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沙白不理他,朝朱定锦一努嘴:“小朱,你评评是不是这个理。”
朱定锦收针,剪断线头,收拾起针线盒:“哪里的话,楮哥,我们要是黄鼠狼,那您不得成精了。”
楮沙白不以为耻,权当是夸他了:“小朱就是会说话!”
晚饭是中午剩菜,红彤彤的油水飘在肉菜上,朱定锦说小日子来了,不能吃辣,撕开一包旺仔小馒头,吃掉半袋,一个接一个往姜逐嘴里塞。
姜逐照单全收,朱定锦没让他吃多,还剩三分之一时找来晒衣夹封口,叮嘱他:“尽快解决,放久了绵。”
楮沙白环顾那张不堪负累的白桌子,多了几个大塑料袋,转过视角,桌角还有一个粗麻的旅行袋:“怎么回事?小朱你要出远门?”
朱定锦承认:“有通告,古装,六一村排不出场子,要去青蛇沟取景。”
楮沙白挠头,无措望着一桌残羹:“…这你也不早说,我们就不把剩菜摆出来了,你这践行酒就旺仔小馒头…寒碜了。”
“我等着楮哥请我吃海鲜呢。”朱定锦笑起来,“可惜青蛇沟偏远,见证不到你们的迷你辑横扫市场了。”
本来大家都累得四平八稳的,朱定锦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凭空多出几分对五月的紧张——会红吗?失手了呢?公司会怎么处置他们?
抱着这样的忐忑不安,包括楮副队在内的四位成员同时失眠,姜队长倒是想去睡,但郑隗塞了他一被褥的臭袜子,害他半夜跑起来洗床单。
五人端坐沙发,开他们的第一届守望团会。
然而没能讨论出什么结果,反而越说越慌,楮沙白干脆讲起鬼故事,说到最后,你枕我的腿我架你的头,七横八竖地睡了。
这注定是最漫长的夜,如果有走马灯,那楮沙白一定留给这个夜晚后的清早足够大的篇幅,记录阳光淡淡的白、鸟雀轻巧啁啾、从隔壁油烟机里跑出来葱油煎饼香气,还有他睁开眼睛的一瞬茫然。
他推开几只压在他胸口的脚,仰躺在沙发上,像只大海鸥。
真好啊。
他忽然餍足地喟叹。
怕什么呢,他们年轻,有酒有歌有朋友,树一样蓬勃生长。
五月份,将热不热的天气,带来湿气,带来希望。
五号,怀钧通稿挂上官网版面,迷你CD《断章》如期发行。
业内人士对他们五人的印象还是有的,私底下传的名号是“怀钧蛊王”,一直以来若有若无地宣传,九八年的程冠演唱会,或是六音乐队演唱会的视频资料,都能看见他们的串场。
轮到正式宣传,怀钧也敢下血本,无论是一哥程冠、一姐张艾喜、民谣之星冯元裁,还是摇滚先锋陈西源,新曲新唱片都在春季发行完毕,有意外延误的,一切单曲专辑发布时间无限期推后,避免自家抢擂台,为新人腾出空档期。
之前还在担忧CD泥牛入海的五人,走上街,一眼望去都是自己的大幅海报,实实在在证明“就算你是只猪,只要怀钧愿意捧,依然能红遍半边天”的至理名言。
七号管彬杰预约音乐类直播电视节目,这家电视台与怀钧有长期合作,痛快预留十分钟舞台时间,工作助理与生活助理连续报道。后台换衣服时,四面八方都是帮忙的手,丁一双涨红脸攥着裤子:“我自己可以换!我自己来!”
楮沙白坐在化妆椅上,貌似平静地望向前台的方向。
那是真正的舞台。
香精弥漫,干冰飞扬,人来人往,鼓掌欢呼。他内心不免激荡,回头想和兄弟们分享一下此刻如同井喷的心情。
一回头,姜队长吃着旺仔小馒头,见他脸色不对劲,连忙将包装袋分享过去。
姜逐:“吃吗?”
楮沙白:“…”
这人心理素质怎么回事?
很快导播叫人,路过大胡子音响师时,络腮胡子还安慰他们:“别害怕,出事故会把彩排视频切出去,不要慌,唱就行。”
十分钟下来,守望组合在观众欢送下离场,楮沙白幽默大气,郑隗的热情嗨翻全场,郭会徽清唱无敌,还有丁一双的风骚高音,彻底点燃五月的守望风暴。
管彬杰皱皱眉,唯一的遗憾竟然是队长,姜逐底子好,打了粉底就没管,气质不适合走猎奇风,越发显得没特色,除了回答主持人的几句发言,几乎没人注意。
他开始头痛了,有点搞不清公司为什么让姜逐当队长,发展方向又在哪里。
十号,《为我向夜》攻占电台,暂列金曲榜第一,《断章》第七,《薄荷色的海》第十一。
相比之下,原纪歌手在同期推出的《梦之梦》、《我的铁甲人》等CD撞上铁板,所幸怀钧这边只有三首单曲,给五湖四海留了一线生机。
迷你辑《断章》抢购一空,溪池首先断货,那边是原纪本土地盘,限量版不多,不到二十号,宣义多家音像店也濒临售空。
幕后制作团队这几天走路雄赳赳气昂昂,蹿腾苏大监制开庆功宴,被苏善琦一巴掌打回原形:“庆你个头,拿奖了吗?”
制作团队的气焰被这句话打落,正规专辑发布日期在十二月至一月左右,而最著名的两个音乐大奖在十月与十一月,也就是说今年就算获得荣誉,也只能拿几个单曲奖,大满贯是别想了,来年才能在专辑与制作上一决雌雄。
有人不明白:“这间隔期太长了,卧虎藏龙的,很可能被针对啊,公司这一步棋是不是走岔了?”
苏善琦没说话。
原纪老总原彩旗也疑惑这件事,找来心腹商议这件事,其中就有负责《十三侠》原声大碟的金牌音乐人汪文骏,汪大才子像是找到了佐证,肯定道:“怀钧走了一步臭棋,本来是可升值的金矿,结果挖矿人捞一把就炸井,看来大权是真的落到赵访风手里了。”
原彩旗还有点犹疑:“赵伏波真退了?我怎么…心里这么不安呢。”
他的不安源于了解,曾经他是赵大小姐的“追求者”之一。
原彩旗与老妻贫贱起家,几十年不离不弃,是当地有名的模范夫妻,妻子乳腺癌去世后,不出五月他续娶一个二十来岁模特,儿子一怒之下留学远走。他企图收购怀钧集团时,打的主意是把儿子介绍出去,但儿子在海外乐不思蜀,召不回来,他无奈让模特签了一张离婚协议,亲身上阵。
赵伏波没有拒绝与他见面,然而第一个照面就让他打了退堂鼓,她不是他心目中尽心尽力为家牺牲的妻子,也不是容易摆布的小模特,就像传言里形容的那样,她是潘多拉打开的盒子。
她不会给人以希望。
接下来的半年,守望组合过得水深火热,忙到脑子发晕。
势头出乎意料地好,管彬杰趁热打铁,争取到首唱会提到今年演出,公司方面已经向文化局提交备案申请。
与苏善琦的交接中,她提出:“总要有几首拿得出手的歌吧,明天带饭过来,加紧录制。”
不管什么人,一旦在苏善琦身边待久,必定邋里邋遢,七月份,在管彬杰的盯视下五人刮掉胡子,打扮一新,陪同程冠参加完《失聪月刊》举办的失聪节活动。
八月首唱会审批下来,公司租好本地的红瓢虫场馆,软宣,通稿,硬广,十八般宣传全上阵。
在这种人仰马翻当口,赵总经理焦头烂额——与承办方的意见出现分歧。
围绕一个话题,真唱还是假唱。
放到从前,没人拿这类事烦到总经理头上,但这个团的走向就是一步险棋,大投资大决断,她无法不实时跟进。
怀钧大厦总经理办公室,承办方的负责人词真意切:“他们是新人,不是我们看不起人,是真没办法相信新人,走音、抢拍、喷麦,甚至唱错词接不下去的,都有!我知道事情爆出来不好听,所有我们不用原版CD,用彩排的现场音频,专业人来了都分辨不了,放心好了!”
赵访风摇头:“太冒险了。”
负责人一拍大腿,眉目焦灼,难觅知音般叹气:“赵总,各大音乐类节目,年会晚会,甚至演唱会,很多都是假唱…业内常识,正常的。”
赵访风瞠目结舌:“怎么这样?”
“稳啊。”负责人说,“歌手状态、发挥、现场纰漏,能保证万无一失么?那是大场面,一旦失控,不仅造成人气损失,对歌手自身也是打击。”
赵访风沉默,负责人见她隐隐有动摇的趋势,赶紧趁热打铁:“不光新人,老手其实有时也…”
梨花木的门突然被不客气地推开。
严宏谦的呵斥刚到嘴边,猛地刹住,低头退到桌边,装作收拾资料,来人T恤凉鞋,唯一的装饰是手腕上六十多万的金表,她一把掀开太阳镜,微笑:“原来是汤先生,好久不见啊。”
负责人连忙站起来打招呼:“赵董。”见她走到茶几边,拿起文件随手翻动,胸有成竹地恭维,“赵董懂行,与咱是老拍档,对这个意见如何?”
赵伏波笑:“哦?原来我还有话语权,那随合同给你们机构的实施细则,当厕纸了?”往旁边飘了一下目光,“送客。”
侯二从她身后跨步上前,粗犷的脸庞与粗壮的小臂被烈日晒得乌黑油亮,棕熊一样挡在负责人面前,伸手朝向门口:“汤先生,我送您。”
负责人傻眼道:“这…赵董,我们…赵董!”
赵伏波低头点烟,直到负责人被侯二“送”得看不见影子,赵访风才期期艾艾过来:“姐,这要慎重,多一条退路也好…”
赵伏波双脚微分,站在立地窗前俯望下方,呼出一股烟。
半晌,她侧过身,平摊开手掌:“退?退什么?这还需要我说明白么?他们将成为怀钧的顶梁柱,我麾下最膘壮的马,应当在最开始就明白,无路可退。”
第20章 车祸
八月,酷暑,街道两侧法国梧桐树荫摇曳,蝉鸣恹恹。
首唱会日期十八号,管彬杰找来姜逐与楮沙白郑重谈话,绝对不能黄,出了故障要尽快抢救,并给他们列举尽可能多的事故一二三四项及补救措施。
趁着正副队长被经纪人训话,其他三人摇蒲扇吃冰棍,助理一共买来五种口味,丁一双抢先啃了一口芒果冰,郑隗绿豆,郭会徽红豆,剩下盐水和奶油没人要,留给姜楮二位领导挑选。
郑隗吧唧吧唧地舔:“小朱真不来?”
丁一双附议:“太可惜了,青蛇沟那个剧组导演谁啊?不能请两天假吗?”
郭会徽冻得舌头发麻,抽气道:“听说不行,到不了现场,只能看刻录的CD了。”
十来分钟后,管彬杰收拾东西离开。
楮沙白一出房门,立刻捡起桌上的奶油冰,袋子里半化,白花花的淌了他满手,他叹气:“可闷死我了,大管那人真扛热,这天穿长袖。”
他们对管大经纪人的叫法纠结过一分钟,叫小管太轻浮,老管太轻率,管哥太亲昵,综上所述,还是大管吧。
丁一双咬着棍儿问:“都说什么了?那么长时间。”
“我给你们演一遍啊。”楮沙白站直,拽两下领口,清清嗓子,朗诵悼词一般凝重道,“你们要知道,现场才是真正的试金石,站上云端的人,就应该有最坚韧的双足,任何居住在空中楼阁上的人,心中都塞满了怯懦。”
沉寂中,突然冒出噗嗤一声,所有人炸开似的笑得东倒西歪,郑隗乐不可支:“这是通稿上的?听着不像,太文艺了,是大管自己的神来之笔?”
楮沙白点头:“他好像中文专业的,还是他母校文青社团的笔杆子呢。”
红瓢虫场馆不到两万座,专供小型演唱会,这次“守望元素”的首唱会总时长一个半小时,补上互动与返场的时间,租时为两小时。
有《断章》的出众战绩,票不愁卖,上座率也不是问题,实力也够,关键就在现场,十八号晚七点,临开场的前五分钟,管彬杰还在给他们做动员:“设备都检查过了没有?词和拍子靠谱的基础上,记得把热情挥发出来。”
七点整,擂鼓震耳,欢呼如潮。
金字塔音乐人陆沉珂正在台下,梅干菜一样的汗衫和塑料拖鞋,周围零星几个工作人员打扮的青年。
“陆老师好。”管彬杰鞠躬。
陆沉珂聚精会神盯着台上,没施舍他一个眼神。
五道光束垂下,提琴裂帛,第一首歌就是主打曲《为我向夜》,从三月练到八月,苏善琦的原话是:“这首歌要出纰漏,活着干什么,自杀谢罪吧。”
主打曲完美落幕,鼓点一转,开场五首歌连唱,继开门红后,除去《断章》,另三首都是新歌,《青藤》、《月下蟹黄》与《Casey》,唱到一半,陆沉珂精神一振,叫嚷起来:“郑隗抢拍了!快了一个小节!”
——往后很多年,管彬杰依然无比清晰记得这句话,这是两个小时噩梦的开始。
后来无论是一战成名的“五千年”,还是史无前例的“二度唤醒”巡演,都无法掩盖他们首唱会状况百出呕血三升的车祸,以至于公司都不敢发行首唱CD。
一开始郑隗的严重抢拍,很快被楮沙白发觉,他当机立断举起双手与歌迷互动,帮他掩盖掉空白五秒的失误。
管彬杰满手汗湿:“救回来了…”
打破他幻想的是跳脚的陆沉珂,在歌迷们狂呼应援声中发出螳臂当车的嘶叫:“救回个屁!谁准这王八蛋上场的?他在唱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他每一个词!”
以及:“他喉咙里含着痰吗?”
还有:“郭会徽又跑Key!他怎么好意思唱!”
雨露均沾:“丁一双在哼什么?这段不是哼的吧?”
最后以一个气贯长虹的怒吼给出答案——“操!他忘词了!”
管彬杰屏息凝气,不敢插嘴。
他尚且镇定的一半原因依托于楮沙白与姜逐,全场下来,只有他俩还稳得住,救护车一样到处救场。
他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没集体大跑调就有的救,原先以为楮沙白要一个人救四个人的场,现在是二带三,赚了。
二十来分钟的时候,楮沙白一直频繁抬手,最后手指摁在耳朵上没有拿下来,工作人员交头接耳,承办方的汤总监也跑过来,管彬杰整颗心一拎:“他在干什么?”
陆沉珂颊边肌肉一抽。
“返听!他耳返出问题了。”
耳返一旦故障,根本听不到即时伴奏与自己的声音,换句话说,等同聋子在唱歌,等从扩音器得到反馈则太晚了,抢拍、错音,会搞乱全队的节奏。
这个不是他的失误,对舞台却是致命的。
管彬杰顾不上矜持,歇斯里地叫人:“灯光!把边缘打暗!叫楮沙白到台边来,换新耳返!”
后台兵荒马乱,工作人员腿脚发抖:“不行,这首歌还有一分多钟,中途不能离场,他得先撑过去。”
有人扯着嗓子叫:“没事没事,队友默契度有,姜队发现了,正在给他打节拍…”
管彬杰揪心道:“音准怎么办?他能唱准吗?”
“目前为止,没有跑调。”陆沉珂目光炯炯有神,透出一股恶狠狠的气质。
伯乐永远对自己最钟爱的千里驹充满信心。
管彬杰掐着秒表,心惊胆战熬过这一分半,好在姜逐主动接替三分之一的词,没在最后关头搞出连环车祸。
三十分钟预热场落下帷幕,鼓声暂歇,灯光收拢,楮沙白得到下方示意,快步走到边缘位置,摘下耳返换上新的,他剧烈地喘气,骂道:“什么东西,坑死了,突然没声音,以为被世界抛弃了。”
管彬杰鼻子蓦然一酸。
那一刻纵使千里马,也当茫然无助,旗帜挥舞,山呼海啸,他的世界空空如也,死寂一片。
楮沙白瞅他一眼,又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后来一想不对,谁会抛弃我呢。”
他背光起立,快步返回台子上。
接下来三十分钟是与歌迷的你问我答,陆沉珂不看没干货的东西,嘴里骂着:“广告。”,扭身坐回后台吃瓜。
管彬杰硬生生盯完半小时的“广告”,面色凝重。
楮沙白的疲累显而易见,连续不断唱了半个小时的歌,加之主导互动环节,又跑又跳,又喊又叫,他的体力急速流失,脸上反光出汗津津的小片白光,头发湿涔涔往下滴水。
管彬杰自然倾向于他全程留场,但正式场不比彩排,消耗太大,还能坚持吗?
他试图给楮沙白比手势,问他要不要下场,楮沙白倒是看见了,然后转身,留了个后脑勺给他,还摆了摆胯。
——就、不、要。
管彬杰:“…”
行吧,楮爷,唱晕了也赖不到别人。
后半场,楮沙白没逞能扛大旗,将主导权移交姜逐,退居次位。
姜逐虽然是队长,但话少内向,形象寡淡如水,气质与全队不合,管彬杰一直担心由他操控舞台气氛,搞不好冷场。
前奏刚出来,台上五个人身形都是一顿。
最先开始的是一段奇怪的手风琴独奏,十秒钟后,现场乐队才零零散散迎合,直到电子琴加入,乐声才抓住了主心骨,扭成一条麻绳。
管彬杰脸吓白了,抓住一个工作人员吼:“怎么搞的?顺序怎么错了,彩排不是这个,这首歌是作为返场歌候补的!”
工作人员手忙脚乱:“我不知道!时间太紧了,可能有乐手没背完所有的谱子…或者背串,把谱子拿错了,其他人将错就错…”
管彬杰转身一把揪住汤总监的领带:“还能改吗?通知乐队!通知指挥!”
汤总监对他咆哮:“乐队已经在奏了!有好几个小队,一个个通知有时间差,顺序会全部乱掉,那时候就不是车祸了!直接火葬场吧!”
管彬杰从喉咙发出一声裹挟风雨的哀叹,被逼吃八百斤黄连都没这么苦过,苦得人潸然泪下。
没哪个艺人的首唱会这么多灾多难,集抢拍、走调、忘词、耳返故障、伴奏顺序天灾人祸错乱于一体,黄历上一定诸事不宜。
乱入的歌曲是《三色鹿与猎人》,作为不收录正式专辑的曲目,练得最少,词也不熟,管彬杰竭力冷静,摸出CALL机,准备联系公关团队。
汤总监独自在一边喷火:“我早就说了!不能信新人,把彩排的带子放上去,能搞出不能收场的结果?不听,后果自负。”
助理抱着水瓶,偷偷凑到管彬杰耳边:“站位变了,姜哥好像在对他们说什么。”
管彬杰心力交瘁:“商量致歉词吧,算了…”
没说完,骤然被陆沉珂打了鸡血一样的声音打断:“现场编词!快,编词!”
他还不肯放弃。
台下的声音几乎传不上去,但不知是不是心灵感应,楮沙白举起话筒,踩准节拍开唱。
其余人同时敲锣打鼓上阵,从头到尾,可谓有史以来最混乱的一首歌,贯彻“印象派”教义,有多少印象唱多少,就是自信、放纵、临场发挥,几句词反反复复,也要唱出千万变化。
管彬杰连同汤总监埋入透不过气地沉默。
唯有陆沉珂举臂,世界杯进球一般高呼:“漂亮!”
楮沙白甩出第一棒,给出歌词的提示,难以保持高强度的运动量,接力棒传到姜逐手上。
姜逐频繁做出指挥动作,引领队友对旋律节点做出反应,停顿,舒缓,延续不紧不慢的节奏。
管彬杰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他对舞台无声的操控。
猎人在深林的漫步,鹿的躲闪与凝视。
十九秒,楮沙白将主歌部分交给姜逐,五十六秒,丁一双结束小副歌部分,一分十七秒,郭会徽停下和音。
郑隗密集的rap集中在一分四十七秒,断开,爆发。
管彬杰从没有听过姜逐发出那样激烈的唱腔。
冷烟火哧哧喷出,电音,鼓声,尖叫,灯光,明暗,随性,如林的手臂跳跃,镜头卡顿,所有的一切,汇聚在姜逐最后的一个音。
磅礴的生命力,录音棚中无法展现的生命力。
宏大且直观,形似盘古开天辟地。
管彬杰手中CALL机摔在地上,半边身躯发麻。
他脑子里兴许刚刚回放“也许用录音,这应该会变成一场零失误的首唱会”的想法。
即便是骗局。
即便唱片刻录下来的完美无瑕是建立在无数次的矫正上,冰冷,了无生机,困顿于楚门的世界,海洋与天空都是假象。
——为什么开演唱会?如果仅仅是为了“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吸粉任务,为什么不万无一失放录音对口型?
是为了以后不怯场么?不露马脚么?证明实力么?
都不是。
是燃烧勇气与青春、精神与想象,将此间压缩到极致的情感,以旋律为桥,词作为梁,在震天巨响中直白无误地共情给每一个人。
错误也没什么,生涩也没什么。
是真实的。
是美的。
第21章 鹊桥
红瓢虫场馆灯光变幻,它隔一条街的正前方是一座商务写字楼,顶层天台上两个人影,手举望远镜。
夔彷在风中险些站不稳,激动得浑身发抖。
自那次“守望”第一次公开露面的音乐节目以后,外界一直有质疑声,讨论姜逐是否能胜任队长一职,经纪人也在私底下透过口风,觉得公司决策略草率。
接到赵伏波的电话时,夔彷更是坐立不安:“这是…包装不到位,他的妆不好,太淡了,限制张力。”说完顿时惊醒,补救道,“赵董,不是我推卸责任,不是,我有责任,我保证,我一定…”
那边咔嗒一声,直接把电话撂下。
夔彷一连担惊受怕数月,董事长却没再问责他,每逢梦中惊醒,他都恍惚觉得干渴,像被抛掷柏油马路上的鱼,白肚皮一抖一抖,太阳烤晒,粘的满身都是翻浆。
再这么下去,要神经质了。
他宁愿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开始期待被记起,被拾起来,刀子割进张阖的鱼鳃,给他痛快一刀。
十七号,董事长一通呼叫打过来,他屁滚尿流赶到,陪同她看完一场车祸连连的首唱会。
夜色下的董事长没有下面各路人马的热情、慌张、急切,仿佛在看一场纪录片,神情的每一寸都被刻刀反复琢磨,因为太过精细失去人性化。
再密集的车祸,从高空看下去,也不过是一些细小的蚜虫。
他虽然也拿着望远镜,却只看了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时间都在发憷地琢磨董事长的脸色,当终于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一屁股坐地上。
“赵董…”他脱水般叫了一声。
赵伏波放下望远镜,拍拍他的肩背。
“夔老师,好好表现。”她指向宣义星空下的灯火辉煌,“树还在长,仔细想一想,怎么施肥,怎么养得茂盛参天。”
返场在歌迷的呼声中结束,助理们一个箭步上前,搀扶五个人回到休息室,管彬杰一见他们,累笑了,依次指过:“你们…可真是我带过的,最不省心的一届艺人了。”
楮沙白是虚脱到没力气说话,否则一定诚恳地怼回去。
考虑到公寓三环以内,只与公司隔两条街,热情的歌迷聚在红瓢虫场馆外不散,管彬杰不敢冒险暴露公寓位置,打电话就近定了一间酒店套房,随便他们怎么四脚八叉地睡。
套房配备电话,姜逐靠在床头柜上拨号码,青蛇沟方圆五里内只有两部电话,朱定锦刚去那会,就打电话过来把两个号告诉他,一个掌控在监制手里,一个是青蛇沟的村干部筹钱买的二手货,电源线被老鼠咬过,有点小毛病,村里通用,外来人要用需交一毛。
姜逐打了两遍,村里电话都没打通,估计线又断了,他攥着听筒,转而拨剧组的号码。
嘟了两声,有人接起,是个大妈声音,粗吼吼的:“谁?你找谁?朱定锦?哦,小朱,她已经睡了,这两天都是高温,大太阳下拍戏,不少人中暑,需要好好休息,不是重要的事,明儿再说行吗?”
大妈雷厉风行,啪得一声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