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他却又沉默了,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的自言自语,与旁人毫无关系。我从没见过这么不喜欢说话的人,有点气馁,又有点不甘,便道:“刚才一共发放了四百多件棉衣,但是依我看,里面真正需要的人,都不到十分之一。”
他果然被我勾起了兴致,朝我望来。
我微微一笑,解释道:“据我刚才观察,领衣服的人大概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喜欢占便宜的人。听说有衣服领,不用花钱,就不管需不需要,全都跑来领一件;第二种,是被迫来的,必定是村长跟他们说,九皇子要发棉衣啦,每家每户都给我去两个人捧场,免得到时候九皇子带着衣服来了,却没有人领,那多没面子……”说到这里,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果然起了些许变化,哎呀哎呀,生气了吧?“第三种,才是真正挨饿受冻需要这些衣服的。不过,由于队伍都被前两种人给占了,他们能不能轮得上都是个未知数呢。”
我睨着他,满心盼他发火,真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有没有情绪可言。可他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后,又归复平静,淡淡道:“没有关系。”
“咦?”
“千古以来,但凡说到赈灾二字,必然包含着绝大部分的浪费。银子被贪污,米粮被偷食,衣服被毁损,到得最后,真正能送到对方手中的,不过十分之一。”他从袖中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披风,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似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温柔,“对我来说,真正的目的便是那十分之一。十个人里只要有一个人需要,我就愿意为了那一个人,而准备上十件棉衣。”
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这位皇子,远比我更洞悉世事,也更宽容。在他身上,我看不到半点纨绔子弟所有的缺点,虽然有点拒人千里,却有一颗温柔的心。他是个真真正正的好人。
只可惜,这么难得的皇子却要死了。
只要一想起他就要死了,我的心就会很痛,非常非常的难过。我真希望上天能够大发慈悲,让他的病好起来,如果可以,我甚至觉得自己替他受罪都没有关系。
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一天回去后,他就陷入昏迷,高烧不退。我守在床头寸步不离,用毛巾浸了冰水为他拭汗,他的眉头不住蹙动,像是坠入了什么梦魇,然后突的伸手,抓住我的衣袖。我连忙唤道:“九皇子?九皇子?”
“还差……还差……”
“什么?”
他的声音非常低哑,我附耳仔细聆听,才辨别出他说的是还差三百七十六件。都这种时候了,竟然还在想棉衣的事。我鼻子一酸,应道:“我这就让人去发,三百七十六件对吗?放心,一件都不会少。”
他一直摇头,手脚发抖,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
如此过了一夜,期间我坚持不住,合了下眼,待得惊醒过来时,就发现——他醒了!
他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头顶上方的帷帐,瞳仁深深若有所思。
我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连忙奔去告诉叔叔,叔叔立刻为他诊断。我本以为他逃过一劫就该否极泰来,却见叔叔的脸色越来越沉重,一颗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沉了下去。
秦冉开口道:“我是不是大限到了?”
叔叔放下他的手,满脸愧疚。
秦冉又道:“其实我自己知道,我现在是回光返照。”
叔叔啪的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秦冉托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起身,淡淡道:“我有一个心愿未了,还望神医去父皇面前为我求取。”
叔叔流泪道:“老夫誓死为殿下完成!”
于是,秦冉就说出了他的心愿,一个让全天下都震惊的心愿——
他要回北疆。
四
“动物里,有种叫象的毕生尊严,包括死亡的时候。当它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时,就会离开象群,找一个地方将自己埋起来,而那些象冢全都非常隐蔽,因为,它不允许自己的象牙落在鸡鸣狗盗之辈手中。九皇子毕生倾战于北疆,功成于北疆,如今,更愿薨在北疆,望吾皇成全。”
叔叔用以上这番话,最终说服了秦王。
于是,第二日,秦冉便带着一小队人,乘着马车踏上了前往北疆的道路。我依旧是随行侍奉的婢女,亲眼看着他迅速憔悴,再对比六年前那个炎日下骑在马上的少年是何等的眉目如画,清贵无双。也许始终没有变的只有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明亮。叔叔说,他那是提着最后一口气,要坚持到了北疆才瞑目。
我听了那话后,一方面希望这条路就这么一直一直走下去,永远到不了北疆,那样他就不会死;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忍心看他遭受病魔的折磨,希望能让他快点解脱。就在我无比矛盾的心态中,北疆,终于还是到了。
我扶着他走下马车。时光随着眼前的场景,让人产生一种身在梦中的错觉。我看着前方巍峨的山峦,辽阔的平原,和坚固的城墙,想着六年前,十三岁的他是如何在最危难时挺身而出,然后告别父母家乡,来到这个只有硝烟的地方;又是如何在强大的敌军面前苦苦守护步步为营,终于收复失地赢得胜利;此后,又有多少回,凯旋的盛宴尚未开始,便又要穿上盔甲回到这里再次面对杀戮……
人生,真像一个又一个的圆,走来走去,最后还是回到同一个地方。
他摇摇晃晃,脚步蹒跚,我步步紧跟,连呼吸都不顺畅,心底一个声音说——也许,我这下一口气呼出去之时,便是他下一口气停止之时。
叫我怎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真残忍!为什么上天这么残忍?对他,也对我……
他一直往前走,大概半柱香时分后,走到雪山下,白雪皑皑,仿佛看不到尽头。
“你可知道,这里的每颗石头,都染过鲜血,每寸地下,都埋着尸骨。”他的声音暗哑,却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凝望着他,不舍得眨眼。想听这个人说话,想看见他好好的站着,想感应到他温暖的呼吸——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五年前,为什么姐姐会有那样的感慨:“冉君……好可怜。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说话,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他。”
便如我此刻,很想握住他的手,跟他说,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冉君……
他侧过脸来,望着我,似乎是在对我说话,又似乎是透过我看着远方:“如今,我也要成为下面的一部分了……或者说,早在两年前,玄冰之战时,我就已经该是下面的一部分了……”
我知道那场战役,号称是秦国十年以来伤亡最多损失最重的一场战役,在那场战役里,六位将军先后折翼,甚至连秦冉都无可幸免,他正用巧计引敌军进雪山时,不想突然雪崩,七天七夜。据说,当最后援军赶到,将他从雪里挖出来时,他已经呈半死状态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拖到今年,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他早点医治就好了,可是,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始终拖累着他,让他连好好看病好好养病的时间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举国上下就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代替他镇守边疆?为什么要把一个国家的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今年才十九岁啊!
正是该最意兴风发笑傲天下的时候,为什么要让他受这么多的苦?
我真愚钝,姐姐在六年前便已顿悟的事情,我却直到现在才明白。我颤抖地望着眼前这个瘦得已经不成人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样柔软的东西忽然覆了过来,慢慢地擦掉了我的眼泪,抬眼,是他在用手帕帮我擦眼泪。“别哭。”秦冉如是说,“没什么好哭的。生老病死,你是大夫,难道还看不透?”
我却哭的更凶。我看的透,我见的多,但因为对象换成是你,所以我……舍不得。你不明白,你始终是不明白的,那些为你倾倒的女孩儿们是在用什么样的目光和心态凝视你,你……完完全全的不知道。
一如此刻的我。
一如从前的姐姐。
他道:“其实,我两年前就该死了,多活的这两年,已经是赚到了。”
“我不明白……”
“两年前,就在这里,雪崩了,我和将士们全部被压在雪下,动弹不得,我身边本来还有四个人,但慢慢的他们都死了,我觉得我也坚持不下去了,就在昏昏沉沉半醒半梦之际,我感觉到有个人在为我披衣。”
我睁大眼睛——什么?还有这种事情?
“很不可思议对吧?我明明被埋在雪下面,怎么可能有人会帮我披衣服呢?退一步说,如果真的有人,他就应该先把我拉出去才是,而不该任由我躺在雪下。可是,那时的感觉非常鲜明,我甚至感觉到对方的手指,以及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的那种摩擦,还有紧随而至的温暖。我觉得我的手脚慢慢的暖和了,神智也越来越清明了,但就是睁不开眼睛。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了吗?”
秦冉摇头,“我又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都没有回答。直到我最后问他:‘如此大恩,我该如何回报?’他这才答了我一句话。”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望着一望无际的雪山,眼神放的很悠远,“他说——他日若见到有人受冻时,请冉君也赐他一件御寒之衣。”
我的心骤跳了一下,惊道:“他说什么?”
“他说——他日若见到有人受冻时,请我赐对方一件衣服。”
“不是这个,是他叫你什么?”
“冉君。”
我的双手一下子抖了起来,冉君……冉君……为何这世上,会有第二人如此唤他?
“所以,我对自己说,我受人一衣之恩,无以回报,只能给予天下同受寒之人一千件棉衣偿还。可是,我已经没时间了。”秦冉说着朝前又走了几步,仰起头,提高声音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后来一直在找你,也没有找到,但是,我知道你绝对存在,为我披衣一事也并非出自幻觉。我今天再来这里,只为了告诉你——答应你的事情,做不了了,对不起……”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里,于是就化成了很多很多句“对不起”,一声又一声,渐渐地微弱下去。而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声叹息。
秦冉脸上同样露出惊诧之色,可见,我并没有听错,在这方空间里,的确还有第三人!
“是谁?出来!”我厉声叫道。
一个影子慢慢地从远处飘了过来,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你、你你……你是谁?”
那人又叹了口气,开口道:“玳玳,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我睁大眼睛,周遭的场景在那一瞬间淡化成了虚无,只有那个飘渺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长发她的嘴唇,一点点地映入我眼中,拼成了我最最最最挚爱的一个人——
“姐姐……”
五
我的姐姐,在两年前的春天,将她精心绣制了整整三年的《秦军出征图》献给了秦王。秦王龙颜大悦,问她想要什么赏赐时,她回答说,想成为秦冉的妻子。
那句话成了她一世的笑柄。
因为她出身低贱;因为她容貌粗鄙;因为她甚至比秦冉还大一岁……
所以,朝臣们的赞赏转眼就成了嘲讽,殿堂之上,讥笑声响成一片。秦王自然不允,在众人鄙夷的目光里,她抱着衣服默默地退下,回家。
当夜,她就病了,三年积劳再加上梦想幻灭,病如山倒,她甚至没能拖过第三天。
我的姐姐,就那样卑微的死了。甚至,在她死时,她所爱慕的男子远在边关千里之外,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因他而亡。
没错,这不是秦冉的错,所以我并不恨他。只是从此之后我对他就有了心结,我一直不喜欢这个被外界传说给予了太多赞美的皇子,我认为他一定有所缺陷,我认为他一定不像表面看的那么伟大,我这次跟着叔叔进宫,就是想看看他的完美面具能戴到几时……
然而,最后,被征服的人里,多了一个我。
六年啊……六年时光如水,人生如梦。为何此时此刻,我会在这个地方,再见故人?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讷不能言,只能不停的发抖。
“我认得你的声音,没错,就是你。”秦冉的目光在那一瞬明亮,露出了欢喜之色,“我果然不是错觉,是你当时救了我!”
姐姐停在离他五尺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扬唇一笑:“你错了。”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姐姐的笑容里充满了嘲讽。
秦冉一怔。
姐姐用很满不在乎的口吻道:“你难道看不见,我没有脚吗?”
我的目光落到她的裙摆下方,倒吸一口冷气——虽然我知道她已经死了,可是,再见她时的欢喜还是让我忘记了恐惧,直到此刻,注意到她的确的确是在“漂浮”时,某个念头才在脑海里变得鲜明——我和秦冉,撞鬼了。
秦冉看着她的裙子,呆滞了好一会儿长吁一声,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当时没有将我从雪下救出去,而仅仅只是为我披衣……但不管怎样,你救了我,我还是要谢谢你……”
姐姐打断他:“你不要搞错,我可不是为了救你。”见他吃惊,她又是冷冷一笑,“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也对,你从来没有见过我,但是我的名字,想必你一定听说过……我姓温,小字织娘。”
秦冉踉跄后退,这一回,终于彻彻底底的被惊到。在他的震惊中,姐姐沉声道:“我就是两年前那个献了件织衣给你父王,妄想凭此攀上你这根高枝当凤凰的不要脸的下三滥的小贱人。”
秦冉又后退了一步。
姐姐则朝他逼近:“大家都笑话我,我一气之下就死翘翘了,可我心中有恨,所以就成了怨灵,飞跃千山万水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害你。最后我趁你被雪埋住意识淡薄时,吸取了你的元神……”
“不可能……”他摇头,颤声道,“不可能!”
“你以为我在为你披衣服,根本就是错觉,我一个厉鬼能给你披什么衣服啊!还有,你以为你为什么会一直衰弱下去?就是因为我吸了你的精元!没想到你居然还傻乎乎的感激我,连快死了都要拼口气来见我,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哦不对,我已经死了,要能重新笑活就好了……”姐姐说着说着,仰天大笑起来。
秦冉突然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臂,但却抓了个空,他的手径自从她的手臂里穿了过去。
姐姐停住笑,定定地看着他,放低声音道:“你现在信了?”
秦冉的手维持着抓握的姿势停在空中,不住颤抖。
姐姐再次扬起唇角,这一次,却笑得颇是云淡风轻:“恨我吗?”
秦冉定定地回视着她,许久之后,摇一摇头。
“是啊,比起我对你的怨恨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姐姐叹息着,转过身,看着远处天边的晚霞,阳光淡如雪,竟成苍白,而她的脸,笼在阴影之中,“冉君,当我活着的时候,我一直爱慕着你。我第一次看见你时,是你主动请缨前往北疆的时候,你骑在马上,率领大军走出城门。我身边的人纷纷说,哎呀呀,那个九皇子,怎么长得那么文弱秀气,像女孩儿一样,他能成么?而我当时看着你,只觉得想哭。我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一个十三岁的男孩远赴沙场?是什么在逼你?你是皇子,你自然不是为了求名;你乃庶出,母妃身份低下,你永远当不了太子,所以,你也不可能是为了谋利;那么,还有什么,会让你鼓起那么大的勇气去面对那么残酷的天地?我一直一直望着你,然后,我看见了,你的马走出城门之时,有面旗子飘到了你面前,而你抓住它,轻轻地吻了一下,再放开。你的那个动作很快,基本上没什么人注意到,但我却看见了。于是我终于找到了答案——那面旗上,绣着山河图腾与一个‘秦’字——你,是为了你的父王,为了你的子民,更为了你的家园而战。”
秦冉的目光闪烁着,虽然依旧没说话,表情却一下子寂寥了起来。
“因此我好钦佩你。我钦佩你没有任何私欲的走上征途,我更钦佩你在四面楚歌之下突出重围反败为胜,我还钦佩你不骄不纵得胜归来也不沾沾自喜。我想,那个人,那么能干,那么勇敢,他几乎拥有全天下所能拥有的一切,可是——他却是那么那么的……不快乐。”姐姐低了下头,阴影浓浓地盖下来,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脸,可我却能听到她的声音,像缓缓枯竭的山泉,像慢慢挪移的光阴,像一朵花在用最哀伤的方式片片凋零,“你不笑,你的眼底没有丝毫喜悦,我就好想让你笑,可是,你太远了,我走不到你面前,于是我就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靠近你。我只有一样突出的本领,于是我利用它走进了皇宫……我真傻,不是么?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所差的只有距离,我一厢情愿的以为当大家看见那件衣服时,就会觉得我配得上你——因为,我也是独一无二的啊!难道不是吗?我敢夸口,当今天下正如无人能在沙场上战胜你一样,也没有人能在刺绣上超过我……结果,我遭到了报应。”
我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那不是你的错!姐姐!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九皇子的错啊!你不该恨他,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恨的就是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姐姐一下子抬起头,五官狰狞,“别忘了我是厉鬼,你指望一个厉鬼能明什么事理辩什么是非?你来的正好,我现在就吃了你,反正你也快死了,就不要浪费!”说着,她恶狠狠地朝秦冉扑了过去。
“不要——”我放声尖叫,连忙去拦阻,但她的速度太快,而我又离的太远,眼看根本赶不上时,一切却又都结束了——
姐姐的指尖在距离秦冉脖子一寸处停住了。
而由始至终,秦冉都站着一动没有动。
姐姐眯起眼睛:“你为什么不躲?”
秦冉脸上有着奇异的一种平静,那令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的美,他平静地站着,平静的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姐姐的指尖开始发抖。
“你是我的恩人,你,不会害我。”
“你是聋子?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根本不是你的恩人……”
“你是。”
“我也没给你披过衣服……”
“你有。”
“我吸取了你的元神,让你变得虚弱……”
“可是,”秦冉的唇慢慢的扬起,向上弯出了优美的弧度,这一瞬,如花开,如柳绿,如世间一切最最美好的事物,美得令我转不开眼,“我多活了两年,这是事实。”
“你……”
“我的战友全部死了,我却没死——那就是事实。你应该编个更好的谎话的。”
“你……”
“还有,不管你信不信,我记得你。”
“你……”
“我记得你,你曾经给我的马投过一束花,我还记得那是七彩琼花编制而成的,非常精巧。”
姐姐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不、不可能……不可能记得的……”
“我记得你,因为,当全城人都在为我欢呼对我笑时,只有你,在哭。”秦冉慢慢地伸出手,做出帮她拭泪的姿势,缓缓道,“对不起,虽然记住了你,但却没有去找你,没有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让彼此可以靠近的机会。如果我能认识你,我一定会娶你为妻。对不起……”
姐姐发出一声嘶鸣,捂住自己的脸,蹲下身去。
秦冉却仍在笑,原来,他竟可以笑得这么温文好看,“但是没有关系,我也快死了,不是吗?我们生前不能相识,死后应该可以吧?黄泉路上,要不要等我一起?”
姐姐哭得泣不成声,一边哭一边拼命摇头:“你骗人你骗人你是骗我的,不可能的!你怎么会愿意娶我?我出身低下又长的难看还比你年长……”
“可是,正如你所说的,你绣工精绝天下无双,你是独一无二的,不是么?”秦冉停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就多了很多感慨,“更何况,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人,能够知我如你?仅仅是看见我的样子,就能读懂我心的女子,自然能得到我的心。”
姐姐慢慢地直起身来,凝望着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集,仿佛回到五年前——乾璧之战胜利归来的那一天,也是如此对望着,在他们眼中只有彼此,除此之外的世界,再无别的颜色。
“你说的对,我是独一无二的。”姐姐笑了起来,于是,干涸的山泉重新冒出了清水,飞逝的光阴倒流回了过往,枯败的花朵绽放出了新蕊,她的声音不再悲伤,而是充满了坚定,温柔而强大,“所以,两年前,我能够救你,两年后,也同样可以。”
一道白光飞了起来,缠绕上她的身躯,像轻灵的翅膀一样,将她整个人拖起来,于是,她的身体就笼罩上了浅浅一层银辉,宛如月光。
又宛如一幅画,浸在水里面,慢慢的晕化开,颜色变得越来越淡。
我预感到某种不幸,连忙朝她伸手:“姐姐!姐姐,不要——”
但是,她温柔的看着我,一如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温柔的看过我一样:“玳玳,冉君……就拜托你了……”
“不要!姐姐,姐姐!不要!”在我的呐喊声里,白光化作无数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再一颗颗消散,就像无数颗流星一样,呈圆弧状四下飞逝。
与此同时,一样东西从空中落下来,罩住了秦冉的身体。
青灰色的城门,金黄色的绳结,飘扬的旗帜,雪亮的盔甲,神情肃穆的军队在百姓的围观里列队出发——秦军出征图。
是姐姐呕心沥血绣出的一封情书。
在姐姐死后,悲伤的婶婶将它烧毁在她坟前。却在这一刻,重新出现,盖在了垂死的少年身上。
六
于是结局所有人都知道了——
少年再一次骑上战马,带着英姿飒爽的军队,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出了城门。
阳光似雪。清爽明艳。
少年回首相望,可是这一次他知道,相送的人群里,少了一位主角。永远永远。
而我,不是主角。
附:
“秦皇子冉,年十九,病危难治,帝赐返归北疆。至疆,竟愈好,举国同庆,皆以为神灵佑之。图璧三十二年,帝选温氏尚主,被拒。越五日,温氏另嫁。图璧九十二年,卒,享年八十。厚葬帝城门外。”
——《秦史.皇子传》
【完】
七夜谈之五
《有狐》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诗经*有狐》
一
“出去!”
我拎起扫把,催赶着眼前的生物。
那是一只形体格外小的狐狸,一身白毛沾满泥土,再被雨一淋,模样极其狼狈。但是,我才不会同情侵占我地盘的异族生物,因此,继续瞪着他,叱道:“出去出去!不许进来!这个宅子是我的!”
说是宅子,其实不过是建在半山腰上的两间茅屋,因为长年无人居住的缘故,破败不堪。但是,对于一个鬼魂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因此,我死死地守着这片属于我的净土,即使那只幼狐看起来很可怜,左腿受了伤,还在涔涔地流血,我也是不会同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