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急也不恼,从旁边桌上拿过一把推子,开始剃尸体上的毛发,先是头发、然后是腋毛,最后,他把推子移至会阴处,刚只剃了一下,一小块红斑便赫然映入眼帘。
万俟菀早在一旁等得心焦,一见之下,忙更近地凑上前去——随着毛发被全部剃除,位于尸体耻骨上方两寸的位置上,一圈红斑清晰地显露出来。
红斑一共有六块,每一块都比指甲盖还小一些,其中有两块已经开始溃烂。在这些红斑的周围,还有一些萎缩干透的水泡的痕迹。
“是血坠么?”万俟菀问。
血坠,就是尸斑。
“这个部位怎会出现血坠?”沈迦蓝摇摇头,“而且形状也太规整了。”
万俟菀又仔细看了几眼,心中隐隐起疑,却又无十分把握,便犹豫着道:“看上去好像……好像是某种毒素刺激皮肤留下的痕迹。”
沈迦蓝知道若论对毒物的了解,她绝对可算做权威,因而立刻问道:“能确定是什么毒么?”
“水泡、红斑和溃痈……唔,有点像斑蝥毒。但也不一定,我知道还有好些毒素也能在皮肤上留下这样的损痕。”
万俟菀说着便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低下头道:“如果她活着,还有脉象可查的话,我肯定能知道是什么,可是现在……”
“没关系,本就不会这么容易的。”沈迦蓝立刻说,“她死了这么久,究竟死于何处也不得而知,就连发现尸体的现场都已被破坏,所以……慢慢来罢。首先,让我们来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失足溺死的。你还记得书中关于如何验定死者是生前投河而死,还是被人死后抛尸的记载么?”
“记得——取死者头颅,放入盆中,用热水从头顶处浇灌,如果盆中有泥沙,证明落水时曾挣扎呼吸,泥沙进入五官之内;如果没有,则说明死者入水时呼吸已经停止,所以五官内没有泥沙,那便极有可能是被人死后抛尸了。”
“你的记性很好。”沈迦蓝朝她看了一眼,慢吞吞地道,“但是,不对。”
“怎么不对?”万俟菀一怔,“书上明明就是这么写的。”
“书里写的,也并非全对——就算是死后抛尸,五官内也照样有可能涌进泥沙。因为人死后虽然不会再呼吸,但水却是流动的,将少许泥沙冲入五官内,甚至顺着咽喉流入肺部,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另外,若死者的头部先沉入河底,更是难免会被灌入一鼻子的泥。”
“那,到底以什么为标准进行判断才算准确呢?”
沈迦蓝没有说话,拈起一柄锋刃薄如蝉翼的刀,只听皮肉被割裂的呲呲细响不绝于耳,却是他并刀如水,从尸体两肩开始,将尸体的胸腔、腹壁皮肤和皮下脂肪,逐层切了开来。
他的神情,冷静而严肃认真;他的动作,迅速而有条不紊……
万俟菀目不转睛地看着,感觉自己的心跳在死寂中一下下地、慢慢地怦怦跳动……
这是她第一次见人做尸体解剖,她本以为自己会吐,但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是沈迦蓝,因为他独特的沉着镇定,这本该令人害怕作呕的一幕,奇异地变得平静、寻常,甚至优雅起来,而那些害怕、不安、惶恐、惊讶等等在意料之中会蜂拥而至的情绪,也出人意料地无一前来拜访她。
但是,在尸体的胸腹腔最终被打开的一瞬,眼前所见的一切,还是令她陡然惊呼出声。
“怎么会这样?!”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尸体腹腔,这么冷的天气里,豆大的冷汗却霎时间冒出了额头,嘶声道:“她的脏器呢?心肝脾肺肾!都哪儿去了?”
沈迦蓝的脸色也有点发青,直勾勾地瞪着积于尸体腹腔中的颜色恶心的黏液,半天才一字字道:“全部液化了。”
“你是说这些积液就是她的……”万俟菀说不下去了,突然转身,奔出门去。
等她把胃的东西全都吐光后,再度回到停尸台边的时候,沈迦蓝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也许是错觉,她竟觉得他眼中好像泛着恐惧。
从认识他至今,他一直是沉着的、坚毅的,好像没什么能真正压倒他,但是现在,他站在那儿,却仿佛在害怕!
万俟菀突然也觉得不安起来。以前她也有过不安,但这次不同,这种不安,好像是从灵魂深处呼啸而来的,让她由身到心都觉得没着没落的。
“沈迦蓝?”
实在害怕他这样仿如被石化了的模样,她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脏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告诉我……你告诉我,世上有什么力量能做到这一点?我是说……这种力量,是人为能达到的吗?”
她颤抖的声音令他怵然惊觉,眼神里的恐惧还未完全褪却,口中已本能地安慰道:“没事,你别怕……”
五字出口,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神情也随之变得一如既往的冷静,低头看向她盈满不安的眸子,柔声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绝对不是人力以外的神秘力量造成的,她只是中了毒,只是这样而已。”
“中毒?”万俟菀一怔,“你是说,世上有一种毒可以让人的五脏六腑全部化为液体,而皮肉却完好无损?这、这怎么可能?这样的毒,即使在最离奇的传说中,我也从未听说过。”
“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得更神秘,真实情况也往往比传奇故事更加离奇。”沈迦蓝语气平和地说。
见他又恢复了冷静,万俟菀的心也不禁略觉安稳,定了定神,道:“你坚持说这是一种毒,莫非你曾见过?”
“没有,但我听说过。”沈迦蓝道,“两年前,将军府收留了一名为了躲避瘟疫而从滇边深山中逃至陌城的年轻人,他是当地土著族群中巫医的儿子,知道很多对我们来说又奇怪又神秘的事。他告诉我,在他们族人生活的那片山域里,有几座天然的深水溶洞,洞中生长着一种怪鱼,从它的骨髓里可以提取一种非常奇怪的毒,他们称之为——阿脱卜骨利扬。”
“什么意思?”
“这是他们自己的语言,意思是:由内而外的死亡。”
万俟菀张张嘴,本还想问一句“什么意思”,然而看看停尸台上小柳的尸体,看看那空无一物的腹腔,她忽然就明白了。
沉吟片刻,她说:“滇边丛林密集,人迹罕至,确实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但是,光凭此人一面之词,恐怕难以让人相信世间确有这种毒的存在。试想一下,这毒如此特别又如此厉害,直可杀人于无形,且不留任何证据,必然会教人产生利用之心,只要有人想利用,那就必然会导致此毒外传,可迄今为止,我却从未在任何典籍中看见相关记载,这是何故?”
“原因方才你已经说了,因为有人想利用它。此毒毒性怪异猛烈,从被发现之日起,便被当地土著族长视为私有财产,正确的提取方法只有长子继承人才有权获悉,所以一直不曾流入中原。不过……”
沈迦蓝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语气沉缓地道:“现在看来,这个历代土著族长死守了几百年的秘密,已经外泄了。”
“你说的倒也合情合理。”万俟菀点点头,复又摇摇头,“但是,小柳只是王府一名小小的浣衣女工,无端端的怎么会招来杀身之祸?而且还是被一种闻所未闻的奇毒杀死的?无凭无据的,这种说法如何教别人信服?”
她说的是“别人”,就是说她自己已经相信了。
沈迦蓝看着她,眼中再度出现那种奇怪的表情,沉默片刻才道:“我们只需证明她是死于他杀的就足够了。”
“你有法子证明她死于他杀?”万俟菀精神一振,“怎么证明?”
沈迦蓝没有说话,先将尸体翻了个个,继而从旁边桌上再度拿起那柄薄如蝉翼的刀,划开尸体的背部皮肉,然后飞快地前后左右游动几下,只听“咔”的一声,竟将一节脊椎用刀尖挑了出来,再看尸体背部的开口,不过才只有刀刃的宽度而已。
万俟菀看得眼都直了,这人刀法运用之自如、对人体骨骼构造之了解,着实令人惊叹!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做这一切时,居然由始至终都只使用右手,可是其娴熟老练程度,却丝毫不亚于两手并用的、经验最丰富的仵作。
“跟我来。”他对她说,然后拿着那节脊椎骨走出停尸间,来到小院中的另外一间屋子里。
水之谜
和停尸间的宽敞明亮不同,这间屋子要小得多,仄得多,也暗得多。
事实上,因为三面的窗户全都被深色的棉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屋里几乎一丝儿阳光也透不进来。
从极亮到极暗,万俟菀的双目完全处于失明状态。
幸好,沈迦蓝很快就点起了一盏灯。
灯,只是普普通通的油灯,但是和它边上的几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就成了万俟菀所见过的最奇怪的灯——
它是被固定在一个木制支架上的,侧下方对着一个与成年男子的拳头一般大小的玻璃球,而玻璃球的侧下方,则是一块中间带有圆孔的木板……与此三样东西并排放置的,是另外一个木制支架,一只金属外壳的望远镜斜插其上,很明显是经沈迦蓝改造过的,上下两头均呈锥形,而其下方的孔镜则正对着一块银色的薄瓦片状的容器,里面盛着一小团黄黄白白的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万俟菀一看见这堆东西,便觉得它就是一切的关键所在,因而指着它便问:“这是什么?”
“猪骨髓。”沈迦蓝说着便眯起一只眼,凑到望远镜上方的孔镜前,一边观察着,一边伸手去慢慢移动那块带圆孔的木板……
经过一番调整,油灯所发出的微光,通过玻璃球的会聚,产生了较之本身强烈许多的光芒,并且正好穿过木板的圆孔,直接聚集在那个薄瓦片状的容器上,使其中间堆放的那堆猪骨髓,一下子变得清楚多了。
“千万别碰这桌子,也别碰桌上的任何东西。”沈迦蓝缩回手,沉声叮嘱了一句,眼睛一刻也未离开过望远镜。
当然,现在这架望远镜是否还起着真正的望远镜的功效,万俟菀不得而知,但她没有发问。
沈迦蓝此时此刻的神情实在太专著了,以至于让她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滑过,沈迦蓝始终一言不发,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过孔镜,除了偶尔用一把小得出奇的镊子翻动一下容器里的猪骨髓,他几乎都没有挪动过身体……从万俟菀这个角度看去,他的双肩似乎微微有些紧绷。
他在紧张什么?他在观察什么?他究竟想找到什么?
诸多问题如同气泡般从万俟菀的脑中冒出来,就在这时,但见沈迦蓝的肩头遽然一松,终于把他的头,从孔镜前抬了起来。
幽幽跳动的火光映射下,他的眼底似闪动着丝丝奇异的光泽,对她略一偏头,道:“你来看看。”
万俟菀立刻把头凑到孔镜前,但觉入目净是一圈圈的色斑,根本分不出事物的具体形状。她以为是镜筒的位置偏斜了,于是本能地想移动一下,谁知刚伸出手去,就被沈迦蓝一把握住了:“别碰!”
二字出口,方惊觉失礼,倏地便撒开了手,转眸看去,万俟菀正抬眼瞅着自己,也不知是灯光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瞅着瞅着,她的脸颊便透出抹红晕来,薄薄地染在细致的皮肤上,恍如日出时分天边飘着的几抹朝霞,轻柔匀致,并不夺目,却就是让人见了便挪不开眼睛。
他的心陡然漏跳了半拍,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掌心,仍然残存着她手指柔若无骨的触感,温暖、滑腻、细润;
鼻端,弥漾着她若有若无的淡淡体香,仿佛化无形为有形,幽幽地顺着鼻翼钻入腑内,千丝百结,捣着他的肺腑,缠住了他的肠胃,迷迷茫茫中,他的心里浮起一个词——销魂蚀骨。
四字方现,后背瞬即惊出一层冷汗!
销魂蚀骨?
销谁的魂,蚀谁的骨?
他只是个身负重债、每一口呼吸、每一个动作,甚至于生离死别都不得自主的人,凭什么去为一个女人销魂蚀骨?
这种想法,难道不是荒谬之极了么?
一念至此,无以言表的疲倦悄然从他心底钻出,并不沉重,只是不绝如缕,缠心绕骨……
累了,他真的累了。
自从遇见了她,他那固若金汤的心防便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决口,他每每想去壅堵,却每每溃于无形,她仿若一把最最锋利的剑,每一次出鞘都能击中他心坎内最柔软的部位……
他知道这一切都必须停止了。
他慢慢地捏起拳头,视线里她的脸莫名地和昏黄的灯光模糊到了一处,像水雾里的寒星,隐约、朦胧、遥远而虚幻。
他突然开了口,声音不知何故已变得嘶哑不堪:
“时间仓促,这套设备造得简陋粗糙,稍经震动便要重新调整,所以……方才在下实是一时情急才会多有冒犯,还望三小姐恕罪则个。”
万俟菀怔住。
事实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这时节他居然说得出这种话,这已不是什么煞风景了,简直是其心可诛!
她满脸的温柔之色瞬间就被打得七零八落,愤怒迅速从她胸腔中升起,像燎原的大火般点燃了她的全身。
抬眼,她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盯了半天,忽然点了点头,一字字道:“好——我恕你无罪。不过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我不希望这种以下犯上的事情再有发生。”
一句“以下犯上”,有效而彻底地摧毁了二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等、互信、和谐的氛围,使之转瞬崩塌如沙雕。
沈迦蓝神色不变,双眸却骤然变得前所未有的黯淡,黯淡得好像它们从来也不曾明亮过。
万俟菀看在眼里,心里不是不难受的,但她才不会有所动呢!
是他先说出那种话的!是他!
在她正以“那样”的眼神看着他的情况下,他居然说得出那种话,简直不啻于告诉她:“我只是不得已才会碰你的手的,你不用自作多情……”
见鬼!见他的鬼去吧!
她不管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只知道谁让她不好受,她就要让那人更难受!
于是她冷哼了一声,把视线从他黯淡无光的脸上挪开,冷冷地道:“我没时间在这儿跟你蘑菇。痛快点说出来吧,你搞出的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
沈迦蓝默默垂头站了一会,唇角忽然一扯,轻轻地笑了。
对一名影子而言,沉默,是必须恪守的、最重要的法则之一。所以,也许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寡言少语最多只是性格的一种体现,但是对他,却是一种已经融入血脉当中、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习惯。
如果是你,在经受了至少五年的多说一个字便会被抽上二十鞭的残酷训练后,也一定会和他一样养成这个习惯的。
什么是习惯?
习惯就是如果你每天都穿三件衣服出门,突然某天你只穿了两件,你就会难受得好像自己连一件衣服也没穿似的。
对沈迦蓝而言,你让他多说一个字,就像不让他穿衣服似的。
可是今天,为了能够让她尽快学以致用,从而进一步产生对断案的兴趣,他却打破了自己的习惯,把自己变成一个啰啰唆唆的老头,宁肯手把手地教她、引导她,也不愿图省事的把检验结果直接告诉她……结果,却只换来她一句“我没时间在这儿跟你蘑菇”。
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深深的讽刺,他怎能不笑?
于是,他笑了——轻轻地、不无自嘲地笑了。
然后,等他再抬起头来时,他脸上的表情已变得如水一般平静。
“这是我按一位意大利传教士说的方法制成的放大镜,能将微小物体放大一百多倍……”
一百多倍!乖乖不得了!
万俟菀吃了一惊,好奇心顿时冒了出来,一句“怎么做的?”差点便冲口而出。
但是幸好,她忍住了。
因为她已经发现,在面对他时,如果不能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那么处于下风的那个人永远会是她。
于是她故意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打断他道:“很神奇。不过我不想听这些不相干的废话……我只问你,这堆骨髓是不是从水缸里淹死的那只小猪身上取来的?你为什么要用放大镜看它?”
“因为那只猪也在水里泡了七天,与小柳情况相同。我要用它们来做比较。”
怪不得他等了这么多天才有所行动,原来是在等这个!
万俟菀恍然大悟,想了想,又问:“猪和人,有可比性么?”
沈迦蓝没有立刻回答,自顾取来小柳的脊椎骨,掏出一点骨髓放进银色容器,再度凑到孔镜前,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俗话说:猪是趴在地上的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猪与人的生理结构几乎完全相同。”沈迦蓝淡淡地道,“所以,猪跟人不但有可比性,而且其可比性远比其他一切动物都充分。”
好吧……万俟菀咬咬牙,再问:“那你到底想比较什么?”
“比较两堆骨髓中的硅藻是否相同。”
“硅藻?那是什么?”万俟菀睁大眼睛问道。
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接连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了,神情顿时变得有点尴尬。
好嘛,说自己“没时间蘑菇”的人是她,叫人家“少讲废话”的也是她,结果到头来,问题最多的人,还是她……
唉,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何尝不是对此深恶痛绝?
但她也明白,如果能克服这个毛病的话,她大概也就不是她了。
所以,她马上就原谅了自己。
人生如此短暂,何必苦苦压制自我,对自己那么苛刻呢,是吧?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沈迦蓝会不会落井下石,逮住机会对她冷嘲热讽。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那人根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自顾盯着孔镜,头也不抬地道:“硅藻是一种带壳的浮游生物,分很多种类,沁秋湖里的这种是金藻。”
他的回答虽然不像刚才那么详细了,但总还算是有问必答。
万俟菀知道他毕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不觉心头敞亮了些,语气也随之缓和了点,点头道:“金藻?怪不得沁秋湖一年四季看上去都是淡金色的,颜色深时还会发褐呢。”
“那是形成了水华。硅藻的单个体都非常微小,肉眼不可见,只有在水中形成种群后才会改变水色。”
肉眼不可见?就是说在放大镜下能看见了?
万俟菀看着专注于孔镜内景象的沈迦蓝,不禁有些心痒了……然而现在你就是打死她,她也说不出“给我看看吧?”这种话,只好舔舔嘴唇,转而问起别的:“那天我听你对璟鸾说,一定要沁秋湖里中下层水域的水,是什么缘故?”
“因为人在落水之初会拼命挣扎,力竭后便会往下沉,所以溺水之人通常都是死在中下层水域的。”
“哦,我明白了,你不想引起王府下人们的惊疑,又必须得让那只猪的死亡环境和小柳的尽可能地相像,所以就命人打来中下层水域的水,在水缸里溺死它?”
“嗯。”
“那你又为什么命人拿油纸盖住缸口呢?”
“因为金藻怕阳光。”
“啊,原来是这样……”万俟菀再想不到只是溺死一只猪而已,事情便如此复杂,不觉重重呼出一口气,复又问道:“那么这个金藻,究竟能够证明什么?”
沈迦蓝终于把头从孔镜前抬了起来,却仍旧没有去看她,淡淡地道:“证明小柳是死后被人抛尸的。”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倒像是在宣布事实真相。
万俟菀心头一凛,刚要说话,只见沈迦蓝伸出手去,招呼也不打一声地捻灭了油灯。
屋内,陡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你干嘛?”她茫然站在黢黑中问道。
没有人回答,黑暗中但闻衣袂窸窣,继而是开门声,一线阳光蓦然射进来,又蓦然消失了,屋内陷入死寂。
万俟菀在原地愣了一会才意识到沈迦蓝已经走了。
这家伙!居然连说都不说一声!
她气得牙根发痒,摸黑走到门边,刚拉开门,就看见阳光下他的身影赫然正在朝院门走去。
“沈迦蓝!”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立刻发出一声厉喊:“你给我站住!”
蓝色的身影在院门口停下,头也不回地道:“在下已站住了。”
“你!”万俟菀咬咬牙,“你给我转过来!看着我!”
沈迦蓝顺从地转过身去,远远地看着她道:“在下转过来了。”
他想死!他绝对是想死了!
万俟菀气得浑身发抖,冲到他面前,连珠炮似的问道:“你要去哪儿?这事就这么完了么?你说的证据呢?你叫我回去怎么跟璟鸾说?”
沈迦蓝平心静气地等她全部问完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第一个问题:我要回王府。第二个问题:这事的确就这么完了。第三个问题:证据已经有了,回去的路上我就会告诉你。第四个问题:你就按我告诉你的去跟公主说……”
他顿了顿,平平静静地问:“若三小姐没有其他问题了,在下是不是可以走了?”
【第六章 铁石心肠】
最有效的手段
“硅藻是一种非常稳定、不易腐烂的物质,而且有极强的附着性。
“小柳若果真是失足落水,口鼻中定然会呛入湖水,血液的流动会把湖水里的金藻运送至她身体各部,其中就包括内脏和骨髓。
“而如果她是死后被人抛尸的,金藻则最多只能进入肺部。
“所以,除了肺之外,检查其余五脏中任何一脏里面是否有金藻,都能证明她是否他杀。
“由于她的内脏已经没有了,所以我查了她的骨髓。
“她的骨髓里没有金藻,而同样是被溺死的小猪的骨髓里,却有。
“因此,小猪是溺死的,小柳则是死后被人抛尸。
“这就是我的证据。”
对,这就是沈迦蓝的证据:合理、有力、可信,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万俟菀当然也不能。
所以她才更生气!
只要一想起那人的语气——那种不冷不热,不紧不慢,却又满含笃定、自信的语气——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那男人!明明臭美自恋到世间无匹,表面还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德性……虚伪!简直虚伪透了!
万俟菀越想越生气,忍不住用力捏起拳头咬紧牙齿,再次拿眼睛恶狠狠地瞪向那个走在她身边的人。
今天天气很好,天空一片蔚蓝,而他身着一袭蓝衫踽踽行于金色的沁秋湖畔,那样宁静,那样恬淡,宛如九天上飘落的一抹逸色,宛如他一个人,便是一个世界,一片天。
那那那,她说什么来着?他就擅长这个!心里明明至恨她那句“以下犯上”,脸上却还要摆出这副施施然、悠悠然、漠漠然的模样来……矫情!矫情死了!
她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感受到身侧射来的、仿佛要把自己刺出两个透明窟窿的目光,沈迦蓝神色自若,目光始终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就是不朝她看上哪怕只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