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负责人问:“还有问题?”
丁一双颤巍巍举手:“有…我想上厕所。”
桌上五杯水,楮沙白拿过他的杯子往里一看,空空如也,哀叹一声:“小丁,你以后要穿尿不湿去演唱会吗?”
负责人伸手指了一下:“洗手间在左边,一直走,快去快回。”
丁一双捂着肚子蹿出门,解决完跑回来,听到负责人在说:“…分成是七三,公司七,这个价位我想对新人十分友好了,就是程冠,在刚出道时,签的也是九一成。五年之后如果续签,会视你们的身价进行调整,最好不要尝试在五年之内解约,违约金标注在合同最后一页。”
桌上一排的活页夹翻开,他连忙接过郑隗手上的笔,在自己的那份上端端正正写下名字,落笔那一刻,负责人将牛皮薄放下,站起来鼓掌:“小伙子们,打起精神,属于你们的热身结束了,真正的战争刚要开始。”
当天下午,一行五人迁出训练班宿舍,赶去两条街外的公司的配备套房,楮沙白和郭会徽专门去翻了老黄历,发现宜乔迁宜动土,兴高采烈地搬了。
晚上十一点多,没了训练班宿管的叫唤,几个人下楼找到一个大排档,撬开几瓶啤酒,开始庆祝,庆到一半,姜逐扔下他们去接人,回来时果不其然带着朱定锦。
朱定锦在昊威原纪合作的电影《十三侠》的剧组,演完几个很有质量的炮灰兵,混到了一个替身,替得不多,主要是替女配拍跑马远景,女配仇相思舞蹈班子出身,上阵耍枪样样行,就是小时候掉进过河马池,惧怕比她高的动物,一靠近就腿软。
楮沙白一拍桌子,他酒量不行,半瓶啤酒下肚,就有点醉意了:“小朱来了,很好!今天你们小两口买单!”
郑隗也说:“都以为是楮哥队长呢,准备宰他来着,不过姜哥也没差,反正都要请客,队长请客。”
朱定锦拽姜逐的手:“队长?”
姜逐拿手遮着脸:“嗯。”
朱定锦弯腰拉了把油腻腻的凳子坐下:“请客行啊,队长等同于大哥了是吧,那叫嫂子,叫一声多请十块钱。”
丁一双抢先捧场:“嫂子,我要吃鱿鱼!”
烤鱿鱼很快端上来,闻着香,趁酒意,郑、郭二人也稀稀拉拉叫了,就楮沙白不叫:“小朱妹妹,太会占便宜了,在这儿的,除了小丁都比你大——那个老郭,老郭比你大五岁,老郭啊!你为了一盘鸡翅脸都不要了!”
郭会徽忙着动嘴,没空理他挑衅,楮沙白空有一腔“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愤懑,把炮火转向罪魁祸首:“姜逐,哥跟你说,你哥永远是你哥,你妹——不是,你媳妇永远是咱妹,这变不了的。”
姜逐嗯了一声,举起一次性纸杯:“楮哥,我敬你。”
楮沙白一口气干完,晃晃头,忽然想起什么,捡了块土豆片扔嘴里:“哦,小朱,你跟小姜可能要搞地下恋情了,合同上提到谈朋友需要向公司报备,办/证还要申请,要是上头一直不批,就不知道拖到猴年马月。”他狠狠把土豆皮一吐,“但只要哥几个还有一口气,你们不黄,我们就要看新娘子。”
姜逐两只手盖住发红的脸,半晌放下来:“楮哥,我给你点二十块的,别说了。”
楮沙白越战越勇:“干什么不说?想贿赂我,怕我闹你们那猴年马月的洞房?”
朱定锦的脸埋在姜逐肩上,这时抬起来道:“楮哥,我掐指一算,你这捉弄鸳鸯的毛病改不了,很可能十年过去,就你还是孤家寡人。”
听到威胁,楮沙白精神一振,叫起来:“行,赌一个,十年后,到底是我光棍,还是你俩没上扯证。”
热热闹闹吃到夜半,朱定锦去结账,完了手还和姜逐拉着,说要去东环路的苔江堤走走,楮郭郑丁四人嘴上说着早点回来,实际上心里不老实,尾随去了苔江。
江风吹散酒气,没有路灯的堤岸上乌黑一片,四个人跟丢了目标,没头没脑顺着路走。这时,郑隗忽然一猫腰蹲下,戳旁边人的腰,像看见三级片一样压低声音兴奋道:“喂,那里,快看快看!”
其他三人连忙贴着他蹲下,往手指的方向看。
黑色的剪影并肩坐在江堤上,星河的微光在江水中漂浮,也不知道低低说些什么,脸颊慢慢靠近,贴成一处。
四野静默着,白雾从口鼻冉冉呼出,成了乱作一团的呼吸。
不知多久,丁一双被寒风吹出一串鼻涕,他看看远方,又看看脚下,莫名明白一个道理,纵然身处海上生明月的美好景色,也只属于两个人的鸳鸯交颈。
四个人并排蹲着,只像田埂上一溜守夜的土狗。
第二天半上午,怀钧的经纪人上门报到,姓管名彬杰,怀钧集团旗下直属经纪公司的金牌经纪人。
几人寒暄一阵,管彬杰向他们介绍身后全身包裹在黑色鸭绒服里的人:“这位是苏善琦苏小姐,公司音乐方面的主要制作人,肖鹤舫教授91届的学生。”
苏善琦头发乱蓬蓬的,死鱼眼,大眼袋,嘴唇没血色,看上去无精打采,她伸手依次握过去:“你好,你好,坐,坐。”
落座后,苏善琦沉声沉气的:“公司对你们的预期是创作型歌手,不是唱我们收罗来的曲子,能写歌么?”
提到创作,郭会徽、郑隗、丁一双面有难色,郭会徽说:“歌是能写的,但恐怕达不到预期。”
丁一双小声问:“十二首歌,都要我们写?”
苏善琦一巴掌拍扁一次性纸杯,取下衣领上的铅笔在上面画了十二个格子:“至少六首,最多九首。”
她涂满几个格子:“留两到三首与人合作,把知名作曲人作词人约一下,你们跟着学习,再挂个名,别指手画脚,这些曲子不需要展现你们的风格。”
最后几个格子也很快被涂黑:“还有一到两首不用你们操刀,我们会选取当下主流元素,包装成朗朗上口的流行歌,不需要精神内涵,红到洗脑就可以,这是公司的保底手段,即便其余歌扑了,这一首红起来,就能赚钱,你们就还有希望。”
这种颓废微沙的声线越发令人觉得没底,姜逐与楮沙白望着那个纸杯,也有点紧张,安静片刻,眼前一花,苏善琦将纸杯抛投进十步之外的垃圾桶,恹恹道:“不过由我来监制一张唱片,想扑也挺难的。”
诸人还没从她“消极”与“狂气”的结合体中回过味来,管彬杰适时出声安抚:“苏小姐迄今为止参与制作专辑一百一十六张,其中包括多位知名歌手的传奇之作,怀钧发行的唱片在各类音乐大奖上的风头无量,与她脱不开干系。”
苏善琦驼着背,挠了挠脖子:“不,我一个人做不到,千军万马才能横扫榜单。”她吊着眼角扫过面前的五人,“希望合作愉快。”


第15章 探班
五个人中,只有姜逐和楮沙白能作得一手好曲作得一手好词,又是队长副队,理所当然承包大部分歌曲制作。
十天后,林林总总交给苏善琦八首歌的小样和词谱,连续被毙掉五首,苏善琦一双眼眼白居多,眼珠特别小,翻眼看人时格外阴森:“就这种程度?”
保留的三首歌,在姜逐谱的五首曲之中,他的旋律太挑人,楮沙白与郭会徽唱副歌部分还行,丁一双勉强能和声,郑隗是根本唱不了。苏善琦把五线谱扔回去:“改,抒情保留一首,剩下两首明快激烈一点,给说唱部分留空间,楮沙白填词很好,去和郑隗商量一下,怎么不违和地融入进去。”
几人为了交任务,昏天暗地在房间里关了一个多星期,苏大监制走后,丁一双瘫在地上起不来,有气无力:“这才过了三首,我们可把几年的存货都翻出来了,剩下的往哪里去倒腾。”
楮沙白也有些受打击,他翻动手上的稿子,缄默不语。
郑隗与郭会徽跟着坐在板凳上,手里茶水半凉。
只有姜逐没表现出什么负面情绪,他去屋里打电话了,这间房子装了一部电话,从此他再不用为了朱定锦跑马路边找电话亭,这几天不是坐在钢琴边画音符,就是“正在通话中”。
过了大约二十来分钟,姜逐挂完电话出来,客厅几个人原封不动在原位,他拿起沙发上的钥匙,环顾一周:“我出门一趟,要带吃的回来么?”
楮沙白踢过去一脚:“苏阎王把迫击炮抵在我们脑门上了,你还想着谈情说爱?队长,姜队,四分之一的时间过去了,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姜逐躲过他飞出去的袜子:“我又不能闭门造车,楮哥,又不是一首都没留下,八留三,比我预想的要好。”
楮沙白惊了:“你预想的是怎么回事?全军覆没吗?”
姜逐说:“这倒不是,我以为我谱的都留不下,不太合适团队。”
楮沙白双眼一亮,抱着一线希望道:“你没下力气谱?”
“什么话,我当然是认真谱的,一天一首,一共十张谱。”姜逐低头换鞋,“不过没抱多大希望,加上你两首,小丁、老郭合作一首,老郑那个不行,我出五首,数量足够了,其他的就没拿出来。”
丁一双翻身一轱辘爬起来,扑上去嚎:“姜哥!姜哥我帮你穿鞋…鞋拔子呢?”
楮沙白听他还有余力,顿时骂道:“我靠你不早说!我以为我们已经山穷水尽,没细粮进贡给土匪了。”郁气一扫而空,他跳起来穿袜子,“走走,出去吃饭,叫上小朱,我请客,你那五首有三首入选,就是百分之六十的及格率,可以了。”
姜逐拦他,商量道:“楮哥,别了,我这是去片场送饭。”
楮沙白眉头一皱:“怎么回事?小朱混这么惨,饭都吃不上?”
姜逐检查完钱包,随口道:“剧组定了盒饭,她昨天啃过菠萝,牙酸吃不了东西,我买点粥给她带过去。”
楮沙白忍了半天,还是数落道:“你说这不是活该吗,四五月的熟的吃了都酸,这才三月中旬,半熟的能把胃给酸没了,你家小朱就不能忍一两个月再吃?”
姜逐笑起来:“我用盐水泡过一个晚上,吃时还行,没想到后劲大。”
他扭开门把手,楮沙白却靠在门板上,一脚横挡,不让开。门开了缝就关不住一笼子困兽,丁一双攥着鞋拔子,如同挥舞一把冲锋刀要跟上,郑隗四处找外套,郭会徽走过来打个圆场:“姜哥,就一起吧,等你带饭回来,早饿得动不了了。”
姜逐拗不过鸡飞狗跳的四个人,五人齐心协力买了一碗搪瓷缸的小米粥,浩浩荡荡赶往南环路外六一村。
南环六一村,《十三侠》剧组,137场。
六一虽名村,却比县城都要气派,是傲峰影业与外企合资的实景基地,各路导演明星争相在此地取景,近年陆续扩充规模,成为境内首屈一指的影视产业试验田。
《十三侠》是一部声势浩大的老片,去年就开了机,几方人马都争相往里塞人,内部不和导致人员变动频繁,统筹换了好几个,拍摄到一半预算不够,只能搁置半年,最近找到新投资人,才重新开拍。
场务挺好说话,认得姜逐,听他说送饭来的,通融通融也就拉开拦路虎放他们进去了。
除了姜逐,其他四人第一次来剧组,新奇地四处瞧看,走了一阵,看见朱定锦正和剧中女二号仇相思挤在一块坐,两人都没卸妆,画的又是一模一样的妆容,远处看像一对孪生子,手上缠着几根红线,正在翻花绳。
仇相思是溪池昊威电影捧出来的小旦,舞蹈学校毕业,身体柔韧性好,接拍的大多是有打戏的角色,所以又称“刀马旦”。
只是这位刀马旦怕大体型动物怕得要死,别说剧组里租来的几匹马和骡子了,高一点的狗她都不敢靠近。
她们二人在专注地低声说话,姜逐几人靠近一点才发现两人不是在闲聊,而在对戏背台词。
这厢仇相思手上一捏一挑,挑翻出“两筷”,嘴里恨声道:“贼便是贼,我誓一生为贼,偷金偷银偷人心,你休要摆出救我出苦海的面貌,我乘风破浪,绝不回岸。”
朱定锦指头勾出一个“三面”:“我凿破你舟,我收你行碟,我藏你布鞋,我捉你归案——袖娘,怕是绝地之险,也只有我与你一道去了。”
仇相思拇指小指撑出“双十字”,略略一顿,接下来的词就不知跳到哪个场次去了,声线从激愤化为哀怨,轻轻启口:“十三郎…”
朱定锦立即接上:“别说话,我背你去寻医…”
演员入戏了不觉得,观众光听着太尴尬了,楮沙白噗嗤一声就给笑出来,坏了她俩的戏,朱定锦还没接上红绳,仇相思被突然打扰,手指一松,绷紧交织在一起的红毛线被拉成两条平行的直线,山穷水尽了。
仇相思柳眉倒竖,扭头,杀气腾腾:“什么人!”
楮沙白见躲不过去,一马当先打招呼:“你好,你好,不好意思唐突佳人了。”转眼熟稔地与朱定锦搭话,“你跟这演什么呢?我听着怎么不太对味,不是你的词吧?”
朱定锦接住姜逐手上的搪瓷缸,回他:“我是替身,没词,刚才是男一女二的对戏。”
楮沙白不解:“这男一号和女二号郎情妾意的,女一号呢?”
朱定锦:“女一是男一的妈。”
楮沙白对这剧情走向一头雾水:“你们拍的是什么?古代家庭伦理剧?”
朱定锦吃着粥没接话,反倒是仇相思在一旁冷不防搭话:“一代大侠遭人暗害,他老婆一边躲仇人追杀,一边培育儿子成才的故事。侧重点是亲情,懂不懂。”
楮沙白懂了,意有所指看她:“然后儿子爱上了一个女贼。”
仇相思生平最不待见油嘴滑舌的男人,二话不说,伸手抄起搁在凳子上的一柄短铗,挽了两道剑花,银光四溢,亮如青日,这道具开过刃,楮沙白连退几步,摆手:“别别,误会,女侠饶命。”
朱定锦放下勺子打圆场:“相思,别吓人。”
仇相思嘁一声,反手将剑戳在土里,别过脸谁都不理。
朱定锦很快将一碗粥吃完,姜逐不知从哪里找出两块棉花糖,塞进她口袋里。搪瓷缸是饭店里的,等会儿要还回去,姜逐和她说了一会话,去水槽边洗碗。
丁一双特别好奇去摸道具剑,仇相思不让他碰,拔剑离开,楮沙白趁机坐到朱定锦旁边,打量她疲惫的脸色:“状态不太对,话都没几句,受欺负了?”
“没有。”朱定锦指黑眼圈,“累了。”
楮沙白道:“小朱,你有没有觉得你家小姜跟人有点…不太一样?”
朱定锦茫然看他:“哪里?”
楮沙白踟躇半天,把今天的事说一遍,然后道:“先开始只是觉得他没脾气,老好人,我还猜过他是因为自己是山沟里出来的,所以自卑。”停顿少许,“后来发现他真没有情绪,也不是凉薄,就是…前途、评价,他统统不在乎。”
凳子上有一包烟与火柴,不知道是哪个场务带进来的,楮沙白故作深沉衔了一根,划火柴点燃,结果立刻穿帮“不会抽”的事实,呛得鼻涕眼泪往下流,赶紧熄了扔脚底:“这个人有目标吗?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人生目标是什么?”
朱定锦给他递纸:“有过,和我扯证。”
楮沙白:“…”
楮沙白:“没了?”
朱定锦:“嗯。”
楮沙白用力拧鼻涕:“不是,连个后续计划都没有?扯证多大个事,还以为嫁娶的是豪门吗,你们又没啥你爱我我不爱你的三角恋,搞的一张证纠结成几十万字你追我赶流水账,你也不说说他。”
朱定锦疑惑:“为什么要说?我觉得他很有想法。”
楮沙白问:“他要是不赚钱呢,就傍你?”
朱定锦:“也可以,他多俊。”
“年老色衰了呢?”
“那也是帅老头,带出去给一街的老太太炫耀,贼有面子。”
楮沙白服了:“合着你俩是王八看绿豆的一丘之貉。”
右斜方的远处乱哄哄的,人员走动,大约是开拍了,朱定锦没休息好,兼之牙酸,除非有人叫她过去,否则蹲在这一角死不挪窝。
这时,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惊得人头脑一醒。
众人抬头望去,去而复返的仇相思花容失色,后面跟着一只半人高的黑黄毛流浪狗,撒欢似的追她。
仇相思不假思索向这边扑过来,一脚踹翻楮沙白,猛地躲到朱定锦身后,闭紧双眼,死死抱住她的腰。
郑隗就在附近,想英雄救美,却见朱定锦已经捡了块石头裹进一次性餐盒里,往远处一扔,命令道:“去捡。”黄狗闻着残羹味兴高采烈跑远了——这样看来受伤最重的是楮沙白,那一脚力道似乎不轻。
郭会徽和丁一双连忙把艰难捂腰脸色发白的楮副队拉起来,上下拍他身上的沙土:“楮哥,楮哥还好吧?伤哪儿了?”
楮沙白:“…”
太他妈痛了。
女侠你有这腿力你怎么不踹狗啊!


第16章 录音
仇相思死死攥着朱定锦的胳膊不松开,朱定锦没办法,与姜逐打过招呼,起身陪她去导演旁边。
等楮沙白痛劲缓过来,吆喝其他几人回去,因为实在痛出汗,有些话他就憋回去了:姜逐在训练班几年,因为人太寡淡,如同与世界隔层玻璃,全宿舍的人都觉得他这辈子找个老婆难如登天。
于是都断言他这人不该生活在现代社会,胎投早一点比较好,投成个大少爷,还能寄望于包办婚姻。
等知道他交了一名自由恋爱的女朋友,所有人讶然之余充满好奇,楮沙白尤为惊诧,要知道让姜逐喜欢上一个女孩难如登天,而一个女孩能无视姜逐外貌还能喜欢他孤魂般的内在,几乎不可能。
去年七月,他终于见到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朱定锦。
很普通,第一眼和大街上无数擦肩而过的女孩子一样平凡。
渐渐的,他发现这人极有主见,性情不强横,说话做事得体,好人缘,像清新朝露中的一朵小花,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让任何人喜欢她。
楮沙白开始试探性逗她——他从中学开始就有逗恋爱中小情侣的怪癖,一见到他的女孩子们都往男朋友背后躲,可他从未见朱定锦急红眼,遇事第一反应不是失措逃避,而是游刃有余地手起刀落,这源于她千锤百炼的自信,仿佛天下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难题。
高智商,高情商,楮沙白几乎立刻断定她隶属于这类二高人群。
但观察多了,发现她并没有因为二高而产生“上进”的欲望,甚至在压抑这类人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她不接好本,拍好戏,并不热爱演员这个职业,但要说只为谋生又差了点意思,她的生活很鸡肋,不至于厌倦去死,但也绝不产生令人振奋的波动。
这种人游离在社会的边缘,往重里说,都有犯罪潜质。
而且是不犯则已,一出手就是杀人放火的连环重罪。
楮沙白却没从朱定锦身上捕捉到任何反社会的疑点,她的不一般就在于居然和姜逐成了绝配,天天穷开心。
他也尝试与一些人议论过,姜逐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问他不顶用,而其他的人都用一种“你在瞎说什么”的眼神回看他,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不正常?我们不都是这样活着的吗,你还想日子一波三折?平平安安是福,别想太多楮哥。”
最后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疑心病太重。
直到过年时碰到蹲楼梯上啃酱鸭腿的科小疯子,踏破铁鞋无觅处,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是一个冷漠的人。”
科小丰笃定地说。
楮沙白压抑住骤然加速的心跳,仰头望见她半开的宿舍门,床头塑料镜子上挂的中国结,穗子丝丝缕缕飘动,问:“冷漠?难道不是和善可爱,你看她还送你礼物。”
科小丰说:“但她眼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楮沙白惊了:“你的散光眼还能看出这个?”
科小丰:“我又不盲。”
楮沙白沉默很久,把事压在心里,离开了五楼。
他突然觉得非常孤独,朱定锦跟所有人打成一片,像个真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大家都觉得她那么平常、那么乖巧、又叫人安心,只有他在慌,他从小被老师长辈宠到大,都说他脑瓜子聪明,他也觉得自己聪明,猜考题猜人心十有九中,同学都叫他“楮神棍”,他不屑一顾,自诩这是“聪明人的直觉”,为此沾沾自喜。
他的直觉在示警。
他忍不住去想剥她皮囊,看里面是怎样的一个人。
因为他总去撩,郑隗还偷偷问他,是不是喜欢上朱定锦了,劝他朋友妻不可欺,他们五个做了几年的兄弟,夏天捉蚊子冬天烧热水,不想因为这个散了。
楮沙白哭笑不得,没头脑地蹦出一句话:“你听她说过她父母么?”
郑隗大惊:“你想先去搞定丈母娘?楮哥!姜哥会扒了你的皮啊!”
楮沙白骂道:“滚!”
郑隗灰溜溜走了,不过这提醒楮沙白,他太关注朱定锦了,虽然他没那种心思,但看在别人眼里可不一定——郑隗这傻大个都看出来了,姜逐肯定看在眼里,但为什么一直没来找他,是怕摊牌后无法收场,还是别的原因?
他找了个时机去问姜逐,姜逐的回答很平淡:“我觉得她不会喜欢你。”
楮沙白:“为什么?”
姜逐:“想象不出来。”
楮沙白:“…”
然后姜逐突然神来一笔,痛打落水狗:“我们是一见钟情,楮哥你听说过这个词么?”
楮沙白:“…”
好他妈的气啊。
这秀得让人无言以对,楮沙白骂着走了,有种皇上不急太监急的丢脸。
忧心这俩不如忧心一只单细胞生物,谈成这样也是绝了,根本不关心其他人。
也不担心对方为什么生气、是不是在撒谎、会不会走失,简单专注,信鸽一样,无论背道而驰飞去多远,黄昏时必然双双归于屋檐下。
像最好的故事里说的那样。
十八岁的姜逐遇到十八岁的朱定锦,在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这时他们青春年少,这时他们彼此/相爱。
三月底,只要不下雨,天开始一日比一日暖。
《十三侠》剧组为了赶超进度,每天都是超负荷工作,艺人们自备零嘴补充能量,只有朱定锦好几天牙酸吃不了硬的,每天靠粥活着,瘦得厉害。
姜逐专门去百货商场买了个进口的小电饭锅,一队人都盯着这个有洋文的稀罕货瞧,郑隗笑他:“姜哥心疼死了。”
等朱定锦牙好了,这锅就处于半弃用状态——五个和尚没水吃,谁也不愿意烧饭,郭会徽觉得浪费,偶尔借来煮泡面。
又过去四五天,苏善琦叫助理送来一个资料袋,里面是一首歌的小样,词与曲已经完成,让他们有空试唱一下,把磁带寄回去,等编曲也完善完毕,就通知他们去东楼录音棚。
歌名是《为我向夜》,苏善琦亲自捉刀。
出自苏善琦手中的曲子自然而然有了一种驾轻就熟的魔力,她最擅长运用节奏的力量弱化旋律,用电流般的脉冲刺激大脑。
姜逐目不转睛盯着那张鼓点简谱沉思,一个多小时没动,几人都以为他魔怔了,楮沙白刚要去推他,他骤然醒来一样抬头,吓人一跳。
楮沙白与他大眼瞪小眼:“回神了?看出什么来了。”
姜逐说:“差距。”
楮沙白:“…你说得对。”
姜逐从沙发上站起来,没穿拖鞋,去乐器房找笔,楮沙白去瞄了一眼,回到客厅道:“没事,写谱子呢。”
两天不到的功夫,楮沙白将录好的新曲磁带寄回去。
没想到苏善琦那边的速度更快,隔日就叫他们去东楼,等他们抵达十三层,迎面晃过许多行尸走肉,个个眼圈黑得像化了烟熏,管经纪人介绍这些是苏大监制手下的制作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