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逐嗯了一声,拉着她往巷子里走:“我和宿管说好了。”
宿管听闻朱定锦是来为怀钧的MV助阵的,没说什么,安排她住在一间女宿舍。
训练班的女孩子很少,女宿舍空出不少床位,大概是由于怀钧“兔死狗烹”的名声不太好。
谈得更实际一点,怀钧集团在训练班拿不到什么钱,投奔演艺业还能吃上几年青春饭,很多人耗不起这个时间。更多的则是不甘心昙花一现,正经音乐学院毕业出来的、愿意搞好唱歌这一本行的基本签了原纪唱片公司,敢于和怀钧集团签合同的姑娘都是飞蛾扑火的真猛士。
姜逐带她上宿舍楼,从自己宿舍里拿了老暖瓶和水盆,正要拿漱口杯和牙刷,朱定锦连忙说:“牙刷牙膏和毛巾不用,我都带了。”
楮沙白斜倚在上铺,面皮上搞事的笑藏都藏不住:“朱妹子,我们姜哥拿的可不是新牙刷,你七月份用过的,他还没扔呢…哎哟!”
迎面一个枕头把他砸进被子里。
姜逐还蹲在床头柜前翻找,抬头与朱定锦四目相对,他抿了下嘴:“不能听他们瞎说。”
朱定锦也蹲在他旁边:“嗯,不听。”然后脑袋凑过去要看他床头柜。
里面摞着几本书,更深的地方光照不进去,朱定锦伸手去拨,姜逐一抓她就躲,完了再往柜子里伸,姜逐急得一条胳膊夹着盆拎着壶,空出另一只手把她拉起来:“走了,真没有好看的。”
他手心有点湿,她挠了挠,握住她的手更紧了。
七月份和朱定锦拼一间宿舍的女孩子已经出道了,这次的临时室友听说是个唱民歌吼秦腔的姑娘。姜逐停在门口没有进去,把手里装满水蓝色塑料暖瓶贴着门边放,指了指旁边的水房:“左边的龙头坏了,中间的水压不正常,最右边的能用,要转到头。”
朱定锦点头,抱着水盆推门进去:“行,你回去睡吧。”
原以为住里面的姑娘睡了,没想到第一眼就撞到下铺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见她进屋,秦腔姑娘裹着被子爬到她床头,一脸八卦:“你就是姜哥女朋友?”
朱定锦低头从包里往外拿洗漱用品:“嗯。”
秦腔姑娘没开腔了,饶有兴致拿她夜猫子一样的牛眼黏在朱定锦身上,朱定锦洗漱了一圈下来发现她还没睡,拿毛巾擦擦脸,边涂雪花膏边回望:“你看我做什么?”
姑娘沉气酝酿,一张嘴,二话不说吼上了梆子腔:“我来窥尔两眼,思道三番,遥看近观皆相宜,端得是冬月清霜调盐,来人呐!速速奉笔——”
这一嗓子吊出来,外头惊醒的不知几何,登时响起怨声载道一阵喧闹,然后真来人了——楼梯上回荡起啪啦啪啦的趿鞋帮子的响动,宿管不远万里登上五楼,拿着木棍使劲敲墙,叫道:“科小丰,大晚上让不让人睡了?就你嗓子敞亮,就你会唱,你成绩怎么上不去呢!”
姑娘一个鲤鱼打挺蒙上被子,躺倒装死。
等外面慢慢平息下来,朱定锦也脱鞋上铺,刚躺下,那头的秦腔姑娘刷地一下拉下被子,睁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盯她,朱定锦心里发毛,问:“你又要唱?”
姑娘掩耳盗铃一般又把被子蒙住头,过了一会,被窝里传出小小的呼噜声。
朱定锦心想可算消停了,翻了个身,枕着自己手臂迷糊入梦。
然后半夜饿醒了。
她翻来覆去,想着一觉睡到天亮就能起来吃东西,可越想越睡不着,她记得训练班的食堂估计还有剩菜,虽然没处热,但她实在饿得头晕,披衣服起身,小心翼翼开了门。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窗外投进来黯淡的夜光,她抓紧了领口,走在深蓝的过道里,一层层扶墙下楼,整座城都静悄悄的。
她摸索着路走到食堂,冷不防迎头遇上个人,她愣了下,心想难不成有同饿中人?仔细一辨认,现实给了她当头一击。
姜逐裹了一身棉衣棉裤,像一头花熊蜷着背,把双手插在袖子里,坐在食堂的塑料椅上,面前是一碗用书压住的泡面,脚边有个大红色的老暖瓶,听到响声,抬头看向她。
朱定锦:“…”
人生何处不相逢,深更半夜聚食堂。
姜逐率先打破宁静,问她:“饿不饿?”
朱定锦如实报告:“饿。”
“晚上和顾导吃什么了?”
“没吃。”
姜逐低头撕掉泡面的盖子,用塑料叉子搅拌几下,食堂飘满了香菇鸡汤的气味,温温暖暖,扑鼻而来,他推到她面前,说:“吃吧。”
朱定锦就坐下来往嘴里塞面,月亮从食堂的蓝灰镀膜玻璃外照进来,没洗干净的灶台洒上冬日的清辉,铺了霜。
她觉得科小丰那句唱词真好,“冬月清霜调盐”,放心里一琢磨,尝到一嘴的今宵别梦寒。
泡面三两口就见了底,姜逐又给她开了一罐八宝粥,朱定锦拿叉子勾了一点尝尝,是热的,姜逐给她拆勺子:“我拿开水烫过了。”
朱定锦接过勺子,低着头吃,天寒地冻,外面铁皮罐还留有温热,吃到低时粥已经偏冷。她舔了舔塑料勺,放进空罐子里,再把八宝粥罐扔进泡面桶,扔进厨房里的大垃圾桶。
姜逐用抹布擦了擦开缝的桌面,提起老暖瓶,牵着她的手回宿舍。
爬到三层,到了姜逐的宿舍门口。姜逐让朱定锦在宿舍门口等着,自己进去,出来时往她衣兜里塞东西,她掏出来一看,是各类的小零食,什么酸梅粉、果丹皮、虾条。姜逐叮嘱她:“你带着,饿了自己吃,不饿就分给顾导他们。”
寂静无声的冬夜,没有车轮,没有犬吠,没有蝉鸣,姜逐说话也带上轻微的气音和白雾,低低融在深蓝的走廊里。
手指在口袋里搅动,塑料包装纸发出稀里哗啦的细响。
她仰头亲了他一下,转头跑开了。
朱定锦住在五层,宿舍楼的构造四四方方的,中间是一个天井,她顺着盘旋的楼层飞快跑上了一层,回头看见姜逐还在光线昏暗的门前站着,仰头望着她,厚实的花布棉袄扣子没系几个,里面单薄的白色背心紧贴腰线。
他见她回头,笑了起来。
轻轻淡淡的,像一首小诗。


第6章 西梅
朱定锦在早上五点半,被科小丰一声绵长高亢的吊嗓给惊醒了。
她睡眼朦胧一起身,看见科小丰对着床头挂着的塑料镜子梳头,嘴里咿咿呀呀吼个不停,调子越发拔高。
大清早的热闹了,外面顿时回应起一片嗷嗷啊啊,四方人马打水洗脸,自来水龙头哗啦啦往下流水,男男女女挤成一排站在水池边刷牙,吐出一口泡沫水,扯着嗓子来一段,钻牛角尖似的拼风骚高音。
科小丰不甘示弱,既然是她起的头,必然不能胆怯,她坐定桌前,缓缓饮下一搪瓷杯的温开水,气沉丹田,势头磅礴地“咿咿咿咿——”开了嗓,叫得朱定锦脑壳快炸了。
冬日的清早外头黑沉沉的,天亮得迟,许多赖床的被吵醒,怒从心生,紧跟着吼起来,不断有新生军的加入,朱定锦把头埋在枕头底下也无济于事,心说陈西源说得不错,养鸡的斗鸡,这与斗鸡场没啥区别。
鬼哭狼嚎之中,一道高音利剑般斩入,猛地拔地而起。
朱定锦一听就知道是“独孤不败与东方不败”那个宿舍出来的,彻底把她的睡意唱没了,趿拉着鞋出门,从栏杆探头往下望,果不其然是丁一双,双臂高抬,飚音力压群雄,升了7个key,高唱《我的太阳》。
郑隗跟在他身后,热毛巾搭在脖子上,用拳头捂住嘴,给他即兴伴奏了一段热情似火的rap。
丁一双,训练班总分榜第四,名副其实的“魔音小王子”,有效音域媲美女高音,超高音咬字稳如狗。
大约是被这绕梁三日的魔音给镇住了,此起彼伏的高音作鸟兽散,三三两两起床的人开始在走廊里打着哈欠寒暄,卫生间里全是牙刷搅动塑料杯的咣响。
朱定锦从走廊栏杆边回宿舍,一推门似乎撞到了什么,她顺着门缝往里看,科小丰正以非常标准的姿势趴在地上做俯卧撑,刚才门撞到的是她的脚。她单手撑地,把头发撂成大背头,扭身与朱定锦对上视线,沉寂三秒,缩回腿爬起身。
朱定锦进去反扣住门,科小丰一双比常人更显大的杏仁眼直拎拎地瞅她,这跟陈西源那个眯眼怪简直两个极端,朱定锦忍不住问:“你…你远视眼吗?”
科小丰直不隆咚道:“我散光。”
朱定锦:“…哦。”
朱定锦爬上床滚进被子,科小丰开始做蹲起,过了一会头上出汗,她把毛裤脱了,穿着一条秋裤继续做有氧运动。
趁着天不亮,朱定锦刚养出点昏沉睡意,就有不识相的人拍门,笑着叫道:“小朱醒了没有?过来跟你通报一声,我们刚刚严刑逼供了你的小相好,你最好如实告诉我们,你们俩晚上是不是偷出去私会了?不说真话不给你俩见面。”
朱定锦抓起床脚的毛衣就往身上套,科小丰跨了两步开了门,外面站着喜笑颜开的楮沙白和“四眼”郭会徽。楮沙白见开门的不是朱妹子,挑挑眉,想了会才反应过来,食指点了点:“你是科小疯。姑娘,我说,昨天半夜最后一声狼嚎,今早上第一声鸡鸣都是你吧?”
科小丰一个立正:“报告楮哥,是!”
楮沙白冗长地“嗯”了一声,探进来半个脑袋:“朱定锦是在这屋?没给她吓跑吧猛士?”
朱定锦一手提鞋帮子一手扎头发,简短应道:“没,还在,刚起。”
楮沙白缩回头,站在门前朗声笑道:“小朱,抗拒从严坦白从宽,说说,昨晚上和我们小姜去哪里互诉衷肠了?”
朱定锦:“哪有的事!”
“人各两地就去跑去街边站电话亭,见到人了干脆就不睡了,大冷天你们也真能折腾。”楮沙白摆出家长的态度,“小朱咱这样不行,你们这样是耍流氓。”
朱定锦扎好头发穿好鞋,把门拉到最大,往他面前一站:“楮哥,绑票也得讲价钱吧,我九点还要拍戏,晚上九点都不一定回来,怎么样才能见姜逐一面,开个价。”
“承认了!”楮沙白一拍手掌,“请客请客,吃食堂吃得味觉坏死了,你们必须请客。”
早六点半,以楮沙白为首的一票绑匪吃上了几个月来最香最饱的一顿包子。
姜逐没给这群匪徒好脸色:“能不能要点脸?五十个包子,你们准备屯着过冬?”
楮沙白理直气壮拿了第一个豆沙包:“就你有女朋友,不讹你讹谁?”
郑隗狼吞虎咽肉包子,吃水不忘挖井人:“朱妹子活菩萨下凡啊,我就说,怀钧这事做得忒不地道,以前在工地,工头发的籼米粥都比食堂的猪食对味。”
丁一双吃得满嘴流油,纠正他:“那叫标配营养餐。”
“是是,猪都不吃的东西。”
郭会徽推推眼镜,一言不发转战第二个包子。
众人埋头苦吃,不板门外响起两声轻叩,朱定锦推门进来,把手上热气腾腾的豆浆颤颤巍巍放正在桌上,一人推去一杯:“够不够释放人质。”
楮沙白口齿不清道:“放。”抬手将姜逐往门边一推。
朱定锦换回身价五十个包子的姜逐,把手上最后一杯豆浆给他,偷偷凑到他耳边说:“只给你这份加了糖。”
豆浆由一次性纸杯装着,用塑料袋包裹住,在无盖的顶上提了一个结,热气袅袅,熏得姜逐面红耳赤,拿手背放脸上降温:“老板没问你为什么只加一份糖?”
朱定锦在他额头上一戳:“这话明眼人问得出来吗?”
一伙人风卷残云般吃到七点差五分,撑得瘫在床铺上动弹不得,走廊上三三两两都是赶点去训练的人,楮沙白听见响动,看了看墙上的钟,尝试起身走动两步,没走到门边又躺下去:“不行不行,请假吧,再走要吐了。”
姜逐从善如流站起身:“我去请。”
楮沙白扭头看他:“你不会是去告状的吧?”思考片刻,明白了,拖长了音道,“哦,你是想沾我们的光,把你的那一份也请了,好陪小朱出去——啧,不要脸。”
看穿姜逐的诡计,楮沙白立刻踹对床的丁一双:“小丁,你去请,你姜哥那白里透红的脸色,管事的信他话才有鬼,你脸黄,可信度比他高。”
丁一双有气无力:“楮哥,我说什么呀?”
楮沙白说:“说什么还不简单?就说食物中毒。”
朱定锦出声:“别,楮哥,这罪名我担当不起,一毒毒倒五个,宿管知道,非把我赶出去不可。”她转头拉了拉姜逐的袖口,“你还是留下来照顾这一窝棒槌吧,去买点消食片,别真撑出好歹来。”
姜逐:“你那边…”
朱定锦用围巾包起自己的头:“跟着顾导能有什么事,陈哥除了有时候神神叨叨的,其他挺好。”看姜逐还是有点低落,她想了想,胳膊轻轻撞了他一下,“还有十几天就过年,我拍完你这边也该放假了,我们去阳石县办年货。”
四双眼睛在场,不好意思亲亲闹闹,朱定锦只能又撞了撞他:“我走啦。”
顾小律万事提早,朱定锦提前半个小时到东楼,顾导已经在打电话招呼人马了,一通电话说了二十来分钟,放下话筒长吐一口气,对朱定锦招手:“小朱来了,早上吃了没有?”
朱定锦连忙回答:“吃了,顾导呢?”
“差人去买了。”
九点刚到,陈西源一口水没喝就被顾小律连推带拉赶上了车,他自己一手捧着一个塑料袋,往嘴里塞油条,在车队间穿梭着问设备带齐了没有,全部清点完毕,才带上车门叫司机踩油门。
昨天的《蛹道》不尽人意,顾导的意思是兵分两路,陈西源这边接着拍到满意,朱定锦则先拍第二个片《入侵》的单人部分。
这回陈西源的经纪人萧大丞跟着来了,充当顾导的副手,陈千里马被这两个“伯乐”死死管着,人仰马翻地拍到中午十二点才允许休息。
助理小程过来把盒饭分给朱定锦,顺便把她棉袄也带来:“小朱姐,你CALL机在响,你要不要看看?”
朱定锦以为是楮沙白那边出了事,掏出来一看,并不是姜逐的号码,这个号码她也认识,张宏起,是她在万臻的经纪人。
天桥这边人迹罕至,她跟顾导打了招呼,沿路寻了半天,才找了个电话亭,给经纪人打过去:“张哥。”
这边风沙声嘈杂,张宏起喂喂了几声,听出是她的声音,立刻唷了一声:“是小朱啊,小朱你晚上没事儿吧?准备一下,这边有个事。”
如果是片约,张宏起就非常干脆利落说来公司签字,含含糊糊说有个事的,多半是公司需要艺人陪吃饭。
朱定锦手指绕着电话线:“张哥,我还在顾导这里拍片,时间不行,走不开。”
张宏起嗳嗳地打断她:“小朱,今天这个推不掉的,大制作。顾导那边你请假,我回头跟他说,晚上八点西梅饭店,一定要来啊。”
说完,话筒里咔擦一声,只剩下“嘟嘟——”回响。


第7章 会所
正月的天,昼短夜长,晚六七点天色开始泛青,到八点蓝成漆黑一片。
朱定锦站在巴建路边的一盏路灯下,从兜里掏出一块表看看时间,重新放回口袋。
她没有戴表的习惯,拍戏经常需要除去双手饰品,为了方便,除了取不下来的一圈掉色红头绳,没有别的累赘。
表针指向七点四十五,她在干冷的风中跺跺脚,西梅饭店她之前来过一次,印象中很是高档,但她在巴建路走了几个来回,没找到地方,不得已给经纪人打电话。
张宏起问清她位置,让她原地待着别动,自己马上过去接。
十分钟后,张宏起赶到,跑得满头是汗,随便在路灯杆子上扯下一张广告纸,折了两下给自己扇风,站着喘了会气,跟朱定锦道:“怪我,你找不到正常,八月份那地方就迁了,在后扒街那一带,重新装潢,名字也改成西梅会所,我没讲清楚这个。”
后扒街是巴建路紧邻的一条小巷,巷口竖着一块明清时立的旧牌坊,铺满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街两侧被小商小贩牢牢霸占,服装贩子的假模特排排站,挤到街中央,仅剩一点空隙还被烤串瓜果炒栗子的三轮填满。据说此地小贩与城管有过约法三章,底气十足与顾客坐地砍价,纵使警用摩托眼前过,也丝毫不虚。
“怎么搬去那地方?”朱定锦皱眉。
“后扒街被清了,街面也修整了,牌坊说是文物没人拆。”张宏起拉开棕色皮夹克的拉链,松了松领口,“许多客人要的就是清静。”
“我只知道巷子深好办事。”朱定锦说,“张哥,现实版鸿门宴?那得等等,我打电话叫个樊哙过来。”
张宏起气笑了,叉腰骂道:“就你嘴贫,尽扯皮子,你怎么不去说相声。”
朱定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跟:“我可真不是在逗哏,公司有公司的难处我知道,但这让人心里没根没底的,我也不得不客串关公他二爷——张哥你看我这鞋,像不像社会主义旗帜上的青龙偃月刀。”
张宏起嘘道:“行行行,主公您放宽了心去,你张哥今儿改名张良,我保证,你竖着赴宴,绝不横着出来。”
表针指向五十八,张宏起腰间挂着的bb机开始叫了,估计是催人的,他哎呦地叫着,拍着朱定锦的背往前走,朱定锦一个接一个问题地刨问:“都是什么人?哪家的?吃什么饭?”
“昊威和原纪的,那两家筹资拍一部大片,请投资人的饭局。”
“所以关万臻什么事?”
张宏起看了她一眼:“几个投资人都是宣义本地人,昊威和原纪派人大老远过来接洽,上头听到风声,赶紧派人插了一脚,嘴里说是尽地主之谊,把单给买了,想跟着吃杯羹。”
“哦。”朱定锦说,“咱上头怎么就那么狗吃豆腐脑——闲不住呢。”
张宏起乐出声:“可惜了小朱,你不去相声社添砖加瓦,大好青春浪费在三流剧上。”
走过后扒街的牌坊,路灯的光也在身后淡去,二人的影子也慢慢融入屋檐的阴影里,张宏起听见她说:“这没什么青春不青春的,人生如戏啊,张哥。”
后扒街入夜一片安静宽敞,与以往熙熙攘攘的景象大相径庭,深处亮着一家招牌,粉红色霓虹灯组成一支梅花。张宏起从夹克口袋摸索出一张信笺模样的纸,递给门口的服务生,服务生欠身引路:“张先生,这边请。”
新装修的西梅会所古风盎然,红檀木的摆设,拐角的垃圾桶做成珐琅花瓶的样式,服务生将二人带到一个包间的隔扇门前,鞠了个躬,悄无声息地退了。
张宏起推门进去,扑面的是一股檀香和香烟的混合气味,玻璃桌面上摆了一溜茶果小吃,几个中年人占据上座,嘴里不紧不慢磕着香瓜子,两指间夹一根燃了半截的烟卷,鼻孔里往外喷出青灰色的烟,一吃一吐两厢不耽搁。
万臻为表诚意,显然不可能只让一个经纪人过来陪吃,一开门,果然还有个企宣部门的主管跟着赔笑。
这边门刚开,主管眼尖,立马给朱定锦插上草标,拉出去唱大鼓戏了:“这位是小朱,朱定锦,是我们万臻很敬业的艺人。”
张宏起打着哈哈,让出半个身子,企宣主管三步并作两步把朱定锦拉进来,给她介绍在座的财神爷:“上座的那两位是胡总和刘总,这边是昊威电影的监制周黎女士,这位是原纪唱片的金牌音乐人汪文骏先生。”
朱定锦上去握手:“您好,您好。”
胡总和周监制探身与她握了手,原纪的音乐人汪文骏笔直坐着抽烟,目不斜视,仿佛包厢里没来这么一号人,刘总拧着川字眉,很是不悦地与企宣主管说话:“我们谈事情,你带一个小姑娘过来是要做什么嘛。”
企宣主管热出一头汗,吞了口唾沫,“这个那个”几声,尴尬地原地搓手。
张宏起心里一突,暗道坏了,会错意了。
但他对手下艺人的应变能力还是信得过的,挡着脸使眼色,朱定锦对他做了个口型:你下次叫花姑娘的时候,能不能先摸清对方是皇军还是八路?
张宏起小声回她:关二爷,来不及了,您就上吧。
“贵客临门,过来讨杯酒喝。” 朱定锦打断结巴的主管,手往后腰一撩,摘下裤链上的钥匙,沿着桌脚酒箱的胶带凹处用力一划,拆开包装,取出一瓶白的,“主管一杯倒,张哥又是开车的,怕酒驾撞人,叫了我三碗不过岗来,没别的意思。”
她一手握在瓶颈上,掏出表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准点到的,就不自罚了,什么时候启瓶,什么时候开喝。打扰各位谈兴了,对不住。”
然后躬身,把椅子拖到最末席坐下。
周黎往烟灰缸里碾灭烟头,拨弄了下离子烫的头发,和蔼瞧着:“这是万臻的艺人?挺有意思的。”
朱定锦谦虚:“可不是,就我们公司上下级这个鸡同鸭讲的双商,没点意思过得去九九八十一难吗。”
万臻不管三七二十一指派艺人陪饭陪酒的风俗私下里没多少人说,一放到桌面上总是很喜感,两个投资人哄笑,周黎也捂嘴笑,主管耳根涨红,张宏起见势不妙,一把摁在她肩膀上,替万臻打圆场:“哪里哪里,小年轻嘴巴快,戏算不上拔尖,以后要是圈里混不下去,改明儿荐她去相声社谋生。”
服务生开始上菜,饭局上周黎与投资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项目,因为不是本地人,溪池那边的口音很重。
娱乐五大巨头有三家都在宣义,另两家——原纪唱片和溪池昊威电影制作坐落溪池市,跨了一个省,距宣义市有五小时的车程。
谈起原纪唱片,就少不了提它的宿敌怀钧集团,两家抢的是同一片市场,势同水火,汪文骏身为原纪的音乐人,言辞间要是没有几句对怀钧的针锋相对,反教人怀疑太阳打西边出来。
从制作一直说到项目的音乐,汪文骏掸掉烟灰,清高冷傲,张口就是一句:“怀钧不行了,除了翻来覆去地炒没别的,当家作主的自个掐起来,大厦将倾是迟早的事。”
胡总笑眯眯的,不叫好也不唱衰:“近年怀钧集团的运营策略温和很多。”
汪文骏冷哼:“‘赌博时代’是赵伏波搞的,现在半退了,不管事了,新老板才出台唱/红脸。”
刘总呷了一口酒,颧骨高而红,嘿嘿两声,耸着背将脸压低在桌面上,巡视一圈,压低声音说了个大料:“怀钧的那个新老板,小赵总,那可不是老赵总原配肚子里出来的。”
胡总哎呀一声,夹了块虾肉扔他碗里:“老刘,你喝糊涂了,这种事也当乐子说。”
刘总一摆手:“反正又没有怀钧的人在,这种风流韵事,就是让人拿出来说的。”他咂咂嘴,酒兴上头,“赵伏波呢,是个人才,手里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抓得牢牢的,她委任李烨叶当总经理那几年,怀钧的股价一路飞涨——坏就坏在引狼入室,把她爸在外面的那个小私生女领回家,这下总经理的位子丢了,决策权也扔了,现在指不定在哪儿悔呢。”
来自敌人的乐子永远是最贴心的膏药,汪文骏不屑冷笑:“赵伏波恐怕黔驴技穷,玩不出新花样了,怀钧现在就训练班的几个苗子还有点升值价值。”
周黎咦道:“怎么没听到风声?”
汪文骏与她说道其中关键:“那批苗子金贵,不光外面抢,赵家的两个继承人也在抢相关的融资和未来发展计划书,等抢出结果,就到他们出道的时间了。”
胡总挑挑眉,一瞬间的神态在他那张绵白大饼脸上很有些冷眼旁观的意思。
随后他轻之又轻叹道:“别说了吧,怀钧的赵董事长,那可是坏到骨子里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