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分开,却了无可惧,年岁还长,总有再见时。
何须言离别。
法锈最后看了仲砂一眼,不发一言往后退去,没入云端,坠落层层烟雾,仿若溶化在了浩瀚长空。
十六年后,六合堂留客城,仲砂孑然一人撑着两条断腿走入积雪院落,记忆中黑色衮服或是火焰红袍的身影,最终凝于那一个含笑容颜,雪地中一袭亵衣,举杯相邀:“二八不见,无恙否?”
她眼瞳也只映出这一方天地,再转不出千言万语,开口道:“一句无恙,等候已久。”
… …
翌日,留客城仍是热闹熙攘,法锈足足睡了大半天才起榻,精神却还没养好,一副恹恹的模样,扶着额头靠在枕头上,却见她师父晃着耳朵和尾巴缩在床脚,低着头,乌发如云垂落地上。
法锈就靠过去,困得半闭了眼睛问道:“师父,境界又不稳了?”
玄吟雾抬了下头,又埋了下去:“不关你事。”
法锈若有若无地一笑:“这样啊,那我放点手券在桌上,若是想备些调息元丹要赶紧了,明日要启程,我这会儿有点忙,不怎么能顾得上师父。”
她没睡醒还要披衣下榻,玄吟雾忙拦住她:“你要去什么地方?”
法锈从床脚的旮旯角落里拎出一根红色手绳,意味不明地说:“还东西去呀。”
玄吟雾本来就因为仲砂这个事纠结了一晚上,此时见她竟然刚起就惦记手绳的事,睁大眼睛,差点拿尾巴抽她,好不容易忍住了,故作不知道这绳子为何能从枕边跑到床尾:“你一觉睡到半下午,饭还没用过,就这么急着过去做什么。”
法锈笑道:“昨天睡得挺暖和,想着要不要跟仲砂再借几天,还要抽时间去拍行里挑挑,再送她几根花样编法的手绳好了。”
玄吟雾气得耳朵都直愣愣地竖起来了,突然冒出一句:“我有尾巴。”见法锈面有不解,只能把话续了下去,“我尾巴,换过毛的,也很暖和。”说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再讲什么,想端起师父的架子,结果更讲不下去,匆匆说完,“…你试过就知道了。”
法锈一歪头,露出个我看到了的表情,顺带枕了上去:“嗯?”
玄吟雾半天说不出话,顿了顿,一鼓作气地说:“你不要那根手绳。”
作者有话要说:
哦对,前些天在微博上说了这个非签约作者可以收霸王票的事,可能有人没fo我,喜欢我感到很开森的,但是没必要投雷啦,太破费了,又不v
已经投过的(银河系的喵&青城微凉&靡不有初&18407986&黏人怪),谢谢谢谢,本想如果折算成了晋江币,就发红包回去,但余额至今为0,可能喂晋江了
最后谢谢老爷们,拜年拜年,大家年三十快乐!
启程
法锈握着那根红绳,没有言语。
她枕的那条尾巴在不安分地细颤,目光往上扫去,触及玄吟雾的脖颈,一副清冷柔和的嗓音,用来念经书倒是合衬,偏偏说出这番话,想要添上颐指气使却又不到位,尾音轻飘,似乎后知后觉补上了几分退却。
她忽然抱着他的绒团尾巴开始笑,狐狸蓦然转头,恼怒地盯着她,法锈笑得犹不停歇,往旁边翻了个身,差点跌落床榻,狐狸眼疾手快一捞,好歹没让人掉下去。
法锈用手肘撑着边沿,食指曲起抵住额头,还在低笑。玄吟雾却没心思管她笑什么了,刚刚捞她一瞬间,就算手掌下隔了一层轻软的布料,仍可感受到里面裹着紧致温热的肌肤,还探出了一丝柔若无骨的触感,他指腹发烫,悄悄收紧,握拳藏在身后。
“师父,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一遍。”
冷不防听见这句,玄吟雾堪堪回神,法锈正好整以暇望着他,面容含笑,眸光难测。
玄吟雾差不多摸清了他这个徒弟的秉性,筛子心眼,嘴上缝针,有事绕弯讲,没事就挖坑,但他又没法不跳,定了定神说道:“那根绳子,你说你不要。”
“我要。”
心头猛地一落,法锈却坐起来,身子前倾挨近他,眉眼恣意风流,“…你替我去还。”
玄吟雾默然。
好,果真大坑,掉进去不算,还兜头一瓢蜜水,结成蛛网,粘得动弹不得。
做工精良的手绳慢慢在她指间垂落,玄吟雾深吸一口气,拿了就走,房门都没走出去,法锈忽然喊住了他:“师父,放下东西就走,别引她说话。”
玄吟雾驻足,回头看她:“你怕我跟仲砂说什么?”
法锈轻言哂笑:“我看起来像担心这个?”见狐狸不听解释不移步子,才叹道,“仲砂曾与我论道六百多个昼夜,口齿练得不差,不说话也罢了,一旦开口,针针见血,有你好受的。”
说这话的时候,态度要是温润点,一准儿令人受宠若惊,可法锈摆出的是一副“比不得我圆滑体贴”的逗弄脸色,气得玄吟雾扭头往外,被外头冷风迎头一吹,反手把门啪一声关上了,缝隙漏出的丝丝暖风很快消逝在干冷中。
想了想不放心,踌躇了会,还是隔着门板斥了一句:“衣服穿好!”
半刻钟后,踏进庭院的并非狐狸,而是一个六合堂袍服的修士,叩门半晌,里面传来一声:“进。”
门板大开的刹那,屋内被小心囤着的暖意争先恐后涌出,很快消散于无,对于骤降的冰寒,饲祖没有反应,靠坐在屏风前设立的太师椅上,整装肃容,缓缓抬起眼皮:“太朴和五蒙的人到了?”
来人低头回话道:“是,就在今日,另两大仙宗的人也到了。迟来原因是五蒙仙宗的守缺子正闭死关,师门怕贸然命他出关会走火入魔,便没把他捞出来;而太朴首徒姜迎微则一早领命执行师门密令,将她召回做准备已来不及,只得择了他人前来。”
说完半晌没等到回应,拱手继续:“其他听到风声的宗门也陆续到齐,饲祖可要…一番?”
来意说了一半,却不知填什么词恰当,“劝导”太低声下气,“管教”又太越俎代庖。
六合堂是管散修的地方,对于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修士,也不用费什么心,大不了门一关棍棒伺候。但这次短短十天被饲祖扰了个措手不及,宗门那边竟凑来几张脸,这要是出什么事闹出来,仙宗与六合堂之间的矛盾又要记上一笔。
想来想去,还是要有个人提点训斥几句,这种事,自然落到饲祖头上。
反正源头在她那里,谁的锅谁来背。
法锈笑意疏淡:“现在讲,也没人愿意听吧。我年纪小修为浅,散修尚且卖我面子记我几句浅论,宗门子弟——眼睛长在头顶,左耳进右耳出,难哪。”
这话不假,昨天先来的两大仙宗半分没顾本堂的规矩,因为私怨就砸了一个院子,事后赔钱了结,碍着人家身份六合堂也就忍了。但认同归认同,来人又道:“可是…管是要管的。”
“该说的我会说,该教的我也教,其余的,让他们家大人操心去。”法锈拎起桌上小灶里煮沸的一壶水,手腕微斜,斟两碗烫茶,白雾腾腾,她往前递去一盏,是逐客的意思,“我家大人也要回来了,不送。”
来人拢袖,茶碗跃空而起,平稳飞至跟前,他不顾烫口一饮而尽,低头告辞。
玄吟雾走进庭院的时候,与他擦肩而过离去的是一个普通至极的六合堂修士,但他忍不住回看了一眼,惊觉此人气息收敛极好,根本无法看清境界。
主屋中法锈正在用碗盖扫着茶末子,眼都不抬:“跟仲砂说过话了?”
玄吟雾沉默不语,柔软的额发垂下遮了眼。
法锈轻叹一声,拿手抹了下额头:“师父您这是…都说了人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还想上前听个响儿,被啄了块肉,该。”
玄吟雾别过脸,容颜结冰。
“仲砂说了什么?”法锈见玄吟雾靠在门边不进来,干脆站起来走过去,凑得极近,呼吸可闻,“关于我的?说我什么了?”
没有回答。
见此,法锈发出一连串的低笑,不再追究这个问题,随便从袖中拿出一张手券,平摊开来拍在门板上,右手往桌边一挥,那碗茶飞来,悬于空中。她用指尖沾了茶水,随手在手券上画出了一个八角:“迢遥境,明日要启程去的机缘之地,筑基期以下、洞虚期以上不得进,其余可滞留五十日。八面对角长宽皆二百二十里,无活兽类,易降天灾。”
玄吟雾没有看图,瞳仁盯着她,茫然又不可置信。
他把难过表现得这么明显,这孽徒竟然只问几声,然后就不关心地揭过去了!
还道貌岸然讲起正事来!
法锈脸上没剩多少笑意,迎面相对,毫不设防,全身上下的空门大开,简直骄妄:“您老继续摆脸色啊。”
走之前,那句“别引仲砂说话”意思很明了,她重音全在“引”字上。云莱少宗主惜字如金、不管闲事,若是别的人还不一定能引出来,这狐狸占了她师父名分,那在仲砂眼中,就不算闲事了,话一旦说得过了界,仲砂必然回话。
她的叮嘱,说谦虚一点算不上什么忠告,但都是实在话。饲祖成名十余年,亲自掠阵之下,仍一意孤行有之,不过事后要么死了,要么匆匆离开,也有将一身伤痕怨在她头上的;若是自己独自嘀咕也罢,她一笑了之,找上门的,下场就是被卡住后颈砸进墙面里。
撞了南墙,反倒怪墙怼你,活该呀。
换做别人知法犯法,饲祖砸完人家脑门,擦了手,搬来椅子坐下,就该说套词了:“知道法怎么写?知道我的姓怎么写?去拿纸笔,抄到你记住。”
…散修生性散漫不懂道理,认了;别家宗门同辈不省心,算了;自家师父还闹脾气,呵呵。
筹算布置,对峙控局,应付各方人马。本来就没睡好,精力不济,法锈面上笑得不动声色,心里快烦死了。
甩脸色,谁不会?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手段实在太低,不过半日就烟消云散,如何提高段位,那就让你细想之下梗着刺,没有准话,半月都舒服不得。
来,徒儿斗胆献丑,言传身教一下。
于是法锈又是一笑:“师父,迢遥境几番凶险,人在世上总会湿鞋,要是我不慎落水没爬上来,六合堂和仙宗的人都过来说救我,你信哪一个?”
玄吟雾终于开口,嗓音有一丝丝的喑哑:“我会救你。”
“两个都不要信,然后走开。”法锈说,“我会救我自己。”
… …
次日一早,决意闯荡迢遥境寻求机缘的修士已经全部到齐,由于兴奋早起者居多,然而将近中午本堂才派人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刚起的饲祖。
众人都在猜测这迢遥境是何种模样,又该以何种方式进入,只见本堂来者将一个八宝小箱放在天井正中心,随即转头向饲祖摊开双手,法锈笑了笑,在袖中一摸,抛过去一把铜制钥匙。本堂来者谨慎地将钥匙伸入锁孔,转了有半柱香之久,轻微的咔声响起,随后小箱裂开一道缝,里面白光乍现,八角的玉盘缓缓升起。
“此为迢遥境,其间机缘甚多,不止一个。”本堂来者不紧不慢道,“原本以为只是个破旧盘子,不想近来有异动,才得知内有乾坤。六合堂献出此物,也是望诸位道友各取所需,广结善缘,切莫贪得无厌,丢了性命。”
之后又回头一揖,“宗门子弟涉世未深,托饲祖照顾了。”
法锈嘴角含笑:“好说。”
本堂来者颔首,走到八角玉盘的正下方,抬起双臂,掌心灵气轻微转动后汹涌荡出,刹那散发出的威压震得不少修士屈膝伏地,惊疑不定:“这等压迫…远超元婴,是出窍,还是化神?”
念头转瞬即逝,下一刻眼前白光大作,闭眼再睁,已是另番天地。
迢遥境青山秀水,层峦叠嶂,散修被疾风般的灵气随便乱甩,宗门的却是刻意使其落到一处,法锈与玄吟雾自然算在其中。
等众人适应了脚下,法锈拿出六合堂总结出地志,足有半个巴掌厚,她翻了几页,将前半部分简单概括了一下,后面就全交给她师父念去了。
玄吟雾从昨天到今天都心神不宁,念得枯燥无味,下面宗门子弟已经焦躁得不行,窃窃私语,想着散修那伙估计漫山遍野寻机缘去了,自己还在这傻子似的听书,怎能不让人急。
各个宗门是朝着四大仙宗看齐的,后来的太朴和五蒙两大仙宗由于首徒不在,乱成一锅粥;鸿渊的杜蔺雨皱着眉,没让师弟师妹过分喧闹,却也不约束。唯独云莱的,拿眼睛和手说话已成习惯,从一开始就没声儿,之后他们大师姐还破天荒说了三个字:“认真听。”
这下全老实了,如同老僧入定,站成了一排排的木桩子。
好不容易等玄吟雾将地志翻到了最后一页,法锈终于开口:“我比较喜欢迢遥境的一点是,没有活气。没有凶兽威胁,只有天崩地裂,所以你们记住,自己人就不要算计打杀了,又不是各自为营的散修,师出同门,功法修为也相近,互相扶持着点,进来多少人,出去也别少人。”
杜蔺雨忽然冷哼:“饲祖说得轻松,人祸尚可控制,天灾呢?”
法锈侧过头:“师父,我记得地志里提到过这个。”
玄吟雾看了她一眼,低头翻书:“类别以及地和时,由算筹可以解出,精通阵法者,十五个时辰后就可以大约预算出下一次的天灾。”
杜蔺雨讽刺道:“十五个时辰?不说我鸿渊仙宗并不擅阵法,难道有道友愿意花费这么多时间去算一个大概的答案么?”
“昨天闲着没事,我算了一下。”法锈还是向玄吟雾说话,“师父,给你的那张纸条呢?”
玄吟雾没撂一点脸色,将卷起的纸条摊开念道:“洪,东南正南角中,洼处,未时一刻。”
杜蔺雨:“那是…”哪里二字还未出口,突闻晴天霹雳。
众人仰头望去,不远处的云端像是被劈裂一角,先是细小雨珠,后来是噼里啪啦往下浇水,对着刚才用算筹捣鼓出的天灾,如此应景。
宗门子弟又四处看看,群山环绕,就脚下这一处低洼…娘的,故意的吧!
立刻有小修士哆嗦着想驭法宝逃离,但前面四大仙宗的头头都没动,下头岂能自散,逃兵很快被拽了回来,收缴法宝,扔在地上。
玄吟雾冷淡地回看一眼,站在了法锈身侧。
“你们各自路途不同,我不可能跟着你们一直算。每个宗门都有一个领头人,这很好,遇到这种事,各位大师兄大师姐就有用武之地了。”法锈说话的时候,山头上已是暴雨滂沱,污浊的洪水翻起了惨白的浪,声响滔天,气势汹汹往低洼处席卷而来。
扑面而来的水汽沾湿了鬓发,但她视而不见,仍说得不温不火,“能以一己之力摆平这种小天罚,自然可以;但是不行或是想锻炼同门,师弟师妹也不应该是吃白饭的。如何掠阵控局,如何教人听从,想必各宗门的领头人都得心应手了,有想展示一下的么?”
人群死寂,只听天洪咆哮,近在咫尺。
“没人自告奋勇,那我就点名了。”法锈转身扫了一眼众多面色发白往后退缩的宗门子弟,微笑,不容置喙往后一指,“仲砂!”
元阳
“仲砂”二字无论在何时何地被叫出来,在场都是齐刷刷人头一凛。
不少鸿渊仙宗的门人听饲祖说亲自点名,怀疑她要公报私仇,担忧地瞟向了自家大师兄。结果名字一出来,大多子弟都愣愣瞥向了云莱仙宗的方向。
杜蔺雨本是提着心不敢动,这时松了口气。他心里不认为一个饲儿能指使得了他,就算被叫到也可以拒绝,但也许会在各个宗门中留下怯懦的流言。况且他也没把握能处理这事,饲祖既然叫了别人,那最好不过。
接下来就看戏了——放松下来的杜蔺雨也看向了云莱仙宗的那队修士,猜测饲祖之后如何收场,凭云莱仲砂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情,真的会站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仲砂没有回话,只做了三个手势。
除了云莱仙宗没人明白这是什么态度,法锈略微挑了一下眉,后方的天降洪涝经过地上土丘时回拍,水花激起七丈高,洋洋洒洒的白浪铺天盖地,眼看就要将之淹没。
就在正时,浪潮被一刀切断!
水是无法用刀术杀退的,但当仲砂眨眼之间出现在法锈背后的时候,狂吼的水墙被顷刻削去一半,随后竟是凹进去避开了她,分至左右包围了低洼处的岩土边缘,形成一个水圈后,猛地往年轻修士们的低洼处疾冲而去。
仲砂摊开手掌深入洪潮,平展一扫而过,接连不断的呲声暴起,白雾漫天,再抽手,掌中已然用力握着一把以烈焰凝成的长刀,刀锋一闪,热浪轰得震开,草皮掀起,百步之内的天洪瞬间蒸发!
后继山洪依然汹涌,仲砂一挥烈焰,身形转瞬而动,传闻她腿脚不便,但她的闪行的速度完全碾压了水流的突进。太朴仙宗资格较老的弟子的眼中已是恐惧闪动,不少世人疑问身负腿疾的云莱仲砂是如何打败“太朴剑修第一人”的姜迎微,当年观战的弟子低头沉默,无话可说。因为看不清,她的残影仿佛火焰一样无处不在,但手中的刀一点也无燃烧时的温吞,第一次的交手,仅仅擦边划过,姜迎微的右手就颤抖不止,爆浆一般的血雾从她手臂上蒸散,迎微飞剑首次染上了主人的鲜血。
不结印,无法器,只靠庞大的灵力促火镇压,这对于以灵力而自傲的杜蔺雨而言都是致命的消耗,他微微变色的同时,仲砂已经一路杀至暴雨突降的山巅。
此刻群山笼罩浓郁云雾,下面修士都不太能看到那位云莱少宗主,但下一刻,天洪突然一顿,其中一束猝然逆流!云雾被震碎,挥扫一片,直指天穹的炽焰长刀分外醒目。
与之同时,云莱弟子似乎等候已久,全体双手结印,灵气惊变,那一片红色袍服的修士在手指依次捏出复杂的诀印后,任凭火焰灼手毅然不动,静候号令。
山巅上长刀终于偏转,旋开一道水纹,刀锋折倒的刹那,云莱弟子整齐划一变幻手法,五五结阵,火光大作。
正当众人都以为是云莱大师姐灵力不济,需求外力时,山巅处天洪爆裂,滔天巨浪咆哮而起,直接覆盖了低洼处的这片山头,这一下直接有修士被吓得惊叫起来,此刻云莱仙宗门人从前往后,对上结印,烈焰冲天而去,烘烤上空疾驰而下的山洪,层层削弱,最终一排弟子收手时,先前声势骇人的洪涝已经化身为云,只落下丝丝霜露。
正当所有人以为危险过去,有人突然高呼:“补天!她在堵天窟!”
山巅云端暴雨尽去,乌云间空留巨大豁口,森森骇人,风云翻涌,仿佛要吞了那抹炽火身影,此刻仲砂忽然旋身,纱衣飞出三尺远,先前荡开云雾像是被不可抗拒的力道收拢,狂卷其中,被她一手托起,全部灌入了天空裂开的空隙里,似乎另一端有巨力推拒,一时间飓风狂扫,飞沙走石,树倒草折,修士也以袖遮面,被吹得抱头伏地。
待云烟聚散,仲砂已然落地,抬头淡淡仰望一眼完好如初的苍天,全然俯视。
炽火煎海,红袍补天。
然后,她向法锈比出了一个手势,是她出战之前那三个中的最后一个。
足足安静了三息,法锈率先鼓掌,随后是远比洪水更激烈的掌声,欢呼喝彩蜂拥而至,尤其是后面的一流二流宗门子弟激动得高呼不歇,这是足以畅行百年的谈资,仙宗年轻一辈领头人的风采,云莱仲砂的传奇,今有幸一睹。
云莱仙宗的弟子不习惯弄出声响,默默附和几下就停了,却是想起他们大师姐出动之前做的三个手势,第一个是“印”,第二个“阵”,第三个“完了”。
…先开始他们还二丈和尚摸不着头,不太明白第三个是啥,总不能是完蛋的意思,大师姐那么强,烧个水而已,能多难——现在明白了。在家可以一切从简,在外头做事就要有头有尾,事后总结一下,方才显得靠谱。
面对如山的赞贺,仲砂漠无表情,只是将腕间略松的手绳重新绕了一圈,僵直着腿一步步走向了轮椅。
两个云莱弟子立刻推动轮椅过去,却突然瞧见少宗主经过饲祖时,忽然用肩撞了她一下。云莱全宗都紧张起来,暗想这是不是要秋后算账,被撞的饲祖忽然大笑了起来,少宗主的嘴角也情不自禁地挑了一下,勾起轻微的弧度,又迅速抿起压平了。
一瞬间,云莱仙宗默默炸了,全部弟子眼角都在抽筋——大师姐是在笑吗?大师姐竟然会笑!
云莱少宗主容颜本就娇媚,兼之平日寡言少语并不苛责,有个弟子眼睛发直,无法眉目传情,捧着脸说了出来:“师姐笑起来真好看,想娶。”
尽管后面宗门的呼声够壮,将这话掩了过去,他还是被同门烧了裤子。
等仲砂扶着轮椅坐下,法锈双手合握,喧哗渐止。
杜蔺雨衣冠整齐,却莫名觉得形容狼狈,尤其触碰到饲祖扫视过来的目光,如此居高临下,面容温和:“宽心一点,我不会因为几句反驳争论对各位不利,也不必为了打探我的忍耐深浅,故意作对。”
她整拂衣袍,席地而坐:“去留自便,实在有难,回此地报信,我勉力一救。”
之前她说过只为看护之类的话,不少宗门弟子姑且信了,就算半信半疑的也只怀疑她会出尔反尔抢机缘。但如今,看样子饲祖竟是不打算漫山遍野走动,众人也去了戒心。以云莱为首的四大仙宗离去后,后续宗门才向四方三两散去。
… …
山谷内湿气尤存,了无人烟,静了片刻,法锈忽然回头:“师父不去么?”
玄吟雾一直看着她,视线交织也没有转离,掀起衣袍坐到她旁边:“不去。”声音低低的,头也微垂,如果这时有狐狸耳朵,大概全耷拉下去了,“你叫仲砂的时候,事先没跟她通过气?”
法锈笑了笑,承认了:“一时心血来潮。”
玄吟雾点点头,忽然问道:“那你当初拜我为师,也是心血来潮?”
法锈又笑:“没呀,当然考虑过的。我要是只凭冲劲做事,刚才就该叫杜蔺雨顶上去,浇他个落汤鸡。”
狐狸又点头,迟疑了一会才出声:“我…翻了你的话本子,看到有写狐妖的故事,我觉得他们是瞎写的,没有那种一个照面就能让人神魂颠倒的狐狸…至少我没遇见过。”他的眼睫抬起又垂落,“…不过,如果你生而为妖,一定是只话本里的狐妖。”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么师父也学我这种只谈皮毛不说血肉的话了?”法锈向后躺倒,黑发铺散,“有话就说吧,昨儿一晚上都在我屋外踱来踱去的,都没睡好。”
这次狐狸沉默了。
刚才他在她身侧,一切都历历在目,自从法锈叫出仲砂的名字后,她就没回过头,任凭身后洪浪滔天、热浪烘衣,她却一次也没有回望。
饲祖在世上信的人不多,敢把后背完全交予出去的时候也不多。玄吟雾知道她俩是以论道的相知的,所以他去还手绳的时候,的确停驻了,还向仲砂问了一个问题。
“论道…要说什么?”
妖修交流中似乎从来没有论道一说,切磋就是武斗,因此听闻法锈极擅论道,他有些无从下手,因为不知道怎么接话,也不怎么能听懂。
仲砂拾起桌上的手绳,慢慢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她果真开口了。
这位云莱少宗主的声音平和细柔,像清水中的轻纱:“你没办法论道。妖修对道的领悟从始至终是混沌的,你们的肉身一直在淬炼,足以强到贯彻九大境界抵达最后的上古期。但人修不行,如果无法悟道,就算根骨再好,也会卡死在洞虚期,一辈子摸不到大乘期的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