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璟鸾瞥他一眼,表面不露声色,心里却在泛着狐疑:看他的样子,哪里像是想起了麻烦,倒像是解决了什么麻烦事一般。
“听公主刚才所说,这蒋二对妻子的死一直未能释怀,所以我看这开棺验尸的事,他八成死也不会答应的。”
古往今来,江山易改、世事更迭,但“入土为安”这四个字,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深入人心的观念,因为这代表了生者对死者的最基本的敬意。
——对待死人,好像无论谁都会怀有一丝莫名的敬意。
这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会死,谁也不希望自己死后的尸体遭到侵犯和伤害,所以本能地尊重别人的尸体;又或许是因为很多人都认为,人死后会变成“鬼”、“灵”,是不容冒犯的。
小柳死于非命,依据本朝法典,必须接受尸检,按老一辈的说法就是已经不得完尸了,那蒋二本已满怀愤懑悲戚,更别说此刻距离小柳下葬尚且不足一月,若是又要将她的尸体起出来进行检验,只怕蒋二真的会拼却一死也绝不相从!
而定南王府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强逼蒋二就范,否则传将出去,还不惹来一片骂名?
因此璟鸾一听见这话,眉心顿时蹙了起来,“啧”了一声道:“不错!这还真是个麻烦……”
话还没说完,就听万俟菀的声音满带好奇地响起:“什么真是个麻烦?”
“菀儿!”璟鸾忙迎了上去,“母妃怎么样?”
“已经睡着了。你放心,暴喑之症只是让人说不出话,对身体并无其他大的损伤,我的药,加上他的针灸,十来天后,必然见好。”
璟鸾这才放下心来,当即把事情原委向万俟菀复述了一遍,最后问道:“依你看,咱们是否真有开馆验尸的必要?”
万俟菀听到一半时,眼睛已开始放光:开棺验尸呐!多么刺激好玩的事,她长这么大,还从没做过这种事呢!因而璟鸾这么一问,她当即摆出一副责备的样子道:“璟鸾,不是我说你,你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点多余,他既然提出来,自然是很有这个必要的……”说着,拿胳膊肘一捣沈迦蓝,“是吧?”
沈迦蓝偏头看了她两眼,慢吞吞地道:“有什么必要?”
万俟菀再料不到他居然会有此一问,登时瞠目结舌。
老实说,在她看来,闹鬼是一种很玄很无理可循的现象,而尸检则是一件很理性很严谨的事情,二者风马牛不相及。他们是为了解决璟鸾家闹鬼之事而来的,可沈迦蓝却要进行尸检,她实在想不出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什么必然联系。璟鸾询问她的意见时,她之所以会选择支持沈迦蓝,一来是无法抵御对开棺验尸的好奇,二来是因为……因为这个建议是他提出来的啊!
“他既然提出来,自然是很有这个必要的。”
——这句话,虽是她随口说的,却也最是无心处显真言。
这样想着,她心里不禁痛骂起沈迦蓝的忘恩负义来,她是如此仗义地站到了他这边,如此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场,如此坚定地给予他信任和支持,他不感动得痛哭流涕也就算了,居然还倒打一耙!良心简直是被狗吃了!
她心念电转,种种愤愤不平之情只一霎便在脑中绕了七八个弯,脸色自然也随之瞬息万变,煞是缤纷好看。
沈迦蓝见了,唇角不觉微微扬起。这么多年来,他从没跟人开过玩笑,方才也不知为何,竟一时促狭心起,明知万俟菀只是好奇心在作祟,却还是忍不住拿话噎她。然而他为人素来极有分寸,知道凡事都不可太过,何况此刻有璟鸾在侧,他开玩笑归开玩笑,却断不肯让万俟菀当着自己好朋友的面下不来台的,所以很快便又接着自己刚才的话道:“此事根本不是‘有必要’,而是‘势在必行’。”
“哦?”璟鸾的注意力果然立刻便从万俟菀身上转向了他,“愿闻其详。”
“小柳是府中发生怪事后第一个死于非命的人,她的死,如果真是意外也便罢了,如若不是,那就可能为我们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什么线索?仵作已经验明,她确实是溺水而亡的啊。”
“据公主方才所说,小柳的尸体是死后七日才被人发现的?”
“对。因为尸体被发现时,尸僵已完全缓解,仵作说必已死亡超过七天。”
“现在虽然是腊月,但尸体在水里浸泡了七天,浑身的皮肤必已膨胀、发白、皱缩,指甲和手足表皮甚至已经脱落,不但形状骇人,气味也肯定不好闻。”
“是的。”璟鸾叹了口气道,“我虽未亲眼看见,但据说尸体被打捞上来后,在场很多人都忍不住吐了出来。”
“那就是了。”沈迦蓝平静地道,“刑狱司的人,若论真才实学,只怕一个也谈不上,说到怕苦畏脏,避嫌恶臭,他们倒是一个赛过一个。更何况,小柳乃是一名妇人,那些人平素泥于师教惯了,对待尸体上一应孔窍遮蔽隐秘处,只怕全都疏忽略过,这样若也能找出线索,反倒成怪事了。”
他顿了顿,见璟鸾脸色凝重,知她已将被说服,便又接着说道:“事实胜于一切,而真相必须经过检验才能认定,事关人命生死,因此对待检验决不能敷衍了事,务必仔细认真,方能查出案件发生的真实情况。”
万俟菀本来一直静静听着,一直没有插话,直听到这里,心中倏地一动,暗道:奇怪了,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好像曾在哪儿看过似的。
正纳闷着,脑海中陡地想起两句话,她蓦然脱口而出地道:“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曲伸之机括,于是乎决……原来是这个意思!”
语毕一抬眼,只见璟鸾正满脸惊讶地望着自己,而沈迦蓝呢,虽然不似璟鸾那么惊讶,但瞅着她的目光却更为柔和,依约还带有些赞赏之意。她不禁略感得意,故意装出一副“这算什么”的模样,摆着手道:“你们别这么看着我,其实我只是早晨刚读过这两句话,所以就记住了而已。”
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早已乐开了花。
沈迦蓝看着她,眼中不觉也蕴满了笑意,柔声道:“你在看《洗冤集录》?那是本好书,我也常看的。”
自相识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用“三小姐”来称呼她。简简单单的一个“你”,却仿佛标示着很多不能言传的深意。
看着他眼底的融融笑意,万俟菀心头莫名一荡,美滋滋地笑道:“是么?我也经常没事就看两眼的……那个宋慈,真真是个鬼才,哦?”
她倒是忘记了,就在今天早上,她还在大骂宋慈无聊,叫人家“闲得无聊的话就去睡觉好了,干嘛非要写什么见鬼的《洗冤集录》……”,这会子居然又夸他是鬼才来了!幸好此刻小小不在场,否则定然又要将她那双并不算小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了。
璟鸾冷眼在一旁瞧着他们,忽而插口道:“原来是素被称为‘审冤断狱之金科玉律’的《洗冤集录》,怪道那两句话听在耳中,心头仿佛有咀嚼不尽之意似的。罢了,既然菀儿也赞成开棺验尸,那我即刻便着人去办。”
“蒋二那里怎么说?”万俟菀回过神来,皱着眉道,“我看他绝不会答应的。”
“既然是势在必行,也由不得他不答应了。”璟鸾淡淡地道。
沈迦蓝突然道:“这事最好找外面的人去办,府里的人,一个也莫惊动。”
“那是自然。”
“找齐人手后,先不要轻举妄动,听我通知再动手。”
“好。”
“还得找一处能掩饰尸臭的地方存放尸体,最好莫离王府太远。”
“这个不难,福山道外的大街角上有我家一处院落,原是前年旱灾时开粥散粮用的,闲置已久,只留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头看守,我将他派往别处,就将尸体停在那儿罢。”
万俟菀听到这里,总算听明白了,霍然睁大了眼睛、吃吃地道:“你们、你们莫非要……盗尸?”

食髓知味

必须承认,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是太出乎万俟菀意料了。如果说,当得知开棺验尸的消息时,她是吃惊、好奇兼而有之,那么现在,此二者已经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前所未有的兴奋。
乌漆抹黑的深夜、飘飘忽忽的磷火、青烟笼罩的坟头、鬼鬼祟祟的人影……只要一想到这类场景,她就兴奋得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老实说,她简直恨不得亲身参与到盗尸者的行列中去。
当然了,想归想,她还不至于脑筋不清楚到真的向璟鸾提出这一要求,因为她怕璟鸾会掐死她。
毕竟人家家里又正在发生不幸的事……呃,闹鬼,应该算是蛮不幸的事情了吧?她认为自己最好还是表现得沉痛一点为妙。当下勉强按捺着澎湃的心情,坐在椅子里,思绪仍不断在掘墓、盗尸等字眼上打转。
那边,沈迦蓝正就验尸一事而向璟鸾做着交代,比如准备一套仵作工具、一只望远镜、一个拳头大小的玻璃球等等……
万俟菀起初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也未十分留意,直听到沈迦蓝说需要一缸沁秋湖的湖水,而且必须得是中下层水域的水时,她的好奇心才忽然被勾了起来.
正转眸欲问,却见璟鸾只是静静地听着、记着,并不曾出过一声,她便也忍住了,耐着性子等沈迦蓝把一应事项俱已交代完毕,这才起身对璟鸾道:“我也累了,若没别的事,我先带他去客房安顿下来,晚上等义母用了药,再过来替她行针。”
璟鸾因要准备沈迦蓝说的那些东西,加上还有一堆杂事要处理,便颔首道:“你是常来常往的,我也不当你是客,要什么只管和下面的人说,我就不陪你了。”
“行了,忙你的罢。”万俟菀说着便示意沈迦蓝跟她走。
二人出了从云居的门,一路穿廊过榭,来到了风聆苑。
风聆苑就是位于沁秋湖畔戏楼东侧的那座宅院,在王府素来充作客房之用,万俟菀于来时路上便和璟鸾商量好了,她进府后,就与沈迦蓝暂居于此。
其实以前她过府小住,一向都是跟璟鸾同吃同睡的,只因此番有沈迦蓝同行,她拿定了心思要找机会使绊子、撵他回陌城,当然得亦步亦趋地跟紧他,璟鸾那里,便住不得了。
进了院子正北的堂屋,万俟菀立刻打发一众婢女丫环退下,又廊前屋后地瞄了一圈,确定左右无人了,才一迭声地问沈迦蓝道:“你打算怎么做?那玻璃球是用来做什么的?要沁秋湖的湖水又是所为何来?”
面对她连珠炮似的发问,沈迦蓝就像没听见一般,径自执起桌上的茶壶,一边往杯子里斟茶,一边头也不抬地道:“我以为,你对断案没兴趣。”
“呃?”万俟菀一愕,眨了半天眼才干笑道:“对啊,我是对断案不感兴趣,不过……不过……”
正支吾着,忽见沈迦蓝一抬手,将那个斟了八分满的茶杯递了过来。
“给我的?”她又是一愣。
“从进门起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不渴么?”
万俟菀家境优渥,自幼便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按说是早被人伺候惯了的,但是这一次,感觉上却好像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怔怔地瞧着他稳如磐石的手上托着的茶杯,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先伸手接过,还是该先说声“谢谢”。
最终,她还是先接过了茶杯,刚要道谢,就听他淡淡地道:“其实我要做的,《洗冤集录》里都有说明,你不是看过那书的?怎么,不记得了?”
《洗冤集录》?她的手一抖,差点将茶泼了出来,忙掩饰性地把杯子端到面前,遮住了眼睛,眼角余光却不断越过杯沿瞟着他,期期艾艾地道:“其实那本书呢……唔,我是说《洗冤集录》……”
“怎么?”
“我……我……”她又支吾半晌,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这般忸怩作态是所为何来,便把心一横,大声道:“老实告诉你吧,其实那书我就只看了开头两句而已!下面的,我想出去玩,就撇下了!”
说完,拿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沈迦蓝,一副“想笑就笑吧,本姑娘豁出去了”的模样。
阳光从大窗子外射来,映着她的眼眸,仿佛直可透出抹婴儿般的钢印蓝来。
若无一颗至纯至净的心,又如何能拥有这样一双天空般澄澈的眼睛?
沈迦蓝静静与她对视片刻,唇边缓缓浮起一个笑,语气柔和地道:“那你现在接着把它看完也不迟。”
“我偏不!我干嘛要看?”
“因为你想知道我的打算。”
“你什么意思?”万俟菀瞪着他,“你不肯告诉我?”
“对。”沈迦蓝彬彬有礼地笑着,彬彬有礼地道,“我一个字也不打算告诉你,你若真想知道,就去看书。”
言讫,居然身子一转,头也不回地走了。
万俟菀气得两眼发黑,在原地怔了半晌才冲到门边,将帘子一掀,只见院子里太阳明晃晃地照在石板路上,哪还有沈迦蓝的影子?
这家伙!这家伙!说什么“不离左右、如影随形”,该跑的时候,还不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万俟菀恨得牙根都发痒了,刚想叫来守门的问问沈迦蓝往哪边去了,却见璟鸾的四大贴身婢女中名叫翠屏的那个,领着一群杂役鱼贯走进院来,有的人合力抬着一个大水缸,有的拎着盛满了水的水桶,最后面俩人居然还挑着一只扁担,扁担上居然倒吊着一只活生生的小猪仔!
万俟菀看得眼都直了,刚要问,翠屏已过来裣衽道:“三小姐,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啊?她要的东西?万俟菀怔住,看看那个大水缸,又看看那些水桶,试探着问:“沁秋湖的水?”
“是啊。”
这不是沈迦蓝要的么?万俟菀又是一怔,还未说话,翠屏已径自转身命那群杂役把空水缸放到廊下,再把水桶里的一桶桶倾倒进去,然后一挥手,命道:“放进去!”
杂役得令,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那只小猪从扁担上解下来,生生浸入缸中。
那小猪莫名其妙遭遇灭顶之灾,自然拼死挣扎,扑腾出了满地的水,杂役们只管死捺着不撒手,一时间,这个大喝“按住后腿!”,那个大叫“它的鼻孔露出来了!”,夹杂着小猪的凄厉叫声,院子里顿时乱得跟开了锅了似的。
片刻之后,小猪终于气绝而亡,翠屏立刻拿一大块油纸将缸口严严实实地罩住,抬头对万俟菀笑道:“三小姐,您这究竟是打算做什么啊?以前只见您摆弄草啊树的,今儿个怎么作弄到畜生头上来了?”
万俟菀本也正纳闷沈迦蓝到底想干什么,翠屏这么一问,反倒令她心中灵光乍现,忽然间明白过来。
她是定南王妃的义女,又与璟鸾交好,自小便常来王府走动的,因此府中一干下人们都对她颇为了解,无不知她对断案一窍不通,却喜欢研制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将这些东西说成是她要的,比较不容易让人起疑……不用说,这一定又是沈迦蓝的注意。
那小子,倒是够谨慎仔细的!她暗自哼了一声,拿话敷衍了翠屏两句,打发她去了,刚要转身进屋,却又站住了,眯眼瞅着廊下那个神神秘秘的大水缸,半晌,高声唤来一名婢女,吩咐道:“去跟你们方总管说,替我找一本叫《洗冤集录》的书……哦,全名叫《宋提刑洗冤集录》,记清楚了么?找到了,立刻送来给我。”
“是。”婢女忙领命去了。
半个时辰后,一本崭新的《洗冤集录》端端正正地摆到了万俟菀的案头。
再度翻开此书,她的心态已与早晨有所不同。
早晨,她是为了敷衍而看,现在,却是为了找一个答案,自然专心得多。
然而她究竟是懒惯了的,加上对断案的抵触心理积久成习,因而还是先查阅了一下目录,想着只挑出一些与水有关的内容看看就算了……这一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溺死”一目。
于是翻至内页找到相应的内容,一目十行地匆匆扫了一遍,虽未发现任何有关“小猪和大水缸”的记载,她却还是深深吸引了,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不过是溺死一项罢了,这宋慈竟将其分出‘自投井、被人推入井’、‘自投河、被人推入河’,以及‘倒提水揾死、病患溺死’等等十几种不同的情况来,并就其死状不同,一一细加描述,当真鬼才是也!”
先前她称赞宋慈,不过是随口附和沈迦蓝罢了,此刻的这一声“鬼才”才真是有感而发、出乎真心。
感慨完了,她又掩卷沉思片刻,终觉意犹未尽,于是又把书翻了回去,把溺死一目的内容重头仔细看了一遍,见末尾处写到溺水之人的尸体,若在初春雪寒时分,必经数日方浮起,竟与璟鸾所说的“小柳的尸体七日后方被发现”的事实不谋而合,不觉又赞叹了一回。
对于自己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事物,人们或多或少总是会抱有一些好奇心的,何况万俟菀的好奇心本就比别人更重几分。
所以,虽然此刻她才只看了溺死一目,就已被彻底迷住了,只觉这本书就像一把钥匙,恍惚中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神秘的大门,门内,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让她满怀期待而又兴奋不已。
既已食髓之味,自然欲罢不能。
她这时哪还记得什么小猪、大水缸,见那目录上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洗罨”、“验骨”等字样,林林总总不下五十多条,好像每一条都很新鲜,每一条都很有趣,只恨不得一口气儿把它们全都看完、弄懂,当即捧着那书,从案边挪到坐炕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从头细细研读起来。
《洗冤集录》共分五卷,总计五十三目,虽然仅有七万字左右,但因其专业性较强,内容又详杂,她一个初学者,自然看得十分吃力,有时候一段话看毕,要想上好半天才能理解其中含义……就这样,时间一点点滑过,不知不觉间,一个下午过去了。
玻璃窗外,日头在屋檐上一寸寸地沉了下去,苍茫暮色四起,天光渐渐黯淡。
一名小丫环捧着蜡烛进得屋来,把灯点了,复对万俟菀道:“三小姐,该吃晚饭了。公主差人来问,您是过去吃,还是在这里吃?”
万俟菀正读到一处极有意思的地方,哪里有吃饭的心思,抬手把灯盏挪近了些,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道:“我这会子不饿,等饿了再说。”
小丫环也不敢劝,只得退了出去。屋内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传来“哧”的一声笑。
万俟菀正埋首于书中,冷不防倒被唬了一跳,转眸见是璟鸾,也不知怎的,俏脸顿时便是一红,手腕一翻,将那书卷了藏在身后,讪讪地挤出一个笑道:“你怎么来啦?”
“我去给母妃行昏省,听说你没吃晚饭,顺道过来瞧瞧你。”璟鸾说着便走了过来,伸着脖子朝她身后瞧,“究竟看什么书看得这么起兴儿,连饭也不吃了?也给我看看?”
万俟菀本还待搪塞,然而转念一想,这书本就是她家总管给找来的,她只怕早就得到消息了,自己这么藏着掖着的反倒没意思,便转转眼珠,将书往炕桌上一丢,佯怒道:“还不是那个沈迦蓝!骗我说什么看完这本书就知道他的打算了,害我花费了一下午,差不多都快把这书翻烂了,也没见里面有任何关于玻璃球和大水缸的记载!”
“怎么,又是这个《洗冤集录》?”璟鸾伸手拿过那书,歪坐到炕桌的另一边,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一边问:“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有意思么?”
“有……”万俟菀立刻点头,点了两下,忙又摇起了头,改口道:“有才怪!要不是他诓我,我才懒得看呢!”
璟鸾放下书,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道:“依我说,他竟多诓你几次才好呢。你现已继承了家业,正该多看看这一类的书才是。当日你二姐在家时,也不知劝过你多少次,你总也不听。如今他随便说句话,你便这么废寝忘食的,可见还是他这法子有效。”
她这话本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然而对万俟菀而言,却不啻于醍醐灌顶,不由愣在当场,心中好像模糊一片,又好像刹那间转了几百个念头,只没一个能抓得住,半晌才喃喃地道:“不错,这就是他的用意,他哄我去看这书,就是想要我对断案产生兴趣……”
“他这也是为你和你的家族着想,也没什么不对啊。”
没什么不对?
万俟菀怔怔地瞧着璟鸾,没什么不对……吗?
那为什么她心里的感觉如此怪异,好像有点不安,又好像有点发涩似的?
那个人,其实早晚都会走的吧?陌城也好,京城也罢,都不是他打算永久停留的地方吧?
这世上,唯一被他视为归宿的,就是自由,一旦报完了恩、还完了债、得到了自由,那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值得他停留、任何人都不值得他留恋了吧?
所以,他骗她去看《洗冤集录》,骗她走进了那个原本永远也不会走进的世界,因为他不会辅佐她一辈子,他——终究是会离开的。
一念至此,她心中蓦然清醒,纷乱茫然后的那一股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意识,如同浓雾中猛然射来的一束强光,犀利而不容回避:他会走,一定会走,她不能为了一个早晚都会离开她的人而感到不安,这对她没好处!她得把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丢掉,远远地丢掉!
对,丢掉……不要不安,不要苦涩,莫忘了,她本就要撵他走的,不是么?
她突然笑了,如同以往,笑得没心没肺、好不恣意,然而那两簇总是在她眸中猎猎燃烧的、炽热的火苗,却迅速而无声地湮灭了,快得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
“是的,”她慢慢地抬头看向璟鸾,慢慢地笑道,“也没什么不对的。”

按兵不动

浮华背后,总是或多或少地掩藏着某些罪恶。
大富大贵之下,往往有着众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因此,也许在大多数人的思维里,让堂堂一位公主去找盗尸的人手,是一件不可思议而又不可能达成的事,但事实上,这种事情对璟鸾而言,不过意味着一句话、一个指令,甚至一个暗示而已。
只是她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一点,翌日午后,一切事宜便已全部安排妥当了。
消息传来,璟鸾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沈迦蓝,本以为他当夜便会命人盗尸,第二天便会着手验尸,岂料他只是淡淡说了声“知道了”,便绝口不再提此事,一连多日,每天除了替定南王妃行针之外,不是在园子里闲逛,便是闭门睡大觉,有时甚至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一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模样。
在这几天里,王府中虽然不曾发生什么大事,但种种流言蜚语依然在下人中间传播着,而且几乎每隔一夜都会增加新的谈资,如“昨夜某某巡夜至花园时,看见一个无头女鬼的身影飘来荡去;某某起夜时,旁边厕位明明没人,却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等等……
所幸那“鬼”虽闹得凶,却好像并没有伤人之意,每次出现都只是弄出点怪影怪声罢了。
璟鸾一方面庆幸着事态并未扩大恶化,一方面又担心夜长梦多,继续这样下去,早晚会出大事。
此刻她已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沈迦蓝身上,一心期盼着他能尽快展开调查,以早日揭示事件真相,谁知他却迟迟没有作为,心下着实不胜焦急。
然而她为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心中再急再疑,也断不会去质问沈迦蓝,只一天三四次地派人前往风聆苑打探情况,沉住气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