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来,万俟菀反倒成了三人中最忙最累的那一个。
首先,她要看书——在看完了《洗冤集录》后,她又命人找来了《结案式》、《内恕录》、《折狱龟鉴》等与刑狱断案相关的著作,每天白天足不出户地仔细研读,其认真专心的程度,即便是当初那段苦心钻研医术的日子亦不可比。
她之为人素来如此,天大地大也大不过“我喜欢”三个字。
既然她是真的喜欢上了刑法勘验这门比医毒二术更严谨有序,也更有趣的学术,那么,就算她是被沈迦蓝“骗”入门的又如何?
她才不会为了跟他赌气而放弃这个能让自己的生命更加丰富多彩的全新世界呢!
当然了,生活对万俟菀而言,永远不可能只是一幅静态的图画,尤其是她正待在一个闹鬼的地方时,不做点什么,怎么对得起自己?
于是,白天是看书时间,是“静”的,到了晚上,她就该“动”了——她要捉鬼!
当然,她不是道士,也不是法师,洒鸡血烧符咒那一套,她一概不会,所以对她来说,所谓的“捉鬼”其实就是三更半夜不老实待在床上睡觉,非要在黑灯瞎火的园子里四处游荡。
因为不想让义母知道了替她悬心,所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打算,等下人们都睡下了才悄悄地溜了出去,路上两次遇上巡夜的也都着意避开了。
就这样,在最初的兴奋和新鲜感渐渐如潮水般退却之后,她很快就发现这件事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有趣。尤其是,天这么黑,雾这么重,风这么冷,四周这么安静……这一切本已令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有点发虚了,更别提她冷不丁一回头,竟发现雾气中仿佛有一抹黑影远远地缀在自己身后了。
老实说,她简直吓得都快晕了过去!
然而……但是……
还没等她真的晕过去,月亮遽然钻出云层,浓雾倏地变淡,那抹人影也随之由黑色变成了——蓝色。
很久以后,万俟菀回想起那一夜,回想起那一抹蓝色撞入自己眼帘的瞬间,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后来那么漫长的岁月里,每当她感到不安、困惑、伤心、沮丧时,她就会下意识地昂首仰望苍穹,因为那里有他的颜色,而那颜色,让她安心,让她温暖,让她坚强,让她永不孤独。
她不是一个人,他跟着她、陪着她呢!
这一发现对万俟菀而言,不啻于一下子喝光了十坛老酒,她只觉自己底气也足了,胆色也壮了,劲头也大了,本来都准备打道回府了,现下至少还要再游荡两个时辰才心满意足。
凭沈迦蓝对她的了解,当然知道阻拦是没有用的,因此也不来劝,只远远地跟着她,以策周全……几天下来,鬼是一只也没捉到,两人的脸色倒是因为昼伏夜出而双双变得比真的鬼还难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滑过,转眼间,七天已逝。
那天夜里,沈迦蓝照例陪万俟菀出去捉鬼,也照例到了四更天时才无功而返,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今天万俟菀的心情似乎特别不好,牢骚也特别多。
“七天!已经整整七天了!连鬼影子也没见到,我怎么这么倒霉嘛!”
今夜有月,月正中天。
月色映着她的脸,也像是一轮小月亮般光润洁白。
可她的五官却像含羞草被人以手碰触般地紧紧皱成了一团,说不出的苦恼,说不出的失望。
“只要真的有鬼,总会碰上的。”沈迦蓝看看前方不远处风聆苑在月色下显露出的深蓝色的屋脊轮廓,语气温和地道,“很晚了,回去早点睡吧。”
万俟菀站着不动,“我就是不信这个邪!哦,别人都能碰到,偏我碰不到?凭什么啊?”
“那也许是因为别人都不希望碰到它,而你却故意想要找它。”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那鬼有心躲着我们?”
如果那真的是只鬼,有可能躲着人么?沈迦蓝看着她,半天才问道:“为什么你始终坚信真的有鬼存在?”
“因为,”万俟菀耸耸肩,“这样人才不会显得太过绝望。”
沈迦蓝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嗯……”万俟菀咬着唇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你看,人是这么奇妙,会思考、会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改变世界:生的东西不好吃,我们就用火;风吹雨打不好受,我们就造屋;人心蒙昧,我们就发明语言和文字;坏人作恶,就有宋慈那样的人著书立传,总结出一整套经验来教人们怎么对付他们……人的脑子里有那么多的想法,那么奇特,那么复杂,可是死亡一旦降临,就什么都没有了,灰飞烟灭、干干净净——想到这一切,难道你不感到绝望么?所以,我并不是相信世上有鬼,而是坚信死亡并非一切的终结,它只是……只是一个开始。”万俟菀说着便顿住了,抿抿唇,用力点点头道:“对,一个崭新的开始!”
月色下,她的双眸明亮又清澈,充满了坚定不移的力量……
沈迦蓝看着她,有那么一瞬,竟几乎不由自主地相信她之所言全是真的。
人,生而畏惧死亡,但是有谁能说清楚,人们害怕的究竟是死亡本身,还是死亡带来的那种空虚无尽的感觉?
好像随着你的生命的终结,便再没什么能够证明你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曾经在这个世界里哭过笑过活过……这种感觉,才是最可怕的吧?
就算坚强如他,有时想到这些,也会觉得很无奈的。
而现在,万俟菀却用这么奇妙的一番话告诉他:死亡带不走一切,只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若非极度热爱生命之人,何能如此睥睨死亡的存在?
也只有极度乐观的人,才会这样坚定地相信希望的存在。
他忽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较之以往的平静、忍耐,仿佛更多了一些语言无法形容的东西,然后微微一笑道:“必须承认,这是迄今为止我听过的最具诱惑力的话了。我想无论谁听见你这番话,都会由衷地希望你所说的都是真的。”
“那你呢?”万俟菀转眸,“你也这样希望么?”
“是的。”沈迦蓝笑道,“因为我也怕灰飞烟灭。”
万俟菀的睫毛一抬,本来大约是想瞪他的,不知怎的却只睃他一眼便飞掠而过了。
便在这一抬一掠间,她白生生俏丽丽的小脸上,两个浅浅的梨窝已闪动起来,说不出的生动鲜明。
沈迦蓝听她笑声清越如细银,潋滟的月光下,一双眼睛亮晶晶,恍如明灿溪流般流光生姿,教人一味只愿沉溺其中。
他的神思不觉有了一瞬的恍惚,意识陡然间飘得很远……
那一年他陪沈狐海上垂钓,生平第一次目睹日出之壮美,那一轮巨日陡然跃升,幽蓝的一望无垠的海面霎时被染成一片金黄,像是敲碎了一海的琉璃屑,璀璨光华点点反射,闪熠熠,明晃晃,炫目而静谧,而至心惊……
那是他生平仅见的美景,是由外在而直抵心灵的震撼,但是——
即便是那样的美,与此刻她的笑靥相比,竟也仿佛不值一提了。
如果在每一个晨曦,每一个月夜,都能看见……
他的脑中不由自主地窜出一个念头,然而尚未完全成形,便令他悚然清醒了。
而一旦他清醒过来,狼狈,已如潮水般咆哮而至,夹杂着自嘲讥诮沉痛悲怆等等复杂难言的情绪,劈头盖脸地砸向他。
他的瞳孔猛地紧缩,拼却全身气力制止自己双腿向后退的冲动——她或许是全天下男人的鸩毒,却独独不能是他的,所以,他不能逃,那是愚蠢的,而且可笑。
多年的地狱式训练和惯有的自制力在这一刻终于起到了作用,他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腿,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双眼不然它们垂下。
“很晚了,回去吧。”他说,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最乖的孩子。
“嗯,我也有点困了……”万俟菀打起了哈欠,还孩子气地拿手拍打着嘴唇,发出“啊唔,啊唔”的声音,然后伸个懒腰大声道:“回去睡觉咯!日落西山才起床,生活真美好!”
“明天怕是不行了。”
“什么?”万俟菀一脸懵懂,“什么不行了?”
“睡到日落。”沈迦蓝依然垂着眼睫,“你今天起床后,没发现院里少了样东西么?”
“啊?有吗?少了什么?”
“那个大水缸。我上午就叫人抬走了。”
“你叫人把它抬走了?”万俟菀立刻跳了起来,“抬去哪儿了?是不是……‘那里’?”
那里,就是指璟鸾腾出来准备停放小柳尸体的小院。
“是。”
“呵!”万俟菀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兴奋地说话都不利落了,“就是、就是说……你准备‘那个’了?”
那个,就是指验尸。
“嗯。”沈迦蓝低头看着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看了好一会,终还是轻轻挥手挣脱开了。
“哇!太好了,太好了!”万俟菀丝毫没发现他的异样,自顾雀跃不已,“璟鸾已经知道了么?”
“已经知道了。现在,小柳的尸体应该已被偷运至小院中。明天天一亮,公主便会过来找你,对外只说要与你去郊外赏雪,只命我一人随行。所以你现在最好抓紧时间回去睡一会。”
“可是……”
万俟菀还待说些什么,沈迦蓝却已转身朝风聆苑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并不大,频率也不急促,可不知为什么,就是走得飞快。
万俟菀只好跺跺脚,一溜小跑赶上去,终于在风聆苑的门外追上了他,拽住他的后衣角,气喘吁吁地道:“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沈迦蓝本待拂开她的手,见她喘成这样,心下终觉不忍,便站住了,淡淡道:“还有什么事?”
万俟菀又喘了几口气,道:“现在已近五更了,距离天亮顶多只有一个多时辰,这么点时间,睡也睡不踏实,不如我现在就去喊璟鸾起床——你不晓得她,光是梳洗就得花上好半天功夫,等她收拾停当,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呃,还是你想先回去歇一会?”
她在问他?
她素来是想到什么立刻便要去做的,现在却在征询他的意见?
沈迦蓝默默地看了她一会,道:“我不累,但是你……”
“我也不累!”万俟菀连忙表态,“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去喊璟鸾!”
“我去。”沈迦蓝拦住她,“你回去吃点东西,别吃太多,垫个底儿就行……”
或许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柔和得有些不像话,他倏地顿住,将牙关紧了紧,这才接着道:“尸体气味大,我怕你会吐。”
没有闻过尸臭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味道。
“怕我会吐你还叫我吃东西?”万俟菀此刻满脑子都是验尸的事情,哪有吃饭的心思,忙不迭地摆着手道,“不吃了不吃了,你要是饿,自己去吃吧……我去喊璟鸾了啊,回见!”
言讫,拔腿就跑。
沈迦蓝的手臂一动,似是还想拦住她,然而却又放下了,抬目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跑远,不知不觉间,一声轻轻的叹息溢出唇间。
吐出来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想吐却没东西可吐——她很快就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


【第五章 蛛丝马迹】


洗罨

沈迦蓝错了。
而且错了不止一处。
首先,就呕吐而言,最可怕的滋味其实并不是没东西可吐,而是:把隔夜的饭都吐了出来。
不过犯下这个错误不能怪他,因为他并没有过类似经验,自然无从得知。
但是璟鸾知道。因为这本就是她的亲身体会。
这也是沈迦蓝犯的第二个错误——
那个把隔夜的饭都吐了出来的人,并非看起来又娇气又沉不住气的万俟菀,而是一直斯斯文文、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的璟鸾。
原因很简单:她从没见过死尸。
尤其是,已经在地下埋了近一个月的死尸。
所以,刚走进停尸间的门,一看见前方停尸台上的那堆腐烂肿胀、流着黄水、散发着恶臭、只勉强能够看出一点人形的尸体,她的胃便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昨日晚饭时吃的东西,全部都顶出了她的口腔。
直到很久以后,她再度与万俟菀说起那天的事情,依然会露出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道:“我这辈子从来也没见过那么恐怖的情形,从来也没闻过那么难闻的味道,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他是怎么靠近它,并且居然还敢拿手去碰它的!”
这个“他”,当然就是沈迦蓝了。
他鼻子的构造似乎和常人有很大差异,同样面对腐臭,璟鸾是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吐了,万俟菀是以手掩住口鼻、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他却一丝反应也没有,径自走到尸体边,仔细但迅速地打量一番,满意地道:“我们运气不错。水的温度比人体低,所以尸体在水中的腐烂速度,通常要比暴露在空气中慢一倍,而埋于泥土里,腐烂的速度则会比浸于水中更慢。小柳的尸体先是在水中泡了七天,继而经仵作草草验罢便下葬了,加上时值寒冬腊月,所以腐烂得不算太严重。”
不太严重?万俟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边替璟鸾拍着背,一边看向长条桌上的尸体,强忍住阵阵恶心问道:“这样也能叫腐烂得不算太严重?那严重腐烂的尸体,是什么样的?”
沈迦蓝淡淡道:“全身皮肤肌肉俱已烂光,连内脏都只剩下一点渣滓,那就算腐烂得很严重了。”
话音刚落,就听窗边传来“呕”的一声,刚刚好受些的璟鸾又把头伸出窗外,开始新一轮的大吐。
其实本来沈迦蓝的话起不到这么惊人的效果,只不过这屋里恰巧有具死尸,样子恰好很难看,味道又恰巧很难闻,种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就连万俟菀也不禁觉得有些反胃了。
但她总算强行忍住了。
这实在得归功于近日来她看的那些关于刑法勘验的书。
正是那些书,让她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尸检是一件又神秘又有趣的事——根据尸体特征推断出死者生前曾遇上过什么事,这难道不神秘、不有趣?
所以今天,她根本是抱着跃跃欲试的心态走进这个屋门的——她甚至已经想到了自己初次披挂上阵、小试牛刀,便顺利地解决了所有难题,让璟鸾和沈迦蓝对自己另眼相看的那美好的一幕。
有了这一信念,那么不管理论和实践的差距有多远,不管尸形多么骇人、尸臭多么让人作呕,也都算不得什么了。
但璟鸾却实在忍无可忍,她已吐得眼冒金星,连站都站不稳了。
老实说,她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
鼻腔中,阵阵腐臭不绝如缕地钻进来,她在第三次把头探出窗外时终于意识到,就算自己勉强撑在此处也帮不上任何忙,再加上万俟菀一直在劝她“实在不行就先回去”,便满心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先行离开了。
却说停尸间里,沈迦蓝完成了对尸体的干检,开始清洗尸体外部。
只听他道:“这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外表沾满分泌的油脂垢腻,所以我先用皂角水洗尸,然后再用……”
“再用糟、醋、白梅、五倍子等药物拥罨尸首。”万俟菀抢着道,“这样处理不仅能清理掉尸毒,还能使一些原本隐于皮肉下面的伤痕显现出来,便于察验……对不对?”
沈迦蓝抬起头,眼内仿佛划过一丝笑意,“看来你这几天的书,没有白看。”
“那是!”万俟菀得意地晃晃脑袋,“我可是很认真、很仔细地在看呢!”
她的眉宇间,充斥着一派小孩子家请赏邀功的得意,五官却鲜明如刻,璀璨如钻,就像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孩子般的天真,令人怦然心动的美艳,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却如此自然和谐地存在于同一个人的身上,或许,世上仅有她能做到。
沈迦蓝望着她,手上的动作不觉停了一下,但很快就垂下眼去,不动声色地道:“既这样,想必你还记得如何准备糟醋?想实践一下么?”
“好啊!”万俟菀立刻点头,光在一边看着有什么趣儿?当然是亲自动手参与进去才有意思咯。“炉子在哪儿?”
“出门往右就是厨房,东西都在那儿,灶火也已经生好了。”
万俟菀欣然前往,二人分头忙开去,过了一会,等沈迦蓝用皂角水洗完尸,并用清水将之涤净后,万俟菀也用两只手拎着盛满糟醋的大桶,吭吭哧哧地挪进门来。
怎么也不喊他一声,自己就拎来了?
沈迦蓝微微一拢眉,却没吱声,只快步上前自她手里将桶接了过来,放到停尸台下,然后从旁边的一张摆着仵作用具等物的桌上拿过几张白色抄纸,以糟醋蘸湿,一一搭于尸体的头面、胸胁、两乳、脐腹等处,然后给尸体盖上一层衣被,再以热糟醋浇淋,最后用簟席罨上,便不再动它了。
“去院子里透透气?这里还得有一会。”他说。
“好。我先去洗个手,刚才沾到醋了。”
万俟菀冲进厨房,不一会便出来了,一边大呼小叫着“水凉死了,激得我骨头都疼!”,一边把两只沾满水珠的手放在衣服上蹭着。
沈迦蓝想起初次见面那天,在后花园里,她把茶泼到手上,也是这样用衣服擦干净了,唇角不觉浮起笑意,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冲动,竟探手从怀中掏出一块蓝色的棉帕,递到她面前道:“下次若再把茶啊醋的泼到手上,用这个。”
万俟菀怔了怔,面色刹那间绯红,也不知是为了他的戏谑,还是他的赠帕之举。
沈迦蓝等了一会,见她始终不接,便淡淡一笑,缩回手道:“觉得用不着就算了。”
“谁说用不着?”万俟菀连忙劈手夺过帕子,一边往袖子里掖,一边道:“春天快到了,我鼻子对花粉过敏,正好可以用来揩鼻涕!”
话音刚落,立刻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像她这样常年跟植物草药打交道的人,有可能对花粉过敏么?这谎也扯得太没边没际了吧,简直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过去!
沈迦蓝一听,果然又笑了,然而见她面色愈加赤红,马上便把笑敛了,话锋一转,把一些尸体勘验时需要特别注意的关键事项一一说与她听,说得不但很详细,而且力求浅显易懂。
同以往的惜字如金相比,今天他的话好像特别多,多得让万俟菀都有点不习惯了,只是她心里却也明白,他无非是想借这次验尸的机会向她多传授一些经验罢了。
只不知他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早日放开手呢,还是单纯地在为我着想?她心里暗暗揣测着。
也许连她自己也没发觉,她对他的态度已产生微妙的转变。
在相识之初,对于他的每一个举动,她都下意识地报以否定和敌对的态度,比如发现他是有意“骗”她入门时,她几乎不加思索地就认定了他是在为自己的离开而铺路,可现在,她虽然仍有此一疑,却已经不似那时那么笃定。
沈迦蓝本来正向她阐述初检和复检的不同侧重点,见她突然沉默下去,便停住了,问道:“怎么,累了?”
万俟菀悚然回神,抬眸见他眼底一派问询之色,其中似乎还隐隐流转着一丝关切之意,心头不禁一宽,暗想:也许他真的是在为我好。便朝他笑了笑,道:“你说都没说累呢,我怎么会听累了?我只是在想,作为一名影子,你会去习武、学医,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你的任务就是确保……确保……”
她突然顿住,不知该怎么说了。
反倒是沈迦蓝神色不变,替她把话说了下去:“确保主人安全无虞。”
万俟菀尴尬地望着他,半晌才“嘿嘿”强笑两声,道:“什么主人不主人的,这词我听着就觉得滑稽!天地万物,别说人与人之间了,就算是人与草木、牲畜,也说不准究竟谁是谁的主人……呃,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沈迦蓝转脸看向她,目光十分柔和,“我真的明白。”
“那就好,那就好……言归正传,你到底为什么会对刑法勘验也如此精通呢?”
“因为五年前,陌城频繁发生离奇命案,四少——就是你姐夫,发誓要找出真凶,为民除害……”
“哟!”万俟菀诧异地挑起眉,“没想到那只死狐狸还蛮古道热肠的,我倒没看出来。”
提起那位在陌城人人见了都头疼的沈家四少,沈迦蓝也不禁微笑起来:“古道热肠嘛,我也没看出来他有。他会插手此案,主要是因为他听说府衙上下乃至刑部派来的专员,都对此案束手无策,本已起了好奇心,加上那时他正与沈老将军在怄气,便夸下海口说保证七日之内破案。”
“我就说嘛!”万俟菀翻了个白眼,继而又问:“既然他敢夸这个海口,想必是对断案别有心得咯?”
“事实上,”沈迦蓝慢吞吞地道,“他说那话的时候,对断案一窍不通。”
“那你……”
“我也一样。”
“啊?那你们怎么办?”
“现学。”
“咳咳咳!”万俟菀一口气没接上来,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沈迦蓝只微笑着看着她。
迎着他的目光,万俟菀慢慢睁大了眼睛,摇着头道:“不……不可能……别告诉我最后你们真的做到了。我死也不会相信的。”
沈迦蓝的右唇角轻轻向上一挑,“那你可以继续活着了。”他说,“因为我们没做到。”
万俟菀虽然嘴上说着死也不相信,可真听见他这样说了,心里却又很失望,忍不住道:“为什么呢?你们都是那么聪明的人,而且我相信在那七天内你们一定很努力。”
“刑法勘验是一门极其严谨的学问,想有所成,光凭聪明和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实践经验积累。”沈迦蓝平静地说,“所以,我们破不了案才是正常的。这世上,本就没有奇迹可言。”
万俟菀沉默着,半晌才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那么,就是这件事让你下决心认真钻研这门学问的?”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沈迦蓝没有否认。
“然后呢?”万俟菀问。
“如果你是问那件案子——”沈迦蓝淡然道,“一年后,凶手第九次作案时,被我当场捉住,判了秋后问斩。”
万俟菀轻轻吐出一口气,抬眼瞅着他坚毅的嘴角、深邃的眉眼,缓缓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决不会半途而废的。别说一年,就算三年、五年,只要你说过要抓他,只要他还出来作案,你就一定会抓住他。”
沈迦蓝凝视着地面的眼眸蓦然一动,似是想朝她转过去,却又忍住了,过了好久,倏地发出一声叹息,百转千折到仿佛是从他五脏六腑里传出来的,然后道:“尸体罨得差不多了,进去吧。”

由内而外的死亡

停尸台上,经过热糟醋长时间的拥罨,尸体已经软透。
并且,一些原本隐藏于皮下的,或者因为腐烂而从体表消失的损痕,也重新清晰地呈现出来。
沈迦蓝用清水洗净尸体上的糟醋,开始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尸体检验。
他是按标准的“四缝尸首”程序验尸的,即:对尸体全身各个部位,按前后左右、从上而下的顺序进行检验,主要目的,就是在尸体上找到死者生前曾与人发生搏斗的痕迹,甚至致命伤,以此证明小柳之死,并非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