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出去?我可告诉你哦,这山再往上走可就是天一圣观了。天一圣观听说过吧?是最厉害的道长们修真的地方。他们啊,可最喜欢你这样的小狐妖了,捉去炼成丹药吃掉可以大补呢!”
我没有说谎。
这座山叫婆罗山,高达2340丈,而在最高的山峰顶端,就是赫赫有名的天一道观。当朝的国师,前朝的国师,以及前前朝的国师,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因此,每年都有成千上万人不远千里跋涉而来非常虔诚的三叩九拜上山,请道长们捉妖辟邪通灵祈福……
只不过,他们都从山的正北方走,而我的茅屋,则在山背后的南边,四周全是陡坡茂林,因此,人迹罕至。
所以,对于这么一个大雨天,那只小狐狸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我懒得想,也懒得管,一心惦念着把它打发掉好继续做我的事。
小狐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窗外一道霹雳闪过,映得它的眼睛无限清透明亮,宛若穿透黑幕的第一缕晨曦,令得我的心,突然一格。
而它终归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垂下头,默默地转身,左腿一拐一拐的。屋外有棵千年槐树,地面因为无人打扫,因此积落了厚厚一层树叶,此刻已都被雨水淋湿。它走过去,匍匐在湿漉漉的叶子上,身躯一颤一颤的,显得很冷。
这样的画面让我觉得烦躁,索性关了门不看,拿起椅旁的麻衣,继续编织。
这件麻衣,我从十年前等着桑麻成熟,然后泡入水中浸沤、脱胶,再劈分为条,绩接成线,一缕一缕加捻。在这样的过程里,经常力不从心,有时候手指会不受控制地穿过丝麻,根本无处着力。每当那个时候起我就会痛恨自己身已成鬼,心情就会很差。
大雨哗啦啦的下着,屋顶开始漏雨,我赶紧挪动箩筐,淋着我没什么,若是淋毁了我这些宝贝丝麻可怎么得了?然而,此刻虽然天黑,却依旧是午时,每每这个时候我的能力最弱,因此拼上全部念力的结果也不过是让筐子往软化了的泥地里又深陷了几分。
我看着箩筐里的丝麻,隐隐然感到一种由衷的绝望。
我跺足、咬牙,最后起身,开门,冲着外面喊道:“你给我进来!”
小狐狸抬起头,目光里露出几分惊诧,我则沉下脸,冷冰冰地道:“不是白收留你的,你得帮我干活。”
因着这么一句话,我终于正式地认识了离曦。

离曦是个很奇怪的孩子。
狐狸的年纪我看不出来,但是以它变幻人形时的模样推断,我猜它最多也不超过100岁。
他和其他叽叽喳喳的妖怪们全都不一样,很沉默,不吃荤,走路很慢,沉静的脸上,永远是一种少年老成不起波澜的模样,让人看着就生气。因此我经常刁难他,颐指气使地命令他,让他帮我采桑麻、休憩屋顶、去山下偷扣子偷纺车,做一切白天里我所不能做的事情。
他始终一言不发,默默承受。
于是,茅屋的屋顶修好了,不会再漏雨了;屋子里堆满了我所需要的丝线;他甚至还在屋前的空地上种了很多花,三月的春风吹过后,紫色的花就开放了。我虽然闻不到花的香气,但是看着那样娇艳的颜色,还是觉得很高兴。
我问他:“你就一个人吗?你的族人呢?”
他摇了摇头。
我再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跑到婆罗山上来呢?”
他还是摇头。
我又问:“你之前的伤是怎么回事?”
眼看他又要摇头,我一生气,抓住他的脸用力往两边掰:“什么都不说是吧?告诉你,我问,你就得回答,否则我就把你赶出去!再也不收留你了!”
他抬眼,定定地看着我,那清透的目光,仿佛一直一直射进我的魂魄深处来。我微微一悸,他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些许沙哑,但却很好听:“你不会。”
“什、什什么?”
他慢吞吞道:“你要我帮你纺纱,所以,不会赶我走。”
我顿时无语……难怪人类常说,所有生物里狐狸最讨厌,即使是一只沉默寡言的狐狸,也有让人气死的本领。
为了遮掩我的狼狈,我恼羞成怒地冲他吼:“你知道自己是我的奴仆就好,快给我去干活!这些、那些还有那边的,全部今天给我纺出来!!!”
他依言走到纺车前开始纺纱,吱呀吱呀的声音回旋在静悄悄的屋子里,窗棂半开,我仰起头凝望着窗外的夜空,那凄迷的月色,像纱一样穿透我的身体,落在地上,照不出我的影子。
我忽然觉得有点悲伤。
因为,明天……明天又是初一。
每月初一,是天一圣观开坛论道的日子,每每那个时候,山顶上都会人声鼎沸,好生热闹。热闹的让我难过。
“喂,”我开口叫他,“你说,明天……会下雨吗?”
他抬头看了看天,目光带着疑问朝我掠过来。
我则垂下头,将头埋在手臂间,声音像沉在水里的纸张,浮上水面时就变了形:“如果下雨就好了……”
如果下雨……就好了。
但是,外面星空璀璨,天高无云,想可见,明日又会是一个艳阳天。
真是……难过呢……

虽然鬼魂其实是不需要睡觉的,但是,为了积蓄念力编织长袍,我每日还是像个活人一样按时休息。当我休息时,就会进入一种昏昏沉沉的漂浮状态,那种感觉和做梦非常相像。
而那一晚,我就离奇地做了梦。
我看见一双妖异的红眼,和尖尖的獠牙,漫天火光里,有人在飞快奔跑,似乎在寻找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永远永远都找不到。就在那时,我感觉有人在推我,睁眼一看,是离曦。
对于休息被打搅我很愤怒,于是就瞪他,没好气地说:“干吗?”
他的头朝某个方向一偏,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半开着的窗沿上,滴落下串串水珠——下雨了!
我嗖的一下飞到窗边,探头往外看,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外面真的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阴沉沉的天空,云层重重叠叠,将我所最畏惧的阳光遮挡。
我颤抖地伸出手指,雨珠穿透指尖一滑而过,往下坠落,我仿佛能够感受到那种冰凉,顿时激动地无以复加,扭身一把抓住离曦的肩膀道:“下雨了下雨了!真的下雨了呢!”
他看着我,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是,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乎他的反应了,整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雀跃中,欢喜道:“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上山了!还可以进入观内……”
他终于吃了一惊,“你要去天一观?”
“是啊!今天是初一,他们会设坛讲道,所有的道长都会参加的!啊,肯定很壮观……”
他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久久,说了两个字:“会死。”
我冲他吐舌头:“才不会!谁说一只鬼就不能听他们布道了?我这就去!”说到做到,我立刻从窗口飞了出去,疾飘上山。
果然如我所料的那样,虽然下雨,但虔诚的善男信女们依旧源源不断地打伞上山,远远就瞧见乌压压的人群,直将宛大的道观挤了个水泄不通。
我飘到观前的大槐树上坐下,从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殿前的围场,七丈高的法坛上,两排道长依次而坐,而坐在最中间也是最醒目的位置上的,则是现任天一观观主——庄唯。
我的目光无限依恋地停在了他身上。
他,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俊美的男子。俊美到,让这样的一个男人出家,根本就是罪过。
尽管所有的道士们全都穿着统一的青色道袍,但是,谁也没有他穿得好看,所谓的超凡脱俗,当如是;所谓的仙风道骨,亦如是。
没错,我之所以留恋在婆罗山迟迟不走,即使知道一旦被发现,肯定会被道士们灭除都舍不得离开,就是因为——
庄唯。

我从十年前来到这里,为了听庄唯说法。
只要没有太阳,我就可以飞上山,然后坐在这棵大树上,看他偶尔从殿前经过,掠过他衣角的风,也会朝我吹过来,于是那风里,就有了他的气息。
即使是这样遥远的凝望,都让我觉得满足。
他有时候会下山,但每月初一,肯定回来。我就非常非常渴望下雨,那样我就可以见到他。
一如我此刻,看着他从容淡定的为信徒们说道,有满满的幸福游走在身体的每个角落里,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温暖。
槐树的枝干微微一沉,察觉到异样,我忍不住侧头,顿时大吃一惊:“你怎么也跟来了?”
离曦恢复成狐狸的样子,蹲在我旁边的枝干上,两只尖耳朵不停的转动,尾巴还一晃一晃。我慌了:“你怎么可以以这个样子出现?快走!要是被发现就糟了!你自己寻死不要紧,不要连累我啊!”伸手撵他,他却一个纵身朝殿前跳了下去。
人群里顿时发出一片惊呼。
完了——我想,这下子,可真的是自投罗网!
眼见得道士们豁然起身,一阵骚动,青色的衣袍中,离曦的白毛显得无比醒目,就那么直冲冲地朝庄唯扑过去。
庄唯依旧盘膝坐在原地,并不若旁人那般惊慌,见它扑到,也只是轻轻挥动了一下手中的拂尘。顷刻刹那,我仿佛看见拂尘中开出一朵莲花,瞬息绽放,又翛然飘逝。
而离曦已被击退。
他朝后直翻了十几个跟斗才停住,再落地时,就被道士们围住了。
这个笨蛋!找死也不是这个方法!
我很生气,不想管他,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却先意识做出了反应,飞过去,掠起一股阴风,吹迷众人的眼睛,然后抓住他的左爪急声道:“走!”
依稀听见道士们惊呼:“怎么还有只鬼?快!拦住他们……”
这时,离曦拈了个法诀,丢出一片结界,将道士挡在界外。而我,顾不得回头细看,只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飞下山,回到茅屋。
确信没有人追上来后,我将他的爪子一甩,怒道:“你是故意的吧?”
他落到地上,嘭的变回少年的模样,抬起一张白生生的小脸,一言不发地望着我,表情有点阴郁,也有点古怪。
“你是猪吗?猪都比你聪明!居然敢去挑衅他们!真是的,我干吗要救你啊,这下害我也曝露了,你这个麻烦精!早知道那天就不收留你了!你知道我有多久没见到庄唯了吗?一百七十三天啊!!因为连续几个月的初一,都有大太阳的缘故,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雨天,就被你给搅合了!你赔!你赔!你赔!”我揪住他的衣襟死命的跩,越想越愤怒,越想越不甘,最后索性将他一把推出屋子,“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我也不要你帮我纺纱织布了,你走,快走,从哪来的回哪去,以后不许你再出现!”
我将门板狠狠地甩上,震得地面都跟着一阵晃动,然后身子再也支持不住,沿着门板滑坐到了地上。
一种难言的疲惫与失落将我紧紧包裹,我知道我在蛮不讲理,我也知道外面还在下雨,我更知道其实那只小狐狸没地方可去——如果他有,早就走了,怎么会待在这里供我奴役受我的气?但是,这些都比不上庄唯重要!
一想到经过这次骚乱,道观肯定会严加戒备,我以后也许都不能再偷偷地去看庄唯时,就难过到无以复加。都是离曦害的都是离曦害的!
我干吗当日一时想不开收留他啊,如果没有他,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了,如果没有他就好了……我将头埋入腿间,一任风雨声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在我耳边回荡,一声声,仿佛都在吟唤同一个名字——
庄唯、庄唯、庄唯……

我第一次见到庄唯,正是他上山拜师学艺的那一天。
那是非常酷冷的寒冬,鹅毛般的大雪将整座婆罗山堆积成一座冰山。而他,披散着头发,浑身是血的一步步走上台阶,跪倒在观门外。
当时的观主瑛桐本无意再招弟子,但他执意不走,就那样在观门外跪了三天三夜。
大雪一直没有停歇,他跪着一动不动,手里紧紧抱住一件破碎了的衣袍,俊美无暇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而最终瑛桐终于心软,等道士们将他扶起来时,他的双腿已经被彻底冻伤,自那以后,就无法再行走。
在那三天三夜三十六个时辰里,我一直一直望着他,被那种坚毅与恒心,感动得无以复加。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人;在那之后,他就成了我的全部天与地。
没错,庄唯,是这朗朗乾坤间我深深挚爱的一个男子。哪怕,他是人,我是鬼;他是道士,我是孽障。
我那么卑微且不抱任何希望的爱着他,只要能见到他,便是我最大的幸福。而今,被离曦尽数摧毁。怎不令我悲伤?
如此过了很久很久,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天黑了,布道肯定结束了。自从去年庄唯被任命为新一任观主后,他就变得非常非常忙,一过初一,肯定下山,我要不要去下山途中偷偷的看他一眼呢?
一念至此,我连忙起身,打开房门,不期然的,与门外之人打了个照面,差点被吓到——是离曦。他竟然还没有走!
雨淅淅沥沥的淋在他身上,他的头发和衣服上全是水,我瞪着他,他望着我,然后我退后一步,啪的将房门再次关上。
房间里黑漆漆的,临西边的墙角,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很多箱子和箩筐,想起这些都是此刻被我关在门外的那只小狐狸找来给我的时,眼睛就不由自主地一热。我抿唇,咬牙,跺脚,最后烦躁地发出一声尖叫,打开门,劈头盖脸就骂他:“不都叫你走了吗?干吗还赖着啊?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的,别以为站着外面淋雨我就会心软、就会原谅你……”
他忽然开口:“为什么救我?”
我一愕:“什、什么?”
他抬起头,琉璃般的瞳仁亮如晨星,穿过湿漉漉的长发,再映着毫无血色的脸,眨也不眨地盯着我,很慢很慢地说:“不用下来救我不就好了吗?一直待在树上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不顾后果的飞下来救我?”
“我……”我被问倒,我怎么知道我当时是哪根筋不对劲,莫名其妙就冲了下去啊,“我才不想救你的!我本来就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是你自己突然跑到我的地盘里,还一直赖着不走,我可一点都不同情你,看你能干活还算有点用的份上才勉为其难的分一点点瓦片给你……我都在说些什么啊……总而言之,我没有想要救你啦!那是意外,意外,意外——”
当我口不择言地喊到第三个意外时,他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我。身躯乍然被接触到的同时,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人措手不及,就那样被他扑倒在地。
无论是他带有温度的身体,还是下面平整的泥地,都好生的不真实。
我愣愣地望着屋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要抱我,又为什么,他抱得到我?
这样近的距离,令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伴随着一下一下的心跳声,传入我耳中——
“谢谢……”
我的鼻子一酸,忽然就有点崩溃,屋梁上的稻草在我头顶上被风吹得摇摇摆摆,我想我肯定是哭了,不然的话,为什么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离曦……我、我、我……”为什么鬼魂就没办法再流泪呢?即使是这么难过的悲伤着,即使眼睛的部位这么的酸涩不舒服,即使我知道自己在哭,但是,没有眼泪啊,虚化的身体流不出实化的液体,那种液体,恰恰才是证明生命存在的源泉。“我真的喜欢庄唯啊……”
他将脑袋埋在我的右肩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身躯颤了一下,然后,将我抱的更紧了些。
“可是、可是……为什么,我是鬼,而他偏偏是捉鬼的道士呢?为什么上天要安排我这样的一只鬼,遇见他那样的一个人?”
无法跨越的沟渠。
无法言喻的喜欢。
无法期待的未来。
冥冥中,是什么在安排命运,让我遭遇这样一场劫数?
一如,在我漫漫鬼生的时光里,为什么会出现了这样一只狐狸?
我不明白。

我和离曦就那样莫名其妙的和好了。我不再提要他走,他则继续默默地帮我采集桑麻,挑染布匹,做一切我所力不从心的事情。
春天慢慢的暖和了起来,屋前的鲜花开放的愈加鲜艳,我每天都出去给它们浇水,期翼它们晚点凋零。
这一日,离曦下山去为我找针,我正在为花儿浇水时,忽然听见了脚步声。那是人类的脚步声,而且是两个人的。我有点惊讶,是什么人会来这里?
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见我,但我还是躲到了屋顶上,探出一双眼睛往外看,但见一袭青袍穿过树林,渐行渐近——竟是天一观的道士。
难道说我和离曦的行踪泄露被他们追查到这里?我正在紧张,却见林中又转出了一袭红裙,第二个人,竟是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娇笑道:“你倒会挑地,竟然知道这里有间屋子,啊,前面还有这么美的虞美人花!”
道士诶了一声:“我记得以前这里没有这些花的啊……”话音未落,姑娘已贴了上去,像藤蔓一样的抱住他,娇声道:“自从京都一别,我一直惦念着你,你……可也惦念着我?”
“红珠……”道士深情的唤了她的名字,两人拥抱在一起。
我顿时松了口气,原来不是为我而来,而是不守清规的道士在这里私会情人。我望着那两人,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羡慕——不管如何,他们正相爱。
拥抱得到的躯体;
感应得到的呼吸;
情投意合的欢喜……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我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等我意识到糟了时,只见那道士一下子跳了起来,喝道:“是谁?”
他的目光无比犀利地朝我的藏身之处扫了过来,我顿时有种自己被看透了的感觉,这人法力不弱,我绝对不是对手!
我连忙转身,正想逃,两道火龙嗖地朝我飞来,那熊熊红色,令我想起一些极度恐惧的事情,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而就是那么一瞬间的疏忽,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我罩住。
道士冲到我面前,对我冷笑:“妖孽!还想逃么?”
红珠颤声道:“这、这这个是什么?”
道士搂住她:“别怕,只是个孤魂野鬼罢了。对了,你不是一直想看我怎么除妖么?我这就除给你看好不好?”
红珠转了转眼睛,嫣然笑了:“好啊好啊,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领。”
我的心沉了下去——
而令我更加无助的是,道士的手指一点,罩住我的那张网就蹿起了一片火焰,要将我吞噬。
火光……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魇里的人,疯狂的奔跑、呐喊、寻找……
前尘旧事在这一刻铺面盖来,而我只能蜷缩身躯抱头尖叫:“不要!不要——不要——”我没有害任何人啊!我不要魂飞魄散!我不想就这样消失!我还想再看见庄唯!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一阵疾风突然刮来,周遭那种焦灼的热度瞬间降至冰点,我转头一看,看见了离曦。
他回来了!
“快走!别过来!你不会是这个道士的对手的,来了也是白白送死!快逃啊,小笨蛋!笨蛋!”我嘶声地喊,然而,他却对我的话置若不闻,在空中突然化成狐形,而且体积也变得非常巨大。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它不是只小狐狸吗?怎么可能短短几天就变得这么大?对于修真来说,灵气越浓,道行越高的妖怪在现形时也就变得越大。而离曦,无论从什么地方看,都只是个小妖精啊,怎么可能变得像龙一样巨大?
道士手指翻舞,飞出几百张道符,每一道,都带着剑刃般凌厉的弧光。眼见得离曦就要死在那些道符之下,我都已不忍再看,但一眨眼间,一切就又变了——
巨大的白尾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优雅姿态轻轻一扫,那些道符就顿时化成了粉尘,随风飘散。离曦朝道士扑了过去,尖尖的白牙,一口咬住他的脖子,顷刻刹那,血液喷薄而出——吓到了那名姑娘,也惊到了我。
与红色有关的记忆仿佛一把匕首,呲的插进我的脑海里,撕开混沌,撕开平静,让我看见某个画面,与此刻眼前的一幕,重叠在了一起……

没错,这个场景我太熟悉。
熟悉到,十年里,它一直是悬在我心脏上的尖刀,折磨我、挖剔我、提醒我——
我就是那样死的……
我想起来了,我是被一只狐狸给咬死的……
那只狐狸,也有这样一身亮如白雪的皮毛,也有这样锋利无比的尖牙,四足带火,咬了我,烧了我,吃了我……

我发出一声尖叫,这一次,再也没能看到最后。
眼前一黑。

“阿虞……阿虞……”
谁?是谁在唤我?
无边的暗境慢慢地绽出了光,我看见前方是一片花海,与离曦在我茅屋前所种的那些一模一样。
“阿虞……阿虞……”
清朗的声线,带着无限的温柔,像是吟唱了千年的咒语,声声入耳,字字润心。
你是谁?你是谁啊?
我看见一抹很淡很淡的影子,在花海里飘啊飘,那个人在不停的找东西,但是,我知道的,他永远找不到了,永远都找不到……
我心中一痛,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入目处,是一张秀美绝伦的小脸。
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宛若夜月下溪水中的珍珠,瞳仁的最深处,粼粼的光,点点的星,很多情绪就那样沉淀在了里面,若隐又若现。
世上只有一双这样的眼睛。而那眼睛的主人,叫做离曦。
我抬起一只手,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坐起身来,飞到屋外,一片空荡荡,没有道士,没有姑娘,只有一滩血迹,凝固在原地,触目惊心。
“你走吧。”这句话我对离曦说过很多遍,唯独这一次,说的非常虚弱无力。
但他听了,一向平静无波的脸,顿时变了颜色。
“你吃了他。”就像那只狐狸吃我一样,“我不能再和你住在一起了。虽然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才对付那个道士的,但是……对不起,我做不到。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就那么排斥你的原因了?而经历过刚才的事情后,我没法再面对你。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来我是怎么死的,怎么从一个人,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他伸手过来,想要碰触我,却被我侧身避开,与此同时,我用力捂住自己的脸,再也承受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你走吧……我求求你,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了!求求你,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就算可怜可怜我,求求你……”
身体非常难受,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不停往外涌动,甚至让我觉得,在下一刻,我就会整个的散掉,魂飞魄散,不复存在。
而离曦,一直定定地望着我,那只手迟迟停停,最终落到我头上。
在这世间,唯有他摸的到我,可是,我却已不能再面对它。我知道吃我的那只狐狸不是它,可是他们长得一个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让我遇见庄唯还不够,还要我遇见离曦?
离曦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叹息声后,停在我发上的手离开了。四下里一片死寂,等我再抬头时,他已经不见了。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而不是像上一次,我赶他,他还固执地淋雨站在门外。
明明是我所要的结果,但看着在风中摇曳的虞美人花,却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不见了,或者说,我的三魂丢了一缕,再也不能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