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般真急了,她跟那劳什子三殿下没交情,更何况那人知道她的身份。三殿下若是运气好上位,头几个除掉的里面一定就有她征泽大将军。
奶奶个熊,这可是要老子命的事!
解般不是文官御史,劝诫之事实在没办法做得更好。情急之下,她不顾受损未愈的手臂筋脉,运足了力气,艰难抬起身子想跪地请命。
然而她这猛一提气,准头实在不好,又因为剧痛直接栽向一边,碰到床榻上一方衣角后,她直接摆头甩落脸上的布巾,睁开眼睛一片模糊,但她也顾不上细枝末节,挣扎趴向床沿,顺着衣角抓了上去,将额头抵在上面道:“君上,臣恳求您,从长计议!”
虞授衣一动不动,事实上,他僵住了。
他正感春怀秋,想着法子编造些瞧起来十分示弱十分退缩十分娘的话,这委实有些难为人,但他还是很拼。说实话,听见休衷说那些忠谏的话,他心里还有些微喜,这起码表明她是想他好的不是么?
之所以如此,他才没发现休衷她想起来的动作,等她支起半个身子又摔下后,他才匆忙回神,刚想扶过她,结果休衷就扑过来了,从他的袖口一直抓到肩膀,然后将额头靠上来,然后又说了什么。
具体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反应过来。
他甚至微微将视线偏了偏,才再度垂下眼帘。
长发如溪,玄衣如芙,肩头传来微微的温热,吐息清晰可闻,这让他的血液仿佛缓慢凝固,又意外灼热。虞授衣极力克制自己的呼吸,睫毛不可控的轻颤,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却又不敢动作,扣在床沿上的手指反复不定,每当有一丝松弛,他就想起六年前,那腌臜的宫闱,腐臭的朝堂,以及庶兄弟的血。
太脏了,就像群鸦掠起的乌空,不曾透光。
他缓慢咬牙,平定了呼吸,刚想叫外面的侍从叫聂小塘过来,就发觉肩头一松,那截手腕就瞬间落下,他心头冷冷一跳,没来得及多想就去接了她的手臂。然而解般只是手臂再次脱力,人倒还清醒,再次出声:“君上!大局为重!”
…不愧是镶了金刚石的捣米石臼之王,这煞风景的手段也是数一数二的。
虞授衣呼吸数次,缓缓伸长手臂拿过了被褥,覆上靠在自己肩上的解休衷,然后隔着被褥抱着她重新躺好。这时被子里的热气被放走了大半,他重新拿了暖壶塞到解般的脚边,然后将被角掖好,迟疑了半晌,身上将她脸上的一缕发丝撩下。
经过刚才一系列折腾,就算是解大将军倍儿棒也有些难支撑,疲倦道:“还请君上认真思虑,臣句句为君,问心无愧。”
虞授衣拿了旁边的白布巾覆在她的眼睛上,轻声道:“好。”
解般终于松了口气,手臂酸痛不已,蹭了蹭枕头,沉沉睡去。
虞授衣推门出去,外面的重甲卫简直三步一岗五步一站包成了个铁桶,见到踏步出来的皑雪衣袍的国主,齐声跪下:“君上。”
抬手免了跪礼,虞授衣对旁边内侍道:“叫太医都过来,她刚才对手臂用了力,需要重新诊断。”
内侍不敢耽误,立刻应声去寻旁边待命的太医们。
沉思片刻,虞授衣又招来一个内侍,单手虚握拳抵在唇边:“放出风声,孤君位不稳,三殿下有意勾结太上国君,意图废君。”
内侍惊疑不定,差点就要给跪了:“…君上?”
虞授衣没理他,续道:“顺便将王都牧御卫拨五千人到展馥府,不作监视,为他所用。”
内侍惊惶得说不出话,磕磕巴巴应了个是。
虞授衣整理了一下衣袖,垂眸轻笑了一下,沿着这条碎石铺着的道路步出院门。
作者有话要说:

拦驾


休养月余后,解大将军已经完全无恙。觉得因为己身原因空了八殿下那么多教习日子,实在是不好意思,所以一定要变本加厉地训回来。
但当她着手去做的时候,却意外遇到了一点意外——小公主被收买了。
这非常不好,因为一旦她想下狠手的时候,小公主就一脸缺爱地过来拉她的衣角,软软地求她陪着玩,解般心里一松劲儿,手下也就松了劲儿,八殿下便如丧家犬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
这么几天后,解般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需要找到小公主言明道理。于是她在伴驾之余,寻了个空儿,捏了下小公主的脸,淳淳教导:“以后不要跟八殿下一起玩知道吗?”
小公主心性呆纯,眼眸水润如玉泽,好看至极,她扁了扁嘴问:“为什么?”
解般语重心长:“殿下你排行第三,他排行老八,连在一起会被人说成三八的。”
站在一旁的虞授衣:“…”
看小公主很茫然,估计不知道三八什么意思,解般咳了一声解释,“这个对于他没什么,但是对殿下你名誉有损,所以还请殿下听话。”
小公主抬头看了看不发一言的国主,觉得看二哥那样子解大人说的话应该是对的,于是点头道:“知道了,我不会再跟猴子一起玩。”
解般十分欣慰,虞授衣默默将视线撇向一边,为八猴子默哀三秒。
八殿下自此倒了霉,失去了用心讨好的庇护,他简直生不如死。一次被解氏毒手摧残后,他简直是爬着去了翡兰殿,终于堵住了小公主,搓着手着急道:“三妹妹,我们不是一直玩得挺好么…你怎么就突然不理你八哥了?我知道三妹妹你心最善了,之前说绝交一定是说着玩的对不对?”
小公主看了他半晌,认真道:“是真的,我不耍猴。”
八殿下:“…”
八殿下表示心很累。
… …
祀凡太庙,开春。
开春日在穆戍是个较大的日子,由于地处正北,四季气候偏低,冬日更是风雪冻地三尺。开春转暖,这向来是普天同庆的一件事,因此每年开春日都有规矩,后宫之主需前往祀凡太庙祝祷,以保来年风调雨顺。
国主尚未娶后,因此穆戍泷狩七年,太后一如往年担起这个责任。
姑苏殿较之平时更加肃穆,太后伸开双臂,前后都有宫女整理衣饰,冷白的中衣,外披云纹水流的坎披,织着五谷丰登天下太平的宏图,头戴九凤衔珠冠冕,珠翠坠下,埋没了她鸦色含笑的眼瞳,徒留如雪肤色。
太后拖着长长的袍服转身,看向靠在椅座上的国主,一身皑白常服,银带束腰,乌发流泻,垂着眸子细细翻转着手中的一枚白玉棋子,看起来整个人都神游天外。
“君上,欲取物则不动,欲弃物则多涉,听过这两句话么?”
虞授衣停住了手,白玉棋子握在手心,他慢慢抬眼:“母后的意思?”
“不要做得太腥风血雨。”
虞授衣看了旁边茶盏片刻,忽然道:“因为流言之事,父皇甚是烦人?”
太后喟叹:“君上,这几日殿外养的那只鹩哥,诗也不念了歌也不唱了,专门就叨念着一句话‘若有半点废君之心天打雷劈’…本宫耳朵险些听麻,早叫人捉去炖了。”
“儿臣倒是没见着父皇,就知道三弟几次三番想入宫请罪。”
“三殿下左右吵不到后宫,你父皇又不敢见你,自然探探本宫的意思。”
虞授衣微笑道:“母后是如何让父皇信了孤不会因流言之事治罪于他?”
太后眉间微蹙:“他倒是没信,不过本宫给了他一块免死令。”
虞授衣眉梢微挑:“母后,您哪儿来的免死令?”
太后面不改色:“其实就是公子芥的话本子,本宫让人往外面包了层黄布,装到金盒里,权当是给他安心。”
“…”
几乎可以想象,若是他真治了太上国君的罪,他父皇一脸正气在朝臣面前呈上这金盒,众目睽睽之下翻开黄布,一本公子芥的爱恨情仇话本子便摊在了众位面前——暧昧的蓝底金字,说不定还配了美人图。
这王室的颜面…啧啧。
虞授衣沉默半晌,叹息:“如此免死令…还真挺别致的。”
片刻高昂唱和之后,仪仗铺开,太后凤辇起驾,后宫众人跪送之间,刚刚起身的身影芙蕖黑衫,飒飒倜傥,见到伫立姑苏殿旁的虞授衣,忙走来行礼:“君上。”
今日风和日丽,灿阳散落下来,给虞授衣的侧面铺了光影,他少见地戴了护额,泛紫的长带绣着银线,碧玺的嵌石冷冷清清。
解般刚想出声询问,虞授衣就启口道:“出宫巡南郊,休衷陪孤走一趟吧。”
解般愣了一下,随即应了是。
跟着国君仪驾出了宫门,遇到接驾的一队兵马,才前往南郊的骁翼营。
解般驾着马,却心不在焉,诚然三殿下有心谋逆的事情搅得她月余都不曾睡好,何况既然有这样的流言,便不是空穴来风,但看见君上也不曾有举动,她心中火烧火燎的。
但她又不敢像上次那样直接抱大腿,未经允许触碰国主这是冒犯君主的大罪,也许上次是看在她重伤未愈的情况下,君上他网开了一面。可如今她身体强健,君上会不会下令抽她一顿就难说了…
谏臣被乱棍打死的事多如牛毛,这杀鸡儆猴的前车之鉴,务必得搞明白。
解大将军一路想着这个事,等她回神的时候,是君上的仪驾被拦住了。
国主同样位于良驹之上,但位置居中,前有先锋开路,后有侍卫断后,左右禁军护驾。
此刻前方停了下来,随后一名先锋下马,步行至驾前,跪地禀告:“君上,前方有一小姐居于路中,自称左氏阿瑕,求见于君。”
白袍银带的国君立于马上,平淡道:“不见。”
先锋领命回去,然而不出一会又面有难色归来:“君上…左小姐她不肯走,跪地恳求君上在幼时情谊上,允她一面。”
听到此处,解般虽面无表情,心中却十分不耐。
解大将军是个非常懂规矩知道理的人,对于此类,用什么情谊作筹码而挡驾的人,从无好感。
她作为征泽大将军归京之后,风光了一阵,也曾伴驾出入。一旦黎帝经过后宫,总有嫔妃跑出来,要么突然崴了脚,要么突然掉了金簪,然后跪地拦驾。
紧接着,黎帝就将皱巴巴的脸绽开了一朵花,忙不迭跑下去,牵起前方含羞带怯的小美人,甜言蜜语几句,若是看对了眼,就吩咐驾辇去往某某殿,预备云雨一番。
这时候解大将军就撑着头,压抑着心中的冷漠烦躁,克制住自己不纵马——她素有纵马的习惯,心情压抑之时更是如此,在边疆时一骑绝尘穿过整座城无人敢拦,众将皆知,若无紧急军情,擅自拦了解大将军的马…呵呵。
解大将军杀男人,也杀女人,就算娘胎里的,她也能不眨眼地给你捣弄下来。
众多将士在征泽大将军麾下,都活得战战兢兢,一直想不通,除了君主,难道就没有某种类型的人,大将军她能有些耐心?
其实是有的。
这事要追溯多年前,解般还未过十三虚岁,在大黎帝都常年赋闲。那时大黎流行着某某公子的艳.情话本子,里面最出名的一篇说的是个寡妇偷情的故事。
这某某公子据说是个秀才,很有些文笔,语句优美描写到位,特别是初遇的那一刻,鬼怪仙子的情史那样动人——“夏书生退开那飘摇木门,只见一双素手调羹,一身荆钗布裙…他将眼抬上几许,便窥见那曲氏的如花容颜,雾霭漫漫,一瓢清粥,诱得人心悸难耐…”
解般阅此书的年纪正懵懂,字还认不大全,只晓得了个初初意思,莫约是个穷书生借宿,然后跟寡妇发生了干柴烈火,最终的结局却悲哀了一回,书生被寡妇的儿子杀死,寡妇伤心不已,做了一顿团圆饭,邀了儿子吃后,独自赴了黄泉,最后落幕是儿子在那土坟前面静静跪立,夕阳斜晖,美景如画。
其实多年过去,解般早已不记得这个故事,但还是留着那份看故事的感慨,心中虽被岁月磨花,却依然有洗不脱的印记和幻想…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聂小塘以一个带着儿子的元氏寡妇身份,轻而易举攻破了解穷书生的心防,这也是巧合中的巧合,不得不说是天合之作…
甚至这份观念一直持续到大穆帝朝的建立,始穆帝旁侧敲击问她:“休衷,你觉得生平最为心动的一刻应该是何时何地?”
解大将军思索片刻,目光似乎迷蒙,然后以一种颇为飘忽的语气答道:“飘雪季节,罕迹村落,臣推开那飘摇木门,只见素手调羹,荆钗布裙,抬眸如花一笑,清粥暗香扑鼻…”
由于解大将军身负帝王盛宠,居然真的有人翻箱倒柜呈上了当年的艳.情话本子,供作参考。
可想而知,穆帝足足抑郁了一个星期。
作者有话要说:

大捷


话说回来,这面前拦驾何人?左家四小姐左瑕是也。
左家在穆戍并不出众,先前是马贩子出身,近年出了几个才子,方才逐步高升。然而除了这几个出仕之人还有些文雅,其余都是在卖弄风雅了,光鲜衣装下依旧是个泥腿子。
因为根基不牢,这一代嫡出小姐四人,当年夺嫡之战中三位小姐都嫁了出去。
大小姐被薫贵妃母族的卢家二公子纳为贵妾,二小姐嫁于不出众的四殿下的谋士为妻,三小姐送入风头鼎盛的三殿下为侍妾——由此可见左家的墙头草功力之深厚,颇具马贩子的圆滑之道,四面八方都送了女儿。
然而还没等他们谋算着将四小姐嫁出去,夺嫡之战就轰轰烈烈结束了,等二殿下以雷霆手段将一切定局,左家傻眼了。
他们好像…好像忘了这个成年后才姗姗来迟的嫡皇长子。
这造孽的。
紧接着,大女儿被连坐斩首,二女儿被发配,三女儿虽得以保全,但终身守着一个废物毫无指望。唯独剩了个四女儿,待字闺中多年,本想送入宫,结果被宫里一句“左氏门风不佳门第尚低”而拒收。
左家在欲哭无泪中坚定了决心,跟着新君扎扎实实地干——然而才干了不久,晴天霹雳,不晓得哪里传来了风声,三殿下与太上国君勾结意图废君。
左家瞬间慌了,他们还有个女儿是三殿下的侍妾,这要是有个牵扯…这…大家还是攒钱去吃顿好的吧。
痛定思痛,左家决定派出四小姐,去跟君上澄清,表示左家绝对跟三殿下没来往,恳请君上处置三殿下时不要将左家一锅端了——这是件关系到全族性命的大事,来路上家主让四女儿把陈情稿子背了百八十遍,又瞪着眼睛嘱咐道:“要记住,态度放低,但是头不要低,要恰到好处让君上看到你的柔弱无依,然后再跟君上说你三姐的事情——还记得怎么说吗?对!泼出去的女儿嫁出去的水!三殿下心有谋逆之事跟左家马牛不相及!”
四小姐左瑕忧心忡忡的却是其他方面:“可…我如何跟君上他搭上话呢?”
家主恨恨嚷道:“如此还不简单?记住了,老子原来追你娘用的就是这四个字——幼时情谊!”
左瑕瞧见父亲惶惶又强自镇定的脸色,想了片刻,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四小姐如今虚龄二十一,比国主生生小了九岁。这对于八岁就离开穆戍的君上来说,若是真有那劳什子的幼时情谊…那也只有托梦能说得通了…
… …
左瑕拦驾时,“幼时情谊”四字一出,听在他人耳中,便如绵绵春风化了这冬日冷酷,是以左右侍卫都不太敢赶人,静候着君上吩咐。
虞授衣眉间微蹙,垂下的眼眸中蔓延开冷意,他单手握紧了缰绳,熔金的绳扣逐渐扭曲。
跟他谈幼时情谊,有病?这是独属休衷的东西,什么不三不四的也敢来分杯羹?
风飒飒而过,片刻后,虞授衣侧过脸看向旁边伴驾的解般,轻声道:“休衷,你觉得孤应该如何处置?”
可惜解大将军没有丝毫理解到君上这种“别人抢了你的东西那我们就合伙报复回去”的苦心,愣了一下,心里计较起来,君上他是个比较重情的人,情谊这个事往小了说不小,往大了说更大。而他刚才又说了不见,这一沉默再一问…是不是在找台阶下呢?
于是解大将军就自觉做了台阶:“既然是幼时故人,君上还是见一见吧。”
虞授衣:“…”
看着在分道禁卫中款款走来的左家四小姐,虞授衣心中抑郁非常…按理说休衷不应该那么猪队友才是…是他表错情了吗?
左瑕前小辈子都是个马贩子的闺女,虽说后来富贵起来,但骨子里养不出那种沉稳贵气。头一遭面君,紧张地捏皱了衣角,不敢抬头,磕磕巴巴见了礼:“民…臣女,见过,见过君上。”
她一直保持着犹如苟延残喘般的语气断断续续说完了来意,听得人都恨不得去死一死。
虞授衣垂眸整理着袖口,觉得不能坐以待毙,这要是让休衷真认为自己还有其他的什么幼年情谊,以后就是再穿白的,在她眼中也是黑的了。
等左瑕将稿子背完后,脸颊如同新抹了胭脂,红到耳根,衣角也揪得更紧。
虞授衣微微抬了睫毛,遥望前方苍茫天际,淡淡道:“禁卫长,擅自拦驾者,如何处置?”
禁卫长一惊,还是立刻道:“如无重要军情,当杖责一百。”
“那从现在改了。”
“…请君上授令。”
虞授衣转动眼眸,看向一旁的解般,轻轻道:“无赦。”
解大将军为官多年,若是不晓得君主的一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也是白混了。此刻她简直大悟特悟,但随即她的眼睛一扫四周,微颔了首,突然归于沉默。
她的特权可以是君主赋予,然而顾虑同样是。
阴谋这个东西,从来就防不胜防。
“休衷。”
虞授衣第二次开口。
解般猛然抬头,撞见了那一双鸦色的眼瞳,如初的深深,一片荒芜。
她忽然吸气,甩开缰绳下马,大步走向左瑕,站定在她面前后,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往上抬起,直视她不知所措的眼睛半晌,忽然手腕发力,重重按下。
左瑕喉咙里闷出一声痛呼,下颌骨瞬间碎裂,她膝盖一软就跪下,解般松手,然而又媷住了她的头发,另一手微按了剑柄,伯浊剑反弹出鞘。
这曾经是远仲王解远意的习惯,对方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从不杀站着的人。
而解般同样继承了这一点,不过她做出了改良…逼跪了再杀。
然而解般刚刚将剑压在左瑕洁白的后颈,远处突然尘土飞扬,一列骑兵几乎是飞速赶到,前锋原本想拦,然而领头者却立刻打出旗号。
骁翼营。
领头骑兵几乎是滚下马,前行几步跪在君主面前,低头喘气道:“君上,大捷!我军已攻破岳洋河!”
虞授衣看着他的目光微微一动,而周围的人虽压着雀跃的心思,然而脸上的喜色无法埋没。
“好消息是这个,坏的呢?”虞授衣突然道。
领头骑兵微微一颤,迟疑了半晌,才缓缓道:“大帅他…重伤不治,无法领兵三军,现已经上书一份,请君上重新择取主帅!”
虞授衣慢慢一笑:“有谁可以接替呢?”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而在这份寂静之中,虞授衣却忽然微微向前倾了身子,下颌略敛,睫毛下的鸦色眼瞳仿若深潭,伸出手,平摊向了前方:“脏东西放下,过来吧。”
所有人都茫然朝着那个根本不曾注意的方向看去。
解般转过身,面无表情,已经擦拭完毕的伯浊剑归鞘,她手上提着一个头颅,血滴滴答答,湿了鞋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亲征


大黎皖和一十五年,穆戍泷狩七年,穆戍攻破大黎第二道天险屏障岳洋河,驻扎岳洋河后叱殄古城,休养半月后,穆戍国主领兵十万,御驾亲征。
至此,穆戍投入兵马已达六十余万。
解大将军在穆戍王都得过且过的度过了几个月后,突然接到重返战场的指令,沉默了很久。当天晚上,她将自己关在房中,聂小塘连续拍了一个时辰的门都没收到半分反应。
第二日,她从房间中走出来,照常练剑,随后接了谕令,准备戎装。
聂小塘担心地给她端了瘦肉粥,拿着温热的布巾给她擦着领子里的汗,本来憋了一肚子话,但是最后还是忍了忍,再度憋了下去。
反而是最后解般嘱咐了她一些事情,又进宫给小公主带了陶瓷泥人的小玩意,最后她来到八殿下的勿栾宫,但是左右问了人后,还是没找到人。
她也没多在意,临行的最后一面在她眼中其实也不是很重要,甚至还极力避免。因为如果不是最后一面,那么以后回想起来,都是以往一帧帧的画面;而如果有了这最后一面,以后想起的,便只有这一个凝固在琥珀里一样的瞬间。
她记得解远意的,也只有绞架上的那一个笑容,那一句休衷。
然而回到文火山庄的时候,聂小塘吞吞吐吐半天,忽然跑回房间,解般正疑惑,结果她就从里面推出了个少年,然后将门一关,撂摊子。
解般漠无表情,看着八殿下一身毫不起眼的衣服,还有肩上的行囊,他低着头,时不时抬一下头,接触到解般的目光时,像是被刺了一下,又迅速低下。
“解大人。”虞步帆鼓足了勇气,声音却还是像蚊子哼,“我…想跟皇兄和你一道。”
解般忽然伸手,扯下他肩上的行囊,徒手一拉,精致的包裹就被撕开,里面东西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解般抽出剑,划着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冷冷道:“八殿下,你告诉我,你就准备带这些东西去战场?那可真是童心未泯,瞧,生肖玉雕,银碗筷,绣香包…”她俯身,用剑尖挑起里面的一把匕首,直视虞步帆的躲闪的眼睛,“唯一可以保命的东西,还是我给你的。”
她拿起匕首,在手上绕了几个弯,忽然猛地投掷,疾若闪电,本来并非削铁如泥的匕首,却稳稳当当刺入地下半截,虞步帆脸色苍白抬头看向解般——匕首穿透了他整个鞋,他的脚趾甚至都碰到了冰冷的匕面。
“我虚岁十三那年,内力可以劈断铁梨木,可以负重五百里,闭眼跑桩两时辰。我去战场,只带了糙米干粮、剑、马。”解般一字一句,“八殿下,十三岁的我们都能活下来,毫无疑问。但我十三岁的身份是一个毫无轻重的郎将,而你是穆戍的嫡出八殿下,懂?”
虞步帆嗫嚅道:“你…你难道不是远仲王的嗣女么?”
“远仲王已经死了,一同死去的是她二字并肩王的辉煌,不是我的。”
虞步帆还在挣扎:“我经历过夺嫡之乱,我…我见过死人,不会怕。”
“是的,你不会怕死人,但你会怕杀人。”解般说,“八殿下,杀人这种事,你的母后懂,你的皇兄懂,但只有你还在装懂。”
虞步帆愣愣道:“懂…什么?”
解般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想杀人的时候,总会有男人会屈膝,女人会哀求,孩子会哭泣,你永远想不到人为了活下去能付出什么。不管你怎么坚定决心,特别是你知道你是错的情况下,你会想杀了自己,也不会想杀了他们。”
虞步帆茫然看着解般,眼中像是有诸天神佛的慈悲。
解般也看着他,缓慢绽出一个漠然至极的冷笑,她的眉眼在这一刻犹如浓墨勾勒,肆意张扬,杀气四溢,眼瞳中是沙土飞扬,三千刀光。
“如果你没有必活下去的心,就不要去杀人,否则你会被自己杀死。”
时光在这一刻如同结霜,然而解般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随手将君主御赐的良驹招来,动作潇洒跨上,黑色戎装冷漠英武,披风竖起了领子,她乌发垂落在上,宛若流苏点缀。
“解大人…你会活着归来么?”虞步帆忽然抬头,提高了声音问她。
“活着不是我本意。”解般勒马回头,微挑了眉,“我只是,想死得漂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