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般头都不回,怒道:“路见不平居然不拔刀相助,我平日都教你的吃了就拉吗?见到弱女子居然只自己逃出来,滚滚滚,我不想看见你!个缩头王八的东西!”
八殿下:“…”
救还是不救,解大人您老几个意思啊…
解般本来还不太确定,如今是真确定了,这小波作乱团伙是真冲着自己来的。
她必须趁着虞授衣早朝未下之时出宫,否则穆戍君上不让他离宫,她纵然一身武艺,也越不过这宫墙。
此时趁他不在,就算翻不过墙,狗洞还是能钻的。
八殿下被救了也就救了,损失不大,还能给太后带来些乐子。小塘这被掳了,名声可就彻底糟了。解般自己是不计较名声,但也知道其余女子向来注重的就是这个名声,寡妇门前是非多,小塘天生敏感,这回就算被光明正大救出来,少不了有闲话。
一想想小塘那么个娇俏人以后天天以泪洗面,解大将军就头疼得受不了。
于是解大将军正了正自己的衣领,决定单刀赴会。
作者有话要说:

斩首


四方石壁坚硬,潮湿阴冷,偶尔有流水滴答,角落里都生长着绿苔,蔓延开斑斑点点。
聂小塘蹲坐在中间,抱着膝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连年战乱,商贾艰难。聂家的生意刚刚兴起不过一年,又迅速散了千金,男嗣被拉去入伍,母亲忧思而死,老父愁苦不堪,匆匆将女儿嫁了人家,就连未曾及笄的也匆忙许了人,送入夫家后再不理会。
新婚两日,夫君被征兵,此后除了一封血信送回来,再无了印象,偶然发觉有孕,怀胎十月生子,挨过了动荡的一年多。
这就是聂小塘简短而毫无趣味的半生,如万千人生一般泯然众人,甚至都够不上在话本子里有一席之地。
初初被强掳来,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聂小塘是怕了好一阵子。然而估计是与解大将军相处得多了,最近又看多了公子芥的话本子,怕过后,突然灵光一闪,冒出个想法——我这个经历,是不是够上个话本子了呢…诶听起来还蛮不错的…
半晌后,她再灵光一闪,如果再来一个英雄救美的情节就更好了,翩翩公子解救落难…寡妇,好吧虽然情调不足,但胜在题材新颖…
但很快,她又灵光一闪,想起自己的名声问题,有点忧愁,这是个大问题,看来自己还是英勇就义比较好,落个贞洁之名,也许来年小解来领她儿子上坟的时候,还能顺带教育教育崽子…
没等她第四次的灵光到来,囚室的门突然轰隆一声开了,随后被推进来个人影,铁链砸在地上哐啷几声响,随后门很快关上,没有光亮的地方,聂小塘甚至看不清进来的是男是女。
只听见几声喘息,随后那进来的人咳了几声,轻声试探道:“小塘?”
聂小塘大惊,立刻手脚并用爬过去,摸到了一片衣角,刺绣的确是出自自己的手法。她本来淡定如山的心态瞬间被击溃,这时候她又变成了几年前还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一般,还有父兄依靠,还有母亲宽慰。她手指颤抖,沿着衣角摸上去,粘稠湿漉了一片,带着腥味,衣衫破裂处也能摸得出来。
聂小塘抿唇,一言不发开始扯自己干净的衬裙,然后摸索着包扎伤口。那血流得太多,不曾干涸,用些力就能挤得出来。她想再撕一点的时候,一只手却按住了她:“衣冠齐整些,出去后才不会落得…闲人耳目。”
聂小塘瓦声瓦气:“寡妇能有什么名声,不要就不要了。”
“哟,小脾气还上来了。”解般丝毫不在意自己这副模样,“你说说,怕了没有?是不是盼着我骑着猎都来救你?不过猎都被我抽了百八十鞭,载不动人,我是骑着山庄里那只驴来的…”
聂小塘:“…”
被解大将军这么一打岔,聂小塘心中复杂难言。
好好的一出戏,如今被改得乱七八糟,英雌救美就不说了,结果还救得如此没有美感,为了给她包扎伤口估计还要再把“贞洁的证明”给撕下几条布带来…
这只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知识改变命运,脑洞创造人生。
进来这昏天黑地的地方也不容易,解般单枪匹驴闯了人家的老窝。纵然武艺超群,也是两拳难敌四手,肋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几乎斜过了半个腰,身上零散伤痕,手腕上还防贼似的拴着两根厚重铁索,她如今动一下手腕都难,只能将头靠在聂小塘膝上,先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然而解般这一觉睡得不好,睡到一半就开始发寒,好在此地太黑,聂小塘也看不出她像打了霜的脸色,血一直在渗透布绢,用手按着也无济于事。
解般缓缓吐出一口气,再难的境地都遇到过,这时候反而心里还悠着,随手抓了把绿苔,五指用力,挤了水入口,勉强提了精神,拍了拍聂小塘道:“小塘,出去往上跑,是个二品官的府邸,就在京都之内,往东八十里就是文火山庄。尽量引人注目些,他们还不敢光天化日下强行抢良家女子。”
聂小塘低低问道:“那你呢?”
“若我不故意示弱,怕是怎么逼问也找不到你。”解般说,“我总有方法脱身的。”
“他们为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
“因为我的身份…可能走漏了消息。”
“小解的身份?”
“我的确不是穆戍人,我是大黎的臣子。”
聂小塘沉默片刻,慢慢梳理着解般长发,半晌才道:“小解是个好人。”
解般忽而笑道:“你这说法倒是新奇,世上可是从来无好人。”
展馥府,三皇子休养之地。
如今的展馥府门可罗雀,曾经的风光辉煌全化作野草丛生,冬日只见枯黄雪白,了无生机。
“你们是要害死我吗?”坐在布满软垫太师椅上的青年瞪大了眼睛,他吃力地举起手指,怒气冲冲指着面前几个改头换面秘密前来的臣子,“什么敌将!什么群谏!你们自己去弄!不要扯到本殿下身上来!!滚!都滚!本殿下没见过你们!跟你们没关系!!”
其中的太仆寺卿压低了声音,安抚道:“三皇子殿下,这真是绝妙的机会,与以往不同!敌国重将居然公然在宫内任职,这可是通敌之罪,不说能拉下水的有八殿下,就是君上…”太仆寺卿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接道,“君上他的名声…也会受影响的…到时候,请太上国君重掌政事,君上他便不足为惧…”
旁边的侍讲学士也趁热打铁:“三殿下!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则等宫里的九殿下出来,殿下您机会就小了太多!”
“我不管!跟我没关系!!”三殿下绝望地踢腿,然而被压在厚锦里的双腿没有一丝知觉,手臂仅仅能抬到胸前,他的脸因为多年不见阳光添了阴戾,双眼干涸转动,放声大叫,“跟我没关系!都滚出去!来人!把他们赶出去!!”
“三殿下…”
“我不想当君上!我不想当!你们想死不要拉上我!!”
臣子们面面相觑,官职最高的光禄大夫忽然上前,不顾尊卑一把扣住了正发狂的三殿下的肩,一字一句:“三殿下!您的旧部不会抛弃您的,您要相信这一点。国主他本身为质子,不顾挑起两国战火都要逃回,还手段阴狠杀害兄弟,囚禁父亲,他怎能坐在这位子上?”
“不不不,君上的位置是二皇兄的,是他的,他是嫡长子!是穆戍的君上!”三殿下拼命后仰想挣脱光禄大夫的手,惊恐道,“你们…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二皇兄白养了你们!滚啊!不要碰我!我跟你们没关系!”
光禄大夫愕然良久,愣愣地收回手,看着瞪视他们的三殿下良久,忽然低叹了一声,挥手道:“各位先出去吧,恐我等在此于殿下养神不宜。”
臣子们三三两两诺诺退下,光禄大夫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三殿下,那个青年瞬间警惕往后靠,然而他怎么努力都离不开那张华贵至极的椅子。
光禄大夫目光忽然黯淡下来。
多少年前,他还是殿试中第的新星,与同僚在宫宴上喝了个天昏地暗,刚跨出殿门就撞到了人。他惶恐低头谢罪,然而对面的青年行止如风,温文尔雅,虚扶了他一把,微笑道:“这是哪家的郎官,酒多伤身,先饮一蛊解酒水吧。”
他心里感激,酒意也下去不少,恭谨道:“谬赞,在下殿试新进榜眼,官居从四品学士,不知阁下名讳?”
青年顺手将醒酒的蜂蜜水递了过来,朗朗笑道:“擎立仲伯,长流渊衍,本殿下名讳虞擎衍,字伯长,不知学士可听闻过?”
擎立仲伯,长流渊衍。
那一年的风华正茂,终究凋零化泥。
穆戍王宫,方桦殿。
跪在地上的内侍宫女皆不敢作声,战战兢兢地发抖,整个宫殿里烛火摇曳,然而厚重如山的威仪沉沉压了下来,将呼吸都要闷在胸口。
上一次宫中有这种阴沉沉的感觉是几年前?六年前的夺嫡之战?
熟铁摩擦的声音又响起,两个重甲卫拖着一具气息奄奄的人走出大殿,沿途刷下血迹,跪着的众人将头低得更深,不敢往外瞟上一眼。
低沉的脚步声传来,穆戍的国主未褪朝服,乌发如流水垂落,如往常低垂着眉目,细细阅览着一封密报,半晌,他轻轻勾起嘴角,揉碎了密报:“都不安分。”
旁边铁铠蒙面的重甲卫跪地,声音嘶哑而低微:“君上,是否动手?”
“斩首之棋,六年终焉。”虞授衣步下阶梯,走过血路,声线带着微微的寒气,“去叫父皇监斩,动作务必…慢一些。”
“君上起驾何处?余一千重甲待命可随侍。”
“不必,孤去接休衷。”
作者有话要说:

护主


征泽大将军领兵期间,麾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不是“鬼弓”度辽将军,也不是素有“碾月”之名的铁骑兵,而是一个并不为人熟知的“五更营”。
然而只有真正上过战场,才知道五更营的恐怖。
因为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战与死。
解般手臂被粗重的铁索扣住,无法动弹,只能指使聂小塘去做一些事情,譬如将她衣袖中暗袋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然后配置“五更营”中的秘药。
五更营一共有秘药十三种,其中毒三种,疫三种,亢三种,剩余四种皆为爆。解般直接挑了“爆”中最强的秘药,向来有“千树燎火”之称,炸开这厚重石门不是问题。
等聂小塘摸索着将这捏成了泥团的秘药塞满石门的缝隙,牵出一根火引子,拿打火石擦火的时候还忐忑不安:“这会不会把我们都炸了啊…”
解般说:“很有可能。”
聂小塘擦火的手僵住了。
解般动了动手腕:“点完了火,立刻跑过来,别傻站着,听见没有?”
聂小塘眼睛一眨,忽然就掉下眼泪,将擦火石一扔,抱着自己的膝盖闷声道:“不炸了,等人开门放我们出去吧。”
解般啧了一声:“我逗你玩的,怎么那么不禁逗!你跑过来我护着你,我身上穿了软甲,左右死不了,快点火点火,磨叽什么!”
聂小塘听了,稍稍抬了头:“真穿了?”
解般不耐道:“穿了穿了。”
聂小塘伸手过去:“你给我摸一下。”
解般真是给她烦到没脾气,蹬了蹬腿:“我手上栓的东西太重,身子抬不起来,腿上也有,你摸腿是一样的。”
聂小塘从她绑腿的裤脚里摸进去,果真摸到冰冷而软中带硬的物件,放了一半的心。刚拿起打火石,又神经质地问道:“不对呀,你穿了软甲,怎么还会受伤?”
解般深深叹了口气:“这跟穿了铠甲的人一样会被抹脖子是一个道理…我他娘的哪儿晓得那人就往我腰上那一寸没包着的地方砍呢…”
聂小塘点了火,立刻跑到解般所在的角落,解般刚撑起身体拉过聂小塘,突然间石门轰隆一声响,虽然外面光线并不强烈,然而还是让解般和聂小塘眯了眼睛。
门口一个守卫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石门颤抖了一下,随即轰隆一声炸开,碎石如雨噼里啪啦,火光双面喷射,震动大得仿佛天地都在抖动,因为是地牢,头顶上很快坠下大量灰尘石屑,呛得人咳嗽不止。
解般立刻推了聂小塘一下:“快,五秒后这火会再喷射一次,百草囊在身上?用它捂住口鼻,冲出去!”
聂小塘紧紧抓住她的袖子,然而下一刻那袖子就被解般借用铁索割断了,解般的声音嘶哑:“小塘,众事我可以依你,此事不能。”
聂小塘重重呼吸几下,忽然扑在她身上,死死抱了一下后,立刻起身,用袖子擦了眼睛,拿出百草囊撕开,取出一半铺在了解般脸上,随后拼命冲了出去,在她踏出石门几步远后,石门处的火光果然再一次爆破开来,绚烂如烟火。
解般脸上盖着百草囊里的药,有些麻痒,她微微叹了口气,缩在这绿苔遍布而潮湿的角落里,头上石块松动掉落,而她手臂上的铁索重得根本让她站不起来。
“老子多舍己为人的一将军,有必要见阎王似的上斩尘铁吗…”解般黑着脸蹭着手臂上的铁索,烟尘与火烟很快布满整个空间,就算脸上盖着草药也止不住她的咳嗽。
解般头脑还很清醒,这委实是锻炼得太好,前世被马踏死的最后一刻也是分外清醒的。她未尝清醒地出生,不知父母,然而死的时候却是再清醒不过。
正在解般想要孤注一掷震开这铁索,虽然一旦透支她估计没办法支撑到出去…这时火光又一次炸开,这一次头顶上动荡更厉害,终于狠狠的一声轰鸣,一块巨大的石板砸了下来,碎成一摊。
头顶上突然涌来的透彻空气与光亮让解般终于不再犹豫,狠狠将手臂撞在了墙壁上,铁索在内外强压下寸寸断裂,然而解般连抖开铁索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没有人啊…”解大将军在困累到失去意识之前,仰天大吼。
… …
展馥府从外到内,跪满了一大片人,三殿下也挣扎起来,想从那张华贵的太师椅上下来,然而不管他如何努力,能移动的不过是几根手指和头颅。
他听到管事的禀报“君上临光禄大夫府后,即刻将驾临展馥府”后,整个人都傻了,他知道光禄大夫肯定是做了那件事让他的二皇兄知道了…所以他来兴师问罪了!
他想躲起来,然而六年前他还可以逃出王都,如今他连一个展馥府都逃不出去。
怎么办怎么办,三殿下六神无主地左顾右盼,不安地在椅子上尽力扭动,然而如同被包裹在襁褓中的孩子一样,如何都挣脱不出薄薄丝绢的桎梏。
他茫然地看着房梁,半晌后,忽然又哭又笑了起来。
虞授衣抵达展馥府时,三殿下正在哭闹,他一时痛哭流涕喊叫:“父皇救我!母妃救我!”,一时又呆滞着脸阴狠道:“死得好!就要死在我手上!”
管事磕着头不敢抬起:“回君上…君上,三殿下这是癔病又犯了…不是故意冒犯君上…”
虞授衣站在他面前,漠无表情,睫毛铺洒下来盖住了眼瞳,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给他喝药。”
一碗汤药很快被送上,三殿下被强制着张大嘴,捏住鼻子合上下巴给灌了进去。整整一碗没有浪费多少,三殿下被呛了数次,萎靡了好一阵子,才开始清醒。一抬头就看见面前坐在高位上的穆戍君上,舌头都发麻,结结巴巴地喊:“君,君上…”
虞授衣挥手:“都退下,孤要和三弟叙叙旧。”
屋里的人行了礼后手脚并用地出去,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三殿下抖了一下,咽了一下唾沫,瑟缩道:“二,二皇兄…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做…光禄大夫想要我,他要我上位,我没理他,真的,我把他赶出去了!他狼子野心!他不是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答应…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的,很好的…”
虞授衣闲散地拿着一盏茶,拂开了茶沫子,因为背着窗外光晨,看不清眉目,这阴霾的感觉令三殿下更加心惊胆战。
“二皇兄…”
“你做得很好。”虞授衣淡淡抿了一口茶,“光禄大夫已经死了,挺可惜的。”
三殿下稍稍安心,但还是忐忑:“可,可惜什么?没什么可惜的…他是个奸臣…”
“可惜他再也不能做个替身了——替不了你的雄心,也替不了我的震怒。”
三殿下张目结舌:“什、什么?”
虞授衣将茶盏放在一边,站起身抬起眼眸,慢慢伸手拎起他的领子,然后拽向旁边,三殿下连人带椅子一起往旁仰倒,重重摔在地。他惊怖欲绝,一边伸出手想爬出椅子的框框架架,一边想扯住虞授衣的袍角哭喊道:“君上…君上已经没人可以威胁您了啊…真的没人了…君上您饶了臣弟吧…”
“孤承诺父皇,会饶你的命。”虞授衣踩住他的手,眼瞳中鸦色一片,冰冷如斯,一如六年前夺嫡之战时令人胆寒,“但是孤早就想这样对你,而你,终于让孤得偿心愿了。”
他掀开了屋内还燃着的暖炉盖子,再度拎起三殿下的衣领,轻声道:“把头伸进去。”
三殿下瞪着烧得火红的炭火,喘息道:“君上,不,不能…”
虞授衣不再复述,松开了他的衣领,提起暖炉狭长的炉颈,翻转过来,里面灼热的炭火纷纷扬扬砸在了三殿下的脸上,惨叫声划破了展馥府上空。
在外面的管事流下冷汗,一跌跤摔在台阶上。
不知过了多久,三殿下艰难用无力的手臂在地上爬着,血从他的头上一直在地上滴成一滩,他的嗓子如今只能发出嗬嗬的呼吸声,连求饶都无力,手掌满是血,拍在地上的血手印又被挣扎时的衣料摩擦去。
在他面前,虞授衣轻拍去衣袖上沾染的炭灰,气息平稳了很多,拾起桌上那微冷的茶再抿了一口,垂眸缓缓道:“一时情急,没把握住度,三弟记得好好养伤。”
三殿下口齿不清:“君…您杀我吧…”
“孤又不是常打人,那么急着求死做什么?况且这一次,比之六年前的…还轻了些。”虞授衣转身推开门,屋外西斜的光照在他身上,像是镀了金,低垂的眉目烟画般清冷沉默,祛除那掩在鸦色瞳仁深处的阴霾,不似君主,却似那年初始走来的皑雪般贵公子。
… …
解般是被拱醒的,她脸上黏湿湿的一片,一条大舌头舔来舔去。
她闭着眼睛,眼睛上还搭着毛巾,发觉手还是抬不起来,索性一脚踹了过去:“猎都,滚。”
猎都嘶鸣一声,嗒嗒的跑远了,随即旁边有人拿了浸了温水的帕子帮她拭脸。她哼唧着抬头,那帕子又细细帮她擦了下巴和脖子。
等又拿了干净帕子又擦了一遍,一勺小米粥慢慢润了她的嘴唇,她咂咂嘴,舔干净了勺子,接着又一勺不厌其烦送来,温度适中,味道适口。
等她撇过头不再吃粥后,身上的被子被掖了一下,随后双脚处感觉被塞了暖壶,感受到身边人的衣料摩擦声,估计是要离开的模样,解般终于疑惑出声:“小塘,你嗓子哑了?”
没人答话,然而屋外却传来聂小塘熟悉的声音:“小解你真醒了?猎都刚刚跑来咬着我衣角往这里拉…”
解般沉默了一下,答道:“醒是醒了,但你快过来看看,我觉得旁边好像有个不明物体…”
作者有话要说:

石臼


穆戍国主近来一直在思虑一件事,那就是论情意的传达方法。
这个问题放在公子芥的话本子里,有不下百十种,从高段子到低,码起来堪比今年佃农大丰收的稻米,放眼望去,淹死个人。
但这也要论对象,如果对象是个粮仓,那么皆大欢喜,但若对象是捣米石臼,噼里啪啦一阵乱砸,再多的稻子也要沦落残花败柳。
解大将军就是当之无愧的捣米石臼之王,还镶金刚钻的。
镶金刚钻的解大将军刚劫后余生就精力充沛,除了眼睛进了烟尘,手臂筋脉受损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其他基本无碍,连踢人的劲儿都一般无二。
在得知身边的不明物体是君上后,解大将军沉默良久,才慢慢说道:“小塘,你实话对我说,是不是你找了个姘头,不想让我知道,所以冒个名字?”
聂小塘气极,简直都不想再跟她说话。伸手就在解般腿上一掐,随后对虞授衣行了个礼,扯着猎都的缰绳就跑出去了。
屋内一时寂静,皑雪衣袍的国主与芙蕖玄裳的将军静默无言。
片刻后许是觉得热,解般挪了挪肩膀,又踢开了被子一角,刚想将腰都移出来,忽然肩部被人隔着被子按住,随后被子一丝不苟地盖上,只是撤了暖壶。
解般干巴巴道:“小塘你还没走啊?”
然而天不遂她愿,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休衷,是我。”
解般沉默了一会,随即换了一副惭愧的面孔:“君上大驾,臣身体有恙,不能行礼,万望君上勿怪。”说完又连忙请罪,“臣也是心系家眷,然君上正于朝上,无法面见言明,不得已私自出宫,留书一封,不知君上可看到了?”
旁边半晌无声。
虞授衣的心里简直像是炖了一锅粥,又郁恼解大将军这副臣子作态,又担忧若是摊开这副惺惺面具,她会不会直接言明“生是大黎的人死是大黎的鬼”,然后拒见他…久久思量之下,他忽然想起太后对于休衷的评论,又认真想了想休衷身边的人,不确定的想,难道休衷她,真的是喜欢比较娘的?
这学猫叫可比直接摇尾巴难多了…
穆戍君上又暗自斟酌了一番,随后决定试一试,于是他声音放得低了些,染上些风尘疲惫味道:“王室变动,累及数年不歇,遗祸亦是无穷,休衷你也应该知晓。”
解般怔了一下,才低低道:“臣是给君上添麻烦了…”
虞授衣隔着被褥,将手轻按在她肩上,止了她的话:“我虽嫡出,然上位不正,曾也想过了却这一代恩怨。只是在庶兄弟死去大半后,父皇以全盘势力交易,力保三弟,于是穆戍便留下了个曾经一度染指太子之位的三殿下。”
解般沉默,心下也有了初初计较,看来这三殿下先掳八殿下,再算计她征泽大将军,很有胆识,也很贼心不死,着实祸害。
虞授衣开始两分真话一分假话,缓声道:“你出事后,我处置了参与此事的众多逆臣。然而于三弟的展馥府,却无功而返。”
解般忍不住道:“三殿下是何态度?”
虞授衣面不改色地天马行空:“多年仍傲气不改,也实是难得。”
解般心下惊愕,想这不得了,这三殿下估计还有底牌,才敢这么硬气。如今穆戍大军都在跟大黎作战,也不怪君上不敢与人家对上。
一想到局面略微险恶,解般轻轻叹气,心中又有些悔意:“君上,治标不治本,逆臣倒是小事,如今这般打草惊蛇,日后又如何对付三殿下?”
虞授衣微微垂着眸子,看着解般被白布巾盖住眼睛的脸,刚伸了手指想碰触她弧度冷峭的下颌,然而半空停留片刻,想起不久前手上还曾沾着老三的血,紧了紧手指,又慢慢放下,用力扣着床沿,语气却轻轻淡淡:“不妨事。”
解般心里焦虑,她习惯性想得远。上辈子她死的时候,战事中穆戍虽占上风,然而最后她也不能保证穆戍能一直占上风。若是偶尔落了下风,三殿下又借她征泽大将军的身份话事,在民间再造一些舆论,君上这位置…难免要动荡一番。
于是她语气郑重:“君上,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君上要细细思量。”
虞授衣将额头轻轻靠在床沿上,低声道:“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