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迦蓝道:“哦。”
“往东是两位侧妃的居所和花园,延平小郡主的院子也在那儿。”
“哦。”
万俟菀停了停,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道:“王府很大,本来璟鸾是说要亲自给你介绍的,可义母那个样子,我看这一时半会的,她怕是顾不上你了,所以大致跟你说一下,也免得你乱跑乱撞。”
沈迦蓝道:“哦。”
话音刚落,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迎面一面大湖,非常广阔,表体结了一层薄冰,也许是阳光反射的原因,那冰面看上去是一种非常神秘美丽的淡金色。湖的北面,一脉青山逶迤绵延,因离得远,只影影绰绰地看见半山腰上似有亭台楼阁。近处,湖水被分流为好几条支脉,蜿蜒迤逦、穿廊过榭,五六座大小不一的假山错落分布,层层叠叠、怪石嶙峋,山石之后隐隐有富丽的屋檐飞起探出。
万俟菀指着湖道:“这就是沁秋湖,义母提过的,淹死浣衣女工的那个。”
“哦。”
“看见半山腰的那座庭院了么?璟鸾就住在那儿。小世子住在湖西水榭。义母的居所在那边。”万俟菀故意语焉不详,只拿手随便指了个方向。
沈迦蓝仍是道:“哦。”
万俟菀咬起牙,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终还是忍着气接着朝前走,继而又道:“顺着九曲桥可以到戏楼,东西两边各有一处院落,都空着,作客房用……”
刚说了这两句,到底气不平,倏地驻足,抬头瞪着沈迦蓝,恶狠狠道:“你要再敢‘哦’一声,我就一脚把你踹到湖里去!”
沈迦蓝神色不变,看着她道:“不知三小姐想听在下说什么?”
“我!”万俟菀语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脸上瞟来瞟去,半晌,猛一跺脚,大声道:“我管你说什么!我只知道我再不说出来,就要闷死了!你听好了,刚才是我眼拙,没瞧出你是要为义母针灸,我错怪了你,还骂你是东西,是我不对!不过……不过你也有错!我虽练过武,却没在什么黑屋子里拿剑削过苍蝇的翅膀,你出手那么快,我怎么可能看清楚?另外,我虽然误会了你,但你又不是哑巴,为什么跟个闷葫芦似的,既不争辩也不解释?还有,方才我都已主动跟你说话了,你为什么还那样不冷不热的?还有……”
还有?沈迦蓝忍不住挑起了眉,貌似她正在向他道歉?怎么他听来听去,道歉的话只有一句,指责他的话倒有一堆?这样的道歉,天底下恐怕也只有她才能道得出来。
他这么一挑眉,万俟菀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有点说不下去了,红着脸,吃吃地道:“总之……总之你这个人就是可恶之极,我、我……哎!我懒得跟你说了!”
语毕,很有气派地一拂衣袖,很可耻地转身就跑。
瞧着湖光水色中那一抹跳脱飞扬的火红背影,沈迦蓝蓦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很轻、很轻地挠了一下,带来一股全然陌生的酥麻感觉,他强自忍耐了一会,终究未能忍住,略略将头一低,笑出声来。
一阵微风掠过,拂在脸上,宛如情人的手,温存不尽。恍惚间,竟似春天已至……

得寸进尺

定南王妃居住的院落名唤“从云”。
——从云居。
这实在是个很一般、很普通的名字,而且和这个景色如画的园子一点儿也不相衬。
但它确确实实就叫从云居,因为它正对着“二龙戏珠”。
二龙戏珠,就是沁秋湖畔的六座假山中规模最大的那座假山的名字。
这个名字当然也很一般,甚至还有点土,但却很贴切。
因为那座假山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像是两条巨龙在争夺一颗宝珠。
对炎黄子孙来说,龙不仅仅是一种象征祥瑞的动物,更是至高无上的图腾信仰,古往今来,在华夏大地上,绝对没有第二种动物——不管是现实中的,还是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能够像龙这样备受人们的尊重和推崇,所以这座造型酷似双龙戏珠的假山,便是整个定南王府最吉祥有福气的所在。
正所谓“云从龙,风从虎”,作为唯一一座建于此山旁边的院落,从云居不叫从云居,还能叫什么呢?
而作为王府实至名归的当家主母,定南王妃不住在最尊贵的从云居,还会住哪里呢?
所以,虽然万俟菀跑掉了,虽然沁秋湖畔并非只有一座假山,虽然沿途并未碰上一个王府的下人,但沈迦蓝还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对了地方。
朱漆大门高耸矗立,门上鎏金异兽口衔紫铜环,门前一对雌雄白玉石狮把守,绿琉璃瓦歇山式顶,两边接卷棚抱厦,端的气象非凡。
汉白玉石阶下,一群佩刀侍卫无声肃立,大概是璟鸾吩咐过了,是以并未留难沈迦蓝。他独自进了大门,绕过影壁,但见一个结了冰的小池塘,两边回廊相接,从廊顶到围墙,仅有一人多高,就算不懂轻功的人跳下来也不会有事……他扫了一眼,伸手摸了摸回廊的美人靠栏杆,着手处一片灰尘留痕,仿佛已经很久未曾擦拭过。
他皱皱眉,朝回廊左边走去,尽头是一扇小门,门内一个巴掌大的小院,衰草枯杨,一派萧索气氛,五间矮矮的连房并立在墙边,大约是供奴仆们上下夜休息换班所用。他正转身欲走,却听矮房内传出一把女子的细细嗓音:“我看咱们王妃这病,来得有古怪。”
“是啊。”另一个嗓音沙哑的女子压低声音接口道,“王妃身子骨一向硬朗,平素又重保养,哪能够说病就病了呢?再说,什么病能叫人前一刻还说着话,转眼功夫便没声音了?”
“而且还发狂似的抓住人不放。”嗓音偏细的那人补充道,“王妃平常那么疼三小姐,听说刚才竟将她抓得叫了起来,可见发了多大力……轻岫姐姐,我怎么觉着咱们王妃像是……像是被‘那东西’冲着了?”
“不瞒你说,韶音妹妹,我这儿也正疑心呢。”
“啊?这、这可怎生是好?王妃她命大量大造化大、福荫隆厚,那东西若连她也敢沾,我们这些福薄命贱的,可怎么……怎么处啊。”
叫轻岫的那人沉默片刻,幽幽叹道:“怎么处?就这么忍着、等着呗。谁叫我命苦,遇上个滥赌的爹,为了还债把我卖到这里来,想走也走不掉……”说着,啜泣起来。
“姐姐!姐姐你别哭啊,你一哭,我也想哭了……咱们都是命苦之人,从小被卖到府里,一张卖身契就是一辈子,不像兰儿她们,见情形不妙,说走便能走。”
轻岫又哭了几声,发狠道:“我也想过了,若真有一天被那东西撞上了,大不了跟小柳一样,掉到湖里给它作了替,好歹也算个解脱,总强过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唉,这倒也是。你瞧瞧这些日子来,府里都闹腾成什么样了,半个月不到的功夫,人走了一茬接一茬,前儿个王妃又撵了十几个人出去,这园子里都快见不着人了。余下那些,连晚上起个夜都得成群结队的才敢去……”
怪不得,沈迦蓝暗暗点头。方才沿湖走来,竟一个下人也没遇到,他就觉得不对劲,原来是闹鬼闹得人心惶惶,除了一些实在走不掉的,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所以,门外大道上的积雪无人去扫,王妃院内的回廊栏杆也无人去擦……如此看来,这件事对王府的影响,竟远比定南王妃估料得还要严重。
另外,从王妃在大门外发病到现在,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这两个婢女居然就已经收到消息,而且种种细枝末节,犹如亲眼所见,足见王府内消息传播速度之快。
心念转处,耳中听得矮房内两人的对话已转为互相安慰,再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便转过身去,一抬眼,就看见回廊另一侧的月门旁,万俟菀正站在那儿,一脸狐疑地瞧着他。
见他转过身,她忙把面色一正,两手负在身后,作出一副悠然的模样,脚尖甚至还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只是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却出卖了她——满满的好奇都快溢出来了。
不晓得为什么,看着她这副模样,沈迦蓝忽然就想笑,但他忍住了,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万俟菀与他对视一会,到底是按捺不住,转了转眼珠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偷听壁脚。”他答得脸不红气不喘。
“哦哦?”她立刻兴致浓浓,瞄了眼他方才站过的门边,展动身形便要冲过去,“听见什么好玩的了?我也听听去……”
他也不拦,只淡淡地道:“三小姐怕是听不到的。”
万俟菀顿时大为不悦,回身瞪着他道:“为什么?”
“因为三小姐没有在黑屋子里拿剑削过苍蝇的翅膀。”沈迦蓝朝她笑了笑,道,“那个不止是练眼力,也练耳力。既然三小姐没练过,那就听不到。”
万俟菀的脸好像红了红,她当然记得这是她刚才“指责”他的那些话里的一句,但她决定假装不记得,便问:“你的意思是,说话人的声音很小?”
沈迦蓝颔首:“非常小。”
“小声说话大声笑,非奸即盗!”万俟菀用力握了一下拳头。
“她们没有大声笑。”他心平气和地纠正她的错误。
“哎呀!就是那么个大概意思嘛,反正肯定是在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万俟菀说着一张脸便垮了下去。
有人在说不该说的话呢,她居然听不到!这是多么叫人遗憾的一件事!
但是,没办法了,谁叫她练武从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呢?或者更准确地说,谁叫她是个美女呢?而且还是名动天下的那种。
——你几时见过一个名动天下的美女伸出手来,竟是满布老茧、皮糙肉厚的?
所以,她虽然练武,却实在练得很差劲,连壁脚都偷听不了。
她不禁觉得有些沮丧,但也只是一下下而已,一下下过后,她立刻就想起人生在世,有失必有得,她虽然武功不怎么样,却有一双修长莹润、堪称完美的手,天下武功高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是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却有几个呢?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武功差劲、偷听不到壁脚,根本就不算什么了,还是手比较重要,于是就低下头去,想看看自己那双无比美丽的手……这一看,她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她的手好像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美丽些。
第二:她那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美丽些的手里,正拿着一张纸。
“呀!”她立刻叫了一声,继而把那张纸朝他面前一送,忙不迭地道:“给给给!这是我给义母开的药方,暴喑之症不多见,我以前没遇上过,有些药也不知当用不当用,你帮我看看。”
沈迦蓝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
他的为人,素来丁是丁卯是卯、泾渭分明,万俟菀现在是他要全力辅佐、保护的人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也得关照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定南王妃虽然是她的义母,但是哪怕她立时死在他面前,他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就在这时,万俟菀又催促道:“快点吖!下面的人等着方子抓药呢,你不看一下,我不放心。”
沈迦蓝凝视着她满是期盼、丝毫也不设防,如山溪一般清澈,又如火焰一般炽热的眸子,半晌,终于一言不发地伸出了右手,接过了药方。
——她说“我不放心”,那么,他就让她放心。
药方上的字迹十分工整,笔画出奇的清晰分明,没有任何连笔,显示出书写者倔强、决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他虽然不关心定南王妃的死活,但是既然决定去做了,那便要用上十二分的专心,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才道:“暴喑之症起于热邪内遏于肺,肺失清肃,故而音不能出,这方子里用到……”
正说着,冷不防胸前挤过来一颗头颅,满头青丝如缎,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只在髻边横插一只银钗,钗头缀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明润如月,洁白如雪,雅致非常。
她身高仅到他下颌,此刻又略略低着头在看那药方,脖子后的一小片肌肤便露了出来,被那黑发红衣一衬,真真是欺霜赛雪、细腻如脂……
沈迦蓝脸色不变。
多年来的影子生涯,他已将自己训练成一个没有表情的人。他只是别人的影子,他的喜怒哀乐,没有人会关心,无谓表露出来徒惹人嫌。
但他的心却乍然一动。
他是个男人,血气方刚、年轻力壮的男人。
这种诱惑,只要是像他这样的男人就承受不起。
何况他活了二十二年,孤苦无依,经过;刀光剑影,闯过;唯独这等香艳旖旎的情形,连梦中亦未曾见过。所以,他并不责怪自己的心动,只是认为这种事最好不要再有第二次。
于是他稳稳地后退了一大步,觉得鼻端仍能嗅到她淡淡的体香,便又退了一小步,眼观鼻、鼻观心地接着刚才的话道:“三小姐这方子里用到麻黄和附子,其性属辛、燥,恐怕于病情无益,还是换一换的好。”
万俟菀心地太过纯净,对男女之事浑无所觉,见他突然后退,完全不明所以,满是怪异地瞥了他一眼道:“你干嘛?我在看方子呢!”说着,劈手拿回药方,边看边往月门里走,沉吟片刻道:“那么,改用黄连和薄荷怎么样?”
“有苦寒败胃之弊,不若桔梗和天花粉合适。”沈迦蓝跟上,始终与她保持三步距离。
“桔梗和天花粉?”万俟菀思量一番,忽然扭头冲他展颜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不错不错!这两个好,听你的,就用它们了!”
“吃这种药必须辅以食疗,从即日起,王妃每日所用膳食最好能先拿给我看看。”
“这个容易,她们王府规矩多,这些本就是有记录的。”
“哦?”沈迦蓝的脚步一顿,“每日吃了什么菜都会记下来?”
“是啊,每天各方各院要了什么菜、是哪个厨子做的,都会记录在案。什么时候你去后厨看看就知道了,有一个房间,专门堆放这些存档册子,都快堆到房顶上去了!”
说话间,他们已走进从云居的正殿“从云殿”。
这是一座“工”字形建筑,前殿作为接待宾客之用,东西两面俱开有碧棂窗,嵌成菱花格纹,四根沥粉贴金云荷图案的巨柱巍然矗立,坐北向南的雕镂金漆坐榻前,分设宝象、甪端、仙鹤、香亭四对陈设,坐榻右边有一条过道,通往后殿,也就是定南王妃的休息起居之所。
沈迦蓝陪她走到此处,想到自己身为男子,自然不便再往里进,便站下了。
万俟菀见了,先是微微一怔,旋即恍然,一拍脑袋道:“怪我怪我!方才只顾着改药方,也忘了跟你说了。”
说什么?沈迦蓝静静地以眼神询问。
万俟菀拿眼睛四下里扫了一圈,见左右无人,才压低嗓音道:“你得跟我进去。”
沈迦蓝似乎皱了皱眉,“你是指王妃的内寝?”
万俟菀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你知道,治疗暴喑之症最好的法子便是汤药加针灸,倘若单靠吃药,疗程过长不说,效果也不佳。其实本来义母病了,这些事都应由太医负责的,但太医院有规定,凡是为皇族宗室出诊,哪怕只是小小的感冒伤风,回去后也必须备档在案。义母这病来得古怪,病因更不足为外人道,自然不能惊动太医院。所以我就和璟鸾商量着,最好能由你来为义母针灸,虽然不合规矩,可为了治病,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沈迦蓝听到一半时,已明白她的意思了,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浮起一丝厌烦与不耐。
刚才为了她一句“我不放心”,他已经破了一次例,但这并不代表他会为定南王妃做更多。替人针灸治病,精神必须高度集中,必要时还得辅以内力相助,是件极累人伤神的事儿,他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来为自己招惹这种麻烦。
心念转处,他已经准备好拒绝,然而一抬眼间,正触及她的眼神,那样眼巴巴的,那样小心翼翼,好像已经猜到他会拒绝,却又抱有一线希望盼他会答应……他只觉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乍然一动,本已想好的拒绝的话,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默不作声地与她对视片刻,忽把目光挪至别处,道:“以针灸治疗暴喑,所用穴位大都位于手臂、两脚和头部,倒是不涉及身体敏感穴位。不过话虽如此,三小姐也还是先向王妃说明为好……”
万俟菀听他口吻已有所松动,顿时大喜过望,不待他说完便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义母那边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和璟鸾自会说服她的。”
“那么,”沈迦蓝仿佛叹了口气,低声道,“就这么说定了。”
天知道,二十二年来,这还是他头一次打破自己的原则,而究其原因,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第四章 势在必行】


盗尸

当下二人一齐来到后殿,万俟菀改了药方交予下人,对沈迦蓝道:“你坐一会,我进去让她们准备准备,晚上你好给义母针灸。”
说着去了,一时丫环为沈迦蓝上了茶,他刚喝了两口,便听西稍间里噪声大作,婢女们出来进去地奔跑,忙作一团。
他心知肚明,刚才自己在定南王妃的百汇穴上用针,只是暂时压住了病症,坚持不了多久,此刻里面乱成那样,想必是定南王妃的暴喑之症又再度发作了,当下也不动声色,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喝他的茶。过了许久,只听房内噪声渐沉,婢女们也不再跑来跑去的,然后忽见挂帘一动,璟鸾满面倦色地走了出来。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
“先生坐。”璟鸾勉强打起精神道,“母妃方才又发作了,菀儿在为她诊脉,一会便来。”
沈迦蓝点点头,却没有坐下。
璟鸾也不再让,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旁边一张椅子边,慢慢地坐了下去。
她的神情是那样疲惫不堪,动作是那样笨拙滞缓,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攫走了。
沈迦蓝也不说话,静静地站在一旁,神情冷淡。
不知过了多久,璟鸾深深地、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幽幽道:“母妃幼年随我外公戍边关外,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身体底子一向很好,若非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会被吓一吓便一病不起的。我曾听人道,人若是被恶鬼缠身,三魂七魄便会一点点地被鬼吞噬,身子也会慢慢虚弱下去,难道……”
她忽然顿住,抬眼瞅住沈迦蓝,眼底有着语言无法形容的复杂之色,似有些困惑,又似有些害怕,更多的是担忧,良久才轻声问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有没有鬼,在下不知。”沈迦蓝淡淡地道,“在下只知道,任何事情,在没调查清楚之前,最好都不要急着下结论。”
这话就像一柄利剑,猛地插进璟鸾的心窝,“刷”地斩断了纷乱如麻的思绪,惊得她浑身一震,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她在干什么?值此紧要关头,稍有不慎便会将全家拉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非但不能保持住十二万分的冷静和清醒,反倒自己先疑神疑鬼、胡言乱语起来!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倘若被下人听见,传将出去,还怎么压住悠悠众口?
一念至此,她的目光立刻四下里扫了过去——幸好,王府素有规矩:主子与客人说话时,下面人等一概不许靠近。因而,方才她刚从里间出来,一干下人便都自觉地退了出去,只留两个丫环于门外站着听使唤,离得那么远,又隔着门帘,想来不曾听见她的话。
她松了口气,心中暗道好险,若非沈迦蓝,自己还不知会说出什么禁忌之言呢!于是站起身来,走到沈迦蓝面前,低声道:“承蒙先生及时提醒,璟鸾铭感五内。此事日后需要先生费心之处尚有很多,璟鸾也在此先谢过了。”
她以“璟鸾”自称,显然是不以身份压人,把自己置于与沈迦蓝同等的地位而去拜托他。对一位金枝玉叶而言,此举真可谓是纡尊降贵,礼贤下士。
沈迦蓝却只是冷冷淡淡地一颔首道:“三小姐有命在先,在下自当尽力,公主放心。”
——竟是丝毫也不领情。
璟鸾倒也不恼,目不转睛地瞧了他一会,语气温和地道:“听先生之意,仿佛已有打算?”
沈迦蓝毫不犹豫地道:“一件案子,只要出了人命,尸检便成了头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所以如果说打算的话——在下打算先验尸。”
“人命?”璟鸾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先生指的是那个淹死在沁秋湖中的浣衣女工?”
“不错,就是她——小柳。”
璟鸾顿时双眉一轩,讶道:“先生进府不过一刻钟,竟连我家上月死的一名浣衣女工的名字都知道了?”
“碰巧而已。”沈迦蓝答得轻描淡写。
璟鸾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良久才轻声道:“若无十分的机敏谨慎,只怕再巧也没有这样巧的。”
沈迦蓝并不接话。
璟鸾又瞅了他一会,如水清冽的一双眸子里,仿若有千言万语在脉脉流转,然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间就黯淡下去,睫毛一颤,垂下去遮住了眸光,转身走到椅子里坐下,再开口时,语气已无丝毫异样,“小柳是在死后七天才被一名过路的杂役发现的,刑狱司当天便派了名仵作来验尸,后来回报说,小柳之死确系溺水而亡,并无其他可疑之处。”
“既如此,为何尊府下人们还是坚信她是被恶鬼索命而死的?”
“那是因为小柳的丈夫——蒋二。”说到此人,璟鸾不觉皱起了眉,“他坚持声称妻子在临死前几日便频繁遇到怪事,已知自己命不久矣,吵着闹着要他提早替自己准备身后事,据他说,小柳入殓时穿的寿衣,便是她在死前两日,硬逼着他买回来的……小柳今年才刚二十岁,若非早预料到了自己死期将至,何至如此?所以他这么一说,府里的下人们俱都深信不疑,流言随即传开去。”
“频繁遇上怪事?”沈迦蓝抬起眼皮,“比如?”
“比如起夜时看见白影啦,日常在家里呆着,忽然间便被怪声惊起,可他在旁边坐着却毫无所闻啦……哦,还有,据蒋二说,小柳死前接连多日梦到死去的母亲前来托梦警告,言道沁秋湖中有恶灵作祟,此刻已盯上了她,要找她做替身。”
白影、怪声、先人托梦——全是些无凭无据的事情,只要想象力够丰富,自然随他信口开河,要怎么说便怎么说。沈迦蓝凝视着窗外流云出了一会神,倏地调转目光,瞧着璟鸾道:“此人现在何处?”
“他原是我家厨房里的一名帮工,小柳死后,他不分时间场合,逢人便撒泼耍浑、大放厥词,实在闹得不像话。母妃怜他新近丧妻,不忍对他严加处置,只命方总管好言相劝,几番下来,他自己似也有了悔改之意,只道待在这园中便会想起亡妻,触景伤情,以致言行失控。于是方总管便与母妃商议,打发他去了西郊照看我家的那二十亩菜地,每隔三日送些新鲜果蔬进府罢了……”
正说着,不经意一抬眼,恰巧触及沈迦蓝这一瞬的眸光,如寒星闪烁,在这深远幽暗的大殿之内竟显出刀锋般的凛冽,直欲照人。
璟鸾心头突的便是一跳,脱口而出问道:“怎么了?”
沈迦蓝脑中此刻千头万绪纷至沓来,正彼此缠绕难解至紧要处,一时间也未答话,过了半晌,眼内闪动不已的星芒倏忽尽数褪却,恍如漫天繁星一齐无声湮灭,只剩下一片万籁俱寂的静谧夜空,这才侧脸看向她,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一件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