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跪倒:“君上,通行金令已经给解大人了。”
半晌,虞授衣缓缓呼出一口气:“摆驾勿栾殿。”
八殿下这一天简直是多灾多难,刚赶走了一个噩梦,又来了一个找噩梦的哥哥。
面对虞步帆茫然加愕然的脸色,虞授衣抬起了眼,鸦色眼瞳静静看着他:“最后一遍,休衷没有出殿,那么她在哪里?”
虞步帆匆忙左右看了看内侍们,内侍们都低着头,没有言语——惊动太医后,殿内一片乱糟糟,谁能记得解大人到底去了哪里?
寂静片刻后,虞授衣忽然抬手摔了暖壶,鎏金的小壶哐啷一声狠狠砸在地上,碎片溅了满地,惊得整个勿栾殿的人都惶恐跪下:“君上息怒!”
在穆戍国主难得一见的发怒中,虞步帆真是又难过又委屈:“皇兄你,有必要担心她吗?一点良心都没有,你看我担心的都是宫里的她看不对眼的侍卫…”
“…”虞授衣看了他半晌,开口道,“今天午膳你不要吃了。”
虞步帆热泪盈眶:“…!!!”
最终窝在木筏上的解休衷被找到时,还意外发现了另外一个人。
解般熟睡未醒,黑色的外袍散开,中衣上的芙蕖犹如水中雪莲绽放,暗紫浅淡如水墨,雪白的流苏铺散,因为天气寒冷,乌墨长发甚至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而她身边背靠着坐下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孩,齐刘海被冬风掀起层层涟漪,仅仅用一根玉钗绾起头发,笔直的发披在身后,因为穿的衣裳实在过大,坐下时烟青色的长裳铺了很多,宽袖和一部分衣摆盖在了解般的身上,看起来像是一层毡子。
解般甚至还抓了她的裳服盖在自己身上。
虞授衣先是松了口气,随即问了内侍:“那是谁?”
内侍看了一眼,连忙回道:“君上,是…三公主殿下。”
在穆戍的后宫中,三公主是个非常尴尬的存在。
穆戍如今共有三位公主,大公主是与太后交好的樰太妃所出,比国主仅小一岁,早嫁于穆戍大帅的长子;二公主则在夺嫡之乱中站错了位,连带着被诛杀;唯剩下的三公主年仅十岁,她的母妃瑚太妃原本是太上国君的弟弟,扶临王的舞姬,因为容貌出众被太上国君讨入宫,不久后生下三公主。
然而多年后夺嫡之乱落幕,太上国君才得知,从虞授衣归来的那一刻,自己的一切就已经被掌控,包括子嗣,八皇子本应是他最后一个孩子,所以这三公主——是扶临王的女儿。
但那时,扶临王已经在夺嫡战中被杀,于是这所谓的三公主也只得留于宫中。
瑚太妃是个有名的美人,却舞姬出身,从小教导如何伺候男人,因此完全不懂如何照顾教导女儿。加上这个女儿生父已死,这公主的头衔根本是徒有虚名,更没心思管她。
寒冬腊月,三公主穿的都是母妃的裳服,宽大许多,然而丝毫难掩人们瞧见她时的惊艳,宛若遗失雪中的祖母绿,柔和纯粹,脸还没长开,像个用瓷做出的小人。
她并不像瑚太妃很是张扬,一冬一湖一筏,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用自己的裳服给人当毡子,自己拿了一支笔正在一张小桌上的宣纸上细细描画。
阴影投了下来,挡住了画作的光,小公主茫然抬头,只见到面前黑压压一片人。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退,手里握着的笔滴了墨在裳服上,她又往前挪了一下,把笔架在小桌上,然后又抱着过于宽大的裳服往后退。
虞授衣抬手止了内侍上前,独自走向木筏旁边,垂眸看向桌案上的宣纸,上面几株腊梅,虽然笔风稚嫩,然而能画到有模有样,也极为不错。
虞授衣将目光移向小公主:“知道我是谁?”
小公主愣愣点头:“君上。”
“怎么在这里?”
小公主犹豫了一下:“我看太医们都往勿栾殿这里跑,就追过来了。”
“你跟八弟很熟?”
“不,这里梅花开得最好。”
虞授衣抬手摸了摸小公主笔直亮丽的长发,往后面看了一眼,立刻就有内侍过来搬动小桌案,小公主微微直起了上身,似乎有些急,但是又不敢开口。
“等会让他们搬回来,你先过去一点,我把人抱过来。”
小公主安心站起了身,烟青色的裳服随风扬起,在这静谧湖泊恍若天人谪世。然而这一份惊人的美却被瞬间打断——解般摸不到身上原本盖着的东西,察觉到了冷意,狠狠一锤木筏:“小塘,你闹够没有?”
咔嚓一声,木筏边缘的薄冰碎裂,这一击的力道极大,瞬间木筏开始左右晃荡,解般惊醒过来,无意识侧了个身,瞬间破坏了原本就不稳定的平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摔进了湖水中。
众:“…”
最近这勿栾殿的风水,不太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争宠


继勿栾殿半数太医出诊后,方桦殿这次叫了全体太医倾巢出动。
不知道的还以为穆戍王室突发了什么祖传疾病。
这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太后,听到内侍回禀后,太后身旁的一位太妃叹气道:“这手段也低劣了些,落水来博得君上的瞩目,都是玩剩的东西,君上也信?”
太后沉默片刻,摇头而笑:“若是君上落水,估计才是谁用了手段,解休衷落水,我觉得…她是真的没睡醒。”
方桦殿的内殿,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暖融融,甚至催开了君子兰,熏香炉中悠悠燃着香片,君王安寝的床榻边,解般只穿着暗紫中衣,长发全部披散下来后,整个人犹如画卷水墨晕开,留下单薄剪影。
若是一般人落水,还是在冬日落入冰湖,一定是呼啦啦一群内侍上前救命,其中不乏俊美的儿郎们,然而主角救上来后不死也掉了半条命,回来一定是高烧不断命悬一线…但解大将军表示,她要是这么脆弱,就对不起能把八殿下吓成那样的如狼似虎名声。
她落水出水加起来也不到两息时间,根本没等内侍一声“有人落水”喊出来,已经是振出磅礴内力,直接破水而出,衣袍吸水后重的很,边缘甩出一圈水花。疾步掠过薄冰面踏上岸边后,解般才来得及打了一个喷嚏。
就这么一个喷嚏…惊动了整个太医院。
她也是怪荣幸的。
虞授衣正拿着一方吸水的绒巾,慢慢在为解般擦干头发。
他有些无奈,这竟然是解般落水后他唯一能争取到的事——抱起她回殿的事不可能,休衷她无病无灾,身体过硬,打喷嚏也是因为有点呛水,跟风寒无关,连太医都通通没用。
总结下来,落水这事儿就是一个单纯得不能再纯的意外,解休衷半点亏没吃到,虞授衣半点好处没捞到。
虞授衣身上还穿着朝服,穆戍位处正北,自古尚白,因此朝服的颜色定为银白底子,绣纹为暗金,较之他平日穿得皑白常服,添了十足的沉凝与威严。
解般每次沐浴完都懒得擦头发,这的确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习惯被人擦头发是遇见聂小塘之后,有一次见了她披着湿发看书,聂小塘立刻用手上的布巾抽了她一下:“你又不擦头发?不知道吹了风容易头痛吗?我照顾两个崽子还要跑来看着你,知道你自己多讨厌吗?”
当时解般一边看书一边吃果脯,享受着聂小塘给她擦发,含糊应和道:“知道知道,我最讨厌了,比崽子还讨厌…”
因此在虞授衣拿了东西帮她擦头发时,她想了想也就遵旨了…实在懒得自己动手。
虞授衣擦得很细,一缕一缕拭了水,再梳顺,让解般有些讶然,但一想他能劳心劳力带着俩崽子那么多天…解般也就释然了。
跟聂小塘是有点般配,都挺母性的…
不,比小塘好一点是,不嘴碎。
擦完发后,方桦殿内一时无言,还是虞授衣先出了声:“昨夜没睡好?”
解般掩饰地咳了一声:“无事,君上,天气渐冷,臣冻得有点睡不着…”
“我记得你不畏寒。”
“…”
沉默一会后,解般严肃道:“这是君上前几天记得的事吧?穆戍的冬日严寒超出了臣的想象,臣发现,臣其实挺畏寒的。”
“是么?”虞授衣将手上的一个暖壶递给了她,微微一笑,“今日比昨日还要严寒三分,不如留于方桦殿,等春暖花开可好?”
解般觉得今天进水的不止她一个脑子…
虞授衣说完后也顿时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扣住了旁边的一盏烛台,慢慢收紧,然后缓缓垂下了眼帘,抿紧了唇,整个方桦殿的气场都因为他的举动而愈发显得孤冷。
解般一时间也不知所措,深以为自己的为臣之道修炼得不够,应该君上说什么就是什么,等春暖花开就春暖花开咯,就当狗熊冬眠,伴驾总不会伴到床上去…
她刚想补救一下,就听见殿外有内侍道:“君上,瑚太妃携三公主跪请恕罪。”
连太上国君都怕虞授衣怕得要死,太妃们更别提,整个后宫除了太后和八殿下,只要谁冒犯了君上,铁定归西得十分潇洒。
而且君上非常擅长迁怒,夺嫡之乱中被连坐而杀的比正主还多。最鲜明的例子就是二公主,就因为站错了队,仅仅是暧昧,还没嫁出阁,甚至意识到后果后躲到了佛门净地,然而一刀下去,香消玉殒。
瑚太妃本来也是吃喝等死的人,绝不想招惹什么人,但可惜后宫发生那么大的事,出动了整个太医院,归根结底还跟她女儿有关,这就让人惶恐了。
她鞋都来不及穿,急急忙忙就拉着女儿来请罪。
对于常年宫斗的瑚太妃来说,喝一杯水,能憋出两杯水的眼泪,真正诠释了如何叫做我见犹怜。然而三公主明显没有得到母妃真传,一滴泪没流,茫然拉了拉母妃的袖子,把自己过于宽大的袍服递过去:“母妃,袖子借给你擦。”
瑚太妃:“…”
是老娘生的吗?怎么这么会拆台!
但此时她不可能对女儿发脾气,方桦殿走出了两个人,她一眼就瞟见前头披着狐裘的是君上,急忙膝行了几步,然后伏倒请罪:“君上…呜呜呜,臣妾管教不力,呜呜,三公主淘气贪玩…呜呜呜惹下祸事,还请君上恕罪呜呜呜呜…”
本来这个事并不怪三公主,但虞授衣听了瑚太妃这哭诉,淡淡道:“哭就哭,说话就说话,你先呜个一百遍,然后顺畅地再跟孤说一遍。”
“…”瑚太妃噎了一下,跑到一边呜去了。
至于解般,她从头到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见殿下跪在雪中的小公主,烟青色的宽大裳服铺开好几尺,小脸纯净,容光明艳,也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茫然看了看哭着的母妃,又看了看君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缩在那里没动。
解般走上去,蹲在小公主面前,越发觉得这姑娘真是漂亮,忍不住捏了下她的脸,手感也是极好,不由放轻了声音问道:“你做了什么事,让你母妃跑来哭?”
小公主睁着眼睛看了解般片刻,伸出指头指了旁边:“你原先是躺在木筏上面的。”
解般道:“对,我在那里睡觉。”
小公主站起身,转身抱起了自己厚重宽敞的裳服后摆,然后用力一甩,铺了好大一片,然后她像孔雀开屏一样重新坐了下去,歪着头道:“我就给你盖被子。”
解般:“…”
她知道怎么回事了,估计是这姑娘走的时候,没再盖上,她睡着迷糊,以为是聂小塘又来扯她被子,然后就…滚进水里去了。
解般咳了一声,觉得这个事真不能怪人家姑娘,回头看向虞授衣:“君上,三公主挺无辜的,这件事因臣而起…也因臣而落吧。”
虞授衣低声道:“三公主本就无罪,赐一斛雪珍珠,瑚太妃杖责十五。”
还在哭的瑚太妃登时愣住了,不由出声:“君上这,这…为何?”
解般在大黎后宫跟宫妃相处就没半分耐心,甚至敢直接下手杀一位有孕妃嫔,所以此时也不耐烦道:“因为你没呜完,到一百遍了吗?”
瑚太妃:“…”这前后顺序呢?狗吃了吗…
虞授衣默默咽下了嘴里“苛责公主胡乱推罪”的话,面不改色地默认了。
算了,休衷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瑚太妃恹恹地被拖走了,然而解般却对小公主格外友善,简直虞授衣都没见着她这么友善对待一个小东西——解大将军向来比较讨厌小孩子,崽子都是给聂小塘带的。
小公主挺呆的,又安静又乖,长得还这么倾国颜色,解大将军一跟她说话就忍不住和颜悦色,离去的时候还把她拖起来抱了一下。
虞授衣很沉默。
然后他下了一道指令:“赐三公主翡兰殿,寄养太后名下,伴君左右。”
这道旨意是送去太后宫中,由她这个后宫之主下旨的,太妃们纷纷前来祝贺,但也很不解,太后这么无心无肺的人怎么就照顾上一个根本徒有虚名的公主了呢?
只有太后心知肚明,还吩咐贴身宫女:“把之前从后妃身上收缴上来的《争宠三十六式》给君上一份,告诉他,光用小孩子是不行的,也要注意换点别的。”
作者有话要说:

饲料


落水一回也把聂小塘吓了个半死,但解大将军嘛事没有,吃嘛嘛香。
与之相反的是八殿下,他本来就瘦削,换了手筋后更是痛得食欲不振,又听说解大将军要他多吃饭,多长肉,这样揍起来手感才更好…
八殿下绝了食。
这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御膳房拼了命做好吃的,但是端到八殿下面前时,八殿下一边狂吞口水,一边哭着说:“我不饿!拿下去!我吃不下去!!”
这样的毅力也是蛮让人感动的。
解般皱着眉思考良久,随后叫来了文火山庄的大管事,吩咐道:“去买些猪饲料。”
大管事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禁问道:“买…买什么?”
解般本就心烦,没什么好脸色:“猪饲料,听不懂?就是给猪吃的!那种吃了一月长十斤膘的。你去找猪农,告诉他这有只猪总不吃东西,买个十斤饲料回来,价钱随便开。”
大管事惊呆了,口吃一般答道:“…啊,啊,啊是…”
一天后,御膳房收到了一个麻袋,送麻袋的文火山庄大管事抹着汗,凝重地叮嘱:“这是解大人给八殿下的秘密药膳,记得往八殿下每日喝得汤水里面加一勺,哎对了,不能给别人吃啊,单独给八殿下准备的…”
御膳房感恩戴德地收下,然后遵从了嘱咐。
很快,他们发现此药膳真的太有用了,八殿下每天一碗清汤,居然都能像吹了气一样发胖。
最后一次解大将军给他换药时,解般很满意:“手筋长得很好,明天就可以练练效果如何。”
听了这话,八殿下简直惊恐欲绝,想起自己每天一碗清汤,恍然一般地说:“你你你…我的汤!”
解般本来已经转身准备走,听到他说话又转过半个身子,微笑道:“八殿下,吃了那么多,长得还没猪一半胖,也好意思,啊?”
八殿下哭着怀念原来的腰围:“我不胖…”
解般在门边仰头看了一眼穆戍的冬日,抚了下手掌,“会瘦下来的,不然在我手上活不下去。”
解大将军不发脾气是真的,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教训人。
“手臂伸直,你蹄子撅着干什么?驴啊?”
“我是让你跑桩,不是在桩子上往下跳!这狗性子,绳子没拴好?”
“八殿下,下次跟我说话的时候,先哼哼两声,表示你需要我示范两遍才能懂好吗?猪?”
虞步帆被骂哭过不止一次。
最终虞步帆消沉良久,鼓起勇气跟他皇兄告状:“哥哥,说实在的,自从解大人来了之后,我就没再当过人…”
虞授衣批复完折子,再慢慢用完一蛊银耳汤,回了他五个字:“忍着,八牲口。”
虞步帆再次哭晕在方桦殿。
虞步帆憋屈地忍着,但他的侍从就憋屈得不能忍。在不知道解大人乃征泽大将军的情况下,眼见她无所事事靠在一边,一个个都义愤填膺,心里犯嘀咕的同时,也在私下偷偷议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教习表里不一,只会对着君上示好。
解大将军忙着应付君上和教导八殿下,哪儿有时间理这个言论。
最近穆戍王都还十分流行一本名为“公子芥”所著的话本子,不同于以往才子佳人的戏,说得是皇宫王孙间发生的事儿,很是受人追捧。聂小塘已经在房中存了许多,解般有时无聊也会找来看看。
熬过这个月,天气就要回暖了,雪近来也下得少些。
解般负着手,拿着公子芥的话本子,伫立在榆中亭柱边。八角亭边缘淅淅沥沥滴着融化的雪水,亭中虞授衣皑白裘衣,衣边熨得洁净,袖口精细绣着华虫纹,手指修长瓷白,正拈着一颗白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
吃饱喝足的解般看了一会棋局,就从身后拿出话本子接着看。原先以为故事里顶多是些男女私情,然而看过之后,她对里面的一些兵法颇为感兴趣,逼宫篡位的事情做到这个水准倒也是能耐。
若这些不是公子芥自己杜撰的,那他探听消息的方式着实可怕;若是不是他捕风捉影,那么能想出这些计谋的,也是个人才。
虞授衣已经与自己下完了一盘残局,见解般皱着眉看着话本子,将内侍呈上来的软巾往热茶里过了一下,递给解般:“敷下眼睛,雪光不盛,看书容易累。”
解般回神,立刻盖了话本子,接过冒着热气的软巾按了按眼睛:“谢过君上。”
“刚才看什么那么入神?”
“说的是穆戍开国,三十万大军横渡长垣。”
“离如今已经有四百年了。”
“的确,不过臣认为,当年穆戍王的幕僚该杀。”
虞授衣执着棋子,缓慢敲着桌面:“是么?”
“若是弃长垣,直取泞魏,兵分两路夹击王都,那这最后一战,死伤绝没有二十余万——强攻长垣损耗了太多兵力,以至于即便立国还是被大黎打压,君主无法称帝。”
“的确,这一局棋在世人眼中看起来极为糟糕。”虞授衣垂下眸子,低声道,“可是三军无粮,若是弃了存了大量物资的长垣,拿下空无一物的泞魏,饿死的比战死的也差不了多少。”
解般一怔:“无粮?”
“旱年,颗粒无收,书中没写么?”
“只写了兵士疲乏。”
“饿的。”
“…臣看书不细。”
虞授衣无声地笑:“休衷可会下棋?”
“臣不会。”
“是真不会还是下不好?”
“不敢欺君,臣真不会。”
虞授衣轻蹙了眉头,有些疑惑:“你领兵多年,几乎无败绩,身为一个将军,战棋总会?”
解般叹气:“臣不会,琴棋书画歌舞诗词,臣都不会。要说臣打仗,君上观摩几次战况也就知道了,是彻彻底底的野路子,或许夹着一些兵法,但大多数我用不上。跟臣的养母远仲王不一样,因此别人能知道远仲王出兵风格,但是永远猜不透臣的。”
虞授衣敲着棋子,忽然道:“若是你生在四百年前的穆戍王麾下,你有把握那一场战死伤不多于十五万?”
“肯定有。”
“说来听听。”
“君上,沙场上的事情说不准,臣只能说臣能做到,至于说,说不出来。”解般点了点自己的额角,“臣能在战场上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消息——能光凭声音判断敌方多少马匹,能光凭地形知道对方下一步的对阵,能凭直觉预先挑出诱敌陷阱,甚至臣可以从空气中的血腥味判断战事多寡,是否收兵或追击…一场战役的胜负,是说不出来的,只能做到。”
虞授衣淡淡笑了笑:“你做得很好。”
解般却摇头:“再好也无用了。”
看到解般略微怅然的神情,虞授衣也能猜到四百年前的无粮之事勾起了奉烈关之战的回忆,征泽大将军带兵十余载,唯一的败仗也是败在了无粮之上,怎能不让人心塞。
虞授衣微微勾起嘴角,这种对大黎的心塞,很好。
不过还要更多一点才是。
于是他从玉棋笥中又拈出一粒棋子,按到了棋盘一角:“休衷,你上前来,其实棋局与战局有很多相通之处,四百年前的那一战完全可以用棋观战…”
解般头疼了两个时辰,她天生不是搞风雅的料子,比不上远仲王解远意虽然年少征战沙场,然文学丝毫不输御史清流,在棋艺上的造诣更是深厚,在大黎帝都有“破军国手”之称。
可惜她不是解远意亲生的,不然也许可以遗传到一星半点文采天赋。
此时解般只能手指反复摩挲着一粒黑棋子,看着满棋盘的黑白交叉,犹豫不决。
虞授衣垂着眼眸,睫毛丝丝如帘,呼吸压抑,整个人犹如玉雕,唯有风掀起袍角,才似乎添上一抹涟漪。
解般并未坐在他对面,因为不是对手,此时她手指间把玩着棋子,一手轻轻叩着额头,乌发垂落,也许是近日不征战沙场,养得略好,只是肤色透出些冷冷的白,显得愈发严峻。
嘴唇也是冷白的。
虞授衣看得出了神,忽然禁不住抬手,从她背后环过去,狐裘披风从他伸出的皑白袖子上滑落,他动作很缓慢,一点点贴近她的腰。
这时突然一个叫声划破空气:“哥哥!今天要去母后那用膳,你没忘吧…吧…解,解大人!”
虞步帆现在已经恢复到了原来的身材,不过显然精壮了许多,他刚刚跑完桩子,一扭头没见着解教习,心里一喜,就跑来想直接拉着他皇兄去母后那里,谅解大人也不会闯母后的姑苏殿。
卧槽他没想过要自投罗网啊!
解般狠狠一拍桌子,黑棋子在她掌心直接湮灭成粉尘,虞步帆胆战心惊看着她投过来杀人的眼光,刚想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哥哥…算了,哥哥好像比解大人杀心更重…
解般咬牙切齿:娘的早不来晚不来,老子刚想出点眉目,过来跟只八哥似的嚎,明日跑桩五百遍!掉下来一次加一百遍!
虞授衣冷面如霜:早不来晚不来,就差一点就揽到了,过来跟只鹩哥似的叫,明日叫休衷再给他加五百遍跑桩,跑不完不许用膳!
虞步帆往后退了几步,战战兢兢道:“皇兄…解大人…今天,今天天气很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遇刺


常灯节在穆戍是个团圆的节日,街上早就挂起了常风灯,穗子在风中乱舞,夜里雪不大,有晚归的人戴着风帽匆匆忙忙归家,家中烛火温暖明亮。
姑苏殿也比往常亮了些,晚膳放得齐整。虞授衣穿着常服抵达后,旁边内侍连忙上前解了滚边披风的绳子,虞授衣拿了旁边温热的毛巾擦了手,推门进殿。
太后一如既往低头看着书,已经翻到了结尾,摇了摇头,合上册子放在桌上,又换了一本接着翻。虞授衣略微颔首,看了那册子,底色是冷峭的绡蓝色,字是带着金粉的狂草,一看就知道是公子芥的招牌模样。
“君上,八殿下,三公主,以及解大人都在后殿,现在可要将他们叫来?”内侍上前问。
虞授衣低下眼眸看了看太后,忽然道:“母后,休衷她怎样?”
太后抬头,看了他半会,然后道:“你是说解休衷?”她似是回想了一下,“她提着老八耳朵进来,见到那小姑娘又逗人家玩去了…可见她还是比较喜欢娘气点的东西。”顿了顿,上下打量了虞授衣一番,又道,“你还不够,这儿存了盒胭脂,要么?”
虞授衣:“…”
沉默片刻,虞授衣轻声道:“母后,儿臣问您的,是您与休衷相处如何。”
太后听闻,忽然捡起刚才看完的一册话本子,卷起来在桌子上敲了一下,随后递给了虞授衣:“与她略有些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