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定锦伏在他身上,没立即起来,凉凉的手蒙住他的双眼,再一路滑下来,过鼻梁,过嘴唇,停在轻动的喉结,姜逐被她这么作弄,喘息问:“还呛么?”
“不呛了。”
姜逐捧着她的头,深深吻下去。
大年夜的筒子楼道里,虽然没有人,情难自禁了一会,还是很不好意思。
两人爬起来,互相拍土,牵着手往家赶。走之前朱定锦关好了租房内的门窗,虽然还有从门窗缝渗进来的青烟,不过比起外头的“仙雾缭绕”,可比蓬莱还净土了。
新年过得最是累人,舀水洗完碗,欢闹的劲儿一旦消散,人就扛不住困意,朱定锦昏头昏脑去铺床。租房一室一卧,平日只有她一人,姜逐来了就把客厅的沙发边拼一排瘸腿凳,再铺两层被褥,他睡觉老实,没掉下去过。
这几天不管在哪,觉都睡不好,冷不防几个炮炸得人一激灵,又或者哪家的长鞭噼里啪啦响个没完,一百只羊数完,它还在慢悠悠地炸。
一直到初六,情况才稍微好些,初七是重新上工的日子,姜逐要回怀钧报到,朱定锦手上没有通告,不用去宣义,踩着满地的红鞭炮皮,一路将他送上汽运大巴。
二十八号姜逐终考,朱定锦赶去怀钧。
终考地点在东楼二层,老远就看见门口杵着一个人,姜逐一边往手里呵气,一边往街口张望,看到人,面色一亮,紧走几步去拉她的手,两人并肩往里走。
刚上去,一个什么东西就擦着肩蹿过去,后头传出郑隗中气十足的大叫:“小丁你慢点,别撞到人。”
二层与高层的录音棚装饰不同,条纹地瓷砖,一排塑料凳,郑隗正翘腿坐在上面。
楮沙白闭眼盘腿坐地上,膝盖上散乱放着一叠乐谱,神情特别安然,犹如高僧冥想。郭会徽模样焦躁,原地转圈,摸了摸兜,似乎想来根烟,但他那裤子看上去像是新换的,笔直熨帖,兜里铁定空空。
片刻,丁一双去完厕所回来,仍不消停,内八字站姿,嘴里哼哼唧唧的,楮沙白眉头一皱,坏了刚刚的宝相庄严,睁眼瞥去,语重心长道:“小丁,八趟厕所,别尿脱水了。”
丁一双丧着脸:“楮哥,我怕,我一怕就憋不住。”
楮沙白不愧是常年霸榜的独孤求败,毫不吝啬地给小弟传授独门诀窍:“深呼吸。”
丁一双白着一张脸:“更…更想尿了。”
楮沙白轻叹一声,世外高人的风范一览无余:“你别总惦记下三路,人的心态不在你的膀胱里,找到丹田,任何事,一吸一吐,就没事了。”
朱定锦乐出来了:“楮哥,修道呢?”
楮沙白咦了一声,才注意到她,站起来拍拍灰:“小朱啊,给我们姜哥助阵来了?悄悄跟你说,小姜可怕死了,寒窗四五年,模拟考状元,这要是真临门一脚发挥失常,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他心里包袱重着呢,你给他好好排解。”
朱定锦扭头问:“怕不怕?”
姜逐低头,指着楮沙白,在她耳边说:“这个人是嫉妒,他没人送考。”
朱定锦:“可把你得意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得意死你。”
楮沙白:“…”
郑隗噢噢起哄,大力鼓掌,楮沙白叫道:“小朱你不能这样,你这样是破坏公安秩序,打牌出老千,你男朋友要被揍的我跟你说。”
眼见要闹成一团,漆过的铝合金门从里面开了,走出一个穿皮袄的人,手上是一叠名单,拿笔敲了敲墙:“姜逐,姜逐进来,时间到了。”
考核顺序按照总分榜的排名,刚刚轻松起来的气氛又在紧迫中凉下去,姜逐抱住她,脸深深陷入她的围巾里,随后才放开她,跟工作人员进门。
门咔哒关上,丁一双嗓子里呜出一个响,又忍不住去放水。
腰间忽然滴滴响,朱定锦拿出来看了一眼,抬头朝楮沙白比手势:“我出去打电话。”
电话亭就在怀钧对面的车站旁边,拨通后,张宏起那嗓子如饿虎扑食急吼吼道:“小朱?还差一个群众演员!还差一个!你快过来救场!”
朱定锦把话筒拉远:“不了张哥,我男朋友终考。”
张宏起一听来了劲“中考?换男朋友了?拐带未成年人可是违法乱纪啊小朱同志。”
朱定锦:“我谢谢您了,你家中考在冬天。”
那边背景音乱糟糟的,张宏起又嚷起来:“小朱你快来救人,我手底下的人全派出去了,就你还闲着。”
朱定锦换只手拿话筒:“张哥,张老板,群演你随便找个素人也能上,我这闲着没事干不是公司的意思吗?”
“你知道是哪部片吗?就是跟胡总刘总吃饭的那个大制作,你进去演个兵,台词不多,‘啊’一声就行,完了就去拿钱。”前半句听起来还人模狗样的,后半句暴露他的野心,“隔壁是傲峰的剧组,魏影后监制的新戏,你快去快去,混进去替我讨个签名。”
“别人都是赶鸭子上架,你这是赶我偷地雷呢。”朱定锦道,“魏璠一颗原子弹摆那镇着,回头我让人给轰出来,禁戏三年五年,你脸上就有光了?”
张宏起:“你这都什么话。”一连串地瞎叫唤,“祖宗,姑奶奶,汉高祖,关二爷,观世音菩萨,组织信任你,这种抗炸药包的重任就你能做。”
“做完两腿一蹬,闷头一张棺材板,化成坟头一缕青烟?”
张宏起急了:“你不要在电话里跟我扯皮,小朱,你不去也得去,没得商量。”
沉默,过了会,朱定锦唔了一声,说:“那行,我收拾一下,地址给我。”
张宏起眉开眼笑:“——这样就对了,宣义南环路外六一村,你记着。”说完又感叹,“早答应不就成了,还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青春期早过年纪了啊小朱同志。”
朱定锦笑:“人没有点反骨怎么行?张哥,我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都是反的。”
搞定一桩事,张宏起也乐于与她说几句俏皮话:“是吗?有那么多?我怎么看不出来。”
“因为外面披着人皮呢。”
这话越听越渗人,张宏起打了个囫囵场:“就这样,挂了挂了,你赶紧去,别忘了签名。”
朱定锦回东楼,开始收拾东西,围巾挂脖子上晃荡,楮沙白过来问:“怎么了?急事?”
朱定锦道:“嗯,公司的事,帮我告诉姜逐一声,我去剧组出外景,可能要几天功夫,如果打不通我电话也别急。”
楮沙白:“行,我告诉他。”
“谢了楮哥。”朱定锦背起包,往考场的窗缝里瞧去一眼,呵出的白气给玻璃蒙住一层雾,她画上个笑脸,转身走了。
…
北环路,一辆轿车飞驰。
腊月傍晚天泛青光,阴云密布,飘起细碎的雨刀子,车窗上全是刮出的水痕。
宣义城北是市内有名的富贵区,几大龙头都在这片风水宝地置办房产,车道去年新铺的,路中间的双向线崭新发亮,天昏昏暗的阴天,路灯提早亮起,占地一方的赵宅淹没在濛濛烟雨色中。
轿车右拐驶入赵宅,在花坛前熄火,佣人打着伞上前开车门,将黑伞罩在上空,怀钧集团总经理赵访风从车内伸出一只高跟鞋,轻轻踩在地面上,确定雨水并不没鞋底,弯腰从车中下来。
佣人们前后左右撑起四把伞,簇拥她前行,她穿过庭院与花廊,往右匆匆一瞥之下,隐约瞧见一点烟头的火光。
佣人不会在这种地方抽烟,赵访风顿时惊叫起来:“谁!”
一个虎背熊腰的人影从阔叶植物后面走出来,把烟放手掌里捏灭,不好意思笑道:“抱歉赵总,是我,侯二。”
赵访风刚安下去的心,在某个瞬间又提起来。
侯二是一个保镖,工资不走公司财务渠道,由某个账户单独开出,他也只听命于一个人。
赵访风猛地抬头,望向赵宅,那里透出淡淡光亮,应证她的猜测。
——它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赵家法定继承人,怀钧集团董事长,赵伏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上线
第11章 姐妹
绿屏的密码锁咔嚓一声,门开了,赵访风脱掉高跟鞋,拎着踩进地毯。
客厅开着一侧壁灯,光线昏暗,噪音隐约。
一个背影披着宽松的家居服,盘腿坐在沙发上,叼着一根没有火的纸烟,双手噼里啪啦操控游戏手柄,目不转睛盯着屏幕里纸片般的建模人物,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访风挥退佣人,静悄悄拾起拖鞋穿上,静悄悄走到半开放式厨房,不发出任何响动。
厨房留下了一份饭和半煲汤,她从冰箱里拿出来,撕掉保鲜膜,分成两份装在盘子里,放微波炉里热的时候,又烤了两片黄油面包,把生菜和黄瓜切片,倒了点沙拉酱拌在一起,装满了两个大盘子。
打开碗筷抽屉找勺子,一抬头面前杵着一个人影,她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赵伏波单肘撑在料理台上,客厅大屏的游戏界面被Game Over占据,她额发略微凌乱地垂下来,眼神有种淡淡的朦胧,她取下嘴里没燃的烟扔进垃圾桶,慵懒地笑:“弄什么呢?这么香。”
访风把勺子给她:“家里没存什么菜,乱七八糟做了一点,姐还没吃吧?”
赵伏波接过,拨弄了一下:“弄太多了,吃不下。”
她将自己的盘子推过去:“不要的给我。”
赵伏波挑眉,握住勺柄挖饭,吹了吹热气,“姨呢?”
“去多福时装周了,今天上午走的,下周四回来。”
赵伏波嗯一声。
她三口两口吃掉半盘子,勺子一扔,浑身没骨头似的靠在料理台边:“实验组合团体新方针的董事会议案,是我缺的哪一场?”
访风条件反射道:“上月十九号。”
说完她朝沙发望去,果然看见茶几上横躺着四五份资料袋,游戏手柄扔在一堆文件上方,旁边放着一份总经理工作报告,是她两天前撰写的工作汇报和年度计划。
她忐忑不安道:“这个决议不行吗?”
“方向还行,现在音乐不好做,流水线一样的产品会腻,一旦把情怀炒起来,大众慢慢又会将目光投到原纪的‘复刻经典’上去。”赵伏波把玩打火机,低头说,“是时候立一棵百年摇钱树了。”
过了一会,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议题里提到了训练班前几名的苗子?”
访风:“是,预计今年出道,遵循董事会决议结果。”
“这件事权限给我,涉及到具体业务的文件我会传给你,记得签字。”
“好。”
赵伏波直起身走向沙发,走了一半回头:“对了,我要见一下那三位老师,训练班前五名的终考录音带和个人档案别拆封,一并带过去。”
访风确认道:“是肖教授,和陆、夔二人吗?”
赵伏波:“不然呢?”
怀钧名下有三个重量级的顶尖音乐人,除了肖鹤舫女士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其余两位劣迹斑斑;怪才陆沉珂,溪池音乐学院毕业并留校任教,患有严重躁郁症,时常出言不逊,并且情商负无穷,被忍无可忍的同事学生联手排挤出院校;而另一位音符奇才夔彷,人品败坏,贪慕虚荣,见钱眼开,是个有过案底的经济犯。
老对头原纪唱片对敌方的音乐人才永远是不吝啬于挖角的,但陆沉珂与夔彷的档案让他们敬而远之,唯一痛心疾首的是肖鹤舫,简直是鲜花插牛粪,明月照沟渠,怎么和怀钧同流合污去了。
好在她桃李满天下,原纪找她的几个学生牵线搭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开出翻倍薪酬,希望肖教授弃暗投明。肖鹤舫听完学生的长篇大论,轻言细语婉拒:“多谢原纪的好意,我无意去贵公司任职,怀钧是有不好的传闻,但那是公司决策方面的失误,与音乐无关,这个地方承载了我无数的心血,我不能因为瑕疵而抛弃它。”
肖鹤舫是出了名的重情重义,原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从源头查起,结果查明她跟怀钧的一位宋姓董事交情深厚,受人之托来怀钧任职。涉及感情一说,墙角永远固如混凝土,任你舌灿莲花,也决计撬不开。
这三个音乐人常年站在金字塔顶端,时间宝贵,即便是公司高层,约人都很难,等闲歌手的终考资料根本送不到人面前,只有那些一线歌手当初出道的时候,公司内部找过他们咨询意见。
但条条框框管不到赵董事长头上,人是她弄来的。
“你联系一下人,把约见他们三个的时间尽量凑到一起,不要重叠。”赵伏波将沙发上乱七八糟的文件扔到地上,“总时间控制在一个小时之内…有点紧,两个小时吧,计划书和资料准备好,清空楼层,放人守着,无关人士谢绝入内。”
访风立刻应道:“我去做。”
半晌,她挪动脚步去沙发边上,期期艾艾的:“姐,你去哪里度假了,过年也不回来,我去问魏叔,他也说不知道,联系不上人。”
赵伏波反问道:“你不看电视吧?”
访风不知道她为何这么问,如实答:“七点会看半小时新闻。”
赵伏波躺倒沙发,仰头笑了一声:“挺好。”
访风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双手攥着沙发皮站了半天,没有人再说话,连呼吸都是轻轻的,她试探地凑过去,发现赵伏波已经睡着了,家居服松松散散摊开,壁灯散漫的光铺在她光裸的脚踝上。
访风在沙发边站了许久。
这个人永远是大胆、激进、凶狠、诡诈的代名词,对她而言,原则就是橡皮泥,底线就是无底洞,从头到脚是良心被狗吃了的最佳典范。
正因如此,赵访风中规中矩的温和行事风格受到了很多职工与艺人的欢迎,但仅限于此,没人觉得她能够取代赵伏波。
赵访风原先不姓赵,姓白,随母姓。
她从记事起就住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公寓里,母亲有时会出去,批发衣物鞋子,做点小生意,家里门锁拴着,从不让人进来,除了一个男人。
那是个经常提着裤子从母亲房里走出来的男人,每当这个男人到家里来,妈妈都把她赶出去玩,这男人出来时,心情好会摸摸她的头,逗她两下,心情不好就阴着脸系皮带,粗鲁把她推开,目不斜视地出门。
妈妈有时会低声跟访风说:“别哭丧着脸,那是爸爸,爸爸。”
她惊疑不定盯着母亲脸上的巴掌印和肿胀青紫的伤痕。
有天她在电视上看到了爸爸,他身后跟着一个憔悴孱弱的女人,车里还坐着一个孩子,没拍到全貌,只看见她半张脸,低着头,戴着大号墨镜。
她指着电视里的女人问:“这是谁?”
妈妈没说话,只是掉眼泪。
某段时间,那个男人都没有登门,她也很久都没有听到来自“爸爸”的消息。
听到有知情人透出口风,爸爸进牢子了,运作许久都没戏,捞不出来的那种,他赵家三代独苗,少了乌七八糟的姨舅亲戚,资产一分不落全到了独生女赵伏波手里。
赵大小姐一跃成为怀钧集团最大股东,公司因此动荡,股价狂跌,成了众人眼中可瓜分的香饽饽,数不清的橄榄枝向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投去,凡她出席的场合,男人抹发胶喷香水,制造意外,试图俘获千金芳心。
几月过去,情场老手们铩羽而归。
他们的预计完全错误,迎头撞上的不是手到擒来的草包,是一个奸诈的商人,她能把一切——智才、艺术、人性、梦想变成金钱,再从金钱中萃取权力。
男人们甜言蜜语里给她的承诺、给她描绘的蓝图、给她画的大饼,在火眼金睛下粉身碎骨。
坚持最长的一个败退在某次浪漫的烛光晚餐,十八般手艺用尽,发出的海誓山盟将自己感动,情不自禁去牵赵大小姐的手时,得到一个耐心的笑容和鼓励的眼神,像欣赏一只会翻跟头的草履虫。
老手汗毛直立,手指僵硬,头皮上刮起凉飕飕的风,产生了一种“生殖隔离”的荒谬感。
赵大小姐的情路如同二万五千里长征,难以通关,列强们不得已打起亲情牌。赵伏波时年不满十八,需由监护人代持股份,而父亲被剥夺政治权利,母亲又没有自理能力,再高一辈的没那个福气活到四个现代化,大好时机之际,四面八方冒出她父亲多年的“故交”,沉痛又慈祥送去慰问品,以此博得遗孤好感,获得司法支持。
监护权最终判给一个叫魏隆东的人。
赵伏波为自己找的这么一个监护人,关系远得不止一星半点,是她母亲的堂兄的老婆的弟弟,简练一点,是她母亲那边的亲家。早在她不满周岁那年,母亲堂兄出车祸去世,这层亲家关系也断了,平时并不来往。
魏家的虎须平常人碰不得,魏隆东有自己的事业操劳,家庭美满,压根没时间管这个被塞过来的远房祸害,像模像样关照一番,打点钱,就任由她自生自灭了。
同年,股东会召开,董事大洗牌,至年前,赵伏波坐上董事会的专属席位。
直到她稳坐第一把交椅,游刃有余地快速换血,才被人翻出一桩案子:她父亲赵怀赫牢狱之灾正值运作之时,生前最信任的股东跳楼自杀,侦查现场寻访亲友都未发现任何疑点,又有巨额债务的恰当理由,因而迅速结案。
因此赵怀赫出事那段时间,是赵伏波在积极运作,还得了一个孝子贤孙的名声。
——然而不可否认,随着调查逐步深入,赵怀赫的罪名一次比一次重,陷得越来越深,经过管理局批准,跨省转去“東征第一监狱”之称的石库监狱服刑。
这个判决一出来,就是变相地告知家属亲友——别忙活了。
有人后知后觉察觉到里头有一丝猫腻,但也仅限于“觉得”,没有任何证据,这件事不了了之是因为赵伏波的回应:“觉得是我做的?你觉得?阴谋论是不能将一个人定罪的,而你的‘觉得’可以去和‘诽谤罪’对簿公堂。”
赵伏波在白访风的心目中是一座高山,一片大海。
而她的一生注定是石头与水沟,她妈妈是别人口中的“小三儿”,她的出生是一个不被承认的污点,她的一生都撕不去私生女的标签,没有父亲,只有一个泄欲的男人。
被生下来是自己的错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会有烙印黥面的惩罚。
母亲对她说,这是前世的孽,今生要还完,否则下一世还要受罪,访风捂住耳朵,隐隐觉得不是的,没有什么前生今世原罪本罪,只是不公平。
因为无力改变,所以索性不挣扎,俯卧在神佛脚下,用自我贬低安慰自己。
十几岁的年纪,言情故事替代童话在班级间流传,访风也经常幻想有一个如意郎君,不嫌弃自己的家庭身份,爱她,帮助她,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样的白日梦终止在一个下午。
某天下午,赵伏波登门拜访。
第12章 枭雄
那是一个的春转夏的半下午,早晚风凉,正午晒地水泥翻烫,在晚风中慢慢散热。
有人叩门。
笃笃,很轻,不像住在这里的人,敲自家的门都像讨债似的发狠。
访风拔出铁门的栓,门外贴墙靠着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女孩,侧分的亮丽短发,打着摩丝,露出光洁的额头,手里握着一包烟,风衣的手肘部位蹭到石灰的墙,刮出一片斑驳的白色。
她愣愣打量这个人,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走出来:“谁呀?”
时间像是断片,下一秒,母亲脸上表情突然变得惊恐:“赵,赵…”她大喊女儿的名字,“访风!过来!快过来!”
访风被母亲的喊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前的人挑了一下嘴角,笑得很敷衍,说话也像没吃饭似的阴柔:“我,赵伏波,不吃人。”
赵伏波。
她听过这个名字,在电视里,街坊间,没想过有朝一日名字的主人会亲口对她说出这三个字。
这个人是她的姐姐,是与她一半血脉相连的陌生人。
我会死吗?访风第一反应既茫然又恐惧,她知道妈妈和她都是“不光彩”的存在,“打小三”这个词是被社会默认允许的,闻讯赶来的人从不会拉架,只会笑嘻嘻看热闹,她们是地沟里的老鼠,四处躲藏,人人喊打。
在门口访风都能听到母亲牙关打战的声音,她知道母亲胆小,却不敢站起来跑,有种身处非洲大草原与狮狼虎豹对峙的错觉,你不动它不动,你一动,它就要扑上来把你弄死。
赵伏波没什么兴致地扫过公寓陈设,从烟盒中倒出一根,衔在嘴里点燃。
“咱爹是个混蛋。”她呼出一口烟,两指夹着烟头搔了搔眉头,“托生到混蛋的后代里,不能拒绝,挺不幸的。”
访风蹲在地上,吓得牙关直抖,直溜溜盯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姐姐。
一只手按在她的脊背上,有力温暖,赵伏波用力把她带起来:“跟姐姐走吧,姨,一块吧,家里空着呢。”
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做法给了她们更大的恐惧,一时间连杀人抛尸都想到了。
访风与母亲白筠兢兢战战被带回了赵家,没有拒绝的余地,赵宅庞大且时髦,她头一回见到地上铺的是木头,客厅上悬挂着闪瞎眼的钻石大吊灯,卫生间大到吓人,一尘不染的白瓷浴缸和暖洋洋的浴霸。
赵伏波把她推进去,挽起袖子,把她从头到脚涮了一遍。
她被沐浴球搓得痒,好奇心压倒恐惧,笑得在浴缸里打滚,四处乱爬,还向赵伏波泼水。赵伏波脸色淡淡的,没有发怒的迹象,陪着她闹,开了按摩装置让她去玩。
互相泼水时没注意,旁边的烟盒浸了水,赵伏波打开看了一眼,皱眉扔进垃圾桶,齿间转着一根牙签,懒洋洋靠墙上看她玩泡泡:“好玩?”
访风用力点头。
“说话。”
访风细细弱弱开口:“好玩。”
赵伏波嗤笑一声:“猫都比你叫得响。”
过了一阵,赵伏波加了热水,让她等水凉就起来穿衣服,自己关门出去,访风听到她在客厅跟她妈妈说话:“姨,户口本带来了?这事我还得托人去办一下,叫访风改个姓,以后接手怀钧的事也方便。”
她妈妈的声音惶恐又轻柔:“不不…我们不沾公司的事…大小姐这是您的资产,访风与我都不会插手…”
赵伏波轻啧:“赵怀赫我都撂倒了,还能怕你们翻了天去?看不起我呢。”
访风推开一条缝,看见姐姐揽着她妈妈的肩坐在沙发上,放下上身白衬衫的袖子,看上去像个温和有礼的文艺青年:“姨,你也知道,有钱人家糟心事多,访风那么聪明的小孩,你舍得给养废了?别哭,我反正舍不得,看在有同一个爹这么倒霉的份上,她肯上进,我就把公司给她——我容易祸害人,让我兼任老总,旗下艺人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顿了一下,她抽了几张纸巾给低头掉眼泪的白筠:“当然,姨要是不同意,我就把访风送出去念书,镀层金回来,找个工作,也挺好。——您今晚和访风睡一个卧吧,商量清楚,是出去念书,还是放我身边养。”
沉默片刻,她向浴室方向瞥过来一眼,访风一惊,快速缩进去。
赵伏波见着了哼笑一声:“小心冻着。”
入夜,赵宅无端变得空旷,四周静悄悄,访风从来没能想过能和赵伏波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又尴尬又兴奋,睡意被挤兑得一点不剩。
白筠同样睡不着,怕女儿被利用,卖了还帮人数钱,眼泪珠子一刻不停往下掉,拉着她碎碎念:“我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不求大富大贵,妈真不想你去沾公司的事,赵家大小姐是那么善心的人吗,孩她爸怎么进牢子的我们还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