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么,忍着就是了。
解般郁闷了很多天。
她是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情,搞得君上如此恼怒…看样子也不是恼怒,就是有些疏远,能让解大将军察觉到疏远二字,说明这疏的距离还真是远。
即便是疏远,君上在用赏赐以示宠信的方面一点都没含糊,这导致她在叱殄古城倒没受到什么冷遇。就算是最不待见她的监军大人薛儒,见到她,也只能眼角一斜,嘴角一撇,然后维持那副死狐狸模样打着哈哈:“哦是解大人啊,呵呵…”
解般有话要问,就暂忍了这张死狐狸的脸:“君上他对我有什么意见么?”
薛儒吊着眼睛:“你去问君上啊,呵呵…”
“现在问的是你。”
“我哪里晓得呢,呵呵…”
问话完毕,解大将军就不忍了,随心所欲殴打了薛监军一顿。
… …
叱殄古城虽乌云密布,下面却仍波涛暗涌,三月的军令状定的紧,所有人都忙得跟赤脚大仙一样脚不沾地。
在解般并不知道的上一世,穆戍越过岳洋河与五更营,是费了巨大代价的。以至于穆戍作为战胜国拿过了大黎的天龙玉玺,却国力亏空兵力匮乏,无力对周围国家再进行讨伐。帝国之尊名不副实,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状况一直到了大穆帝王传承三世才得以缓解。
这一世,解大将军的会心一击挽救了穆戍余下的兵力——她随手炸残了五更营。
前锋势如破竹,几乎直抵帝都脚下,而解大将军却落了个闲职。尘埃还没落定,这个时候她露面被大黎方面的人指认出来,可是动摇军心的大事。先前她挟持君上,也得亏薛儒御下得当,加上君上金口玉言说大黎妖言惑众,穆戍将士们稀里糊涂也就被糊弄过去了。
但解大将军真是闲得发慌,闲到开始拿了块磨刀石磨起自己的伯浊剑…
天气虽然回温,这几日却下了场绵绵春雨,将那一点点暖意又降了下来。解般便拿着剑凑近炊事的锅炉便,脱了肩甲,露着膀子,先是将陈旧的绷带给换了,那血迹早已发黄晕开。
她清洗了一下胳膊后,揉上去些止痛的草汁,拿了新的布带缠起,咬着一端开始打结。
自给自足弄完后,解般坐在吱呀乱摇的破板凳上,平拿起伯浊,开始将刀锋处凑近磨刀石打磨。磨了半晌,姿势有点累,她抬起一条腿架在旁边一条长凳上,以一种山大王的模样继续磨。
估计是她姿势太威慑太有杀气,旁边有个小兵战战兢兢地问:“解…解大人,要来点酒吗?”
解般头都不抬,摸了下刀锋,试试手感:“什么酒?”
“就烧刀子…喝着身上暖。”
“不早说,拿来。”
小兵一溜烟跑去,然后嗖的一声回来,一小坛烈酒已经放在桌面上。解般随手拍开泥封,拎起坛沿喝了一口,酒入喉像火烧过一般,解般啧了一声:“下酒的呢?”
一小碟炒蚕豆和鸭子碎骨被呈上来,上面撒着辣沫子。
解般满意抓起两粒蚕豆,咬着咯嘣脆,香辣之气混着甘冽烧酒滚入胃,手中剑锋锐利,即便外面阴雨连绵,她安坐其内,享一时洒逸。
虞授衣路过此地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面。
压抑阴雨天气,蓬棚中却酒气香气漫开,然而夹杂着名剑的逐渐锋利的杀气,磨剑的将军戎甲半褪,长发披肩,时不时竖起伯浊,手指捏住剑刃,缓慢擦下。
走近了还听见解大将军微醉后低哼的声音:
“一磨磨到头,杀人不用愁;二磨磨到头,砍猪又宰牛;三磨磨到头,戾多不减寿…”
虞授衣:“…”
这个调调怎么那么熟悉…
虞授衣思索片刻,忽然想起来,穆戍大公主出阁当日,是被母后特赐了恩典,让她生母樰妃亲自动手梳头。樰妃歌喉甚好,那一曲也是格外婉转动人,余音绕梁:“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那天新嫁娘盛装下的大公主美轮美奂,青丝柔顺挽起,金钗配红晶。因为只比虞授衣小几个月,而且是坚定跟随太后这一党的人。所以大公主入轿前,还偷偷掀开头帘,问道:“二哥,妹妹今日装扮如何?”
虞授衣抬手将她头帘重新覆下,低声道:“很好,如若我将来娶妻,怕也要效仿几处。”
大公主笑吟吟:“二哥,这话骗骗我就好了,可不能真这么做。女孩子家的,哪会喜欢自己的大婚是效仿他人的呢?”
虞授衣转眼看向蓬棚中的解休衷,想象了一下如若她大婚该是如何做派。
他想了很久,放弃了。
还是想象不出,这画面简直太玄幻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补全,生蛋快乐。
攻城
大黎皖和一十五年,春分时节,桃李花苞遍野。
穆戍大军围困大黎帝都已有十天,交战不下二十余,还能拦截住如此攻势的,看来帝都中的确还有一位能人。
此能人就是禁卫军统领,与征泽大将军之前也有些交集。因此说起前线战况后,解般在叱殄古城就已断定而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深宫赤子,陆嘉送。”
深宫无孩童,蛇蝎非赤子。
说起解大将军与陆统领的交集,还在数年前解般刚被封征泽大将军,入宫赴宴时遇陆嘉送。解般特意驻足片刻瞧了会儿,负手问道:“本将军在宫中的鹰犬之名远扬,便是陆统领你,做的?”
陆嘉送面如石雕:“下官实话实说。”
“为何不是猪狗之名?我杀人万余卑劣下作,你竟不曾视我为猪狗?”
“猪狗之名已有质子府包揽。”
“为何不是深宫?歹毒心肠不如牲畜,想必你也知晓。”
陆嘉送犹豫地想了一下,答道:“她们又不食粪…”
解般挑眉半晌,忽然大笑:“深宫出赤子,猪圈生白菜,啧啧——你怎么就没被拱了呢?”
陆嘉送此人,一贯不懂得如何谨言慎行,从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若是他懂得如何伪装自己的心,凭借他那十分的才华与俊朗外貌,也不至于龟缩在一个禁卫统领,迟迟无法晋升。
解般领兵数十年,攻城之术炉火纯青,此刻听闻穆戍前锋竟在二十余战役中没占到一点便宜,还变相鼓舞了帝都的士气,只说了一个字:“蠢。”
对付深宫赤子,需要那么光明堂皇么?
陆嘉送以一颗赤子之心,在深宫数年不倒,可见他对阴谋诡计还是心里有数的。但这并不代表阴谋诡计不可行…起码陆统领知晓的阴谋诡计都是深宫女人玩的,看起来阴狠,实际上在解大将军眼中,跟玩过家家似的,又死不了几个人。
真正战场上伏尸百万的阴谋诡计,他知道个屁。
解大将军冷笑一声,请命去前线了。
面对解般这些天头一遭的请命,虞授衣很警觉,然而却不动声色抽出沙盘上的孔雀翎,低声道:“你不该出现在城破之前。”
解般很老实:“臣只是去献策,并不冲锋。”
虞授衣手中孔雀翎忽然弯折,他松了手,掰直后重新扔在沙盘上,轻轻问道:“你和陆嘉送是旧识?”
“算不上,但他心性如何,臣总能料到一些。”
虞授衣垂眸片刻,忽然道:“好,孤跟你一起去。”
解般愣了一下:“君上万金之躯…”
“那你也不要去了。”
“…万金之躯还如此奔赴前线慰劳将士,真是令臣万分敬佩!”
等解般请命完后,走出主营,吹了会微寒的春风,脑子清明起来,突然意识到严肃的问题——她竟然就因为想较量一下那个劳什子的深宫赤子,把君上也蹿腾去前线了!我勒个去!如此不安于室,在君上那里还能讨得了多少信任?君上那些话是个毛意思?有没有怀疑她跟大黎还有串通?君上也要跟着去他娘的是几个意思啊!
解大将军深深懊恼起来。
老子真是太他娘虚荣了,装什么逼啊真是…
在解大将军深刻的自我检讨中,三千骑兵与两千重甲随国主仪驾从叱殄古城启程。
帝都的城墙的确较之其他要坚固地多,然而此刻矗立在这地上,也徒增几丝萧瑟与孤老。与那一小排的“黄槐决明”大黎旗帜不同,对面几乎全是穆戍的“冰尾雪豹”大旗,寒风扬起,旗帜猎猎,白旗几乎要淹没那一小片的黄旗。
解般扣上面盔,登高望了片刻,走下城墙。
隔日清晨,一支长箭隔空刺入帝都城墙,上面悬一个卷筒。不多时箭被大黎的士兵收走了,随后傍晚时分,从帝都也射来一只箭,也携带着一个卷筒,解般命人拿上来,打开一看,同样是一幅画。
解般只是让人将这幅画交给了先前作第一幅画的薛儒,然后跟虞授衣解释:“君上,陆嘉送赤子之心鲜亮非常,除去领军之能,最热爱的便是与人斗画…臣看薛大人平时也优哉游哉的,先让他俩斗一斗吧,也让众位疲乏的将士们休息休息,看个热闹。”
斗得是不亦乐乎,薛儒这几天画得头昏脑涨,从闲云野鹤到雍容仕女,经常是看着桌案上从左到右吊着的一排笔,用手一拨,一晃荡,他就能看成八排。
不过这一番斗画,他也真是极其佩服那位“深宫赤子”陆嘉送,笔力强劲,画功雄厚,不论什么题材,一挥而就,与名家之作不堪上下。只不过看得越多,他越觉得有些奇怪,这画风瞧着有些熟悉,想了许久,还是解般解了惑:“这是远仲王的画风,‘清寒若绞,柔雅如云’,薛大人应该听说过。”
薛儒更奇怪:“为何是远仲王?”
解般顿了一下,想了想,了悟道:“他大舅爷好像追过我母亲,后来收购她画作八十有余。”
经过这一番画中争斗,薛儒也起了惜才之心,并不想因为攻城而杀一位才子。因此立刻从这个切入点入手:“那这么说,他险些还与解大人你成了亲家?”
解般看了薛儒一眼,坦然道:“母亲收养我那年,他大舅爷得花柳病死七八年了。”
薛儒:“…”
真是不给力的亲家!
表面的平静一直继续,离军令状的三月攻城只差五天。
再次刺入帝都城墙的长箭没有卷筒,只有一封信。
薛儒听从计策,约陆嘉送见面斗画,大意是斗了这么久,我们对彼此的性格人品也有了初步了解,算是个画友知音。可奈何阵营不同,你必须要死守都城,而我也身负国主的军令状,但是贤弟啊,愚兄不忍呐,不忍这苍生百姓,不忍这马革裹尸,不忍这黄天厚土…于是愚兄想到一法子,可避免战祸。
这个法子是什么呢,这个法子就是正式的来斗一场画。
便如武林之中的踢场子,双方宗门派出一位最强者决斗,输者带领全部弟子离去就好了,免去了不必要的血拼,也没有面子之争。
这一封信的回复的时间太长太长,从清晨一直等到第二日的黄昏,那一支长剑才悠悠在穆戍驻扎的城墙上溅起一小捧灰尘。
陆嘉送同意了。
薛儒整装待发,临行前拉住解般,认真看着她:“解大人,你说的话算数?只要我斗赢,那就把他给我处置?”
解般负手而立,微笑道:“区区小事,薛大人若赢了,那就是功臣,就算我不给,你去跟君上要,君上也会给的。”
薛儒舒了一口气,又道:“陆嘉送确实是个才子,不该生在这乱世…当真委屈。”
解般忽然笑了一声:“是啊,委屈。”
为了避免双方耍诈用箭伤人,两座城上密密麻麻都摆上了盾,头发丝儿都透不出来,更别说箭矢。
虞授衣此刻沉静地看着沙盘,淡淡问道:“这一场斗画,意义何在?”
解般说:“臣只是想附庸个风雅。”
“用斗画?”
“不,用赤子之心。”
外面突然一声惨叫划破天际!
所有人一凛,紧接着就听见了薛儒的大叫:“嘉送!来人!来人!军医!不比了!先救人!!”
几乎是瞬间,墙头上所有的盾都乱了方向。解般至城墙上,摊开一只手,立刻有侍卫递上牛角弓箭。她两指捏箭尾,弓如满月,凛冽到极致的风啸一闪而过,伴随着双方城墙上的躁动,精铁的剑洞穿了陆嘉送的头颅,巨大的冲劲将他狠狠钉在地上,倒钩扣入大地。
一时死寂。
解般再次弯弓搭箭,毫不犹豫,第二箭势如雷霆,精准地刺入陆嘉送的心脏,血泉一线。
局面瞬间暴动!大黎帝都城门大开,喊杀声震天,所有将士瞋目裂眦冲出,熟铁摩擦的声音中,亡国的绝望与血泪激起了他们濒临熄灭的热血,高呼着母国的名号:“大黎!大黎!大黎!!”
穆戍迎兵而出。在这宏大的兵潮中,解般身着戎甲,劈手夺过墙头上迎风招展的“冰尾雪豹”大旗,从六丈的城墙上飞跃出去,踏空而行,几息时间已经到达那中央铺设画案的地方,猛地将旗帜刺入地面,面对着近在咫尺暴怒的大黎士兵,面色不改,冷冷对薛儒道:“驻着大旗,不许后退。”
薛儒听出是解般的声音,狂怒道:“你说过是斗画你不插手你不插手的!!”
解般一手拔剑,声音不带半分感情:“有吗?”
薛儒目眦欲裂:“你!!!”
“穆戍!穆戍!!”
战场之上,那一面猎猎高扬的“冰尾雪豹”像是千斤的定乾坤,即便大黎士兵红了眼,穆戍将士们仍义无反顾扑上前护卫大旗,绝不后退。穆戍三位将军举军旗冲出,迅速率领麾下布阵,穆戍大军立刻反扑剿杀,前线一直往帝都方向推进。
没有这深宫赤子,大黎士兵失去主帅,仅凭一时勇武,终是渐渐溃败。
在“冰尾雪豹”几尺范围之内,穆戍将士们都自主绕开,留一席空隙。
“薛大人,你到底举不举旗?”
“你是赢了…你还想怎样?对大黎赶尽杀绝?”
“那我跟你说,无论是怎样的残兵,只要看到大旗不倒,他们绝对不会溃逃!只要将军不走,他们绝对不会后退!你举旗不前,战线就会停滞不前!”解般弯腰,一把扯住薛儒的领子,声音震响在面盔中,“必胜的一战若让你败了,你又有和面目见君上?死时也要蒙上帕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吗?”
薛儒痛心疾首:“嘉送先前说你是喂不熟的冷血鹰犬,我…还与他辩解,说你既然有斗画之策,必然继承你养母远仲王遗风,宽仁待世…”
“战场之上,你居然把这些玩笑话翻来覆去跟我说…”解般失望地松开他衣领。
大旗非常重,解般紧紧握着旗杆,用力拖起它往前走动,所及之处三军让路。
“薛大人,跟我说了这么多,是什么意思?觉得深宫赤子委屈?哈哈哈!” 解般突然转过半个身子,抬手用剑指了指地下,“战死在这土地上百万将士,也很委屈。”
解般挥剑,雪光泼洒,烈焰当空,只听见她嘶声冷笑:“这世上众生,谁不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赤子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薛儒很少作画,就是这个原因,他觉得找不到自己的钟子期。
他在纸笔上的功夫苦练了二十余年,涉猎广泛,然而他的老师“章台国手”却言:“笔法精妙,为师已再教不了,只是画中精魄…平庸之极。”
他不死心问道:“如何炼就画中精魄?”
章台国手微微一笑:“不可说。”
薛儒很想将砚台摔到他脸上。
然而帝都城前的那一卷画入手,他摊开,仿佛透过这轻薄画作,见到对面帝都城内,一个长发绾起,暗红长衫的男人认真执笔描画的身影。
精魄何在?赤心之中。
薛儒来了兴趣,尽兴挥墨而就一副“金玉神佛”,被捆上长箭送去后,他整夜难眠,迫不及待第二天天明。而翌日的确有长箭送到,他将屋中所有人都驱除了出去,像是拿到压岁的孩子一般,又是期待又是惶恐地打开那卷画。
每摊开一分,他就震惊一分,等彻底展开后,他已经被震慑当场。
那是一幅众生绘,世间百态,万千神情,近绘于一张纸上——题字“草木黎民”。
他看到了无数灵魂,挣扎,诉说,以至于躁动于画,嘶吼于世。
“你认为神佛比不上黎民?”
“这只是我想说的,我不怕佛,于是我敢说。”
“你还想说什么?”
“我每次觐见陛下,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实我想所有人都很清楚,连一个王朝都活不过百岁,一个帝王又怎么能活过万岁呢?无数帝王想过永生,但这真的是他们想要的么?如果一个人身边所有熟悉的一切来来走走,无一留下,他在这世间难道不等同于虚无么?也许只有黎民才是永生的,他们生生不息,不论是什么王朝,不论是什么神佛,都需要他们,如果他们没有了,那么世间也不会再有。”
“神佛难道不是?”
“我看不见他们,为什么要信他们?如果上天听我祈求,为何不拯大黎?也许他们早死了,我们所信的,只是庙堂里的躯壳——这也算的了永生么?”
“你…还真敢把这些说出来啊。”
“为什么不敢?我觉得是对的,我就说。也许大黎真的腐朽,但是只要我在这里,我就要殊死一搏——我的二十四年都在这里,我不允许任何人毁掉它,除非我先死。”
“你真是…”
“觉得我很愚昧吧?”
“不,很可爱。”
除去解般的长箭斗画,这样的书帛来往像是逐渐胶黏起来的土垒,薛儒震撼于陆嘉送的赤子之心,那真是不沾尘埃的孩童心性,鲜亮明快,点燃了大黎阴暗的天空。
勇敢、纯真。
甚至有一次他悔叹道:“陛下不通世故,朝臣奸诈,硬生生逼走了征泽…远仲王培育出给大黎的屏障,终究是被我们自己毁了。”
这字里行间幸酸太甚,薛儒也只得慰道:“说是屏障过于夸大,仅为一鹰犬而已。”
最终一封绢帛,只书九个字:“我只恨自己不是征泽!”
薛儒默然。
他哑口无言,无论他怎么厌恶解休衷,他都无法否认——天下第一名将,世上也仅此一位。
当解般命令他书写一封措辞真诚的邀约信时,薛儒真恨不得将那字字句句“贤弟愚兄”的信砸在那个天生名将的脸上。世上没有人能真诚过陆嘉送,于是再多的假真诚,在他眼中都原形毕露成虚伪。
但他废了一地的纸后,还是写了——君上的军令状只剩五天,他是监军,要为穆戍几十万的大军负责,更要效忠他的主公。
这从第一幅画开始,就是他无法选择的终结。
城下相见,双方盾作垒避而不见,这铜墙铁壁之间的沙场,薛儒终于见到面前缓步走来的暗红长衫的男子,那一眼似越红尘而来,禁军统领无数,而如此的深宫赤子,也仅有他一人。
他们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一致席地而坐,研磨染笔,时光刹那寂静。
正是这样的宁静悠远,陆嘉送的突然倒地是薛儒始料不及的,他愣了一瞬,随后立刻掀开桌子走过去,那时那边的桌案上,一副“黄槐决明”已用淡墨打了底,然而那一滩脓腥的血染红了整片花瓣,将这大黎旗帜上的金花浸透了艳丽的血红。
“嘉送…”
他刚慌乱地跑过去想要扶起他,冷冽之极的尖啸声就想起,他来不及找到这啸声从何响起,那个倒地刚挣扎爬起的男子就被一股大力狠狠钉在了地上,颅骨上透骨而出一根铁箭,三面血槽,十二个倒钩,箭羽处有穆戍“冰尾”标识。
他僵住。
他怔怔看着自己最引以为豪的知己,血溅当场。
也许世上没有什么,比这跟令人痛彻心扉。
似乎还犹嫌不够,再一箭夹杂风雷而来,他眼睁睁看着那一颗赤子之心被彻底洞穿。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与他都没有关系了,没有关系了,无论是大军冲压还是震天怒吼,都没有关系了!杀吧!杀吧!有本事就都杀了吧!将这神佛黎民,都杀了吧!
他濒临在暴怒与悔恨中无法自拔,跪在那一滩血上,轻颤又慌乱地说:“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只是想跟你斗画…不是我做的…我想你活下来的…你活下来…”
陆嘉送哀哀一笑,颅骨中央的铁箭狰狞,有血从箭槽中漏出,流过他的眼角,划下一道血泪。
“我信你啊…”
他吐出在人世间最后一口浊气,眼瞳慢慢转向他生活二十四年的大黎帝都,凝固住,没有合上。
伯牙子期,太匆匆。
深宫赤子终究还是赤子,他不论在人世间摸爬滚打多少年,永远都掩埋不了那一颗赤子之心。他在这天地之间畅所欲言,从不顾及,然而在心底也有生命铸就的城墙,他记得大黎的荣辱,记得在不属于他的年代中,大黎曾骄傲扬起“黄槐决明”的旗帜,震慑诸天众国。
他选择守护这些,就像一个孩子握紧手中最珍视的沙土。
沙土总会消散,孩子总会死去。
众生纷乱喧嚣,薛儒抬头见到多月笼罩的浓郁乌云散开,金色的阳光辉映着那一面从大黎帝都城墙上坠落的“黄槐决明”,旗杆折断,旗面燃烧。
欢呼震响九天。
而勇敢的孩子终将长眠于沙土之下。
… …
大黎皖和一十五年春,帝都城破,黎帝率文武百官穿白衣,离皇宫百里而跪,奉上帝玺。
穆戍国君的仪仗慢慢顺着兵马涌入这座屹立百年的都城,踏过被战火烧灼成红土地的沙场,在几十万大军的簇拥下步入大黎帝都。
他迎来的,是大黎百姓山崩地裂一般的万岁声。
薛儒在穆戍群将中,默默撇开脸,闭上了眼睛。
也许真的如深宫赤子所说,这世上永生的…只有黎民。
雪袍银带的穆戍国主高坐马上,远处是辉煌的皇宫,足下是黎帝袒衣,双手托起帝玺,低声道:“恭迎大穆,黎槐愿降。”
虞授衣垂下眼眸,沉默地看着他。
黎槐,这个国名已经被遗忘五百年了,但是从今天开始,穆戍二字也将被覆盖。
只有大穆。众国之王,众君之帝。
在国主的示意之下,盔甲浴血的解般将手中大旗递给身边的将军,随后迈开步子走向黎帝,深吸了一口气,拄膝跪地,叩完天地君后,双手捧过流光溢彩的帝玺。
随后她转身,跪立于君主之前,沉声道:“陛下!”
“陛下统吾大穆,莫敢不从!”
成千上万的人跪下,伏地高呼,逐字逐句震动了整个时代的风云。
“穆帝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穆的九百年峥嵘王朝,于焉起始。
作者有话要说:
恪守
黎穆帝战之后,百废俱兴。
东至六赫海滨,北至扈哲荒原,皆划入大穆版图。南方的回琉,以及西域众国备礼朝贺,大穆的帝都定于叱殄古城,建叱殄帝宫,旧黎槐的皇宫改为决明行宫。
原穆戍王室即刻迁至帝都叱殄古城,大穆始皇帝生父原穆戍太上国君,封太上皇,号庆钺;生母百里氏,原穆戍王后,封皇太后,号叡容;余穆戍嫡幼子与三公主,尚未及冠及笄,暂不分封。
大穆功臣分封在即,穆戍大帅董闻珽,封定昆公;副帅霍涧,封洪昃候;五年监军薛儒,封太傅,掌文书阁;相国裴辛越,封左右丞相,统率百官。
几家欢喜几家愁,大穆的臣民是举天欢庆,黎槐的诸臣处境就很不妙了。
但是在他们胆战心惊的当口,终于出现了一件令天下都始料不及的事,令他们心情稍安——出现了一个垫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