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有纸鹤传信,回归消息无误,但仲砂没有直接回宗门,她先路过了五蒙仙宗,挑了极擅阵法的守缺子,留一脸呆滞的五蒙大师兄毫发无伤地瘫坐自己的阵法中,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然后来到太朴仙宗,太朴首徒姜迎微已经握剑等她了,这一次只用了半刻钟,夺了姜迎微的本命剑,仲砂把剑还给她,又去了鸿渊仙宗。杜蔺雨还在房中作画,听到师弟来报云莱仲砂来了,手指一顿,墨汁抖落,不可思议回望:“她是一个人?”
师弟不明白大师兄为何这么问,奇怪道:“不是早有消息了么,确实只是她一人出入辇车,说来奇怪,十几年前云莱仙宗捧手心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如今倒像是放了心,竟然都不遣个长老护送一下。”
杜蔺雨拍着额头:“不对,这事不对。一天之内,她怎么可能穿梭三大仙宗之间?她那辇车什么做的,这么快?”
师弟眨了眨眼睛,脸色突然一白,声音也弱得如风中残烛:“大…师兄…不关车的事,她好像是跨虚空而来的…”
话落,房内死寂,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吹得宣纸猎猎作响,墨汁横淌。
任谁都知道,能穿行虚空一步天边,必须有洞虚期修为,杜蔺雨如今元婴都未曾突破,离洞虚还差了五个大境界。不过要说仲砂是洞虚期实在太荒谬,也许只是功法展现出的异象,但有守缺子和姜迎微的前车之鉴,他不敢拿自己去冒险。
鸿渊杜蔺雨不战而退。
十三载了无音讯,一朝尽败天下菁。当那架车轮燃烧火焰的偌大辇车自天边驶来,停稳在云莱仙宗的朝见台上时,聚集于此的云莱同门无一出声,风轻轻吹过,终有一人从打坐中起身,低头走近辇车,不顾发丝被烈火烧得发烫焦卷,伸出手当作扶臂,低声唤道:“师姐。”
肖尘根这一句师姐,似点醒了其余人,匆忙中大片的“大师姐”之声此起彼伏,仿佛朝贺,而肖尘根伫立于辇车一侧,似有些恍惚。
他本是是宗主首徒,是最有资格争夺云莱大师兄之位的人选,十三年前竟败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之手,心中并不是无怨无恨,他怀着满腔怨怒质问过他亲师父,问出那个女孩竟然只有十一岁,刚及炼气,不禁膛目结舌,口不择言:“师父您疯了吗?”
云莱宗主如往常一般和颜悦色:“尘根,你以后要叫她师姐,只要她不死,就会是云莱的大师姐。”
当年话今日应,十三年之后,仲砂这个名字再次响彻四大仙宗,不同于上一次,此次她毫无遮掩地从辇车中走出,身披朝阳,是云莱的凤凰,是难以比肩的天堑。


告白


尽管仲砂在四大仙宗的领头人之间独占鳌头,此人风评却不赖,大约与她鲜少露面、寡言少语、从不下杀手、点到为止这几点有关。尤其是金口难开这一项,全天下就没几个人听过她说话,上至师尊长,下至师弟妹,大多都习惯看她眼神和手势做事。
作为大师姐,宗门标榜的存在,这种做派很快风靡云莱仙宗,刚入门的小弟子也压下活泼闹腾的性子,憋着不言不语,肚里字句全写在招子里。这导致宗门聚会的时候,别的仙宗弟子一兴奋起来都在窃窃私语,就云莱仙宗的,全是在眉来眼去。
有散修总结道:“四大仙宗每一辈的习惯都不大相同,难以辨认,近年来就云莱的最好区分。逮着谁,瞧那人眼睛会不会说话,就晓得了。”
玄吟雾漫无目的地走动,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方何地,突然耳边听到一声嗡鸣,心里一紧,迅速回神。
这是封煞榜示警发出来的声响,他最清楚不过,原以为在本堂没人会佩戴这东西。还没做好准备,一个守秩修士踏空而来,掐灭了封煞榜的鸣响,隔了几步向他道:“是倥相真人?饲祖早已到了,寻不到你,我只得用这个招数把你带过去。”
虚惊一场,玄吟雾没多言语,随他走上留客城的高处楼阁,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后,映入眼帘的全是穿着火红袍服的修士,不少云莱门人杵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眼睛却不安分,一挑一撇全是戏。
守秩修士平淡道:“这便是饲祖住处,真人请进吧。”说完就要转身下去。
玄吟雾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云莱仙宗的弟子,他们也住这层?”
守秩修士不紧不慢回答:“不,云莱与鸿渊的住处皆在下面几层,如何安置有明文规定,按律禁止私下调换,但本堂管不到串门。”
守秩修士一走,玄吟雾便与众多仙宗弟子打了个照面,留客城这个环形楼阁顶层就一个院落,那个曾与杜蔺雨打过交道的小姑娘就靠在院门口,似乎是在守门,好奇地往玄吟雾身上瞧了一眼,古灵精怪全收拢在眼瞳中。
能劳动这么多云莱门人守在此地,十有八.九是仲砂在此。可玄吟雾从没听说过法锈和云莱少宗主有过什么情谊,想来也有些矛盾,仙宗那种巅峰级别的宗门,多少修士争先恐后要挤进去一只脚,要是能攀上交情,何苦还自身一人在外打拼。
若说仲砂是好胜心大发前来单挑也不太像,法锈一出手就容易天打雷劈,不可能如现下安详平和。玄吟雾想了想,心中忽然一空,难不成仲砂是看中了法锈的资质,替宗门向她抛出绣球,允诺即刻为内门真传?
这应该是最有可能的猜测了,玄吟雾有如心被重锤敲了一下,随后往下坠入无底洞,他刚想不顾众多云莱弟子走进院门,突然在门边的小姑娘往里面瞧了一眼,然后回过头露出一个坚定的眼神,众多弟子纷纷聚拢,严阵以待。
玄吟雾沉默,他理解了好一会,应该是他们大师姐快出来了。
果不其然,一股热浪翻涌而来,融化了屋檐白霜,随后玄吟雾见到了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云莱仲砂。
与想象中的孤高并不一样,她眼角天生微微上挑,眉梢自带薄红。修仙中人追崇的都是仙风道骨、素净淡雅,这已然形成风气,若是生了明丽颜色,必然要穿深色衣裳盖下去,但她如传言中一样身披朝霞赤裳,衣料如雾如烟,唯娇媚二字可以形容。
然而缺陷同样明显,她腿脚僵直,像是撑着两根竹篙走路,眼眸半睁着,目光只垂在脚前三尺地上,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
立刻有师弟推来了一架轮椅,全部用幽深的矿石铸成,仲砂仍是一副漠然的神色,只是与玄吟雾擦肩而过时,忽然抬眼扫了他一眼,没有敌意,只是审视,但玄吟雾还是觉得如同被一柄极快极薄的小刀划了一下,感觉也奇怪,不是被割到的刺痛,而像被火钳烫了一下。
仲砂没有停留,走向轮椅,抓住扶手坐下后,两侧的轮子砰得一声燃起了大火,炽热无比,热浪涌出,烘烤得周围五尺犹如三伏天。
云莱仙宗弟子的脾性,如果非必然,一句话都吝啬,走得也是悄无声息,默默对院门行完礼,众星捧月一样环绕着那辆重石轮椅离去,很快便消失在阶梯尽头。
玄吟雾心里记挂着法锈,不再想仲砂究竟是何意,转头进了门,穿过院落的石子路,主屋的门扉大开,屏风也推到一边,法锈就靠在榻上,双手拄膝,仰头不语,似在出神。
冬夜滴水结冰,她身上竟然只披了一件白亵衣,腰带没系紧,领口也是松松垮垮的,乌发流云般垂落榻沿,混着轻薄的衣角在风中晃动。
见到来者,她敛神,微微一笑:“师父,怎么才来呀。”
玄吟雾回头看了看门外走远的云莱众人,又看了看她,目光从她腰上一直巡游到她锁骨:“你就穿成这样子…见客?”
法锈付之一笑,不甚在意:“贵客临门,忘履相迎。”
玄吟雾还想说什么,冷不丁瞧见塌边有一圈红线,细细编成了三股的麻花,头尾用一颗小寒珠接起来,这种东西明显属于仲砂,玄吟雾微微抬了下颚,指过去:“那是什么?”
法锈看了一眼:“哦,她手绳。麻烦精,总是丢三落四的。”
她语气中自然而然带着熟稔,是玄吟雾不曾听过的,他想问个清楚,但话到嘴边,又没了味道,这边大冬天只穿亵衣,那边轮椅都不坐走路相会,还落下一根手绳,他还是忍不住出声:“你跟她什么…”关系二字被他咽下,沉默了一会,又若有所指地说:“我见到仲砂了,她走路的模样不太对劲。”
法锈往玄吟雾脸上一扫,大致明白他问的是啥,随口撇清:“她那腿本来就不好,这锅我不背。”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好吧跟我有关,曾经是好的,后来断了。”沉默了一会,拿手抵住额头,又烦得叩了几下,“陈年旧事,一言难尽。”
虽说猜测太荒唐,玄吟雾还是问出来:“你…打断的?”
法锈蹙眉,露出“怎么可能”的不赞同神情,摇头:“跪断的。”
这是个始料不及的答案,玄吟雾一时愣了,仲砂贵为仙宗少主,战力卓群,任何物资人力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师长宠爱呵护还来不及,什么事能让她跪断两条腿。
法锈淡淡道:“求学。”
玄吟雾怔道:“什么?”
“不是有过传闻么,她修成了本门秘笈‘阊阖大炽功’,这部功法已经达到仙法的门槛,宗门中已有数万年不曾有人参透,无师可授,只能把她送出去求学。”法锈微皱眉头,似又有些烦心,“然后她就跟只傻狍子一样,不让进门,就一直跪,跪了十多年。”
玄吟雾点点头,突兀问了一句:“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有种直觉,从仲砂这里入手,可以将法锈的过往与身世连带而出,但法锈微笑,缄口不言这事,避重就轻道:“我可惜呀,可惜君生我未生,要是我与她同岁,定携她破开那门,火烧宫阙,怎会让她平白屈膝,磕裂砖地!”
法锈的语速越来越快,声调越说越沉,最后一个掷地有声的尾声砸下,寂静一瞬,她忽地笑起来,狂且痛,仿佛有一簇火,焚烧了五脏六腑,最后浮于面上。
玄吟雾怔怔地望着她,无言以对。
他想起拆月评价她“心如磐石,外裹文火”,但刹那间,他划去了后半句话,在法锈心中的根本不是温暖的火光。仲砂将烈火燃于体外,而她却深深内敛于心,那火苗绝不微弱,而是一点点将心脏烧成齑粉般的酷烈。
磐石、烈火,这二者竟能共存于方寸之地。
仅是片刻,法锈闭眼,再睁开时又如往常一般无二:“师父想知道我跟仲砂是什么关系?好,我告诉你,这关系我不怕告诉天下人。”
她字句清晰,内蕴万钧,“志同道合,生死之交。”
玄吟雾心口一颤,仿佛被震动,这八个字说来容易,但世上真正可以坦然宣之于口的没有几人。他与拆月共邱的情分也尚不及这八字的分量,他想怀疑,只是仲砂的那一眼和法锈的笑容,都绝不作假,她们隔着千万重山,隔着宗门与散修的门槛,但为你一言,我可赴汤蹈火。
牙关处咬得太紧,莫名尝到了苦涩,玄吟雾瞧着她轻慢的模样,以为一切都不曾记在心中,却真的能为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他没来由嫉妒起来:“你们认识多久了?”
法锈轮番用指节叩击枕面,神色追忆,带一丝轻狂:“十六年前,她说想跟三大仙宗的年轻一辈试试手,我说行啊,走着。”
玄吟雾眨了眨眼,还未来得及将她与这个传奇联系起来。
法锈又说:“对,她挨个挑了人家仙宗的首徒的时候,我就坐在那辇车上,顺带教她打哪儿合适。十岁看到老,我小时候就特别会揪住他人弱处不放,不得不说,姜迎微和守缺子都是刺头儿,但遇上刺猬不要紧,冲软肚皮上揍就可以了。”
玄吟雾算了一下时间:“那年你十三岁。”似乎对这个年龄不知所措起来,“仲砂为了在一天中降临三大仙宗,直接跨越虚空。你怎么可能承受得了那种压迫?她有没有想过你?”
法锈静默地盯了他片刻,似乎不知从何讲起,半晌忽然扬起嘴角一笑:“这是女孩子之间的秘密。”她往后一靠,眼神犹如在看一只仰着脖子要吃葡萄的狐狸,“不告诉你。”
但凡法锈故意露出讨人嫌的嘴脸时,当真可恶极了,尤其她还在模仿云莱独有的活灵活现的眼睛,玄吟雾被气得毛一炸,只想扑上去咬她。
法锈把背后的靠枕拿出来一半,然后顺着榻面滑了下去,躺倒拢了拢衣襟,向玄吟雾挥手:“师父,我困了,更深露重,把门带上。”
玄吟雾才发觉她一直穿单衣,但丝毫没冻到,往枕边一瞄,看到那根手绳才意识到,这个小东西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气,将屋内烘得暖意熏人。
他转身去将门掩上,回身时法锈已经梦会周公去了,她入睡又快又不设防,玄吟雾站在原地,还在想她之前说过的话。
思来想去,玄吟雾突然想起一事,法锈曾问他最想要什么,他…不知道哪根筋错了说玉墟宗。十多年前,她与仲砂之间情比金坚,然而将仲砂送回云莱仙宗,法锈居然没去沾光,很轻易就分道扬镳,独自闯荡。
玄吟雾焦虑起来,以史为鉴,他跟法锈目前还不曾有那么深的感情,他重返玉墟宗的那一日,是否是缘分尽的时候?
玉墟宗…曾经是他多么渴望踏足的地方,要说情分已经剩不下几分,故人大多分离,只是那些陈年旧怨,想好好清算。以及一流宗门的荣耀与光环,这些很好用,尤其是在跨过世上大多门槛的时候,像一架长梯,将他推得更高。
但看到法锈,他又觉得那些太乏味,乏味到没有必要。半晌,他不由自主摸了下自己的脖颈,肌肤上空无一物,但他仿佛触摸到了一根线,缠了几圈,尽头落在了法锈的手心上。
她将他拴住了。
玄吟雾无声地坐到床榻上,凝视着沉睡中的法锈,缓慢俯身。
人身的时候,仿佛那些廉耻就成倍叠加,这样靠近一个女孩在他看来是无礼又极易心生羞愧的,但他忍住了胸腔里的一抹退怯,徒留悸动,缓慢靠了上去,头次不化原形把额头埋在了法锈的肩上。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肌骨无味,像是由三清之气化的胎石。
玄吟雾的手指轻轻颤动,竭力抓着床单,又难堪地揪紧,一如他此刻的紊乱,两只耳朵猝不及防地从乌发间冒出来,毛绒绒的,蹭了蹭法锈的脸颊,内侧细嫩的耳尖轻微发红,如他绯红的眼角。
“我最想要你。”仿佛是从齿间磨出的几个字,又染上舌尖的柔软,“…就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只敢蹭不敢亲的狐狸,大写的怂

论道


旁人活了几百上千年都修成一根老油条,就这只狐狸,活得越发正经。
玄吟雾正正经经把法锈领口拉好,有些不可抗拒地瞟过去一眼,又克制地别开目光,想着要找些杂事来做,分散一下心思。
静默片刻,他想找个被褥过来,但这么一个被精心布置的地方竟连一块布料都找不到,心里越慌,绒耳朵越是转来转去,就是收不了,最后连大尾巴都冒出来。冬日干燥,轻轻扫过床沿就炸得长毛四散,越发蓬松,他不知所措地晃了几下后,将针毛捋顺,露出下面柔软纤细的绒毛,软绵绵地搭在法锈身上,伪装成一席被子。
他瞥向枕边,又赌气一般将仲砂的手绳拨到床脚,把尾巴往上移了移,用尾尖偷偷摩挲了一下法锈的下颌。刚想收回来一点,结果法锈忽然抬起手臂,似乎被蹭痒了,侧过身一把半搂住,缩了缩脑袋,黑发披散,半张脸都陷进去蓬软的毛里。
玄吟雾被吓得寒毛竖起,这次一动不敢动。就算从尾椎一直酥麻到腰背,也转头背对着床榻,眼观鼻鼻观心,紧绷着腿,只拿脚蹭着地面。
身后再没动静,但狐狸被压着尾巴也没法睡着,夜里漫长,难免想东想西,一来二去还是想起仲砂,心头就冒出一丝丝烦躁,又有微不可察的嫉恨。
他知道这样不好,人修是最不喜这种心性的,易惹魔障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但他是一只狐狸,就这么点护食本性,只是闷在心里不高兴。
又想到她十三岁是什么样?那张脸没张开也应该很漂亮,爱娇爱俏,鬼点子也没现在这么多,想着就特别可爱。然后呢?她就是以这样一副面貌与仲砂结识的么?也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游走山间,见到有盘膝而坐的红衣女子,咦了一声,上前撩笑。
对,她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之前还当着他的面撩过一只田螺姑娘,手法纯熟得很。
…真是光想着他就要气死了!
真是冤孽,不得安生的冤孽。
… …
与此同时,云莱仙宗的院落主屋外,守门的小弟子们暗中挤眉弄眼,猜测少宗主拜访饲祖的用意。他们的大师姐端坐屋内的轮椅上,垂着眼眸,仿若熟睡。
仲砂这模样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但是没有丝毫睡意,她很清醒。
十六年,若说大家都是几百年的老道,差个十年左右权当玩笑话,只是正当年少,区区数月也可窥得变化。十余年来她模样如旧,性情磨得更加内敛,但第一眼见到法锈,除去不曾淡去的情义,感受到的是活气,入世走一趟,竟然能给她这样的人染上如此鲜活的气息。
她也终于会顺畅地说话了,语调起承转合,还会笑,每一次笑得都不同,让仲砂心中扬起淡淡的遗憾和惋惜,如果当初能同归同去,应该能看到她一点点的变化。
仲砂十一岁跪地求学,过了十一年,遇见了十一岁的法锈,这一连串的数想起来令人啼笑皆非,而第一次的对话绝非狐狸所想的谈笑风生,反而生硬到令人发指。
仲砂首次见到法锈是在一座高耸入云的磐石山,上面封着万道铁索,四十八把巨锁扣在上面,风一吹,锁孔中阵阵嗡鸣,像是风直接贯穿到了人的喉咙里,带起绝望的低吟。
石前伫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仿佛与磐石融为一体,一身纯黑衮服,半分章彩纹饰也无。她慢慢抬手,按在巨石上,僵硬咬字:“何为天道?”
仲砂沉默良久:“命。”
“桎梏。”她纠正,再问,“可能破之?”
“可以。”仲砂说,“成仙就可以。”
“不能。”她驳之,再答,“仙,不得下界,怎堪说其等非困顿桎梏之中。”
仲砂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与一个字一个字的刻板语调相对的,是她的精神,无垠而博大,一条思绪未曾到头,另一条又紧接缠绕而上。仲砂尝试用自己的一丝神识进入她的识海,法锈默默地看她一眼,似乎并不在意她想要做什么,接纳了她。
“你为什么说天道是桎梏?”仲砂在识海中问她。
空洞的声音混合青铜钟鸣,自四面八方阵阵荡来:“为何有诞生,为何有消亡,为何事物必由兴盛至衰败,为何轮回既无开端也无终结——为何有此问,便为桎梏。”
“那为什么不能破之?”
“你我有涯,天道无涯。如何才能踏出有无,打破坚壁,化之为一。”
仲砂没怎么听懂。
她意识到法锈与之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这个孩子挥霍天资,从不修炼,她的世界是苍白的,不懂拥有和失去,却深谙它们对立的意义。
仲砂还目睹她一遍遍地质疑、拷问、挖掘、反证,不停地想,不停思索,钻入浩瀚边角,解开一道又一道规则,纵然雷火加身,也断不能停。
古时修道之人,十个里面九个疯,还有一个被雷劈——对此,仲砂深信不疑。
凡事眼见为实。
这种修道中难以忍受的孤寂,也许是无休止的、无尽头的,也许是有终结的。
但仲砂不觉得法锈的终点是成仙。在法锈看来,仙只是卸下一半镣铐的人,而她不停地在掂量着这桎梏的分量,反问自己,我可能破天道?我可能破之?可能破之?
——还不能。
她在等待某天,挣断枷锁,不必压着头被迫承认,而是抬头自在畅笑。
在这场漫长又无望的抗争中,仲砂用手肘撑着上半身,拖着两条断腿爬到了她的身边:“我陪你说话。”
后来饲祖出世,与各路人打过交道,有插科打诨认识的,也有不打不相识,或是因为付账一顿酒肉钱而结识的比比皆是,但以论道而交的,唯仲砂一人。
论道这个事,在各大宗门内虽说不是必修,但也常见。只是略微偏离,大多针对于提升境界或是修缮功法,以自身的经验作为论证,口舌纷飞,百家齐鸣。
此时法锈的论道不同,她刚学说话不久,生疏晦涩,不知变通,但对天道规则造诣极高,因此经常夹杂天规,小天罚随时降临。两年之中,在两人对坐谈论之际,头顶云层无数次突然翻涌,白紫色的光自乌云中刺出,天地频频被电光照亮,映入仲砂眼瞳,洗涤识海,一次又一次的明悟。
最终,她终于知晓法锈心中的所想,她想要做的事。
那是她心中的火,被深深隐藏,但至死不灭。心有磐石,却奈何烈火烘烤。
仲砂足以预见这烈火燃烧的盛况,于世人或许会震惊狂呼,但于她而言,却是挑明了她心中所想,世间万物在天劫中灰飞烟灭,只有那个叫法锈的人在彼岸对望,只需对视一笑,一拍即合。刹那间巨大欢欣穿胸而过,好一个尽致淋漓。
方知伯牙为何绝弦!
她的言辞同样贫瘠,如何形容这份感受,这一抒胸中块垒的激荡,便如——既知毒酒,我也当一饮而尽,不负你此刻相邀。
她问:“这便是你心中烈火?”
法锈道:“是,我想要的。”
“那我们走吧。”
“好。”
她们说走就走,当年云莱仙宗送仲砂求学,并无陪伴,只留一架辇车。仲砂带法锈来看这架辇车,旁边拴着一颗蜃龙蛋,如果不想等到这颗蛋孵化,再等它长到可以腾空的地步,她就必须全靠自己驱策,正如师长在临走前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说的那四个字:“学成归来。”
学不成呢?
那还归什么师门,遣人收尸都嫌丢面子,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师门只需抹着老脸说,当初识错了人。
若是换到十六年后,再经历这么一次出走,无论是云莱少宗主还是饲祖,深城府高段位,定会规划周全,说不定还借此嘲云莱可真是歪打正着,叫身后追兵“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当时二人不经世事,前路茫茫,后有堵截,一幅山穷水尽的景象。
这也是两年来仲砂首次见法锈出手。
仲砂在论道之外恨不得分分秒秒修习阊阖大炽功,融会贯通仙法难于上青天。她在咬牙奋进的时候,法锈依旧坐着不动,也不修炼,长袍宽袖,庄重威仪,像是瓷做的小仙人像。
仲砂有时会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你再这么坐着,会不会直接羽化飞升了。”
“不成仙。”她似乎是在措辞,“也不死。”
那时后方人马涌动,开始四面突击,法锈一手挡住要出战的仲砂,踏出辇车,抬臂翻手,五指托着一枚金丹,通体纯粹,质地上乘。
如今强者道理横行,金丹大多色泽斑驳,伴生魔障。这枚不染瑕疵的金丹刚一出现,不等仲砂出声,法锈手指骤然收拢,碎裂声清晰可闻。
她双手在勃然爆发的精纯灵气中结印,残影变幻之间,震耳发聩的青铜钟鸣自天际响彻,云雾霎时集拢咆哮,天降极火,嘶鸣盘旋。
威势震天,极强的声浪以辇车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一波接着一波,苍穹坍塌,裂出虚空,其中是令人胆寒的无垠无尽。
她仰头面向苍天,张开双臂,漆黑如墨的长袍片片碎去,火焰化衣被她披在身上,红色的,衣摆如火羽,被罡风吹得狂卷,遮天蔽日。
褪去那件庄严荒寂的古服后,她仿佛醒了,又像是活了。
法锈认真而仔细地直面这片天地,带着孩子的好奇,看上下四方,看古往今来。
甩脱后方追兵,她们奔驰如电,往天下逃亡而去,这是独属于那一刻的自由轻狂,空临三大仙宗,指名道姓与当今奇才试手,有煎海之术,却不伤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