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宣主管连忙叫来服务员,让他去隔壁劝人消停会儿。
服务员去了一趟,苦着脸回来:“先生,十分抱歉,这——要不我们给您换个包厢?”
胡总和刘总都朝他看过去,企宣主管如芒在背,强撑着一口气:“你们的服务质量怎么这样差劲,明明是隔壁扰民,怎么叫我们换地方?”
张宏起推推朱定锦,主管瞥见,立刻会意,咳嗽一声:“小朱,你跟我去走一趟,这个事是要讲道理的,我们去跟人说。”
朱定锦已经替这两个“不能喝酒”的货色干掉一斤半白酒,菜没吃几口,正按摩太阳穴,没休息一会又被当骡子使唤,她站起身,临危受命跟着主管出门。
隔壁热火朝天,笑闹声透门而出,主管硬着头皮敲了几下,里面根本没反应,还是服务生帮他们推开了门。
这个包厢塞了十几号人,半桌高谈阔论的醉脚虾,半桌的莺莺燕燕,正对隔扇门的饭桌上座坐着一个女人,身穿紫貂皮草,半侧着脸,任何人第一眼瞧见,都会从心底涌出一股惊艳。
门开,她正过脸,投来目光,腮红和嘴唇都是正红色,双眉修得锋利,透出一种精致的冰冷。
第8章 小恶
包厢的气氛短暂停滞了一瞬,男男女女的交谈烟消云散。
就在此时,万众瞩目的企宣主管一个箭步挤入包厢,隔着直径两米五的旋转桌,伸出破冰之手:“哟,这不是卢总嘛。”
他叫的方向是皮草女人左侧的一号人物,二十来岁,板寸头,这个距离基本不可能握到,那位卢总也没有穿越对角线与他会晤的意向,仅仅是站起身,略微点头:“不好意思,今天酒喝得有些高,您是?”
主管开始自报家门,朱定锦在他身后装木头人。
不等她想好这摊子怎么收拾,跟上来偷瞄的张宏起早撤回去通风报信了,没有一会,他们那包厢的人倾巢出动,两个投资人一马当先,二话不说满上酒,要往上敬那位傲峰影业的副总卢北海。
生意场上几杯酒拼得就是一股劲,被这么单刀直入地一敬,包公也拉不下脸拒绝,卢总半推半就饮了两小杯,没头没脑地瞎聊,对对是是地客气几句。
刘总酒杯没放下,紧接着朝皮草女人忙不迭举杯:“魏影后,久仰大名,得过洋奖的大腕,幸会幸会。”
胡总在后头赶紧纠正他这土包子的叫法:“什么洋奖,那叫国际奖。”
女人虚碰一杯,露出负温度的笑容:“您好。”
张宏起在朱定锦后面,激动地戳她腰:“魏璠啊!是魏璠!能不能要到签名?”
朱定锦让开:“我不敢,我十八线,不敢蹭热度。”
张宏起兴奋得上天,他梦中女神正是魏璠,傲峰影业台柱子,超一线大腕,演艺界的领军人物。
魏璠二十三岁出道,名牌艺术院校毕业,海外读硕,家庭实力雄厚,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真龙真凤。第一部影片就被名导斯三义选中,出演战争剧情片《铁》的女主角,该片荣获四大国际电影节金奖,并提名最佳女主角,同年,她在宣义电影春花奖和四海电影金像奖上摘得影后桂冠。
此后星途一路凯歌,与数位著名导演合作,连年拍出《非鱼》、《无理性的黑森林》、《我的流浪》等代表作,塑造出“苏九”、“银河-001”、“双耳鹿”等经典形象,捧回奖杯无数,背过的致谢词堪比台本。
万臻外强中干,重心在电视剧市场,对这样的电影大腕不敢动挖墙角的心思;昊威倒是打过主意,开出几十个好本子任她挑,魏璠没睬。后来业内打听到她购置过傲峰百分之十股份,身份是傲峰的股东兼任制片人,是坚定的傲峰一党,昊威才不得已打消挖人的念头。
这样一个才华横溢、星光璀璨的人,在私人朋友圈子里风趣开朗,在商场圈子却不太好相处,得过“南墙人”的外号,敢于往上撞的,轻则眼冒金星,重则头破血流。
外号一旦传开,在这种场合,脑子没喝糊涂的人都会非常自觉地绕过“南墙”,打完照面立刻跪安。
但张宏起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压抑不住内心的澎湃之情,拉着朱定锦上前敬酒:“魏…魏后…我敬您…”
张宏起脸上被暖气熏得热红,压根没发现自己咬漏了一个字。
朱定锦心说,你怎么不自称奴才呢。
魏璠礼节性举了一下杯,随即放下,滴酒不沾,转头与卢北海讨论起新片的融资,张宏起讨要签名的话卡在舌根,悻悻顺着酒席一个个敬过去,朱定锦也跟着喝了一圈,再次轮到魏璠时,张宏起又鼓起勇气,被一斤白酒滋润过的胆却不给他面子,话到嘴边就打拌:“魏…魏…”
魏璠没听他说完,捏起酒杯示意了一下,又放下,就算过了。
张宏起急得额头冒汗,灵光一闪,想起身边还有个后备军,回头一看,朱定锦杯中早空了,他拎起桌上的酒瓶,瓶里也没剩几滴酒。
新酒还在门边的柜子上,情急之下不好取,他就近拾起一个小姑娘面前装满酒的玻璃杯,小姑娘吓了一跳,张宏起连忙道了句对不住,转手递给朱定锦,殷殷叮嘱道:“签名!”
朱定锦悄声说:“张哥,哪天我与万臻解约,第一件事就是灌你十斤白酒,不把你搞进医院洗胃,我意难平。”
张宏起用力拍她的肩:“好说,洗脑都依你,签名!”
朱定锦接过酒,跨前一步:“魏姐,我敬您。”
魏璠双手交叠搭在腿上,垂着眼皮,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说话声。
场面僵了。
十秒过去,魏璠还是没有回应的打算,朱定锦收回手,自罚地干完这杯,喝到最后仰头一灌,喉部吞咽几下,坐席边忽然传出一声叫好,刚刚因为冷场静下来的场子又七嘴八舌地热起来了。
朱定锦喝完放下杯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脸上乍红乍白,像是在掩盖尴尬一般转身:“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会所一西一东两个洗手间,东边装潢得体,西边因为马桶曾被某个膀大腰圆的客人坐裂过,挂上维修的牌子,空无一人,清洁用具乱七八糟堆在门边。
朱定锦在西厕洗干净手,两根手指伸进口腔按住自己的舌根,压住不到半分钟,胃里的东西顺着食道直往上翻。
她双臂撑在洗手台上,吐得厉害。
某个瞬间,她听到门口有响声,想抬头瞄一眼,但喉咙又涌上一股呕意,她掰开水龙头,把头伸到急湍的水流下。
高跟鞋的声音不紧不迫,越来越近。
一只手直接把她从水柱下捞了出来,朱定锦的双眼被头发上涓涓淌下的水流冲刷,压根睁不开,过了一阵,视线聚焦在镜面上,与魏璠冷淡注视她的目光在镜中对上。
红是暖色调,但魏璠脸上妆容的红太正,隔着镜面,正到遥不可及。
“喝吐了?”
魏璠的语调平铺直叙,仿佛在说“活该哦”。
朱定锦把湿淋淋的头发往后捋:“催吐的,缓一会就没事。”
魏璠松开她的头发,从手提包里拎出一袋百利包的纯牛奶,啪得一声甩在洗手台上,经常有艺人会塞一两袋牛奶去赴饭局,用以解酒。
朱定锦摇头,递回去。
“不顶用,酒里有东西。”
魏璠的眼睑往下一压,脸色瞬间沉下来。
“万臻彻底不要脸了?”
“不是我这边,估计是您那边席上的。”朱定锦轻声说,“保险起见,您还是快些回去。”
她弯腰打开水龙头,捞了把水泼脸上,用袖子擦擦滴水的下巴,走入一个隔间,将马桶盖拨下来,低头坐上去,双手挠乱了自己的头发,似乎在缓解头痛。半晌朱定锦抬头,见人还没走,不由发出一个询问的鼻音:“嗯?”
魏璠目光不动,停留在她手腕的褪色红绳上。
半晌,眼神上移,二人对视片刻,魏璠提起包,推门出去了。
朱定锦坐在马桶上缓过酒劲,在冷水下用力搓脸,走出去时饭局已经散了,听张宏起说,魏璠回来就说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卢总旁边一个什么总张罗着倒酒,提议走之前所有人都举杯干一次,魏南墙送过去一句:“恕不奉陪。”,带着傲峰名下的师妹们先行离开,给其余姑娘也配了车送回家。
大腕散场,胡总刘总酒足饭饱,再聊下去也没意思,闲扯几句就把话转到“改日再聚”上面,原纪和昊威的两位喝得不少,不约而同告辞回宾馆休息。
主管本着“送佛送到西”的态度,人跟着去外头送,偌大一个包厢里杯盘狼藉,几个服务生手脚麻利地收拾。
张宏起拍拍她的肩:“怎么样,张哥说话算话吧,绝不让你竖着出去。”
朱定锦拾起桌上的手表,放进口袋:“那可真是托您的福了。”
离开西梅会所,将近夜里十一点,张宏起开车把主管送回去,搭在方向盘上扭头问朱定锦:“是把你放到怀钧门口吗?”
红绿灯从挡风玻璃外投射进来,后座的光线阴暗单一,朱定锦半张脸模糊不清:“我喝成这熊样,去怀钧干什么?吓我男朋友吗?”
绿灯闪,张宏起打转向灯,避开去怀钧的路线:“你回阳石?”
“嗯。”
张宏起问:“不打招呼?”
“跟他打过电话了,我被子晾了两天,回家收。”
第二天一大早,朱定锦买了汽运票,准点赶到怀钧东楼,顾小律站在东楼门口翘首以盼,见到她气喘吁吁跑来,明显松口气:“好,好,就怕你跟我请假,昨天姜逐一直在打我电话,问你去哪了,快十一点还没回来,没出事吧?”
“没事,酒喝多了。”朱定锦抓了抓头发,“我昨晚跟他报过平安了。”
顾小律点头:“那就好,你经纪人——张宏起是吧?以后再出这样的事你别答应,把电话给我,这是耽误拍摄,不遵合同,让万臻陪违约金。”
朱定锦笑笑:“谢谢顾导。”
车队开往新的拍摄地点,助理小程分给朱定锦两个早点包子,陈西源的生活助理扔过来一个卤蛋,殷勤道:“陈哥给你压惊的。”
和陈眯眯眼拍了两天的戏,一起吃盒饭一起挨过冻,熟了不少,到了场地两人会师,陈西源带着他的那一份义愤填膺给她助阵:“小朱,你那个经纪人是个什么东西?根本没把艺人当人看,自己没本事,把艺人拉出去当挡箭牌,又不是为你抢好本子好制作,有病啊这是。”
他的经纪人萧大丞手下就带了他这么一个宝,吃穿都是头一份,典型的亲爹养的不懂后爹家的苦。
朱定锦正在烧水,随口道:“张哥那人,好说不上善男信女,坏也谈不上穷凶极恶,油腻腻,抠索索,就那样吧。恶得有限,像小寄生虫,你很想把他一巴掌打死,但他想的只是吸点血,富养自己,苟且安身——他会把你带到火坑边上,但又不敢把人推下去,出了事,不等报应来,自己就能把自己吓得六神无主。”
陈西源厌恶地皱眉头:“这种人真倒胃口。”
“小恶之人,多得很。”水壶开了,朱定锦给他倒水,“这只是你的喜恶,又没有人依附你的喜恶生存,你也没办法用喜恶定一个人的罪。”
陈西源鼻子两侧都皱起来,露出一角他十五岁浮躁的少年本质:“这世界真恶心,我改变不了,我烦它总可以。”
朱定锦笑:“随你喜欢。”
陈西源坐起来,一把掀开蛤/蟆镜,瞪她:“你不烦吗?”
“还好。”
陈西源找不到同盟,烦躁地踢凳子:“还好?还好是什么鬼?你觉得这一切都是你该忍受的?你不愤怒?那你真是活该了。”
说完脾气犟上来,抱着胳膊不理人。
过了半分钟,顾导那边开始叫人,朱定锦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想了想,还是得给这头活驴顺毛:“陈哥,刚才我话没说清,有两种人是不烦的,一种是璞玉,一种是大恶。”
陈西源眯眼,对号入座,叫了她一声:“朱璞玉。”
朱定锦笑了笑,没应。
第9章 过年
年前的日子过得快,十几天一晃而过,顾导的拍摄计划告一段落。
朱定锦这方的镜头基本搞定,但由于陈西源的不配合,顾小律歉意地说如果剪出来的效果不尽人意,年后可能要补拍。
朱定锦连说没事,当天下午去万臻拿分成,张宏起一瞧见她,就怀念起西梅会所那份无疾而终的影后签名,左右打量她:“你说你长得花见花开,究竟哪里碍到了魏璠的眼呢?”
朱定锦数完片酬,卷成一团放进包里,听他这么问,回道:“花见花开,不见得人见人爱。”
张宏起又叨念上签名:“就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了,下次,下次一定…”
有新来的艺人打不开门,走到窗户边用劲叩,朱定锦过去给人拉门,扭头道:“那张哥你忙,我走了。”
怀钧训练班还有大半天才放假,不过到这时候,没人有心思练习。回家的收拾出大包小包,拎着塑料盆和老暖瓶,蚂蚁搬家似的哐啷哐啷下楼,宿舍一间间空了,露出光秃秃的木头床板,水泥地上一地毛絮。
朱定锦跑到三楼姜逐的宿舍,他们这儿还满满当当的。郑隗双亲不在,没有家回;楮沙白去年回过一次家,因为“不务正业”、“异想天开”、“没有工作”和“死不听话”这几个政治性错误,被爹妈从年夜饭骂到初六,今年打死也不回了。
丁一双和郭会徽倒是准备回去,车票也办妥当,但东西还没开始收拾,一个在阳台练声,一个在床上练吉他。
给朱定锦开门的是楮沙白,他咦了一声:“姜逐去五楼找你了,你俩没碰上?”
朱定锦探头往里瞧了瞧:“我从一楼上来的——真勤奋,还在唱呢?”
楮沙白叹口气,神情很深沉:“小朱妹妹,明年这个时候,楮哥请你吃海鲜,你要啥衣服鞋子,都叫姜逐给你买,你要是和小姜成了,哥几个给你封大红包。”
朱定锦从他乱糟糟半长不短的头发一直看到破了底的塑料拖鞋:“彩票中奖了?”
楮沙白一拳砸在门框上,容光焕发:“我们收到通知了!”
“什么通知?”
“年后终考!”楮沙白那欢喜劲,活像范进中举,“六年,可算盼来了,我的亲娘,公司终于要把我们放出去大杀四方了。”
朱定锦反应过来:“你们要出道了?”
宿舍响起气功波般的齐吼:“是啊!”
朱定锦忙不迭道贺:“恭喜,恭喜恭喜。”
背后有两只手扶上她的肩,一回头,姜逐手臂上挎着她装生活用品的包,朱定锦问:“你帮我收拾完了?”
姜逐说:“嗯,检查了一遍,没有漏了。”
朱定锦又问:“阳台上挂的内衣内裤也收起来了?”
楮沙白这个事儿精靠在门板上,哎呦哎呦地起哄,姜逐过去把他踹进去,咔一声关门,回头对朱定锦说:“叠好了,都在包里。”
“小丰没走吗?”
姜逐答:“她说家在大山里头,回去不方便,而且这两天她通过终考了,要多准备,估计会比我们先走。”
“真的?”朱定锦道,“那你等我下,我去和她道个别。”
五楼,科小丰正趁着阳光好晒被褥,看见她进来,嗓音极富穿透力道:“咦——姜哥来过了,有落下东西吗?”
朱定锦摆手:“没有,我们回阳石县过年,给你道句新年好。”她从口袋掏出一个中国结,挂到她床头的塑料镜子上,“听说你过了终考,我早出晚归,不知道,补送一个礼物。”
科小丰唔唔几声,举着被褥往阳台走,一把将之掀在尼龙绳上:“终考又不难,我有底子,我老头子有一整套戏班底子。”
朱定锦帮她拍打被褥上的灰尘:“那你为什么签怀钧?”
科小丰一手挡着阳光,在掸子拍打声中说:“怀钧不会做亏本买卖。”
虽说怀钧这种生产线方式来钱快,但像程冠、张艾喜之流的一线歌手,分成也才四六开,艺人四,公司六,怀钧从上到下,没有哪一个艺人拿到过五成,比起原纪动不动与歌手七三、八二的分成,怀钧无愧它“蚂蟥”之名。
朱定锦好奇:“不亏它亏你啊。”
“也不是这样的。”科小丰说,“你的市场价值不够回本,就会被它压榨,你的价值超出了成本,它就会把你绑在火箭上,一飞冲天。”
“你想红?”朱定锦问。
“想!”科小丰的回答响亮。
朱定锦从阳台上望下去,巷子外的公路车水马龙。
宣义与溪池这两处“梦想之都”,聚集了太多渴望“红”的年轻人,金钱,地位,为生计,为争气,为攀比,为艺术,为人喜爱,更多的人将所有鸡零狗碎的目的糅合在一起,变成自己红的理由。
万臻前年捧出个小旦,著名的拼命三娘,一天赶三场,朱定锦和她撞在同一个剧组,片场休息时蹲在一起吃盒饭,问她:“这么拼命,是想红起来吗?”
小旦用一种干涸力竭的语气答:“当然想。”
“红了之后呢?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她,半晌犹豫答道:“…不知道。”
思索了一下她补充,“可能会做点慈善,嫁人,退下来带爸妈去旅游,拍拍美食。”她转过头说,“一生不就这么过掉了吗,想想也是挺短暂的。”
朱定锦道:“是挺短的。”
人的寿命平均七十,并不算长,却还有人渴慕飞蛾那样的生命,要将之浓缩成五十、二十、甚至一瞬。
风扬起被褥,透过间隙,朱定锦看见一只趋光的蛾子,睁着散光的眼,勇敢伫立在冬日的干冷太阳下,张开双手,动作那样的开阔且自由。
“哪里的光更亮,火更旺,我就往哪。”蛾子这样说。
与科小丰道完别,朱定锦去汽车站买了两张当天回阳石县的汽运票。
下午五点与姜逐一起抵达阳石县,里里外外把租房打扫一遍;十五号起大早逛街市,称了山芋干、无花果,和一把花花绿绿的廉价糖果,又去商店挑了几个包装好的礼品盒。
半上午的阳光有种朝气蓬勃的刺眼,二人拎着大包小包来邮局——姜逐不打算回老家,怀钧训练班的假期比高三的压缩式寒假还要不近人情,来回车费贵,不划算,他这几年只往回去寄信和年货。
他在窗口办完手续,往旁边一看,朱定锦还在低头填单子,她每月都要来邮局往外地寄一笔钱,听说是妈妈得了病,一直在外地调养。
姜逐曾提议过年过节去看一看伯母,朱定锦没同意,指自己的太阳穴:“她是这里的病,认不了人,我过去,她不会开心,我也开心不起来。”
寄完东西,两人又去买炮竹,阖家团圆的会在年三十晚上炸一条大鞭,两口之家买的大多是烟花,店里进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姜逐除了两把呲花,又拿了一个“降落伞”和“闪电陀螺”。
炮竹店旁边支着四五个摊子,一条一条红对联挂在竹竿上,有金有黑,有五有七,金字比黑字贵几角钱,朱定锦取下两幅五字的墨对联,挑了几个剪成吉祥如意的窗花,付完钱回头,看见姜逐拾起来一张窗花字,心口漏跳一拍:“你拿这个做什么。”
姜逐手里那张的字大红大红的,摊主看见“啊呀”一声,说:“对不住,都是红的,没留神捡进来了。”
姜逐重新叠好放回去,一堆“福”中混进一张“囍”,朱定锦看他还挺恋恋不舍的,回过身拉他的手:“走了!讨厌。”
回到没什么邻里的筒子楼,朱定锦手握浆糊棒子,往门边两侧脱落的旧红联上糊了一层,姜逐两手捏着对联两个角往上贴,朱定锦站远了些,指挥他:“歪了,往左。”
姜逐调整角度:“这样呢?”
“还往左。”
“这样?”
“左。”
姜逐一鼓作气歪了四十五度,朱定锦问:“你这是给咱家贴封条吗?”
搞定对联横批,又去窗户边贴窗花,忙活至半下午,姜逐去街上斩卤菜,朱定锦翻出擀面杖,捣馅碾皮,捏完半箩筐的饺子,全赶下锅煮了。
年夜饭是两大碗饺子,一份塑料盒加葱花的鸭腿肉,小罐肉沫腌豇豆,糖心蛋,两大杯雪碧,租房里没有电视机,吃完锅碗也不洗,投进水槽就不管了,俩人下楼在街边研究烟花——“降落伞”飞是飞上了天,可惜天暗风大,不知道里面的小伞飘到了哪家的屋顶,相较之下还是“闪电陀螺”比较好玩,在地上乱跑,呲了半天的花。
临近十二点,春晚倒计时,大人小孩纷纷跑出来,有四世同堂的人家扛出一捆一万响的鞭炮,盘旋挂在树上,活似一条红色的蟒蛇,男人从裤袋里摸出火柴盒,刚擦出一个火星,立刻火烧屁股地往后蹿,大喊:“跑!”
朱定锦捂住耳朵贴近姜逐,远远观望,一切人声湮灭,明亮与喧嚣并存,炸出一场盛世的火树银花。
街道上弥漫浓重的硝烟与硫磺味,熏得人眼睛发疼,朱定锦揉了揉眼,与姜逐连续放了三筒烟花,拿到第四筒点燃,洞口飘出一阵烟,随后没了动静。
两人等了半天,朱定锦开始朝天晃动这支烟花筒,姜逐拦她:“小心炸。”
朱定锦继续晃:“这是哑炮,炸不响。”
刚说完,手中烟花筒中涌出一股劲,反冲突如其来,一道烟火倏地甩尾蹿上天,砰地一声,上空布满星星点点的红色碎光。
姜逐看着她,刚要说什么,朱定锦截了他的话头:“不炸则已,一炸惊人,这就叫哑炮的梦想。”
十二发发完,她往地上磕了磕,确认没有更多的礼花弹,充当麦克风递到姜逐面前,问:“所以,姜逐,你的梦想是什么。”
姜逐怔了一下,然后神情不自然起来,像是新年的红映在他脸上。先开始是一抹赤红,接着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从脸颊推至耳根,又顺着耳朵爬到脖子,周围烟花筒的尖啸此起彼伏,朱定锦心中催促,心想“成为巨星”这四个字有那么害羞那么难说吗?
天空炸开烟花,她听见姜逐说:“娶你。”
作者有话要说:
烟花:先炸为敬
第10章 终考
烟花爆竹经久不衰地碎裂。
青灰烟雾一阵一阵地卷,人影模模糊糊,像一段花絮,真实自然,他面红耳赤,眼如秋水,在两人间隔世的寂静中,又落潮般褪下去。
在朱定锦的拍戏生涯中,三流爱情剧占大头,经历过的告白戏多到腻味,遵循一种定式,演员对镜头拍几个清晰特写,滴眼药扑腮红,挤动眉头绷紧腮帮,努力营造出一种“面似朝霞,水光盈盈”的深情效果,这场就给过。
见多了,尴尬都消磨光,只剩麻木。
需要怎样的脸红耳热才能让人悸动——细小的青筋、克制的双唇、无处着落的目光、还有在喧闹与安静的交界点,面孔上消散后的黯淡空空…
这些够吗?
大概是的。
朱定锦扔掉烟花筒,走近仰头,呼吸相贴,轻轻亲在他的脸上。
姜逐细微地颤了一下,随即双手抱紧她,与她亲吻在新年的第一个夜晚。
钟声不知敲了几下,烟花燃烧殆尽后的填充物乱飞,朱定锦将脸埋在棉袄领子上,被硫磺味呛到,低低咳嗽,姜逐将她的头护住,搂着退回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