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衷说得好有道理,孤竟无言以对…
解般手持伯浊,踏血路而出,一剑砍断绑在桩子的马绳,侧过身牵过一匹给虞授衣。
虞授衣立刻踩镫上马,握紧缰绳,扫了一眼周围:“往哪里?”
解般也骑上马,一指西方:“此刻他们对叱殄古城的防备最严,如要与穆戍大军汇合,必定要绕路。”她一抖缰绳,纵马向前,“而且五更营也在城西。”
“跟五更营有什么关系?”
“为了避免追杀,臣当然愿意先下手为强。”
解大将军果然言而有信,经过死寂如坟场的五更营时,随手扔了几包东西,然后勒令马匹狂奔。直到快近了城门,一声震天裂地的轰鸣响彻整个夜晚,身后火光冲天,将五更营与后面追兵都笼罩在熊熊烈焰中,烧得噼里啪啦。
“无帅令不得出城!”哨兵虽惊恐于远处大火,却还是在城门处拦住了这两匹战马。
解般将凌乱的发撩开,露出自己的脸:“让帅令见鬼去!”
哨兵愣了一下,随后激动道:“征…征泽大将军!”不等解般吩咐,已经仰头大喊道,“开城门!是征泽大人!”
城门缓缓开启,哨兵搓着手,小心翼翼笑道:“征泽大人,小的从小就仰慕您,多少年才见您一面,不容易呐!能不能赏小的点什么,留个…那什么…”
“深刻的纪念?”
这时城门的空隙已经容马匹通过,解般突然拔剑,剑光如弧,刹那间劈开了哨兵前胸后背,血泼了半身马背,随后她转头道:“君上衣袂胜雪,这点纪念就不必给了,白衣服脏了不大好洗。”
此刻城门上的守城兵愣愣地看着两马发足狂奔,前后掠出了城门,一黑一白一男一女。
惆怅望月半晌,守城兵默默饮下一口烧酒。
“个亲舅老爷…这年头,征泽大将军都学会私奔了…”
… …
出城十余里,一切无异样,然而解般越来越无法清醒,此时她对周围风吹草动的反应无比灵敏迅速,然而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雾,胸腔也仿佛要冒火。
药效被激发太过了。
正在林间穿梭,突然间空气中弥漫着什么味道,还没等她出声示警,身下的马突然扬起前蹄,双眼充血,疯狂地扭动着脖颈,鬃毛乱甩,像是要将身上的人摔倒在地。
狼粪与噱汉草!
好家伙,曾经她交给麾下用来堵逃兵的东西,倒是全报应到自己身上来了。
解般微按了剑柄,伯浊剑反弹出鞘,冷光一闪,她身下暴躁的马突然脊背翻开,整条脊柱都被挑在剑上,她手腕迅速一转,伯浊剑削铁如泥,脊椎断裂处平滑无裂,马匹四肢霎时无力地软下来,偌大的血口狂涌出鲜血。
解般从马匹滚倒的时候从空跃下,迅速行至君王座下,从侧面拉住缰绳,手腕发力,狠劲往下一拉,随即一掌拍向马头,瞬间震裂了颅骨,手心红白一片,随手往马匹雪白的鬃毛上擦了擦。
做完这一切后,她死死攥紧缰绳,将头靠在前方,克制地喘气,眼前仿佛是重影,白马染血,那血斑像是无限扩大,蔓延到她整个视野。她再次闭眼睁眼,天上地下,全是艳色的红。
解般想过,也许今夜的宴会让大黎将士们不醉不归,然而却没想到逃出来会这么轻松,追兵三两只,连五更营都被随手炸了——她设想的硬仗根本没有打起来,今夜杀的人还没有她跑得路多。
“北斗焚身”这种适合于群战的秘药,一旦遭遇寂静独处,很可能会将自己逼死。
虞授衣很早就发觉解般的不对劲,但此刻解般明显是没办法掩盖她的不对劲了。
他上前几步,试探地伸手,覆在解般的头发上,没有遇到抵抗后,慢慢拨开她的额发,那一双浮着血色的眼睛是空茫的,没有聚焦,只有对整个天下的冰冷肆意。
解般正在集中精力,她不敢失去意识,如果她放弃自控,第一个杀的估计就是身边的君上。此刻说一句话都像是耗尽力气,嗓音嘶哑:“离开我…起码十丈…”
虞授衣愣了一下,随后立即抿紧了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这是什么毒?可有解药?配方也行。”
解般克制不住握剑,血腥的味道充斥着她的全部感官,脾气也变得暴躁:“走!走!走!”
虞授衣立刻按住她握剑的手,死死摁下,看向她的眸光微颤,再次问道:“毒?解药?”
解般几乎瞬间挣开,伸手卡住虞授衣的肩骨猛地翻下,两人位置瞬间倒转,剑光凛冽,猛地刺入地下三尺,剑锋几乎贴着虞授衣的侧颈。
子夜北斗七星闪烁,冷漠照耀整个世间,焚灭理智。
沐浴星光下的解般只看见眼前一片血色,声音似乎脱离了控制,像是干涸的古井:“我在穆戍栽了第一次,绝对不会再死在你们手上第二次!给你十息,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否则就算杀了你,我也绝不会杀了我自己!”
虞授衣抬眼看着她,压抑着声音和呼吸:“…什么第二次?”
解般嘶声道:“你们穆戍人早就杀死我了!如若不是黎帝昏庸,朝臣陷害,你以为我会输?输给你们那个连岳洋河都要死十万人的大帅?可笑!天生我解休衷!那我生来就是要征伐天下,至死不休!”
她用极大力气控制手松开剑柄,抬起随便指向一个地方:“我视众生为刍狗,若你不是穆戍国主,我做什么要跟你废话这么多!滚!”
一语惊醒梦中人。
虞授衣看着解般森然的神情,似乎全身都僵硬了。那些话一字一句都像是细小的刀锋,扎进人心里,磨割着心口那一点点柔软的地方。他多年习惯了压抑,然而此时却再做不到毫无波澜,呼吸骤然加重,手指也因为痛苦而刺入掌心。
为质十年,夺嫡六年,登基六年,二十二年的朝夕,九万个深夜,他想了这么久这么长,想着要攻破大黎后第一时间找到她,即便因此作条件留皇室几只余孽也未尝不可…他没办法割舍,那些漆黑的夜里一笔一划写着那个名字,都溶在了骨血里。
找到她时那一刻的欣喜若狂比登基更甚,寒冬数月的相伴,让他甚至以为,休衷只是当惯了将军,不通人情只是暂时的,她总不会于此事上糊涂一世。
…是他一厢情愿。
是他一梦南柯,只可惜这二十余年的梦,碎得太快,痛的太过,只觉得彻骨疲倦和茫然。
“这就是你真实想对孤说的吧,休衷。”虞授衣声音极轻,“这就是你在句句臣遵旨之下的心。”
第十息末,解般血红着眼瞳,刚要拔剑,一霎那飞沙走石,枯树摇曳,虞授衣垂下鸦色的眼眸,抬起手缓缓盖住解般弥漫血色的眼睛,以绝对的内力压制令解般没法再握住剑柄。这股气势凝而不发,却在周围聚了风,穿梭林间啸声凄厉。
他看着解般的手指还能抗拒地收紧,不动声色又加了一份力道,风啸瞬间刮地三寸。
在彻底镇压住这份北斗焚身的药性后,虞授衣才缓过一口气,压住了心口的痛感,俯身扶起解般,偏离了道路,在灌木丛生的隐蔽地方安顿好,凝视了她毫无聚焦的眼瞳半晌,虞授衣仔细掖了掖盖在她身上的鹤氅,起身后忽然用力按着自己的心口。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的掌纹,命线较之刚才几乎模糊半数,被灌顶而来的内力总是与命相关联的。当年他并不想要这份伤人害己的东西,然而母后只是说:“我不会给你去寺庙求护身符的,这个是我唯一找来给你保命的东西,如果你一生无灾,用来跟贵女们显摆一下你的风度翩翩,倒也可以。”
十四个内力高手,只成全了他一人深如潭渊的内力。
他转身离去,身上依旧是十二年凝炼出来的君王威仪沉凝,身后冰冷春风萧瑟。
作者有话要说:
白梅
解般很少做梦,她经常在深夜疲累中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天光。
然而当她负手行走在远仲王府时,从墙头折下一枝白梅,端详片刻,她十分肯定,自己是在梦中。因为这白梅树死于大黎皖和初年,新黎帝登基的那一年,这白梅树跟着它的主人在那个夏天都枯萎了。
那个照顾白梅树的女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远仲王府上下都称呼她梅嬷,据说是曾经随着远仲王征战过的随侍,地位很高,随了远仲王的姓氏,全名解弄梅。
解般作为远仲王府的少主人,是知道梅嬷的,也通过她知道了一些远仲王的过往。
其中最特别的,是一桩情债。
大黎擎鸿九年,大黎还正处于四处征伐的狂战时期,当朝黎鸿帝还正值壮年,对穆戍国亲征,而攻克回琉国的军务就交给了麾下的兵马大元帅。
四年后兵马大元帅战死沙场,还没来得及等到朝堂任命新元帅的帝令下来,武德大将军解远意以仁德待士和彪悍战功被拥戴为大元帅一职。
然而上天仿佛也看不惯解远意一生的顺风顺水,在她青春年少而前途无量之时,给她了一次最痛苦的打击。
史上“殊徽之战”是远仲王人生的一道巨坎,然而,这巨坎之中,是漫山遍野的白梅花。
大黎精兵二十五万都折在这殊徽平原,就连解远意本人也辗转深陷敌营,那几个月是回琉国最为戒严的时期。察觉不可能靠自己一人能力脱出后,解远意隐姓埋名,进入回琉边城的一间教坊做了位琴师。
解远意一生金戈戎马,也潇洒写意,擅音律也是她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多少俊才为她成名的一曲《汨罗杀》而倾倒,这倾倒之中就有回琉国的洛王,九都博刹。
那个寒冬教坊中白梅盛开,紫衣琴师抚弦轻弹,两鬓的发编起,拢作一束垂在脑后,侧脸平静仿佛悠远时光,那一双手,握伯浊,翻兵书,拈棋子,也奏得出仙乐。
九都博刹就是在这一刻被打动。
世人有个通病,都喜欢给几国的王公贵族弄上几个排名,而回琉国的洛王,在当时能排进怀春少女们梦中情人的前三,由此可以看出,不管洛王他私下是如何,起码表面工作做得相当不错,是个翩翩风度的美男子。
解远意初遇洛王时,那白梅树下披着雪貂披风的男子折梅而来,微微一笑:
“我么?回琉国的洛王,倾慕阁下久矣,踏白梅一见。”
理所当然的,解远意根本不理他,大黎追她解大元帅的人能排八条街。
可惜此刻颇有些虎落平阳的味道,洛王很坚定开始以音律为敲门砖,天天上门打扰解琴师。一次解远意翻着曲谱道:“殿下可曾勘《撰殊途》?”
洛王答:“有过。”
“殊途何解?”
“得不到爱之人,看不破情之人,聚不合恋之人,离不散昧之人。”
“殿下能奏出么?”
“不能。”
“看来不曾有心之人,着实无法奏起。”
“我并非无心。”
“那就请殿下每逢子夜来教坊侧门点十炷香,摘取白梅一千瓣,若是殿下能坚持四十九夜,我就相信殿下的心。”
青春年少的解远意,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自然也喜欢这类捉弄人的小把戏。很久之后她收养的女儿解般就远远不及她这份风花雪月。若当年洛王追的是解般,她估计就一句:“哦,那你先跪着。”等别人还兴高采烈地跪下时,她一把剑就直接捅个透心凉。
如诸多话本子一般,洛王真的做到了这些苛刻的条件,一天又一天,面对每日早上燃尽的十炷香和一箩筐的白梅花瓣,解远意几乎都要被感动了。
终于在第四十九天的晚上,解远意心里想着,明天就去找洛王吧。
然而在清晨她迫不及待打开门时,却愣住了,门口空空如也,没有香灰也没有白梅,风吹过,飒飒地响。
第四十九天,粉碎了约定。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在她患得患失时,洛王空手而来,只带给她一句话:“我并非无心,但这颗心,也要看人。”
解远意怒而远走。
看得出来解远意还是有点伤心的,不然也不会一气之下卷铺盖走人。洛王直到再一次去教坊没有看见她后,这才慌了,翻山越岭地找来找去,终于在更偏远的一处小城客栈找到了正在抱剑沉睡的解远意。洛王想了想,往自己手腕上系了根红绳,然后将另一端放在她旁边,自己再跑到角落里蹲着。
解远意醒来后,一眼瞥见脚边红绳,冷笑一声,踩着就过去了。
洛王在角落里委屈得不得了,自作孽不可活。
战事连绵,待黎鸿帝基本打残了穆戍后,回过头来预备啃下回琉。解远意很快和黎帝取得了联系,但如何偷出回琉边疆和大黎汇合,实在难度太大。
洛王满足了,不管解远意她是不是大黎人,只要有让她高兴的法子,他就立刻趁机胳膊肘往外拐。
解远意不得已与虎谋皮,虽然这只虎看起来很像猫。
后来这只猫为了她,真的被剔掉了他作为虎的爪子和牙齿。
“听说回琉国主撸了你的洛王之位,怀疑你与敌国私通?”
“有空说这个,不如奏一曲《撰殊途》。”
“你一无所有了,本帅为什么要给个一无所有的人弹奏?”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解大元帅。”
“嗯?”
“两国势同水火,我若随你,必定一无所有,这取决在你,你爱不爱我的一无所有。”博刹轻声说,“我并非无心,只是这颗心,早就注定一无所有。”
解远意沉默良久,忽然冷笑:“这他娘的算什么一无所有!”她指尖狠锊过琴弦,响声铿锵,“本帅还没见过这么博取同情的!”
博刹眨眨眼,愕然:“你刚才还说我一无所有…”
“你下半辈子若是没有我,那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回国之路上下打点好,真正临行的那一刻,解远意忽然从屋内拿出了一件蚕丝软甲,靠近衣襟的地方绣了一朵白梅花。她拿在手中半晌,看着洛王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一口气憋着没出,着实说不出什么离别情深的话,直到马车将要开动,她才抡起这件软甲一把摔在洛王脸上,然后转头就走。
就算如此,洛王还是荡漾了半天,追了马车很长的路,直到解远意掀开帘子,架起一把弓对准他的马连射两箭,洛王才不得已停下。
据说公子芥的话本子中,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誓言。山盟海誓也将化作泡沫,更别提那几片白梅描绘的细细情谊。
六年后,回琉国大败,除去大片赔偿,还被要求押送一位质子进入大黎帝都。
九都博刹几乎是抢着将这个其他人唯恐不及的东西纳入囊中。
解弄梅就是这个时候遇见了回琉国曾经的洛王。
那时所有人都不再那么年轻,九都博刹也不例外,然而他依旧风度翩翩,笑容含着温暖,弄梅见到他的那一刻,都不想告诉他那个事实。
这是宫廷秘辛,因为解远意在回琉国生活足有两三年,黎鸿帝年龄渐大,多年的征伐操劳令他变得更加暴躁多疑。因为怀疑解远意与回琉国还有私密联系,终于在一个雨夜下令,将解大元帅押入刑营,给她灌下了一种秘蛊。
执行密令的内侍监几乎整夜不停重复地说这一句话:“忠贞大黎,屠尽回琉!”
一代元帅在那个雨夜凄厉地吼叫,所有人都沉默地守住门关,不放任何人进去,事实上也没有人过来。惨烈的咆哮声持续了整整一夜,翌日的黎明,还不明所以的弄梅被带来,看见的只是远仲王浑身的血和空无的眼瞳,她负手而立,冷冷说:“你是谁?”
依旧是远仲王的风骨,然而物是人非。
“她不会忘记我的,即便我一无所有。”
那个像孩子一样的美男子忽然手无足措起来,他有些期希又有些惶恐地摸着软甲上面的白梅,摩挲着它因为岁月而磨断的线头、黄旧的颜色。
“我应该学些针线,你会么?会绣花么?我跟你学,将这白梅补一补。”
弄梅看着他,转身拿出了针线,挑出了最洁净的白色:“我可以教你,但这有什么意义呢?”
博刹已经学着她的样子,在努力地穿针引线,听到她的话,头都不抬。
“九都大人,有什么意义呢?失去的已经失去,你再补,也恢复不到年前的梅白色,也续不上断去的针脚,自欺欺人就罢了,你欺不到他人。”
博刹没有说话。
他只是固执地低着头,固执地一次又一次捻着线头,努力从狭长的针眼里穿过。
弄梅没有催促他,也没有替代他穿针,她静静坐在那里,看着那个英俊的男人嘴角含笑,用历经风霜的双手笨拙地一针一线缝补着那朵婉约的白梅。
等他见到元帅,这场弥漫着白梅香味的梦就要醒了吧,那就让他在这场梦中多待一会,这一分一秒,都是他的幸福。
帝都白梅庭,久别的人终于重逢。
解远意已经封二字并肩王,封号“远仲”,然而这份沉重枷锁并没有锁住她的风度傲骨。那一刻她自花树交叠间走来,深紫衣袍的官服,衣角白梅盛开,如数年前的美丽。
“你离开吧,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弄梅忽然抬剑,横在博刹面前。
博刹笑了:“我才不信。”
他拨开白梅树走出,真的如初见,就像是星辰中的俊美神明,醉倒在那一刻她指尖宫商。
再一次的邂逅,解远意抬头,眼眸是淡淡虚无,微挑了下眉梢。
博刹目若明星,凝视着她,却不知从何开口,他握住了自己的衣角,像个青涩的少年一样顾左右而言他…直到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的相遇,他说:“我么?回琉国的洛王,倾慕阁下久矣,踏白梅一见。”
他再一次这么说了。
解远意的眼神骤然冷却,她毫不犹豫拔剑,伯浊泼洒出一片清冷月光。
“不!元帅!!”这一瞬间的弄梅,几乎用了自己最迅猛的速度和最凄厉的声音。
但她没有快过时间。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颤抖着,亲眼看着血污慢慢浸透地上大片的白梅,无头的尸体倒了下去,沉重地砸在她心上,震得她眼前世界都眩晕。
她艰难地背过身去,不去看那滚落在地的头颅,不去看那一抹开心的浅笑,昨夜这个男人还执拗地像根木头,熬夜补好那一朵白梅,然后将那软甲抱在心口没心没肺地笑。
都没有了。
都远去了。
白梅飘洒,恍若冬雪。
解远意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小片露出衣襟的软甲,角落中绣着线头脱落的白梅花,她忽然跪下去用手触摸,良久没有说话。
她眼中似有诧异,像是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上遇见熟悉的一草一木。
“元帅记起来了么?”弄梅低声问她。
“不记得。”解远意说,“只是…很难过。”
“为什么难过?”
“不知道。”
一生果决的远仲王,第一次不明白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优柔寡断,她撑着剑,慢慢坐在这个陌生的尸体身边,心里很堵,然而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
沧海也会干涸,桑田也会龟裂,这世上的一切,都躲避不了已盖棺定论的光阴。
“殊途何解?”
“得不到爱之人,看不破情之人,聚不合恋之人,离不散昧之人。”
遥远的地方隐约有轻柔的声音,却被狂风揉碎在漫漫长空中。
作者有话要说:
磨剑
解般记得这个里外都弥漫着白梅味道的故事,然而印象最深的不是她母亲奏起的那一曲痛彻肺腑的情债,也不是感人至深的《撰殊途》,而是斤斤计较地分析起斩首洛王时那一击必杀的剑法。
她一本正经地跟梅嬷讨论:“母亲传授我的剑法中,斩首的剑法共有十八式。依梅嬷你的描述,其中五招刺客杀可以排除,六招身后杀也可以排除,三招头上杀也排除后,只有余下的四种正面杀。而这四种之内,两种是反手,母亲只用了一招取人性命,那就不应该是这两个,只有余下的‘空谷裂’和‘碎无颜’,梅嬷你说应该是哪个?”
“…”
梅嬷阴森森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操起扫帚,把她赶了出去。
从此白梅庭竖了一块牌子——解休衷与狗不得入内!
… …
解般从梦中醒来时只觉得脸颊冰凉,睁开眼睛一看,怀里抱着的是伯浊剑,这柄剑似乎永远也捂不暖,冰冰冷冷的,带着剑的寒意和血的腥气。
她从身上盖得鹤氅里努力抽出手,按了按头,心里奇怪自己怎么会做那么个情梦,还是关于养母的情梦。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不是她思春了,这种苦情的梦让人生出绮丽心思才见鬼了。
她将怀里的剑放到一边,犹豫片刻,又拍了拍剑鞘,心想不会母亲她老人家托梦了吧…可再活一遍这种事情我也搞不清啊,闭眼睁眼,我就活过来了,阎王殿都没走过,怎么知道如何搞呢?
老人家的,还是安息比较好。
掀开身上的鹤氅,还没等解般起身,外面已经有人掀了牛革帘进来,是个穿着穆戍戎装的侍卫,见到她握住剑柄看他,侍卫立刻道:“解大人,饿吗?我送饭的。”
解般这才松开剑柄:“今天几号?”
“二十六。”
解般想了会,自己劫狱是十七号,看来这一失去意识就失了九天。她接过饭菜,问道:“君上呢?”
“在主营与将军们议事。”
“可有传召?”
“并无。”
如往常一般,即便没有传召,解般一路走来依然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她依稀记得似乎对君上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情,但经过她母亲的苦情梦一搅合,半分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既然君上将她带回来了,要么就是她大不敬还在忍受范围之内,要么就是君上他修身养性实在太好了。
不管哪一样,都是好事,证明君上果然是个好伺候的主子。
解般进入主营时,一身皑白披风的君上正背对着门口看着沙盘,伸出手,慢慢在一个地方画着圈,那个地方竖着一根孔雀翎,是象征大黎帝都的标志。
他身边围绕的是铁血戎装的重臣,此刻都垂头候着。
“立军令状吧,三个月,孤要这个城。”
所有人都领命退下。
“君上要攻帝都?”解般轻轻出声。
虞授衣瞬间转身,雪白披风划出弧线,又重新覆在地上。看到是她后,虞授衣没有立刻说话,静静看了她半晌,才指了指旁边:“早上刚送来的栗子,拿点吃吧。”
解般茫然,但还是走过去拿起一颗栗子,捏碎了壳剥起来,还是问道:“虽说大黎已经即将倾倒,但毕竟历经百年,有什么隐秘手段尚不可知,三月时期是不是有些不妥?”
“还脆么?放久了些,许是绵了。”
“…这个还好,但是臣刚才说的那个…”
“觉得还好就带走吧。”
“…”
解般觉得势必要好好回想一下,她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君上竟如此不待见她。
等解般味同嚼蜡地剥着栗子出去,虞授衣再次伸手,在沙盘上插着孔雀翎的地方一圈圈画着圆。半晌,他忽然扣住桌案边缘,一把掀翻了整座沙盘,沙土飞扬,倒地沉重闷响后,地上已是一片狼藉。
主营中侍奉的侍卫都匆忙跪下,虞授衣漠无表情,拿布巾擦了手:“重做。”
… …
这几天在整个叱殄古城都笼罩着层层乌云,众员大将都清楚晓得君上他心情很糟糕,于是都格外乖觉,没事绝不去触霉头。
乌云中心的虞授衣同样很煎熬。
那日他的确离开了几步,然而摘了些果子又绕回来了,将果子堆在休衷边上后,漫无目的地靠在一边,最后无奈承认,既然离不开,那就这么着吧,就这么来吧!
就算得不到休衷,也要先将大黎给灭了,那时想必休衷想离开也没法。只要她还在自己的王朝之内,赐金赐银都要把她给拘住,宠着她纵着她就是了,总比一辈子天涯海角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