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录音棚鸡飞狗跳,姜逐护着朱定锦贴在墙上,朱定锦伸了伸脑袋,下巴垫在他手臂上,小声问:“顾导脾气上来都这样?”
姜逐:“也不是,陈西源是他带到公司来的,还因此休学,他难免严厉一点。”
“他比你小?”
“比我大两岁,他来训练班比较晚,我们按资历叫人。”
两人在一旁唠嗑,等战火稍歇,卤蛋也被生活助理捡干净了,顾小律整理了一下领口,对朱定锦笑笑:“不好意思,失态了。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西源,陈西源,六音乐队主唱。西源,这是朱小姐,朱定锦,你MV配戏的演员。”
陈西源哦了一声,伸手:“小朱好,工作上多多指教。”
朱定锦和他握了下手,他手上汗津津的,双方都没用力握。
顾小律对朱定锦说:“公司那边你放心,我把合同寄过去了,你经纪人说没问题,我们这边时间紧,不用等返件了,尽快拍摄吧。”
朱定锦说:“时间我都配合。”
“剧本看了吗?”
朱定锦扫了一眼手中:“前两个片看完了。”
顾小律:“好,第一个片拍《蛹道》,我去预约化妆师和服装师,小姜,你带小朱先去吃饭,两点到虹湖西街天桥下见。”
怀钧集团出门右拐是备正街,大部分是服装店,摊子恨不得伸到路中间,零星开着几家饭馆,一到中午呼呼冒着油烟子。
两人就近进了一家油乎乎的馆子,姜逐拆着筷子,搓在一起把上面翘起的木刺磨掉,问她:“想吃什么?”
朱定锦望着墙上琳琅满目的菜单,红底白字,每一条后面都标示价格,有的价格贴上了正正方方的补块,大概是在物价涨后调整的。
她上上下下看了两遍,说:“要吃炒面。”
“牛肉的还是鸡肉的?”
“加豆芽的。”
姜逐说:“要吃点肉,下午跑来跑去消耗大。”
朱定锦想了想:“那就要鸡肉炒面。”
姜逐:“好。”把糙皮磨干净的筷子递给她,起身去叫店老板。
店面狭小,老板兼职厨子,直接架了口黑锅在门口炒菜,打的是“香飘十里”的主意。这儿经常有怀钧的艺人光顾,一来二去,店老板听到一盘鸡肉炒面,就知道是训练班的——像陈西源那类出道的,一开口就是十样八样的菜,老板满口跑马:“又偷出来改善伙食了?我说你们公司不如请了我去得了,天天烧不重样的,炒面炒饭拉面米粉,啥刁嘴到我这儿都服帖。”
姜逐笑笑,说:“多放点肉。”
店老板答应:“好嘞。”一手把面从盆里捞起来,放到油锅里一炒,大勺子从调味罐里勾出大半勺酱油、一小勺黄酒、一撮辣椒粉、沾勺底儿的胡椒粉,迅速搅和翻炒。
外头天阴阴的,朱定锦缩在围巾里,不时看一下外面,姜逐和老板说了几句话,开始把大敞的门板稍微拉起来,门板和沟槽都是木头做的,受了潮,涩得不行,怎么拽都只能挡住一点风,姜逐抬头对她做了个待会回来的手势,朱定锦以为他去买喝的,点头允了。
过了一会,姜逐顶着风回来,走到桌子边,背对风口,从怀里掏出一个热滚滚的烤红薯,放到她手上:“你拿着。”
“你不吃吗?”
“太烫,你先捂手,凉一点我再吃。”
“多少钱?”
“五毛。”
朱定锦放手里掂了掂,又拢在手心,把脸贴上去暖了暖。
老板把炒面端过来,看见朱定锦抱着冒热气的大红薯,笑呵呵地瞅了两眼。朱定锦不好意思地往围巾下面藏了藏,等老板转身走了才拿出来,把留有余温的红薯递过去,姜逐轻轻应了一声:“我回去吃。”
朱定锦知道他担心什么,把围巾解开一抖,罩他头上,往旁边坐了一些:“你在这里吃,老板不会看见的。”
围巾沾染她的体温,还有凑近了才能闻到的皂香,姜逐用脸蹭了一下,有点留恋上面的味道,任她拉住自己坐下,贴着坐在一条长凳上。他撕开烤黑的红薯皮,里头黄澄澄,又拆了筷子,夹了一点中心软糯的红薯肉,用手在下方接着,喂到朱定锦面前。
朱定锦一口闷下。
两人做贼似的回头看矗立门外寒风中炒菜的老板,看老板没时间搭理才安心。
红薯吃了三分之一,老板不知什么时候闪到桌子边,姜逐抬头看到,有点尴尬,正要遮一下,老板递了把勺子过来:“吃吧,没事。”
腰围六尺的老板又招呼客人去了,朱定锦扑哧笑了一下,把蒙在姜逐头上的围巾拽下,扒拉他的头发:“下次还来这家吃。”
姜逐随她:“好。”
“下次我要牛肉炒面。”
“好。”
两人吃完一盘面,姜逐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表,离两点还有半个小时,他顺了顺围巾给朱定锦挂上:“我送你过去。”
朱定锦想起楮沙白的叮嘱:“不行,你下午还有声乐考。”
姜逐只顾给她系围巾的结,不说话。
朱定锦:“还缺?”
姜逐思考了会,终于开口:“不缺了,上次被楮沙白夺了魁,这回我看看能不能把他压下去。”
朱定锦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得意。”
关于这类内部考核,经常有媒体批判怀钧训练班就是一片养殖地,自发的、选秀的、星探发现的,荤素不忌地塞进一个笼子,搞了一套完整的“窝里斗”体系,卷闸门的门后面挂着一张黑板,那就是所谓的总分榜,每次进行各类考核后都会重新排名,写上崭新的□□笔字。
这张板子的数据几乎等同学校里的模拟考成绩,公司会定期派人将数据封存送回本部,谁出道谁留训,谁的资源多谁是试验品,全靠上面的高层评估这些数据。
四年以来,最上面两个名字一直维持“齐头并进”的架势,在姜逐还没签怀钧的之前,楮沙白曾是训练班一霸,下面的名字流水般起起落落,他一人独孤求败。
然后就来了个东方不败。
班上的新人,大多都抱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挤下一个是一个”的心眼,每次考核前几天,小花样小把戏玩得溜溜的,上头也不管,颇有种让艺人提前体验“娱乐圈深水历险记”的态度。
朱定锦不知道姜逐刚来时有没有中过招,认识一年了,他依然老实孩子一个,买东西都是他去跑腿,内向,温柔,也就跟几个同住一起的室友小闹几下,架都不会吵。
出门时姜逐把钱放到锅台上,用一根锅铲压住飞卷的纸钞,恳切道:“谢谢老板。”
店老板在油烟里中气十足喝了一声:“客气啥!”
走出备正街,一到怀钧的训练班巷口,朱定锦就把姜逐往里推:“斜对面就是公交站,我又不是不知道虹湖天桥,你回去备考。”
姜逐自己不迈脚,被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推进巷子:“身上有零吗?”
“有的。”朱定锦翻自己口袋给他看,“回来的钱都有。”
姜逐又被她推入巷子里几步,这时,路的那边扬起干燥的黄尘,大巴风尘仆仆又慢吞吞地进站了,朱定锦看了一眼,正要过马路,被姜逐拉住。
她以为他还有事,等了半天,眼看对面上车的人越来越少,姜逐憋出一句:“你腿冷不冷?”
朱定锦:“…”
她恶从胆边生,一鼓作气反握姜逐的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姜逐的手无意识挣了一下,薄薄一层裤子仿佛在渗透的体温中溶解,然后她说:“摸够了没有,死相。”
姜逐:“……”
第4章 残缺
下午一点五十,公交车报站,虹湖西街天桥站到了。
这是公交车的倒数第二站,从市区一直跑到郊区,黄沙飞扬,几块截面粗糙的石块卡着一块站牌,朱定锦下车左右望了望,一片荒凉。
朱定锦用手按住围巾,顶着风往前走,脚下时不时有拳头大的石块,裸出来的地皮湿润泥泞。
原本这块地也是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命,被多方人马看中,有意打造一个商业区,地皮竞标时热火朝天,业务承包时也拍过胸脯立保证书,没想到做了一半质检出了问题,开发商跑了,包工头与工商局牵扯来牵扯去,最后不了了之,废弃的工料满地都是,没人接手,暂且荒了下来。
从车站远远望去,虹湖天桥蒙在细细的黄沙里,柱墩孤零零的,钢梁从中间断开了,钢筋从水泥里张牙舞爪地刺出来。
走近了才看得清桥下面已经围了一圈人,机子都用厚布包着,几个戴着加了厚绒的雷锋帽,双手插袖管里,不住地在风沙里哆嗦着,一见着朱定锦,立刻招呼上来:“小朱!是小朱吧?顾导等着了,赶快过去。”
朱定锦赶忙寒暄几句,快步进了桥洞,里面空间不大,风倒是小多了,顾小律正坐在几个沙袋上面,见到她精神一震:“你来了?好,休息一下就开拍吧,不好意思啊,条件艰苦了一点。”
朱定锦:“没事没事,没想到剧组效率这么高,我来晚了。”
顾小律理解地笑笑:“小两口许久没见,磨蹭一会也正常。”转头叫人开工,完了回过头又说,“你去西源那边运动运动,你们的服装不太保暖,把自己先弄热起来。”
朱定锦扭头去看另一边的陈西源,他正面对桥墩原地踏步。
顾小律站起来又去喊人检查机子,朱定锦也自觉跑到桥墩边运动,陈西源瞥了她一眼,没说话,浑身散发年轻男生的自然气息,毫不含糊地踏步,呼哧呼哧地声音一刻没停。朱定锦离远了些,目测这人一米九,真正靠近他才感觉身材高大也是一种压迫。
活动了一会,助理小程笑嘻嘻凑过来,喊道:“小朱姐,顾导叫您过去,说要说戏。”
陈西源步子刚缓下来,小程又道:“没叫你陈哥。这个你听过了,你可以继续踏。”
朱定锦外面的棉衣已经脱了,棉衣两条袖子围住腰间系了个结,里面是单色的手工毛衣,没有织出花纹。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擦了擦额头,跟着小程找到顾小律,喊了一声:“顾导,您找我。”
顾小律正扯着嗓子让人移正轨道车,不放心地又吩咐了几句,歇口气转身,招手道:“小朱来,词都记住了?”
MV没有台词,顾小律说的是《蛹道》的歌词,有几处女声和音部分需要演员对口型,朱定锦立刻答:“背过了,车上背的。”
顾小律嗯了一声,掏出笔:“那行,这个片子我跟你说说,前半部重点突出的感觉是‘残缺品’,记。”
朱定锦从口袋摸出笔,小学生记笔记一样写在手掌上。
跑过那么多剧组,难免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功夫,有的导演就是比较较真,给剧本做了满满当当的注解,开拍前先开会,一个接一个提问炸得人心神不宁,尤其抓非科班出身的,一句话不对头就暴跳如雷;有的则弥勒佛似的坦然无谓,把演员推上场,鼓风机一吹,场记板一敲,就随便他们怎么群魔乱舞了。
顾导这种拿一个MV当正经影视剧拍的,糊弄他就是一个死字当头。
顾小律抬头指指四周的残垣断壁,接着说:“孤僻、怪异、叛逆,这就是你和西源要表达出的东西,但不能用力过猛,你要记住,你是生长在人类世界的异形,是不完全的人类,你的人格、人形、人性都是残缺的,你渴望母体的孕育和爱,但你能做的只是无止境的逃亡。”
朱定锦点头。
顾小律又合拢双手:“你和西源不要有肢体接触,要像同名磁极一样,那种柔滑的排斥感…懂吗?”
朱定锦忽然笑了一下。
顾小律莫名其妙:“怎么?有不方便的地方吗?”
朱定锦:“没…”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陈西源早没面壁了,在助理的包里翻找了半天,偷偷在顾小律身后剥了一个卤蛋吃,两边脸鼓得像只吹气蛙。
顾小律说戏说得很投入,半点没发现身后有只偷吃鸡蛋的黄鼠狼,陈西源一连塞了两个卤蛋,朝朱定锦投来一个“看什么看”的眼神,灌了口水,又溜回去踏步了。
顾小律说得嘴巴发干,眼看那边机子都准备就绪,让小程去叫造型师和化妆师过来,陈西源过来坐下两条长腿一搭,造型师立刻拽住他裤腿,把他一条秋裤扯下,露出下面的毛腿。
化妆师就先料理朱定锦这边,化到一半,陈西源已经换上了一身破烂,四脚八叉了一会,蜷起身子抱胸抖动着,生活助理赶紧给他披上一件棉袄。
等两人搞定,顾小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小朱和西源就坐到那个墙埂上,对,背对我们,不要挨太近,你们不是要扮演情侣,而是两个无家可归的浪子,要像野猫一样,从对方身上汲取一点温暖,又满怀警惕。”
陈西源听完,什么都没表示,把棉袄一脱,双手插袋,晃着长腿就走过去了。
朱定锦跟着走出桥洞,天还是阴的,飘起小雨,黄沙被细雨打落,视野清晰不少。
二人一前一后爬到墙上,朱定锦不小心蹬塌了一截松松散散的墙面,陈西源回头看了看,发表了看法:“我们下去时,只能跳了。”
朱定锦:“不好意思,是我超纲了。”
找准位置并排坐下,沉默的气氛持续了两三分钟,刚认识不久,当下又冷得直打摆子,实在憋不出话讲。
朱定锦想起之前和顾导闲谈,顾导唉声叹气:“西源啊,他小时候话很多的,脾气也躁,长大了嘴上有一阵没一阵的,要他说话装闷葫芦,不要他说话成了话痨,顺着不行逆着也不行,只能打了。”
顾导是陈西源的伯乐,操心他就跟操心亲儿子似的,在陈西源上学的那个时段,受洋流文化影响,组建乐队逐渐聚成一股又新又热的浪潮,陈西源中学时自己拉起了一支乐队,捣鼓出了一点意思,起先在台球厅散场后当替补演出,后来遭人投诉,台球厅老板找来他们,让他们弄点轻缓的音乐,陈西源听了愤恨地踢翻椅子,跳上桌子大骂这群人:“不懂朋克的脑满肠肥们!”,遂被炒,转移阵地去了酒吧。
顾小律与他后来的经纪人萧大丞也是那时结识了这么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雨飘了一会,慢慢变小,天好像有点放晴了。
朱定锦一头头发被造型师用锯齿梳子四处刮翻,毛糙糙的,她小幅度仰头看了看头顶天空,没话找话:“顾导怎么还不喊咔。”
陈西源答:“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找着感觉。”
“这不是你的歌的MV吗?”
陈西源悠悠吐出一口饱含卤蛋味的胃气:“其实我很迷茫。”他扭头把蛤/蟆镜往头上一掀,“你懂这种迷茫吗?”
朱定锦:“…不太懂。”
陈西源问她:“你对摇滚看法如何?”
朱定锦把“吵得脑仁疼”在脑子里替换了一下,说:“挺有感染力。”
陈西源说:“可我怎么觉得它骨子里就没劲呢。”
朱定锦心说因为你卤蛋吃多了。
头顶上由东往西传来引擎轰鸣,有白色的飞机在宣义上空不急不慢地掠过,留下一行毛茸茸的云线。
冬天的风里,陈西源轻微沙哑的硬核嗓不紧不慢地响:“小朱啊,公司给我的包装是‘摇滚先锋’,但我总觉得我不是先锋,而是跟风。大家都在高呼,于是我也高呼;大家都在反对,于是我也反对;大家都在愤怒,于是我也愤怒。”
他低头笑了笑,有点嘲弄:“少年时期我不想学习,总想跳出学习疯玩,我站在学校的铁门外,看见里面呆头呆脑的同学抱着作业本追逐,觉得他们像一群蠢鹅,只有我是自由的飞鸟。”
说到这里,陈西源起兴了,作势拿胳膊肘拐拐她:“你中学的时候,是个乖乖女吗?梳什么头发,马尾还是齐耳?”
朱定锦:“我小学没毕业。”
陈西源:“…”
自由的飞鸟愣了,纵然他只是初中学历,但在同龄人中找出一个小学没毕业的“文盲”也是不太容易,想安慰找不出词,想追问又怕伤了人自尊心,数次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两人尴尬呆坐半晌,还是朱定锦解开僵局:“开玩笑的,你别慌。”
陈西源呼出一口气,揉了揉自己胸口。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接着说:“我还是个学生时,还是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呐喊,可当我二十二岁,我生活优渥万人瞩目,忙是忙了点,但总体还行,我有什么可抗争喊叫的?”
朱定锦下意识说:“卤蛋…”
陈西源一听更颓废:“难道我为了卤蛋抗争?这太没面子了,其实我可以不吃的。”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我在十五岁的时候批判听我唱歌的人没有摇滚精神,可什么是摇滚精神,我唱到现在也没明白。”
风声喧嚣,沉默许久,他叹了口气:“很迷茫啊。”
两人在墙头上瞎头瞎脑展现背影的残次感,最后背上开始发痒了,终于听到顾导在那边招呼:“收工了收工了!人都回来,开始下一场。”
陈西源双手一撑,从墙头落下去,拍拍屁股上的灰,伸手要接她:“你把高跟鞋扔下来再跳。”
朱定锦说:“别,你还是站远点,我比较重。”
陈西源想了想,丝毫没有绅士作风地把手放下了,退后两步:“那你稳点。”
朱定锦把高跟鞋拎手上,单手一个起撑落地,与陈西源一前一后回桥洞。陈西源从前往后把头毛挠了一遍,不小心把蛤/蟆镜给挠掉了,他低头捡起甩了甩灰,重新戴上:“我说,你怎么和姜哥谈上了?”
朱定锦随口道:“看对眼了。”
陈西源翘着嘴点头:“厉害,我还在训练班时听那里有个流传已久的赌,压没人能让姜哥心有所属。”
朱定锦诧异:“怎么这样?”
陈西源在蛤/蟆镜后面眯了眯眼:“你不觉得?他挺不食人间烟火的。”
第5章 食堂
具体是如何不食烟火,陈西源也没细说,插科打诨了两句就已经回了桥洞,顾导握着剧本又开始招呼他俩。
又拍了几幕无声的场景,接下来都是动嘴对歌词口型的,朱定锦戴上耳机跟唱几遍,大体掌握节奏,就披金挂银地上了。
过了几幕,朱定锦的戏份全在“咔,过”中结束了,反而是陈西源出了毛病,顾得上嘴顾不上四肢,连续重拍了六遍后,陈大爷的脾气控制不住了。
顾小律火气也被他激起来:“西源你怎么搞的?六次有四次没对上歌词,一次笑场,一次还同手同脚。”
陈西源把蛤/蟆镜一扯,厌烦嚷道:“我没感觉!我又不是演戏的,歌我会唱,戏不会演。”
顾小律手背青筋绷起,死死攥着剧本,二人僵持对峙半晌,周围人屏息静气。
最终还是顾小律深呼吸几次,缓缓闷下一口气,赶苍蝇似的甩手:“都休息休息,你去调整五分钟,回来再拍。”
生活助理连忙把棉袄给他披上,陈西源双手插裤兜,提步就往桥洞外走,四处转悠,偶尔听到他低低哼唱。
桥洞里工作人员眼观鼻鼻观心,屁股不敢挨地,手里瞎忙乎,朱定锦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带动,坐不住,捧着剧本在周围转悠。
顾小律五官周正,眼廓深邃,笼上一层风霜,无端看上去老了几岁,朱定锦的眼珠子从剧本上漂移到他脸上,半晌,顾小律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双方对视一眼,朱定锦便坐下来,把剧本夹在腋下,拾起脚边的水壶,扭开盖灌了几口:“顾导伤春感秋呢?”
顾小律哭笑不得:“不是,就想起一点旧事。”
“关于陈哥的?”
顾小律也没否认:“他十五岁那年唱得是真好。”
朱定锦捧哏:“有多好?”
“意气风发少年时啊,特能感染人,我和老萧多喝了两杯酒,蹦到灯红酒绿的台子上和他一起蹦跳嘶喊,唱完抱着吉他大哭。”
朱定锦侧过头问:“顾导就是为了那一刻的感动么?”
顾小律沉默很久:“也不是。”他抹了抹脸,搓下一把细密的黄沙:“他和其他唱摇滚的小子不一样。”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又抹脸,小拇指顺带揩了下眼角:“我后悔没让他在训练班多蹲几年。”
朱定锦把水壶的盖拧上了,剧本平放在膝盖上,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顾小律话没开口,先深重叹了一口气。
再说起话时,就蒙上了一股无力的疲态:“训练班拔尖的那几个,公司卡得很紧,不少经纪人动过挖人的心思,全被拦了,这几年放出来的小鱼小虾都是试水深浅的流水线产品,等掌握尺标和数据,才会真正拿大钱堆压箱底的大鱼大肉。”
陈西源的背影还在桥洞外晃荡,顾小律盯着看了一会,声音放轻了些:“西源还在训练班时,我总想着,趁强敌还没出场,赶紧捞一把大的。一年过去,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该来的总要来,与其败得丢脸,不如好好学几年扎实东西。”
他又提起气:“你别看程冠、冯元裁、张艾喜等等,演唱会到处开,风水轮流转,等着吧,公司看谁势头不行了,没人愿意捧了,撤掉资源,他们也就从电视上摔下来了。”
雨过天晴,黄沙又开始吹了,陈西源似乎不小心吃了一嘴沙,朝地上呸呸了几口,退进桥洞。
顾导垂着眼皮吁气:“怀钧就是这样,红得快,死得也快。”
陈西源臭着脸回来,死长颈鹿脖子硬地杵着,一副“还拍不拍”的脸色,顾导吃透了这驴的脾气,哎了一声,起身招呼人手。
朱定锦扶了他一把,顾导拿剧本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又恢复了点笑意:“不过小朱啊,也不能太灰心丧气,西源和公司其他摇滚小子不一样的,我对他还是有信心的。”
朱定锦捧哏成了习惯,差点把一句“狗不嫌家贫”给顺出来。
幸好顾小律把自己的话接得紧:“你别不信,别人唱的是反叛,他唱的是找寻。”他话里饱含三分期望,“唱出来了,这就是他的蜕变,唱不出来,他的路到此为止。”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陈西源状态回来了,演技依然不在线,“残缺”让他演绎得像个“残废”。
朱定锦闲来无事,向工作人员借了手电,把后面两个片的剧本看完,一个是《入侵》,另一个是《食宴》。
陆陆续续一直拍到七点,众人饥寒交迫,顾导终于高抬贵手喊了收工,顺带把朱定锦给捎回了怀钧集团,从面包车前座艰难探出半个身子,撑着精神问:“小朱你可有地方住?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个便饭?”
朱定锦颠簸了一路,胃里塞满西北风,没给米饭留一点空隙:“不了顾导,明天还要拍,我去姜逐那边挤一下就行,不麻烦顾导,大家都累。”
顾小律听了也没再强邀:“那明天早上九点,还是东楼见,好好休息。”
朱定锦告辞下车,摸出腰带上的寻呼机,刚想拨姜逐的号码,没灯的黑巷子里突然有灯光晃了一下,姜逐打着手电出来,穿着肥大土气的花布棉袄棉裤,口中的热气在空中化成一团白雾:“吃了没?”
朱定锦没胃口,就说:“刚跟着顾导吃了。”
姜逐又问:“吃的什么?”
朱定锦随口道:“盒饭。”
姜逐接着问:“什么菜?”
朱定锦把几天前在家吃的菜名移花接木到今晚:“四季豆,腌豇豆,和青椒冬笋。”
说完她立刻转移话题,生怕姜逐打破砂锅问到底:“在这借住几晚没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