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只能活下去才能做到,譬如死亡。
… …
大黎,岳洋河。
岳洋河素来都是大黎的第二道护国屏障,大黎的开国帝王黎鸿帝曾提笔“沙浪淘淘,湮没一朝”,由此可见此河的宽广以及水流如何湍急汹涌。
其实若是慢慢磨,也是可以磨下来的。只是穆戍大帅在奉烈关被征泽大将军卡了两三年,好不容易把护国第一人的大将军给卡没了,结果再面对残兵弱将还要几年才能有捷报…大帅深深觉得脖子上的脑袋有点悬,君上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于是他采取了强攻。
的确是捷报,然而这捷报之后,是数十万血泪。
岳洋河之上无法搭起浮桥,而若是建造桥梁又非一日之功,所以这一趟过河还是筑了船。穆戍的君王伫立船头,厚重的滚边披风沉沉压了下来,将绣着精致华纹的衣角笼住。
“君上,渡河之后向前再往两座城,就是我军驻扎的地方。临大黎帝都也只有三座城的距离。”
禀告的是前往岳洋河接驾的监军薛儒,他也不敢表现得过于眉飞色舞,因为伤亡人数实在过于庞大,这直接影响到攻克大黎之后,是否还有足够武力让周边国家屈服。
水花声在寂静中响了片刻,谁也没有开口。
“退下吧。”良久之后,虞授衣轻声道。
大黎的最后一道屏障,就在这三座城之间。
说来惭愧,正是征泽大将军一手带出来的沙场大杀器——五更营。
自古以来沙场上旧友相见,就是令人尴尬又难过的事情。因此穆戍国主体谅得有些过了头,没有给解大将军指派任何军务,除了伴驾侍君。
…君上好像就依着“日久生情”这一条理念走到底了。
至于穆戍大帅,在御驾前来后,就已经被一队亲卫护送回后方,他重伤在腿与腰椎,已经不能再参与指挥之后战役。
解大将军听了连续几天的交战状况,心中微微叹气,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五更营的杀伤有多恐怖,简直能抗衡阎王——就凭那十三种秘药,一个人放倒五百人没有问题。
更让她愁心的是,君上怎么就不问问她呢?难道不晓得五更营是征泽大将军带出来的吗?还是对她依旧不信任?
这完蛋,君主的不信任,足以毁掉任何一个臣子,不论这是宠佞还是元老。
解大将军深深抹脸。
思虑一夜后,隔日解般登上叱殄古城瞭望塔,负手远望,还可以远远看见帝都的金顶,这个象征着一代帝朝的辉煌,已经逐渐黯淡。
她仰头看向无尽苍穹,在这乌云笼罩的天际,象征帝王的命星许是早就发生了偏离。
从瞭望塔往下可以看见战场上试探般的厮杀,虽说双方派出的人马都不多,然而五更营的出手向来惨烈,最后留在战场上已经都不成人形。
五更营那些鬼魅般的动作,在解般眼中,犹如一次次定格之后的重组,这些都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手按伯浊剑,用一次又一次的暴打让他们记到骨子里,在数以百万的磨合下,他们就算毫无花哨的一剑,也像是恶鬼般狰狞。
小战役已经近了尾声,穆戍这边残兵三两只,几乎在五更营那一小队人马中毫无还手之力。
解般忽然擦了一下自己的戎装肩甲,转身大步下塔,同时抬起手喝道:“来人!”
立刻有百夫长上前:“大人有何吩咐?”
“骑兵十人,随我身后。”
… …
监军薛儒近来很煎熬,他派出数以百计的小队去试探五更营,然而每一次的观战,除了己方全灭,从未发现对方有过一丝破绽。
这样的无畏之师…也许,真的只有要用比他们多几倍的人命才可以耗死。
这一次,同样如此,薛儒叹了口气,不再看最后的屠杀,在观望塔上站起身,挥手准备下去。
他刚苦着脸转身,突然听见亲卫惊叫了一声:“大人!那个!”
薛儒颓废道:“见血了那么多日,还一惊一乍的,不成大气!”
亲卫结巴道:“薛大人…有,有人冲出去了!”
薛儒一愣,随后猛地转身。
叱殄古城的大门敞开,一匹玄铁色的马一骑当先,后面烟尘扬起中,十匹马都用铁甲覆面,喷出的鼻息都充斥着浓浓的暴烈。
观战塔上突然有一位将军冲了上来,急速冲向薛儒:“监军大人!解大人罔顾军令!擅自领兵出战!还请下令鸣金召回!”
薛儒目不转睛地看向玄铁马上英武挺拔的身影,戎甲是冷漠的黑色,战袍狂风中猎猎震动,衬着她一身天下名将的倾城风骨…他最终只抬手止了那位将军的话,低声道:“不必鸣金。”半晌后,又补充道,“只是速去将情况告知君上一声。”
解般深深呼吸着沙场上的气息,真正置身此处,每一颗砂砾都带着战与火的味道,每一缕寒风都带着血与汗的腥气。
穆戍还剩两人。
对面的五更营却勒住了马,不再追杀,静静地看着来人,随手在马身上抹去了粘稠新鲜的血。
“扇散!”解般单手举空,做出了一个手势,随后身后立刻有人喊出军用手语。
十骑立刻四面八方散开,唯独解般纵马不停,冲过的路沙尘滚滚。
解般戴着面盔,充斥着铁锈味的面盔挡住了她的脸,但是她不能发出声音,五更营的人就算一只耳朵都没有,也能通过沙尘震动轻松辨别她声音的指令——他们太熟了。
五更营的人都举起了淌血的刀剑,动作整齐划一,然而下一步却各有千秋,就算再精细计算,都不可能有令人全身而退的破绽。
铁面盔之下,解般勾起嘴角,冷冷一笑。
那一匹玄铁马就这么冲进了五更营,五更营的十人几乎瞬间出动,封死了所有四角,然而在这一刻来临之前,近乎耀眼的白光闪过,玄铁马上的身影一瞬间像是虚幻,然而下一刻玄铁马已经冲出了五更营的重围,像是裒荆斩棘的暴龙,如同飞跃一座森林那样轻松。
不论双方观战,还是战场上的骑兵,毫无例外都呆住了。
自古以来,在战场上从五更营的包围中像是过无人之境一样,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所有敢闯五更营的人,都变作了喂养秃鹫的碎肉。
解般勒了马,策马转身,手中伯浊的剑柄与一截剑锋都用布条缠起,仅能看见寒芒的一段剑刃。
突然之间,五更营中最靠中间的两人,身前的甲胄猛然崩开,噼里啪啦的锁扣响起,随后鲜红色像是炸开一般,从额头蔓延到下腹,那两个人同时栽倒下马,慢慢的,地上像是漫开了红色的花。
一击必杀。
五更营静默了一瞬,随后突然暴起,这是他们在战场上第一次发出声音,那是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比狂风更炽烈,大地都要因此而颤抖,就算不曾面对他们的那十位散开的穆戍骑兵也忍不住惊悸地驱马后退。
解般也策马而冲,并竭力压住了喉咙,这样的狂吼是她传授的,很少有人面对而不惊惧,她并不惧怕,但是怕自己也跟着纵声而笑。
她的闷笑声只在面盔中低低回荡,嘶哑冷漠。
第二次交锋!
乌云密布,狂风怒号,本该是阴暗的天气,却意外让人看见了光,如雪般明亮,割裂了风,啸声阵阵。这光在如恶鬼的五更营中像是神佛圣光,又像是熔浆光焱,所到之处令人肝胆俱裂,每一刀都伤在致命,伴随着剑光,是如泉流淌的血色,瓢泼在空中。
大黎处观战的人几乎要崩溃了,五更营是他们最后的屏障,如果这也找到被克制的地方,大黎真的没有任何指望了。
“鸣金!鸣金收兵!!”大黎的将军猛地站起,挥舞着手臂大吼。
随着钟声大鸣,那一块混战的五更营才倏地散开,准备回城——与此同时,黑色戎甲上浴血的将军再一次高举起手,五指猛地握紧,铁甲摩擦,手势简洁。
“破割!”穆戍所有骑兵同时吼叫。
十名穆戍骑兵驱马上前,等近前了他们才看见,仅剩的四名五更营面容上血红一片,更多的血源源不断从眼睛处喷涌——他们已经瞎了,甚至伤入颅脑。
在这如同丧家之犬的五更营之中,玄铁马上高坐着不可一世的将军,黑色甲胄上的血像是泼了一层油,手中长剑在血腥中依旧如雪耀目,上有青天,下有黄土,在这天地之中,唯独她一人气势磅礴。
直到此时,穆戍观战塔上的穆戍国主才真正明白,征泽大将军拥有的是何等风采。
如她所说,她对战场有种近乎于可怕的直觉,就像是从沼泽中最善于捕食的蚁,用对方最疏忽的弱处逆转整个战局!
伯浊震天,征泽无双。
作者有话要说:

变故


“鸣金…收…兵…”
沙场风声萧萧,荡在城墙铁甲之间犹若鬼号。大黎的监军的声音畏缩着低了下来,最后的尾音化在了空中,便如他们原本的勇气。
战场寂静了一瞬。
下一刻,穆戍所驻扎的叱殄古城突然爆发出声潮,层层叠叠,所有穆戍将士都高举兵器,穗子飘扬,激动呼喝的声音震耳发聩。
然而紧接着,这欢呼声同一时间在大黎的阵营响起,甚至于追上了穆戍,随后大黎的城门大开,所有人惊骇发现,五更营倾巢而出,暗红色的铁甲像是血河。
那沙场之中的黑色戎甲的将军冷冷伫立,不前进也不后退。
观战塔上气氛瞬时冷却,薛儒一句“不好!”刚脱口,虞授衣就已经扯下了自己披风的系带,转头步下观战塔,随手招来一匹马,纵身出城。
薛儒呆了半晌,突然狂吼道:“关城门!快!拦住君上!拦住君上!!”
在他大不敬的命令刚刚出口,只见一骑白马夹杂着烟尘迅速飞奔出城门,薛儒惊惧地握住了观战塔上的木桩,嘴唇颤抖,最终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传令下去,一万骑兵,准备…出战!”
他不像君上,他不敢赌——赌征泽大将军的忠心。
… …
解般觉得自己果然走错了这一步。
获取君王信任的方法有太多了,端茶送水,鞍前马后。也许她是太急了,之前君上对她实在太过宽纵,使得突然不曾重用,便免不了做出些能表明心迹的事情。
她以为过了这么久,自己又那么克制自己的声音和动作,五更营应该不会认出她。
她低估了五更营。
四面八方都是五更营的人马,从他们的呼声中可以清晰知道他们真的认出了她,而不是试探。至于她杀了五更营一个小队,这种事情也是常见,她的手段就是如此,也许他们还觉得是不是因为那一个小队触了她征泽大将军的霉头,所以被她惩处了。
“征泽!无双!征泽!无双!!”
五更营包围成一个圈,随后全体下马,扔下手中兵器,整齐划一跪地,溅起沙尘乱舞。
“征泽”二字一出,大黎阵营原本还摸不着头脑的人,几乎是本能地放下武器,举起双臂随之欢呼,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时代的英雌,天下第一的名将。
相反,叱殄古城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又疑惑又惊惶地面面相觑。
解般抬头仰天,沉默半晌后,心中像是被微微一刺,清楚明白自己无法否认了。
她伸手揭开了面盔,伯浊剑的雪光映照在她脸上,肆意冷漠。
呼声陡然震耳欲聋。
在这震天动地的呼声中,解般漠无表情看向无尽苍穹,杀气荡开一尺,听见后方传来的马蹄声,她几乎本能反手一剑,这一剑快若闪电,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刺入后血留在剑锋上的微震。
“休衷…”
解般想再补一剑的手忽然微不可察地顿了下,她立刻转头,撞见了那一双鸦色的眼眸,穆戍的君主很少有抬眼看人的时候,特别是对她解休衷。
雪衣赤血,墨发鸦瞳,遥遥一瞥宛若初见时一刹那的贵公子。
“轰——”
叱殄古城城门猛然大开,一万骑兵浩浩荡荡奔出,势如雷霆。而下一刻五更营全体捡起兵器跨马,几乎是以两倍的速度冲出,铁黑与暗红交织,鲜艳的血铺开,沙尘滚滚中,黑色戎甲的将军与雪衣白袍的国主静静僵持。
“君上,臣…”解般突然开口。
“住嘴。”
这是虞授衣第一次毫不留情打断解般的话,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同时盯着解般的眼睛,他承认他怕这个时候解休衷说出什么“生是大黎人死是大黎鬼”的烂话,现在起码…还能有一点点迂回的余地,容他自我欺骗。
解般怔了一下,心瞬间沉到谷底,被重石沉沉压住——君上果然还是不相信她了,连话都不让她说完…如今该怎么办?
大黎和穆戍似乎都没她容身之地,现在局面看起来好似回到大黎就拥有一切,其实她比谁都知道,等战事一了…或许夺得了五更营的指挥权,黎帝绝对不可能让她活着!
鹰犬一旦失踪,不管它是不是背叛,都会因为有备无患而被诛杀。
解般握紧了拳,铁甲刺入手心,在这疼痛下她艰难地说:“君上,请原谅臣…”
她突然收剑,猛踏马镫,整个人跃至虞授衣座后,一个手刀砍在他后颈,另一手握缰,踹了马肚一脚后,这白马长嘶一声,发足向大黎的城门狂奔。
这白马白衣太过显眼,与此同时,观战塔上薛儒突然松了手,往后倒退两步,摔在了地上,喃喃道:“完了…”
薛儒在地上呆滞良久,突然悲怆苦笑了起来,在旁边亲兵搀扶下疲惫站起,低声道:“鸣金收兵,关城门,封锁…君上的一切消息!”
吩咐布下后,他缓慢地咬牙切齿,目光阴狠地盯着对面大黎逐渐关闭的城门。
…解休衷!!
… …
大黎帝都,皇宫。
解般现身叱殄古城!
这一条军事消息简直是八百里加急送到帝都,然而这条令大黎百姓欢呼雀跃的消息,在帝都惊起的波澜远不如民间那么愉快。
“这是…撞名?”丞相愣愣地问道。
黎帝深深的看着他。
“丞相,姓解的,会打仗的,还是个女的——这样的人,多吗?”
丞相认真思考了下,答道:“不对,迄今为止只有两个。”顿了顿又道,“其中一个还死了。”
黎帝扔了折子:“是征泽无疑,不过此人…”
丞相几乎立刻会意:“是,陛下,留不得!”
“是孤不敢留了,刺人呐。”
丞相愣了下,从黎帝口中听到对将士臣子的精准评价还是头一回,他心中不免有些敬重,觉得应该是国难当头,陛下居然也懂得勤政了。
黎帝叹了口气,旁边立刻有妃子懂事地过来捶腰,他舒服地哼了哼,然后又说道:“孤跟你说啊丞相,这个征泽呢,她的确是有几分姿色,早年我瞧着她模样长得也挺好,哪里想到…哎呦孤的枕妃啊,她下个手眼睛都不眨的,皇后都昏了一次。要是照她这脾气,若是入了宫,孤那班妃子还不够她一晚上剁的…不行不行,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丞相:“…”
陛下您居然还想过引狼入室…可真他娘的好胆色啊…
黎帝摸着自己的头,非常遗憾地作出了总结:“太利了,摸一下都能割伤人,哪儿敢留着一亲芳泽呢!”
丞相沉默片刻,突然深沉地叹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古人果然诚不欺我。
作者有话要说:

劫狱


阴寒的牢狱中只有手铐轻轻的哐声,呵气成烟,滴水成冰。
虞授衣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镣铐,精铁勾勒铸造,在这天寒地冻中更加冰冷坚硬。他微微抬了手,顺着镣铐垂下的铁链又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是君王,也许只有在亡国之后才会沦为阶下囚,除了例外。
这个例外背后的事实令人心寒。
他疲倦地往后靠去,将所有事情都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已经吩咐完所有事情。
穆戍内政完全不用担心,他既然敢御驾亲征,就知道内政完全不会有任何问题。就算他不幸驾崩,母后也会如辅助他一般辅助八弟,穆戍必然会再出现一位贤明的国主,除了年纪小了点。
外犯大黎也许会有些问题,但只要先稳住叱殄古城,就算五更营再强悍也不敢主动出击,除非…他心中微微刺痛,除非休衷出战。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一个人的忠心真的会那么恒久么?在穆戍王都,他将自己的一切都慢慢摊开在她的面前,像是对待一件精美的瓷器,慢慢用温水软化她的坚硬。
没有用。
他忽然有些头痛,仔细回想一件事情,离国十年重返穆戍后,他与母后的关系是如何趋于正常的…
不是温情,也不是残酷。
初初从大黎归来,他虽身为嫡长子,然而没有一点势力,地位远远不及其他的几位庶兄庶弟。而且还因为是制造了暴.乱而归来,父皇惊慌得差一点就要重新绑了他去大黎请罪。还是大黎边境其他国家爆发出的战乱,以及母后的四两拨千斤,才将这事押后。
那时他知道,母后是他唯一可以托付身后的人。
当年的穆戍王后,容颜上有“漠漠雪肤,犹有冰神”之誉。在这寒风呼号的穆戍,王后不仅是容貌冷漠,手段更是冰冷简单。她是超卓的天才掌权者,却偏偏懒得手握权柄。她将帝王一般的权术教给自己的儿子,然后直接就将儿子全副武装推入战场。
虞授衣没有让她失望,母子的关系像是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的长期结盟。他们之间没有无谓的争吵,无论多么狠毒冷酷的事情,都不会像三皇子与献妃那样,有做与不做的争执。虞授衣的回答永远是好,然后走出姑苏殿安排人手,那个如冰神一样的女人只需要拿着棋子独坐在姑苏殿看戏就行了。
虞授衣突然微蹙了眉,这种相处…太像他与休衷了。每次他下达什么命令,休衷都会说臣遵旨臣遵旨臣遵旨…然后她会转身利落的做完,便如她手中伯浊所指,震慑天下。
…这相处不对劲,他想起父皇的后宫,妃子们虽然都乖顺,但是有时候也会打情骂俏,故意逆着父皇撒娇,为了争宠吃醋而吵架也是常有的事情。
而他与母后关系的破冰仿佛也是由于第一次反驳——就是那一次母后为了他与八弟暴露了她全部底牌,濒临赐死,他以八弟为筹码换得她的贬入冷宫的旨意。
他踏着月色前去冷宫时,看着独坐风雪中的女人,一身单衣如素,他忽然那一刻对献妃恨之入骨,冷冷发誓要杀死她。然而母后听见他的话,无所谓笑了一下,说:“你要学会杀死所有人。”
他说不,在我杀死所有人之前,我要先杀死她。
母后静静看了他良久,突然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她说:“你终于有一点像一位君王了。”然后她又淡淡道,“但是还差得很远,你要学会杀人,是为了帝王之权,而不是为了懦弱。你可以一辈子低垂眼眸,但绝不是因为自卑,而是你在俯视众生——同样,你可以杀死献妃,但要在你已经完全凌驾于她之上的时候,否则你会一辈子在她的阴影之下。”
她盯着年轻君王鸦色的眼瞳,缓慢地微笑:“不过我想,若是真正掌控了她,就不会在意她的死活了——或许你会喜欢上栓根绳子养起来。”
那一刻他惊人的执着,说我一定要杀死她。
母后没有因为他的偏执而发怒,只是说:“随便你。如果很久之后你又不想杀她了,那也不用在意这一刻的坚持,因为成长么,总会犯倔的。”
虞授衣缓缓敲击手上的镣铐,忽然间有些了悟,然而又有些惘然——难道“打是亲骂是爱”这才是应对休衷的真理么?可要是真那样…不就变成了虐恋了吗…
他垂眸良久,沉默地叹气。
怎么想跟休衷过个日子那么难呢…
… …
解般一骑白马风光回城,顺带俘虏了敌国头领,一众大黎将军前来拜见。
当所有人商议如何处置这位白衣穆戍头领时,解般沉默了一会,说:“他是穆戍的监军薛儒,先关入一等牢房待审,任何人无令不得去探视。”
大黎当夜处处笙歌,解般在流水般的宴席中高踞首座,面对略显陌生的面孔,她举起酒,问了旁边一句:“度辽将军何在?”
半晌寂静,随后还是一位小统领轻声回道:“度辽将军死守岳洋河…已殉国月余。”
解般执着酒樽道:“是么。”随即洒了酒,低声道,“这样也好。”
另有一位将领小心翼翼道:“大将军,可要拜见度辽将军之墓?”
解般瞥了他一眼:“还有墓?他全尸回来的?”
将领愣了下:“不是,度辽将军他,他是死于万箭,倒入滚滚岳洋河水中,他的属下只是将他平日所更换的一套衣服带回,建了个衣冠冢。”
“那就不必了,一套没沾血的衣服,子沓想必也不曾魂归。”解般又洒了一杯酒水,“过岳洋河时本将军曾祭拜过孤魂十万,也算上他的一份了。”
等迎归宴结束,解般回到城主准备的居所,直接给自己灌下去一包五更营的秘药,三种亢之一的“北斗焚身”,拿了杯凉水冲开嘴里的粉末,漱了漱后咽了下去。
今日风光,不代表明日,也许明日迎来的就是帝都的钦差大臣。
她必须在今夜劫狱,说清楚这件事,随后带君上离开——之所以带君上来大黎的阵营,是因为当时局面太过偏颇,若是回到叱殄古城,估计没等她解释,就要被下狱待审。
那就太被动。
在这里,起码她还有时间去解释。
地牢阴暗,解般一路疾行,伯浊吞吐着冷光,沿途飘飞的鲜血淋漓甩在墙上。
将要抵达一等牢房时,解般脚步缓了缓,随后慢慢走下了阶梯,来到牢房门前,不发一言,抽剑砍断了铁锁。
闭目半躺的白衣君主似乎毫不意外见到她,轻声道:“夜已深,我以为你睡了。”
解般放下剑,单膝跪地:“臣…”
虞授衣看向她:“先不要说话。”同时他缓缓抬起手,手腕上的铁索也随之扬起。
解般几乎瞬间拔剑,雪光一闪,铁索应声而裂。
虞授衣微笑:“现在可以说了。”
解般顿了顿,没有说话,再次举剑,拎起另一端的铁索,伯浊横劈,铁索断裂。
“臣没有钥匙,这个若还用剑,恐会伤了君上。”解般低头握着那镣铐,随后使力托起虞授衣,推开铁门后却选了与来时不同的路,“这一处干净,那条路不好落脚,沾血黏鞋。”
“那岂不是会惊动他人?”
“无所谓,早晚都要惊动的,臣可以杀出去。”
“既然你不畏于世,为何将孤挟持于此?”
“并非挟持,臣…只是…”
“怕我不信你?”
解般犹豫了一下,承认:“君王心意着实不好猜。”
“我有跟你说君王之心么?”虞授衣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我说的是我的心。”
阴森的地牢沉寂了一瞬,解般突然挣开虞授衣的手,一个旋身长剑横斩,鲜红飞溅在墙壁上,一个狱卒重重摔在地上,此时才身首分离。解般再反手一刺,再迅速收剑擦血,等另一个狱卒从墙上滑下,她才转身,冷冷斜瞥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逃亡


“北斗焚身”作为五更营“亢三种”的秘药之一,功效相当厉害。曾经有五更营的将士靠着这小小一包秘药,狂战七天七夜不歇,直至榨干最后一丝力气,浑身浴血,星辰辉映,犹若北斗七星以火焚身。
解般很少用这类秘药,因为除去特殊情况,只有殊死一战时才会用这个增添光辉。而更重要的是,这种药会摧毁人的意志,让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解般的意志力犹如磐石,但也禁不住北斗焚身一波波的海潮。她近乎于本能地挥剑杀戮,强撑着清醒,同时也非常疑惑地反问:“君上的心难道还有不同么?据臣所知,穆戍王室并没有关于两颗心脏的病史,那就不存在除了君王之心还有其他什么心,就像人不可能同时爱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