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逐仍然将话筒搁在耳边,从五月到八月,整整三个月,他都没能见到朱定锦,顶多电话里说十几分钟。按理说小成本电视剧,一两个月就能搞定,可到现在,青蛇沟剧组还没杀青的迹象。
他要到万臻经纪人张宏起的电话,那边给出的理由是演员集体水土不服,在村卫生所躺了五六天,耽误周期,预算增加,导演也很头疼。
九八年以来,虽说还没有婚,但零零散散的碰面让姜逐明白什么叫“小别胜新婚”,这样的大别,算起来还是头一次。
要不是管彬杰看得死,行程又紧,没准他早搭三轮去青蛇沟了。
他抱着电话听筒,目光投向窗外,酒店的顶层有一面倾斜天窗,下方就是闪烁五光十色的招牌,毛茸茸的灰积在上面。
宣义的夜景繁华美丽,随风吹来夏天的热气与人声。
深沉的夜幕伏在城市的上空,排列整齐的房屋与四通八达的小巷无限从视野蔓延开,姜逐觉得有些冷,如同站在月球上眺望地球。
电波失联,无人应答。
半夜,丁一双爬起来放水,迷迷糊糊被浴室的门坎绊了一跤,一个激灵蹿起身,才想起来这是酒店。
椭圆形的大床冷冷清清没人光顾,楮沙白抱胸睡在卡座沙发上,郑隗打鼾,被踢去茶几下面,郭会徽两条腿高高翘在椅子上,以一种“倒栽葱”的睡姿占据风扇的正面。
他巡视一眼,踌躇地往前几步,轻轻喊了声:“姜哥?”
姜逐蹲坐在地,头磕在斜坡的窗玻璃上,像火车上的旅客,漫无目的地望着车外如水流逝的风景。
丁一双也蹲下来,青蛙似的凑过去:“姜哥睡不着啊?”
姜逐摆手,示意他去睡。
丁一双脑子缺根名曰“人情世故”的筋,尤其是晚上,行事逻辑完全没法用常理推断,怀抱一颗“有福同睡,有难不眠”的赤诚之心,他清了清嗓子,然后一把高音冲破天花板,直接把郑隗惊得往上一蹿,猛地撞上茶几底部:“我操!火警?”
郭会徽架腿的椅子哐当侧翻,楮沙白顶着鸡窝头,睡眼朦胧坐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小丁你要跳楼啊?”
郑隗头上肿出大包,他从茶几下小心翼翼退出来,抄起桌上的杂志卷成团,凶神恶煞,大步跨上来要抽人。
鸡飞狗跳之下,第二次守望团会召开,这次比第一次好很多,不出半个小时讨论出结果,楮副队一挥手:“走啊,去看小朱。”指着姜逐再补一句,“别优柔寡断的,你抱着电话它能给你变出一个女朋友来?走,兄弟就是用来拖累的。”
丁一双举脚赞成,郭会徽也没意见,郑隗翻箱倒柜找碘酒擦头:“去。这仨月可累死老子了。”
迷你辑一度脱销,公司大方分红,兄弟几个正愁没时间花,好不容易遇到差事,说干就干,立刻开始筹备一起秘密行动,代号“鹊桥”。
接下来几天,往返东楼与公寓的路上,五人不动声色收罗生活用品,楮沙白开玩笑:“前有关云长护嫂千里寻兄,后有我们不遑多让。”
可惜他们没有“千里走单骑”的潜质,车票还没买,就被生活助理告了密。
管彬杰率两位执行经纪人敲开公寓,没收囤积的地图、清凉油、避暑药,一锅端走,附带警告:“你们是签约艺人,请拿出基本的职业素养,一切行程请向我报备,这样一时兴起撂挑子的做法,我希望不会再出现。”
临走前,管彬杰生怕这几人再起什么逆反心理,停留在鞋柜旁许久,软和语气,郑重其事地解释:“不是我不近人情,你们要正视自己的热度,知道守在公司的记者狗仔有多少?就算朱定锦在宣义,也不能与你们住在一起,更不能随时随地见面,她在青蛇沟反倒帮了公司的忙,减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与隐患,在没有爆出恋爱关系的情况下,最好对外撇清一切关系,好吗?”
客厅满当当坐着人,回应他的是一排沉默的后脑勺。
经纪人轻叹一声,开门走了,好半天,楮沙白才抬头问姜逐:“小朱临去青蛇沟的时候,是有点反常,是她特意叫你支开我们的吧?她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回不来?”
姜逐低头叠袜子:“我不知道会这么久。”
丁一双提意见:“不能假装炒作吗?小朱姐也是圈里的,不是说越炒越红吗?”
楮沙白推开他的头:“动动脑子,少出馊主意,绯闻也要利益驱策,小朱戏路窄,公司不可能炒她。”
“鹊桥”行动半途而废,打击面向全体,去东楼录制新歌时,苏善琦对管彬杰提了个简单粗暴的意见:“你带的这一批长势不好,营养不良,你让他们每天跑八千米,倒头就睡,一切OK。”
管彬杰深以为然。
即使加大运动量,姜逐仍然经常握着笔发呆,两天写不到一张谱,楮沙白看不过眼,说他:“写什么呢?《第三机动队》?别写这个了,你这状态,写个什么《想死你了,我的爱人》绝对感人肺腑。”
姜逐回魂一般道:“不行,爱人是…是婚后的称呼。”
“…”楮沙白瞧他那样,牙疼,一手捂腮帮,一手指厕所,“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我的哥,和小朱认识快两年了吧,你怎么没头一回见面就扯她去民政局照大头相片呢?”
宣义断断续续持续半个月的降雨,酷暑气被大雨浇灭,入秋,他们没有迎回朱定锦,先一步迎来十月的TVGM音乐盛典。
十月行程从一开始就已定好,公司将他们安排在张艾喜后面走红地毯,有再借东风的意思。
管彬杰亲自送来请柬,五月份发行的三首歌均被提名,但其中重要大奖仅有一项,提名年度最佳单曲《为我向夜》。
其余最佳演出奖、最佳服饰奖的之流的奖项,都有主办方拿“安慰奖”凑数的嫌疑。
管彬杰请来设计师定制西装,量尺寸时顺便提点道:“这一年还不是你们的舞台,虽然你们劲头很猛,但与程冠张艾喜动辄百万粉丝的积累还是不能相提并论,尽管有苏小姐的保障,但总有意外。不要觉得这是打击,别把自己看得太高,真正成为争夺大奖的强敌黑马,才有哭的资格。”
他似乎不放心,另加一句,“就算失落,也别表现出来,怀钧董事长与总经理会任意到场一位,拿出风度,证明你们拥有不输老将的未来。”


第22章 盛典
十月音乐节,怀钧旗下艺人被提名的不知凡几,形势一片大好。
赵访风近来却有些心神不宁,两个拇指被她啃得秃了皮,这是她从小保留的坏习惯,根深蒂固,手背打肿也纠正不过来,导致拇指甲比其他手指甲短一截。
满打满算,她已经在总经理办公室坐满两年,大小事处事不惊,唯一会给生活带来意外的就是她姐姐。
赵伏波经常来去无踪,只要侯二没有发回示警,就说明她没事,赵访风已经习惯她姐姐闲得瞎跑的“退休”日子。
但最近的赵伏波,倒有点重出江湖的意思。
一周前《有娱早报》爆出天后张艾喜与神秘金主见面,照片不太清晰,有老旧的折痕和曝光的白点,看得出是被争抢过,照片上是一家私人餐厅的瞭望台。张艾喜上身前倾,似乎在聆听什么人说话,对面伸出一只手随意放在桌上,腕上挂着一枚翡翠金表,品相不菲。
赵访风一眼看出来,那是她姐姐的手。
她姐姐有个怪癖,不喜欢往手腕上挂东西,戴表是装样子,每次戴的位置都压在红头绳上面,那根红线年代久远,褪得发白,不像家里头给小孩准备的平安绳,大户人家一般都会用金丝缠红线,再挂上几枚白玉铜钱,精巧可爱,没这么“杨白劳扯头绳”似的敷衍。
她又不敢问来历,旁侧敲击地问过一句:“用表遮住绳子,是…嫌难看么?”
赵伏波望她许久,说:“是的,每次看见,都难看无比。”
赵访风没想到赵伏波会回答,鬼使神差补问:“为什么不剪掉?”
“舍不得。”
赵访风试图从姐姐眼中刮搜出一丝信息、一丝情感,但赵伏波站着任她看,带着笑,赵访风心头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分离出两个影子,一个穿梭在大街小巷恣意喜怒哀乐,一个冷冷坐在门可罗雀的电影院,瞳仁里映过荧幕的万紫千红。
赵访风绞尽脑汁描述这种感觉,就像她身上存在两个视野,一个混入芸芸众生,一个俯仰万里高空,这两道视线并存。
——她无时无刻不以第三人称审视自己。
此后,赵访风彻底放弃从赵伏波的情绪变化里探寻消息,因为从来弄不清她的情绪是真的,还是故意表现出来引你上钩。从来都是观众洋洋洒洒写八百字演员评价,从未有过演员破幕而出解读观众。
赵访风明白自己的总经理位置比原来的李烨叶坐得舒服多,至少严宏谦得到赵伏波示意,肯放权给她,赵伏波把她养在身边几年,是真把她当继承人来教。
她被教导成一个合格的总经理,但受天资所限,也止步于合格,你出一三五我对二四六,赵伏波笑她玩游戏只能玩回合制,对手必须也中规中矩,只要稍微迂回变换,她就无法进行下一步。
就像赵伏波私下与张艾喜会面,她就根本猜不懂接下来要干什么,她不觉得姐姐会对她不利,只怕自己配合不好。
十月九号,下午三点,TVGM音乐盛典开幕,地点在宣义昭彰中心剧院,交警在一整条昭彰路的两端安放警示桩,路口红礼服的工作人员跨越一辆辆豪车敲窗验票。
宣义一星期没降雨,气温回升,秋老虎烈得让道路翻起热浪,管彬杰在保姆车不住抹汗,回头对后面五人说:“不饿吧?颁奖典礼开始前会有餐饮小食自取,但你们过去的目的是去交谈,不是吃,好吗?”
车辆慢慢移动到颁奖典礼的现场。
著名GM红毯区分为两块,左侧入口提供给合作方及媒体人士,提前一个半小时走完,随后开放的才是官方正式流程的受邀贵宾红地毯区。
拍在前方的正是怀钧一姐,天后张艾喜的轿车,记者整装待发,在车门拉开的那一刻咔咔咔闪烁成一片白光。
张艾喜在簇拥下踏入红地毯,清雅长裙,绣白玉兰,以往无论是谁排在她前后,都自觉把整块红毯留给她,今日不同往日,张天后才走了三分之二,管彬杰已经叫保镖开车门。
楮沙白也有点发怵:“这不好吧…要不等张前辈走完?”
管彬杰赶他下去:“拿好你们的请柬,记住,你们是收到邀请的,不是蹭红毯,只是蹭热度——这也是公司默许的,顶多被张艾喜的歌迷骂一骂。”
丁一双也吓得抵住车门:“这还不惨?她成百上千万粉丝,会骂死人的。”
管彬杰解开安全带,亲自下车拉开门,热得一句废话都不说:“怕骂有用?下来!姜队你做个表率。”
迫于经纪人淫威,以姜逐为首,五个人硬着头皮走上红地毯,张艾喜在那头瞧见,故意拗个造型,多停留一会,才提裙进入会场。
人生第一次的红地毯,脚下像是踩着碳,一开始所有人还恪守职业素养一本正经摆姿势,直到闪光灯啪啪亮成一片,姜逐不由自主侧过脸笑,不好意思地抬手,似乎想挡脸,被楮沙白眼疾手快抽了一下手肘。
丁一双带着哭腔小声问:“我们…能走快点吗?我想去厕所…”
楮沙白压低声音骂:“你可闭嘴吧弟弟。你敢在红毯上跑起来,明天哥几个头条都拜你所赐了。”
走完红地毯,跟走完一条天路差不多,耗空半腔血,管彬杰从另一条入口进来,催促他们赶紧趁开场前结交各路人士。
社交一圈下来,姜逐的“内向”成了一道保护膜,先锋军楮沙白先扛不住了:“管哥,管哥我叫你哥了,能不能缓一会,我吃点东西。”
他们靠边的地方是自取餐饮桌,桌面延伸成一条长龙,摆放各色餐盘,全是小到填牙缝的糕点。
管彬杰见缝插针地给他们讲解座位哲学,伸手对舞台下方的座位划了一个大概的区域:“前排靠左的全都是我们公司的人,随便说话,别去前右,那里都是原纪的人,不好对付。”
楮沙白往嘴里塞奶油布丁:“这还有党派?”
“你们身上就有怀钧一党的标签,遇到原纪的上来搭话,警惕一点,以前就发生过我们的人被原纪党的骗去杂物室整治,眼角开裂,缝了三针。”
郭会徽倒吸一口凉气:“这么猛?”
郑隗感兴趣的是:“打回去了吗?”
管彬杰高深道:“我们怀钧的人,从不吃亏。”
晚五点,颁奖典礼正式开始,入场宾客纷纷找座位,两大唱片巨头各立一方,管彬杰带领守望团落座。
通道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前排艺人们交头接耳。
“赵总来了,来的是赵总。”
一个人影在保镖的保护下走到专属位坐下,酒红色小西装,配雪白领带,色差明异,郑隗惊叹一声:“淑女啊。”
怀钧总经理的到场掀起一个小高/潮,观众导演拼命维持秩序,预热演出随流程进行,按部就班结束,之后才是开奖时刻。
只要来过一次颁奖盛典,就知道怀钧原纪两家是如何结成死对头的。每项奖项提名几乎都同时囊括了两家艺人,然而怀钧强势占据市场大部分份额,在奖项方面同样大包大揽,TVGM几个有分量的大奖项——“年度最佳制作”、“年度最佳专辑”,全部被怀钧的艺人收入囊中。
张艾喜出道多年势头仍猛,蝉联三年年度最佳专辑。她起身的瞬间,怀钧艺人全体起立鼓掌,掌声雷动,对比鲜明的是右侧死一般的寂静。
于原纪而言,每一次的音乐节都可能是一次羞辱。
轮到年度最佳单曲时,管彬杰还在给他们调整心态:“得不到奖也不要紧,你们的正式专辑十二月才能出,本来就是预备冲击明年的榜单奖项。深呼吸,放平心…”
“态”没说出口,舞台上主持人揭晓谜底——“年度最佳单曲,守望,《为我向夜》!”
管彬杰:“…”
短暂的安静里,郑隗没留神把话顺了出来:“不是说苏监制不是绝对保障吗?”
苏善琦就坐在前排,回头给他比了个中指。
自提名以来,被管大经纪人灌输了一脑子“得奖可能性不大”的理论,懵头懵脑的五个人犹疑好一会,才在掌声中上台,好在不是完全没有准备,楮沙白接过奖杯,姜逐作为代表背发言稿。几人被灯光照得脑门冒汗,眼前晃开一圈圈光晕,完全没有张艾喜的稳健台风,全程拘谨得仿佛戴了手铐录口供。
管彬杰捂住眼——首唱会不是挺放得开么?
还是太年轻了,不经事。
颁奖结束已是九点半,合作方在就近酒店包下三层作为晚宴地点,怀钧党满载而归,不吝赏光,拿了奖的更是推脱不得。
守望团被赵总叫到跟前仔细打量一番,他们的海报铺天盖地整个夏天,赵访风还是头一回看到真人,不咸不淡鼓励几句,挥手打发了。
郑隗一双眼珠子黏在人家红色小西装上不走了,楮沙白瞧他模样,活似被丘比特扇了一个大嘴巴子,撞他:“哎哎,你能不能实际点?人是怀钧老总,你这目标定得太高了。”
郑隗极力掩饰:“楮哥你说什么呢,我干什么了我!”
楮沙白冷哼:“你是没干什么,你恨不得脱衣自荐了。”本想拿姜逐的成功案例教育他,想想他还在忧心朱定锦的归期,讲出来容易勾起伤心事,忍下没提。
不到二十天,十一月的亚翼音乐大奖在溪池举行,与TVGM的侧重点不同,比起作品,更倾向于个人荣誉,以组合形式出道的寥寥无几,因此并未设立组合奖,管彬杰也是打算走个过场。
程冠卫冕失败,“最佳男歌手”奖项被冯元裁夺走,但还是自家艺人,“最佳女歌手”毫无疑义是张艾喜,就连守望组合也出乎意外斩获一项“最佳新人奖”,几项奖项在原纪的本地上撕掉地头蛇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业内人私底下议论纷纷,怀钧今年太狠了,寸草不留,让人怀疑是赵董事长的手笔。
赛场虽然你争我斗,不影响背后支持它的商场信守中庸之道,乒乓比赛还得让俩球呢,对方并不是困兽,却将对手逼入绝境,这做法太危险,也没有必要。
原纪唱片今年在音乐奖上的成绩惨不忍睹,汪文骏半是暴躁半是冷嘲:“赵伏波是被刺激到了吧,她这是孤注一掷,自毁长城,把大量资源搏一年的荣誉——看着吧,下一年,一定属于原纪。”
原彩旗皱眉头沉默良久,摇头:“赵伏波不是在这种事上孤注一掷的人,她很有头脑,文骏你不要轻举妄动。”
汪文骏吼道:“还要怎么样?怀钧已经骑到我们头顶了!大奖项今年我们一个都没拿到!”一气呵成吼完,才意识到面前是谁,懊恼地补救,“抱歉,原总,我不是…”
原彩旗摆手:“好了,这一年也很辛苦,文骏你先去休息,我再想想。”
汪文骏答应一声,万分小心地捧着咖啡杯走出办公室,他身后的办公室窗户大开,黄昏余晖灿烂,原纪老总坐在漫天的彩霞中,松弛肥胖的眼袋随着眼角的下垂轻微拉伸。
“赵伏波啊赵伏波…”原彩旗笑了笑,喃喃,“当初赵怀赫怎么就没打死你呀。”
临近十二月,无论是新曲还是MV都录制完毕,正式专辑《为我向夜》即将发行,铺天盖地都是“守望”新一波宣传。
令人不安的是,朱定锦仍然没有任何归来的迹象。


第23章 飞鸟
朱定锦走了有大半年,人影半分没见着,报平安的电话每周雷打不动地响,姜逐神思越发飘移,恨不得跟着电话线走,楮沙白帮不上忙,只能默念姑奶奶,您可快点回吧。
他也只能在心里嘀咕,说出来朱定锦不买他的账,这厢和姜逐柔情蜜意说了俩小时话,轮到他听电话,恳切的问候刚出口,她就一句:“楮哥吃错药了,怎么盼着我回去?”
楮沙白低声下气:“这不是想当面道个歉吗小朱妹妹,你走时也没说是这么久,我要是知道,铁定留空儿给你和小姜度二人时光。”
朱定锦在那头轻轻笑:“快回去了,年前吧,你们一月演唱会要是唱得好,我就把我自己邮过去。”
楮沙白心里有了底,眉开眼笑:“哎,一定一定,咱两拉钩。”
朱定锦:“我不跟你拉钩,你把电话给姜逐。”
姜逐闻言放下琴弓,双手沾满松香,接过电话夹在肩膀上,边拿湿布擦手边说话,嗓音下压八度,又轻又好听,在凛凛寒冬化成一江春水。
这情感表露比在录音棚里多十倍,百分百诠释什么叫“说的比唱的好听”。
楮沙白受不了他,走出乐器室,迎面刮过来一阵凉意,客厅面北的窗户没关紧,风全往那一线的缝隙里挤——准是郑隗干的好事,这人记开不记关,记吃不记打。
他过去使劲把窗缝给合严实了,靠在上面,拢着手向外张望。
入冬的宣义总是弥漫一种温柔的干冷,阳光薄而寒,懒洋洋洒在电线交叉的大街小巷,天空涤荡成透亮的碧蓝色。
不远处就有一家音像店铺,卷闸门前立着纸板,“守望”海报挂在正反两面,满是风吹雨打的痕迹,看样子贴在上面足有两个月。
楮沙白安静眺望,从街口,一直望向远处模糊的楼影,半晌叹出一口气,他们红得太快了。
这给他强烈的不安全感,爆竹炸过后往往一片狼藉,公司的过度消费,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十二月守望的正式专辑上市,收录十一首曲目,其中包括《为我向夜》的全新Remix版本,势头比《断章》猛得多,音像店的海报张贴出来,不到两小时抢购一空,无论是销量收听率都呈现出现象级霸榜。
继《为我向夜》专辑大卖,文化局审批下来,“五千年”演唱会定在一月底。
赵访风将侯二送过来的决策公布出去:“不发行首唱CD,直接把‘五千年’演唱会票价翻一倍。”
这场万众瞩目的演唱会举办在市中心的黑石多功能体育场馆,大场地,可容纳两万观众,上级放权,特许守望团队参与演唱会各类细节,包括舞台创意与演唱风格,以及策划部署与检测设备问题。
管彬杰忙得焦头烂额,公关,宣传,通稿,舆论,人红是非多,娱记小报瞎写什么的都有,在这当口歌手状态不能受影响,报纸一律没收,拔电视天线,让他们专心准备演唱会事项。
守望团的五人只要出门,必定武装到脸,与世隔绝,有条不紊地进行到一月中旬,黑石场馆后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客人登门,让管彬杰吃了一惊:“夔老师?”
二人在往年的年会酒桌上有过几面之缘,夔彷是汲汲营营的小人,管彬杰是中庸之道的士子,话不投机半句多,并不算相识。
夔彷也不是奔着他来的,他带来一个人,时尚搭配顾问李红橼。
李红橼为外籍华裔,五岁移民海外,洋文说得比国文流利,知名艺术院校高材毕业生,二十七辞去高薪工作,随思乡心切的母亲回国内定居。
夔彷介绍:“这就是密斯李,点石成金的行家。”
他身侧站着一个男人,高个头,体态修长,头戴宽沿帽,从帽檐下轻轻挑起眼角,柔和的亚裔面孔,不高鼻梁,不深眼廓,却令人想起希腊神话中的那耳喀索斯。
管彬杰伸手与他相握:“密斯李,幸会。”
李红橼的第三字笔画太多,许多老板往往叫到“李红”就卡壳,十有八/九要蒙字音,显得很没有学问,于是干脆学蹩脚外文发音,一致喊他“密斯李”。
下面员工照葫芦画瓢,逐渐把这三个字音喊成了业界共识。
夔彷淡淡道:“密斯李的时薪很高,不要寒暄了,直接开始吧,姜逐队长呢?叫他过来一下。”
助理得到管彬杰授意,立刻放下手上东西去叫人。
姜逐与楮沙白正在脚手架上测试音响设备,郑隗偷偷摸摸过来说:“来了个洋鬼子。”
正副队长不以为意,打发他去拿电池,过了一阵,助理十万火急地将他们叫到化妆间。
楮沙白小声道:“哪里洋了?他还单眼皮呢。”
姜逐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李红橼围着他转了几圈,叽里呱啦与夔彷说了一通,郑隗用胳膊肘顶顶楮沙白,得意:“我就说是,看这鸟语说得多溜。”
夔彷听完点头,朝管彬杰翻译:“造型是第二层皮囊,越是拘着,越难以放开。”
李红橼又比划了一通。
夔彷接着翻:“外貌是一种特质,需要反复锤炼打造,这与皮相有本质的区别,他有这样丰盛的灵魂,注定与寡淡不相匹配。”
郑隗嘀咕:“丰盛的灵魂?怎么感觉像在做菜…”
接下来他们就被赶了,李红橼将人满为患的化妆间清空,只留下夔彷与管彬杰,过了三个半小时,才放人出来,出来前姜逐的妆全部洗净,美名其曰“惊喜要留到最后一刻”。
李红橼收拾东西离开,直到“五千年”演唱会当天,又在夔彷的陪同下出现在后台。
这回队友们总算见到庐山真面目,郑隗惊掉耳麦:“熊…熊猫妆?”
管彬杰纠正:“小烟熏。”
郑隗觉得不可理喻;“谁…哪家的歌手…化这样的妆…”
男歌手的妆千篇一律,论及女歌手,在这个天蓝色眼影流行的年代,除去摇滚乐队的女歌手的金属浓妆,张艾喜也不敢轻易尝试烟熏。
归根结底撑不起来,不是灵与肉级别的违和感,就是廉价的哗众取宠。
李红橼的做法简直可以用“胆大包天”形容。
下眼线,啡金晕染,铂片碎粉,不光容妆,服装也重新换血,缠上亮闪闪的的细银链,彻底脱离以往的温和邻家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