肆意:“放心,我分得清轻重缓急。”
仲砂饮了一口茶:“先安抚你师父,再撩遍三千妖?”
“…”法锈面色不改,语重心长,“仲砂,有时候说话呢,可以绕绕弯子,不需要这么一条道走到黑。又不是在论道,是吧。”
仲砂不可置否:“你向来说得委婉隐晦,我给你意译一下。”手指点点胸口,“意思懂了,放心里边就行。”
“…你看,你说话总是这么精妙,深得我意。”
仲砂继续翻译:“破习惯还改不了了?”
“何必曲解我心。”
再译:“——还敢抬杠?”
“再闹不跟你玩笑了。”
接着译:“说不过你,我服。”
“…”
所谓的知己知彼,就是任你出招何等回环曲折,我拆招如履平地。
仲砂神色淡漠,深藏功与名,补上最后一刀:“你拿眼睛瞅我还不如直接开口,读眼色的胜算你不到五成。”
法锈往后一仰,放松笑起来,索性破釜沉舟:“口舌之辩甘拜下风,改日论道。”接着伸手往台下一指,“少宗主可看上哪样了?小小物件不足挂齿,我请客。”
拍行之行在一个阴雨天结束,令几个小妖修略感不解的是,他们大师姐足足购了一捆手帕,问及原因,法锈一副思虑周全的神情,感慨道:“毕竟许久不见师父,心里酸楚一言难尽。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与我抱头痛哭呢,多拿几张帕子,有备无患。”
曲验秋:“…”
师姐,信我,不会抱头的,宫主不打哭你就不错了。
南师城距玉墟宗有脚程数千里,仲砂一路伴行,两人三妖抵达了玉墟宗半里之外的小村庄,算了算时间,在黄昏刚去的夜色中驻足:“应该再无险情。我私自出宗长达数月,回去免不了罚面壁。”
法锈苦笑:“我怕是比你更惨,跑了八十多年,回去还不知我师父要怎么折腾我。”
两人对视一眼,同病相怜。
“走了。”
“保重。”
相见言简,离别意赅,一挥袍袖,我道好走。
夜色浓重,法锈负手远望,那一抹红纱颜色渐渐没入山林的风中,消失不见。
旁边的师弟还略微有些怅然若失,却也懂事没多嘴,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回。法锈沉默伫立半天,转身时已挂上温煦笑意:“归宗吧。”
… …
“离兑宫首徒法锈归宗。”
最先听到这消息的宫主是觅荫,坎艮宫所据群山离宗门最近,此时已经沸沸扬扬闹开了,大徒弟匆匆忙忙报上来,消息炸得他一跳,剥了一半的栗子都掉到地上:“啥?!回来了?”
坤巽宫第二近,宗主北堂良运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满腹心事道:“唉,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玉墟宗收人修弟子,这还是第一回吧。”
离兑宫上下是第三批知道此事的,惊羡者有之,不服者有之,吵吵嚷嚷之间,曲验秋和卫留贤兴奋坏了,死死拽着法锈的衣角,推开旁边的妖修,大叫:“别抢!不许抢!!”
几千只小妖推搡拥堵,伪化形的凭修为强站得近,原形的直接钻空子,以大师姐为风眼,妖修们都在找空隙,旋转插入,被踩到的嗷嗷直叫,被挤出的嚎啕大哭。觅荫丢魂一样过来,两只脚都没地方放,喃喃:“我的娘哎…”
某一个瞬间,他在层出不穷的妖修弟子身影中看到了中心的那个人修,没有气急攻心,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恼羞成怒。
她慢条斯理拿开一只王八扒在她肩上的爪子,微微一笑。
下一刻,山崩地裂。
夜深,玄吟雾早已安歇,忽然被外面喧闹惊醒,略微不快,撑着头披衣起来,离兑宫在他的管教下本已非常守规矩,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突然有一妖游魂似的推门进来,他抬眼一看,是觅荫。正蹙眉疑惑师兄怎么突然来访,觅荫已经一头撞倒了柱子上,甩了两下脑袋,快步走到他跟前:“倥相啊,你徒弟!”
玄吟雾冷静道:“有弟子到你宫里闹事?”
“不是!你那个谁…你那个谁回来了!”
玄吟雾瞳如深潭,似乎没有半分波动:“我哪个谁?”
觅荫啧了一声,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拽起来往门边跑,宫主寝宫几乎是离兑宫的最高点,往下一览无遗,几千妖修倾巢出动,虽然碎嘴却不歇斯里地,乖巧地围着一个人,有得到礼品的立刻兴奋跑到一边去拆,还没有的焦急抻着脖子弱弱地叫。
“倥相,你这个徒弟了不得,起码元婴期,练的是什么功法?一招震慑群妖,控制精妙啊,地板都没缺口…啧啧啧,还会收买妖心,八面玲珑,瞧瞧瞧,都快——喂师弟你干什…”
嘴皮子还没合上,觅荫迅速扶着门板,以防跌跤,整个离兑宫的山峰猛然震动,山石滚落,树倒草折,他身旁的玄吟雾长袍猎猎风中,没有任何表情,低头看向群妖聚集的台阶。
热闹的台阶上卡了壳,察觉到不对劲,几息功夫偃旗息鼓,小妖修们害怕地缩脑袋,不敢仰视上头貌似盛怒的宫主,嘀嘀咕咕互相指责:“都怪你啦,把宫主吵醒了…”
法锈将储物袋暂且塞到一旁呆立的破尾手上,拍了两下手,仰头轻笑,叫道:“师父。”
玄吟雾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叫她的名字,但从舌根到五脏六腑,都仿佛石化,硬糙地割着血肉,他缓慢用手撑住额头,一阵眩晕。
法锈整衣敛容,一步步走上台阶,外门弟子纷纷让道,深夜的离兑宫长阶只有微弱的明珠灯笼,星星点点的光摇曳着,衣袍被风带起,衬得身形偏移不稳,似要被吞灭化去。
玄吟雾木木望着,眼睛许久不眨一下。
直到她走到眼前。
法锈含笑瞥了一眼茫然的觅荫,侧身行了个送客礼:“这位真人,请。”
觅荫也知道不能搀和,颔首走出门,下了几步台阶后,还是好奇,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
砰地一声巨响!
宫门被猛地关上了。
“…”
他揉了揉眼,刚才如果没看错的话…将玄吟雾推进去还摔门的,似乎是他徒弟?
她不要命了吗?
觅荫惊悚地僵立着,他那个不讲情面的师弟可是发了话要把她捆起来揍啊!
法锈反手拍上厚重的雕花宫门后,摸着门旁的鹤形香炉的长脖子就懒懒地倚靠着,活似没骨头,对仙气缥缈的主殿摆设视而不见,无论是迁荷峰的简陋洞府还是华贵宫殿,她都是同一副样子,上得了仙境下得了凡尘。
但要说荣辱不惊还是高攀了,归根结底大概是因为不缺钱。
长生钱庄把她饲祖的户头封了又怎样,风头鼎盛的云莱少宗主一路护驾,死里逃生也不马虎吃香喝辣,店家上的酒都比几个小妖修那桌高三个档次。
天生的富贵命。
“我听说师父放了话,等我回来,要把徒儿我吊起来。”法锈捏住香炉的穗子,轻轻扫了一下嘴角,似乎是在遮掉一丝笑意,“不知道师父想吊手,还是吊脚,或者想尝试一下吊腰?”
玄吟雾被她推进寝宫后一直伫立原地未动,反应慢了三拍不止。他第一反应自己说过这话?镇定心神后立刻记得说过,但随即又迷惑,法锈从不说无的放矢的话,这什么意思?
思考几息功夫后,顿悟,怒斥:“为师是要打你!谁跟你想乱七八糟的!”
“好说好说。”法锈一一罗列,“师父想打哪里?手心脚背,还是背脊腿弯,或者师父更想打…嗯?”
不容易,真是不容易,过去这么多年,这人依旧保持冤孽本性不改。
八十年张惶苦痛,化作一腔怒火。
玄吟雾气极反笑:“你还有恃无恐了,谁给你的底气?我么?你真当我不敢教训你!”
“信的,师父在上,我还有什么不敢信。”
法锈语气稍软,拿捏的时机依旧是精准无误,见势不妙,退得及时。
玄吟雾余怒未消:“你信什么?一挥袖走得利索痛快,你把为师当成什么?”
“你就是我的天呀,师父。”
法锈轻轻说,好听话手到擒来。
玄吟雾纵然手指发抖,心底却不受控制骤然一陷,冷冷看着她:“你就是这么对待天的?”
法锈一笑,走过去凑到他肩上,用气音低低说:“您老人家还不知道吗?我身负反骨,就是要把天…干翻过来。”


开荤


寥寥几语,皆可辩驳,怒火浇筑下口齿仿佛镶了铜铁。可温热的呼吸就那么轻轻悄悄地一触,玄吟雾忽然滞了一下,连脑子带心如坠云雾。
直到此刻,他才堪堪觉得,这个人在身边。
什么徒步长阶,什么嬉笑怒骂,这些能在梦里滚过千千万万回的东西,再磅礴,再生动,他一人独角也可描摹;而今,扑面来一丝无法替代的呼吸,全盘崩溃。
“法锈…”
他语气平稳,从口中带出的热气却轻颤不止,连名带姓的,叫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听在耳里,字不成调。不知怎的,刚出口的话,模糊忆起依旧是像极了冤孽,嚼着念着,心里登时酸软成了一片。
没救了,他独守荒地,漠然看草木一岁一枯荣,生生灭灭,百年一瞬,只在心里残存着一颗甘甜草籽,等它慢慢硬化成石,再湮灭成灰。
结果只需一缕春风夹仙气,草籽破土而出,摇曳成了枝繁叶茂,扎了根生了叶,再飘不去他方,再化不作砂石。
他钉在这里了。
钉在一个人的身上。
玄吟雾蓦然将头偏去一边,盖住了脸,好半天才放下手,却仍是没压住汹涌的情绪,语无伦次地拿正事压住:“你这几年修为怎样?”
法锈口吻肃然:“徒儿惭愧,困于悟道二轮百年之久,距三轮仍有一步之遥。”
“悟道”一事,玄吟雾也翻阅过人修典籍,是极其古旧原始的修道方式,枯燥至极,疯者极多。不像其他修士划分九大境界,这个简洁,总共就三轮,完了就能飞升。
一谈清心寡欲的道,果然能渐渐冷静下来,但听法锈那骤然正经勿近的模样,玄吟雾恨不得砍去前面几息时间,还不如没说过的好。
夏风稀少,殿外只闻蝉鸣,宫内一时寂静。
玄吟雾看着她,低声问:“道可言,红尘几许?”
法锈道:“不曾,道化一二三,却言不尽尘世百千万。”
玄吟雾目不转睛地看她,法锈终是一笑,捉住他在袖中握紧的手,慢慢举到自己面前,那只修长干净的手跟他主人一样茫然,还轻微地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任由她抓着了。
“师父啊,我于道之途,通一晓二达三。”她轻飘飘地说,“只是百转柔肠,要你教我,千般滋味,也要你教,万劫不复,还是要教才能会。”
玄吟雾眼睁睁看她矜持地仰头,亲吻自己颤得不成样子的手指,气流吹在指缝间:“师父,久旱逢甘霖,你准备教我几遍呢?”
夏夜椅席炙手,比不上汗涔湿衣。
… …
正值三伏天,暑气蒸人的季节,水生陆生的妖都恹恹地不肯早起,放到平日里定是要挨过点才肯爬起来的,只是这日不同寻常,齐刷刷地十分肃整列队站好,外出的弟子也连夜赶回,伸长了脖子,眼珠子都要溜出眶。
昨晚是个什么情况,没妖搞得清楚。曲验秋和卫留贤担心得要死,生怕师父一怒之下把大师姐打得人事不省,却又不敢靠近寝宫,咬着大师姐买的手帕愁了一夜,掉了几滴泪。
“这次宫主收徒肯定没大膨颈的份儿,你看她,一滴眼泪都没掉!”曲验秋抽抽噎噎的,一看到不远处木然杵着的破尾,就忍不住对卫留贤哼唧。
破尾攥着昨晚法锈随手给她的储物袋,手指紧扣,没有挪动分毫,指节捏出了白印,也没有松弛的意思,浑身上下仍是乱糟糟的,形貌堪比死守家当的乞丐。
她不知道要站多久,脚趾已经发僵,但她一动不动。
师姐还没来拿,她不能走。
储物袋里的东西还剩不少,自然有没拿到见面礼的弟子过来讨要,她也就这时候抬了僵直的脖子,听到软骨发出格拉的微响,极细的瞳孔阴冷盯着来者,咝咝吐了一下舌头。
不少弟子吓哭跑了,跑远了转头往地上啐一口:“大扁颈子!”
清晨仗着山峰地势高,凉意扑面,日头一上来全蒸出汗。带着一帮徒弟前来观光助阵的觅荫真人本以为自己到得迟了,过来一瞧,小妖修们都知趣地站着呢,反倒是上头没动静。
觅荫愣了下,脸色发白:“这、这不会…”心底里的担忧不好直接脱口,他让随行弟子候在下面,独自上去绕了一圈,敲师弟寝宫侧面的小门,“倥相,倥相师弟你开门啊,醒了没有?你不会弄出人命了吧?”
不多时,门被拉开,玄吟雾一身离兑主座绣金袍,头戴玄玉冠,脚踩青云靴,仪表堂堂,单手握着门板没松开,问道:“师兄何事?”
觅荫沉默了一下:“你大徒弟腿脚没事吧?昨天应该嘱咐你一下,打徒弟也要讲究分寸,背上手上打重一点不要紧,腿最好别打,起码让人能走几步路。”
“…”
玄吟雾望着他没说话,觅荫一下子就慌了,连声问道:“怎么,怎么了?你把人给打瘸了?”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笑,门槛内外的两位宫主都转头看过去,玄吟雾立即轻斥一句:“吃饭的时候不要笑,别呛着。”
法锈仪容整洁,袍服花纹正是离兑宫内门弟子的样式,腰间已经挂上了象征一宫首徒的玉佩,头发披散着,没有束起来的打算。觅荫见她完好无损,目瞪口呆望向她面前几碟珍馐,又看她夹着一片晶莹剔透的笋衣往口中送去。
听到自个师尊教训的话,法锈举筷笑道:“师父,用词前后也要一视同仁,我食不言,那寝可否能不语了?”
一声清咳。
随后觅荫就听到他师弟眼眸一霎间柔如春水,用“我就说说,听不听由你”的语气道:“说话也要慢点,菜里放了小尖椒,别卡到喉咙。”
觅荫茫然左顾右盼,半晌不得要领。师弟会下厨做菜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大概是被逐出宗门后养出的技艺,此时嗅到了些香气,不禁馋道:“这什么菜?”
玄吟雾镇定答:“竹笞炒肉。”
觅荫:“…”
师弟你为了不打脸也是蛮拼的哦。
玄吟雾没站在侧门口多长时间,却也不招呼觅荫进来,转身开始收拾物件。觅荫探头扫了一眼,心中翻江倒海般剧震,瞧那一溜儿摆的,各式衣架鞋板水盆帛巾,粗略计数不下十几个,走过一遍,不睁眼也能从头到脚穿戴得一丝不苟。
他不由自主瞄向坐在桌旁的法锈,她正巧也瞥过来,咬着筷子未语先笑,继续有一筷没一筷子地夹菜,吃着她师父“言而有信”的证明。
这个人修不得了,不得了。
觅荫在心里默默道,倥相这哪里是等来一个徒弟,这是盼回来个祖宗。
他胡思乱想之际,玄吟雾拿出一把的油纸伞,伞骨上嵌着寒珠,一抖撑开,试了试能抵挡几成烈日炎热,又合起来放桌子角,俯身轻轻对法锈说着什么。
觅荫一闭眼,娘哎,还是个捧手心里怕捂化的活祖宗。
正午反倒比日出那会好过些,不知哪儿飘来一片厚云,恰巧挡了烧成一团火的日头,如影随形,玉墟宗的妖修们自然乐意得不行,巴望着那二者缠得越久越好。
今儿离兑宫有几场拜师礼要办,若是办首徒的,必然最为隆重,但离兑宫宫主早在外头收了开山大弟子,省了这一环。接下来的二三四,本是宫内的事儿,却由于加了个首徒出面的噱头,平添一丝传奇意味,各宫的小妖修都蹿腾师长带着过来看热闹。
拜师在离兑宫的火泽台上如约举行,历任宫主画像挂放齐整,玄吟雾居上座,外门三千弟子悉数到齐。除此之外,侧面为其他三宫特设的席位也满满当当,同色的玉墟袍服,唯有从襟口和袖口的细微纹路可以加以区分。
曲验秋把头抬得高高的,作鹤立鸡群之状,无怪他如此,实在是踏破铁鞋苦尽甘来。好在他活泼爱玩,和一批弟子打得火热,此番能拜入内门,小妖修们也没吐什么酸言酸语,不少殷勤环绕左右,努力打好关系。
卫留贤却多留了个心眼,转着脖子到处看:“大师姐呢?刚刚看了她跟师尊一起,怎么又不见了。”
曲验秋在自己这鳖师弟的脑袋上薅了一把,端着自己二师兄的架子:“放心,师姐还不熟宗门,可能去溜溜了。”
听他这么说,卫留贤也没再多话。
时间一晃而过,冗长的开场过去不久,离兑宫掌事果不其然报出“四翼黄雀,曲验秋”之名,弟子们都压抑着声音兴奋地窃窃私语,曲验秋斗志昂扬抬头挺胸,大踏步往前,端端正正跪在了宫主高座之下。
拜师祖画像,三叩尊师,敬茶,听训,赠礼,一套规矩做下来,不比人修宗门便宜多少。曲验秋紧张得手心冒汗,脖子里的鸟羽忍不住冒出了尖尖,好不容易接过内门弟子独有的玉佩,激动得脸颊发红,强按着才没叫出声,刚想走回外门弟子的队列,一拍脑门,乖乖退到了玄吟雾座位的旁边。
掌事再叫:“南瑞鳖,卫留贤。”,话音还未落,卫留贤老老实实地上前,重复了与之前一样的拜师礼,不敢有半分僭越,领到玉佩后自然站到了曲验秋旁边,这回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亲师兄弟了,一个师父手底下出来的。
恰当的停顿后,最后一个名字平静响起:“过山峰,破尾。”
片刻寂静之后,离兑宫外门弟子哗然。
众妖不禁议论纷纷,他们根本没妖注意到破尾是跟着大师姐一道回来的,她单薄锋利跟片影子一样,没像曲验秋高谈阔论,也没像卫留贤曲意逢迎,孤零零站在一旁,背着她那把几块铁片拼起来的劣质剑,头发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这条被宫主捡回宗门的毒蛇,风风火火带起一阵收徒谣言的小妖修,竟然真的要成为内门弟子了?
弟子们的哄哄闹闹在掌事一声“肃静”之中渐渐平息,但很快,他们发现了个严峻的问题——破尾在哪儿呢?
离兑宫掌事也发觉出了差错,提心吊胆地抬头望了宫主一眼,玄吟雾手上端着一杯温茶,却没喝,捻着茶盖顶将沫子扫到一边,很有耐性地候着。
见此情景,掌事也揣着名册站好了,陪着等。
过了半柱香,从火泽台侧面走上一个执伞的人影,玄吟雾倏地抬眼望去,伞面一撑,对上里面一双含笑的眼眸。
玉墟宗众妖本就对离兑宫大师姐好奇到无以复加,法锈刚一露面,不光离兑宫在招手喊叫,其他三宫的弟子也纷纷起身想去看个究竟。
法锈收伞,向四方颔首示意,长发披散未束,手里半揽着一个拘谨少女的肩,穿着一件贴身的离兑宫弟子袍服,头发简单用发带扎起,带着潮气,似乎是刚洗过,大热天很轻易烘干了表层。
曲验秋拉着卫留贤的袖子,勉强道:“那不会是…大膨颈吧?”
待呼声渐弱,法锈俯身凑到破尾的耳边,低声笑道:“是‘照’不是‘赠’,记得别再说错词儿了。”随后一拍她的背,“去拜师吧。”
众目睽睽,破尾同手同脚穿过台阶和侧座,在跪多远的问题上迟疑了一下,退后三步扑通一声直挺挺往下跪,差点没把地砖给撞裂。
掌事也不知所措呃了一声,才回神开始主持拜师礼。法锈拎着伞走到师父旁边,俩师弟乖觉退开位置,玄吟雾自然而然把手中温好的茶递与她:“怎么那么久?”
“洗了三盆水。”
法锈也是心中暗叹,自己这小师妹,今后也不求她花容月貌,能把自己拾掇干净就行。
路上不是没想给她洗过,关键小家伙警惕性贼高,撩过那么多回,肯蹲在身旁,又愣是不肯在外脱衣服,认家认床认盆。堂堂云莱仙宗少主,屈尊纡贵也只能洗到她爪子,洗完不过几息功夫,她就有本事将自己滚成泥一样,沧桑得让人以为讨了八十年的饭。
好不容易肯蹲在熟悉的破木盆里刷洗,结果让她自己来,除了浑身是湿的,跟没洗之前差不了太多。法锈只好亲自上阵,撸起两边袖子,逮着她搓洗成一条香喷喷的蛇。
洗完清清爽爽的破尾坐在小板凳上,法锈拿出随身的弧形刀片,帮她修剪指甲。
指甲坑坑洼洼的,不知道是啃过,还是狗啃过。
第一次有人给剪指甲,破尾转动狭长的瞳仁,一一看过简陋的屋顶,墙灰剥落的灰壁,关严的房门,还有溅了一地水的大木盆,最终感受到指尖传来的震颤,看向面前的人,散落的黑发垂在膝上,细心地磨着她的指甲,吹散屑子。
她忘了自己有没有跟师姐说过话,突然很想跟她说话。
然后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从喉管振动而出。
说:“我对师姐,肝胆相赠。”
法锈哭笑不得,伪化形小妖修的言辞总是这么…她纠正:“跟我念,肝胆相照。”
三位亲传弟子的拜师礼圆满结束,最后一位也接住师尊赐予的玉佩,站起来走向了离兑宫内门弟子的位置。
破尾没有走到最末处,而是驻足于法锈面前。虽不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但这样一个正值韶年又微带冷意的小师妹,无端令人想起暮春生长的细嫩幼芽,沾染泥土,枯焦萎黄,也挡不住奋勇的芳华。
“愿对师姐,肝胆相照。”
她说着,没有错字。
作者有话要说:
拉灯,都懂的。

师姐


离兑宫内门总算塞进去四个数,虽事发突然,却办得体面,撑出了个皆大欢喜的场面。
玄吟雾近来忙碌,需负起一个亲师父的担子。以往身为宫主,注重的事就是每隔三日有个大授课,面向内外门众弟子,设五百座,先来先得。一旦有了自己的亲传,操心的事就多了去了。最首要的,就是琢磨出匹配徒弟修炼的“本诀”,因妖而异,忒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