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个字,陡然拔高了音量,一只栖于路边老树上的昏鸦遽然被惊起,“啊——啊——”叫着,拍翅飞走了。
寒风掠过,天地间蓦地添了笔浓浓的肃杀之意。
“府中盛传闹鬼之说,始于上月月初。起先只在下人中流传,比如起夜时听见怪声、看见怪影等等,我并未在意,只当个别小厮玩心大、扮鬼吓人罢了。孰料到了上月十七,府里的一个浣衣女工失足坠入‘沁秋湖’的冰窟中毙命,却不知怎的竟被传成是被恶鬼索命而死,一时间,合府上下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冬日清冷的阳光照在堂前的青石地砖上,恍如一层薄霜。
身着一袭素雅青丝缕金袍、头戴一抹貂皮遮眉勒的美貌妇人端坐于堂内主位之上,最多不超过四十岁,一张保养得当、玉润珠圆的脸上虽难掩憔悴之色,却依然不减其与生俱来的高贵雍容,一如此刻她说话的语调:平静、沉缓、肃穆,即便潜伏着丝丝不安和犹疑,也微不可察。
“年关将至,王爷下月便会回京,我见谣言愈传愈盛,心道倘不及时遏制,传入王爷耳中,必然惹他震怒,便下狠心严加整饬一番,撵了几个平素就爱嚼舌根又不服管的下人出府,又三令五申任何人都不许再议论此事。此后,府中安宁了三日,只有三日,到了昨夜,怪事竟再度发生了,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由别人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再是道听途说,而是……”
她顿了顿,微喘了口气,用比前面轻了十倍、低了十倍的语气,一字字道:“而是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
她的声音,轻飘中带着不可捉摸的诡谲,竟比一切嘶声厉吼都来得更慑人。
万俟菀不安地在椅中动了动身子,忍不住问道:“义母,昨夜究竟发生何事?”
“昨晚我歇得比平常迟,近三更才睡下,到了大约五更左右,忽然被嘻嘻的笑声惊醒,我以为是早起的婢女在外头嬉闹,便斥了一声,那笑声却依然在不停地响着。我心中奇怪,便起了身,刚掀开帐子,就看见屋子里站了满地的身长不到三尺的侏儒,足有十几个,有男有女,穿红戴绿,正在彼此追逐嬉闹,那嘻嘻的笑声,就是他们嘴里发出的。我虽然惊诧,却也还算镇定,只当自己是被梦魇住了,于是就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定南王妃说着便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万俟菀一眼便瞧见她的手背上有一处青紫淤血的痕迹,脸色顿时白了几分,颤声道:“掐得这么狠,就算被梦魇住,也该醒了啊!”
“是的,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定南王妃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发现这一切不是梦,我才真有些慌了。要知我王府虽不及皇宫大内戒备森严,可是想随意进出,却也不易,尤其王爷和我的寝宫,更是安插了不少暗哨,这好好的,从哪里跑出这么些个侏儒来?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为何除了我,竟无一人察觉?我心中惊疑,也忘了自己还掀着帐子,便叫那些侏儒看见了我。他们忽然停下了嬉闹,一齐朝我转过头来,有几个……有几个……站在墙角的,明明是背对着我,竟也不转身,脖子咯啦啦一转,就那么把头转了过来!”
说到此处,饶是她定力过人,眼中也还是流露出万分的惊恐,足见当时情形多么骇人。
璟鸾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了,然而此刻再听,面色犹自有些发白。
万俟菀乃是初次听闻,更是紧张得提了一口气在嗓子眼,半晌都忘记吐出去。
唯有沈迦蓝低眉敛目,站在大堂一角的阴影里,静静的仿如老僧入定。
定南王妃捏紧了手中的伽楠香木嵌金寿字手串,接着道:“那些侏儒一声不吭地看了我半晌,我委实被骇呆了,脑中云山雾罩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就那样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陡然欢呼一声,咯咯笑道:‘我要你陪我玩!我要你陪我玩!’便纷纷朝我跑来,那几个背对着我的,仍然没有转身,像几个仰面朝天的蜘蛛似的爬向我,速度之快,绝非人类能有!我这一生,从没试过那么强烈的恐惧,大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她说着便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似乎很为自己的及时晕厥而感到欣喜,语气也平稳下来,“等我醒来,已是清晨,屋内一切如常,唤来婢女询问,均道昨夜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我心知此事怪诞,唯恐传出去令府中谣言之风又盛,只将详细情况告诉了璟鸾一人,便和她一起来你这儿了。”
“我的天!”
万俟菀听得两眼发直、面如土色,浑身无力地靠回椅中,满脑子都是午夜梦回发现自己屋里爬满怪物侏儒的可怖情形,陡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起身冲到定南王妃身边,拉住她的手,眼睛红红地道:“义母,您受惊了。”
定南王妃身子一震,轻轻揽她入怀,哽声唤道:“菀儿……”
璟鸾在一旁看着,眼圈儿不觉也红了。
大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少顷,万俟菀抬起头来,一张俏脸雪也似的白,双眸却仿佛燃烧着两簇火焰,磨着牙道:“就算是厉鬼作祟,总也得有个由头吧!这样莫名其妙地赖在别人家里算什么?义母,别怕!管它什么邪魔外道,请个道行高深的法师来摆一个水陆道场,包叫它形神俱灭!”
璟鸾叹了口气,道:“菀儿,你素来聪明,怎么这次却犯起糊涂来了?想我定南王府,堂堂皇族宗亲,请个神棍来大摆道场、摇铃驱鬼,传出去成何体统?”顿了顿,她一字字道:“何况,我始终怀疑此事是否真为厉鬼作祟。”
万俟菀冷笑一声道:“不是厉鬼作祟,就是小人作恶呗,有什么稀奇?管它是人是鬼,撞在我手上,一律叫它魂飞魄散!”
“好!”璟鸾一合掌,转而对母亲柔声道,“万俟一出手,魑魅无处走——母妃,我就说今日不会白来一趟吧,万俟家的新任族长已经答应接管此事,现在您可以放心了?”
“是啊义母,放心吧!”万俟菀板着脸道,“要知我这个新任族长虽然不合格,可有一样本事却是别人拍马难及的,那就是倘若我遇上什么棘手的事,那位前任族长哪怕远在天边,也得回来替我收拾烂摊子……”
说到这里,饶是她自己,也绷不住先笑了出来,抬手一点璟鸾的额头,啐道:“亏你还是个公主,如意算盘打得倒响,若非看在义母的分上,我偏不接招,看不把你急死!”
璟鸾也知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她,咯咯笑道:“你呀!只消你把这玲珑心肝挪三分在正事上,也不用你二姐替你收拾烂摊子了。”
“嘁!那不是美死她、累死我?不过……”
“不过什么?”
“此事倒未必真要我二姐出马。”万俟菀朝她眨眨眼,施施然转过身去,瞧着角落里的沈迦蓝,和和气气、彬彬有礼地道:“沈兄,那最后一关的题目,我想换一换,我看你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哦?”
暴喑
沈迦蓝果然没有任何意见。
他只说了一句话——
“守株才能待兔,打虎须得上山,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就得到出事的地方去。”
谁也不能否认,他说得真是有道理极了。
所以,一个时辰后、吃毕午饭,万俟菀便打点好行装,坐上了去定南王府的马车。
因为此行关系到王府的声誉,需得掩人耳目,所以不仅定南王妃和璟鸾来的时候,未带一婢一侍,便是万俟菀走时,也是除了沈迦蓝,别无他人随行。两辆朱轮华盖车,定南王妃独乘一辆,菀璟二姝合乘另一辆,沈迦蓝骑马,一行四人,并两名车夫,走在街头,丝毫也不起眼。
甫上马车,璟鸾便追问起“最后一关”的由来,万俟菀想到沈迦蓝连闯两关的“辉煌战绩”心里就有气,本不愿说,然而转念又想起那三全其美之法,顿时便把那点子不痛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把整件事情的经过描述一遍,然后又是得意又是期待地瞧着璟鸾,一心想看她着急的模样。
璟鸾果然没有让她失望,简直是听得眼都直了,攲侧于窗畔,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怔怔地道:“你这丫头出的题也忒古怪了些。那第一道题也还罢了,我一时半会可能想不出解法,但多琢磨一会,总还能想出来的。可那第二题……”
“如何?”万俟菀瞟着她。
璟鸾摇摇头,苦笑道:“我却怎么也想不到了。”
万俟菀甚是得意,“这题你想不出,原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你做不到‘无我’。”
“无我?”璟鸾好奇地直起身,“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得把自己置身事外。其实这一题难就难在此处,因为题面把天气设定为非常的恶劣:大雨滂沱,而且还是在野外,求助无门,马车上的座位也仅能再坐一人……在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不去考虑自己,因为自我保护意识本就是一个人的本能,可是在这一题里,偏偏就是要你不去想自己,否则你永远也想不出那‘三全其美之法’。再者,此题另有一个极易迷惑人的误区,即‘选择’。人们一听见选择这个词,往往会误以为选择只能有一个,其实这一题里的选择,指的是你将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而不是说你只能在老人、恩人、美人之间选一个。”万俟菀朝璟鸾眨眨眼,“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璟鸾立刻摇头。
“唉……”万俟菀顿时露出一脸挫败的表情,搔了搔头,咬着嘴唇想了想,又道:“这么说吧,此刻我们乘坐的这辆马车可以坐两人是么?”
璟鸾点点头。
“那如果此刻是你父王和母妃想坐这辆车,我们该当如何?”
“那自然是我们下去,把车让给他们喽。”
“这不就结了!”万俟菀一拍手道,“此便是‘无我’,你明白了么?”
璟鸾眼神闪动不已,少顷,忽地笑了起来,高高举起双手道:“我明白啦!把自己置身事外,所谓选择并非只有一个……不错,正是这样——把马车让给老人和恩人,自己则留在野外陪美人一起淋雨,如此一来,道义、恩情、爱情便可三全其美了,是不是?菀儿,我说得对不对?”
她笑得就像个孩子,万俟菀看着她,也忍不住笑道:“对对对,你总算想到了,可真不容易!”
璟鸾终于想出正确答案,欢喜雀跃的心情半晌才平复下来,脑中忽然想起一事,歪头看向万俟菀道:“此题思路如此刁钻,经你提醒,我还想了这半天才想得出,那沈迦蓝并未说出答案,你怎知他的选择就是正确的?”
“我就是知道。”万俟菀淡淡道,“你没看见他当时的眼神,若看见,你也会知道的。那‘无我’二字,对别人来说也许很难,可是对他那种人……”她顿住,不无讥诮地一笑,“我拿这种题目去考他,可真是蠢极了。”
璟鸾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会,道:“不管怎么说,这样的题目,他竟能一气儿闯过两关,倒也算他有些本事。”
“那倒是。”万俟菀叹了口气,“说真格的,我看他恐怕不比我二姐更好打发。”
“我是不是可以把这话理解为称赞?”璟鸾笑了笑,柔声道,“知道么菀儿,这大约就是你最可爱的地方了——你永远只忠于事实,即便是对自己讨厌的人,你也不会故意去贬低。”
“若是故意贬他便能让他走人,我早就将他贬得一文不值了。”万俟菀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可惜——不能。”
“你想让他回陌城?”
“嗯啊。”
“又想利用他查出我家这件事的真相?”
“对。”
“那么,”璟鸾慢吞吞地道,“倘若他果真查出了真相,这三关他可就全过了,你又想用什么借口让他走?”
“哼,有我在,他想查出真相,只怕没那么容易!”
“莫非你想暗中作梗?”璟鸾一惊。
“放心吧,不会耽误你的正事,我心里有数。”万俟菀老神在在地朝她扬扬下巴。
“我不是担心这个。”璟鸾苦笑道,“我只是想不通,他言谈举止温良恭俭,颇有君子之风,究竟什么地方令你讨厌至此,非要把他撵走不可?”
她不这么夸赞沈迦蓝还好,一这么夸他,万俟菀立刻气不打一处来,直眉瞪眼地便叫了起来:“什么温良恭俭!什么君子之风!我告诉你吧璟鸾,天底下最铁石心肠、最目中无人的家伙,就是那个沈迦蓝了!”
顿了顿,她斜睨了眼欲言又止的璟鸾,冷笑道:“怎么,你可是不信?好!我问你,你可还记得在我家花园里,他对你行的是什么礼?”
璟鸾想了想,道:“他好像对我鞠躬来着。”
“没错!那你知不知道他与我见面时行了哪种礼?”万俟菀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是叩礼!他对我行了叩拜大礼!”
璟鸾皱起眉,有些困惑地道:“那又怎样?”
“不怎样。只不过说明了那家伙心里其实根本就不知道恭敬谦礼是什么而已。”万俟菀几乎是一字一板地说出这句话,“在他眼里,人只分为两种,一是跟他报恩有关的,一是与之无关的。你虽贵为公主,却与他的‘报恩大计’无关,所以他压根就不把你放在眼里。同理,他对我表现得那么恭敬,也只不过是他偿还沈家恩情的另外一种方式罢了,若非我家与沈家结成了姻亲,若非沈老将军亲命他上京助我,他会拿眼睛多瞄我一眼,都算我有本事了!”
璟鸾瞧着她一脸愤愤然的样子,想笑,又强行忍住,慢吞吞地“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你之所以会这么生气,就因为一旦没了‘报恩’的那根鞭子悬在他头上,他便再也不会拿你当一回事了?”
万俟菀一愕,抬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吃吃地道:“我、我的话听上去……是这个意思?”
“嗯。”璟鸾点点头。
不可能吧?万俟菀挑高了眉。
就是!璟鸾笑眯眯地又点点头。
万俟菀呆住,两眼发直地坐了半晌,忽地一头倒在铺着厚厚兽毛的地板上,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有气无力地道:“别……别急着下结论,让我好好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那你慢想,我不打扰了。”璟鸾笑着把目光自她脸上调转开去,拈起一绺杏黄色的窗帘穗,在指间打了几个转,忽然顿住,片刻后,指尖不为人所察觉地微微一拨——
寸许宽的缝隙中,那个策马行于车前的身影如期映入眼帘,蓝色的衣衫澈如长空,笔直的脊背坚挺如山,持缰的右手稳如磐石。
最铁石心肠?最目中无人?
她的眼睫一颤,轻轻地笑了。
若果真如此,这个沈迦蓝倒是……有趣得很。
一路无话。
马车风驰电掣般地由外城驶向内城,半个时辰后便已到了广华门,往东是皇宫,往西则是此行的目的地,定南王府。
定南王府占地八十余亩,乃是京城近百座王府中距离皇宫最近、最大、布置得最为清雅的一座。门前一条宽阔的大路,名唤福山道,两边俱是三人高的红砖围墙,沿路并无一户人家。
沈迦蓝骑在马上,护着两辆马车一路行至福山道,方拐过一个弯,便觉一股萧瑟之气扑面而来,耳中所闻,唯马蹄得得,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深红色的高墙无声矗立,一条大道笔直地延伸至远处,两边栽有大树,繁密的树枝在半空中盘曲交错,似在头顶搭起一顶弧篷,若在春秋时节,或绿树成荫,或金叶盈眼,想来必是一番撩人的美景,可惜此刻时值严冬,树叶早已凋零,空余一根根苍劲遒结的树枝,浑似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鬼手,犹如在向苍天索取着什么,放眼望去,很有些满目荆榛的意味。
路面上有积雪,竟未彻底清理干净,只马马虎虎地铲在两边的大树根下,被阳光一晒,融的融、化的化,以至于污水横流、满路泥泞。
道路尽头,是一座面阔七间的宫殿式大门,乌木牌匾当中高悬,上书“定南王府”四字,笔意遒劲,描金填漆,总算显出一点王府的气派。
但不知何故,此刻才只是晌午,朱漆大门就已紧闭,门外也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人一车,直到定南王妃和菀璟二姝的马车“咯啦啦”驶近了,方从半开的侧门内探出一个脑袋来,贼头贼脑地瞄了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
那两个车夫见此情形,竟然毫不意外,也不请定南王妃等人下车,自顾缩着脖子蜷在车座上等了起来。等了半晌,大门终于洞开,几个粗健婆子抬着两乘肩舆快步而出,身后还跟着一群老妈子和小丫环。
原来,定南王府占地广阔,从大门走至各人居处,少则一刻钟,多则小半个时辰,那些王妃、公主、世子、郡主们,个个身娇体贵,是累不得的,是以早晨定南王妃母女出了门,下人们便在二门外备下了肩舆,用以代步。
两个车夫这才跳下车座,打开车门,几名老妈子忙上前恭请王妃、公主下车。
却说定南王妃下得车来,正抬步欲上肩舆,忽然整个人往旁边一倾,若非身边一个老妈子眼明手快地扶了一把,险些便栽倒在地。
“母妃!”璟鸾大惊,与万俟菀双双奔过去,合力将定南王妃扶上肩舆,只见她面如金纸、两眼紧阖,有气无力地歪在靠背上,气若游丝。
璟鸾一看,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一迭声喊道:“菀儿,快!快!”
万俟菀自不待她说,已先伸出三指,轻搭上定南王妃的脉。
她虽然对断案一窍不通,但这并不代表她对所有事情都不感兴趣。
事实上,她爱好之多样,涉猎之广泛,天下恐怕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尤其是对大自然那些千奇百怪的植物药草,她更是兴趣浓厚。
对她而言,把一些奇怪的植物,用一些奇怪的方法混合在一起,得到一些奇怪的结果,是一件非常神秘、非常好玩、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自从六岁那年第一次配制出会让人昏睡五天不醒的药粉起,她就深迷此道不可自拔。
而想要了解不同植物对人产生的不同效用,光是熟悉药理是不够的,还得熟悉人体机能,日积月累,研究得深了,种种疑难杂症对她来说,自然就成了手到擒来的事。
为义母号了一会脉,万俟菀心里已有了数——乃是暴受惊恐伤及肝肾、水不涵木所致,若说直接诱因,便是昨夜受的惊吓太大,身体那时已然受损,只不过积攒到此刻才突然爆发了。
此刻有外人在侧,她也不好明言,便对璟鸾使了个眼色,还未开口,耳中只听“嘤咛”一声,却是定南王妃睁开眼来,气息微弱地问道:“菀儿……刚才我……”
刚说了这五个字,声音戛然而止,嘴唇却仍在不住地翕动,只发不出声音,活像在跟谁说唇语似的。
众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定南王妃自己好像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嘴巴犹自动了一会,方才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只能勉强睁开一线的眼睛,蓦地就瞪圆了,一把抓住万俟菀的手,明明已是虚弱不堪的一个人,也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竟将万俟菀揪得整个人向前一探,而她自己则借力猛地直起身,惊恐地瞪着万俟菀,嘴巴张张阖阖,似在大叫,可众人的耳朵里,除了细细的抽气声,什么也没听见。
众人哪见过这种阵仗,个个吓得骨颤肉惊,其中一个婆子胆子小,竟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其余的人见万俟菀被定南王妃拽得站立不住,冲上来想强行分开她们,万俟菀却大喊道:“别硬来!别吓着义母!”
她处境虽然狼狈,却没有失去冷静,身子半横在肩舆上,也不去挣扎,只柔声劝定南王妃别害怕,先松开手……
但定南王妃怎能不怕?
若是你,前一刻还在说话,下一瞬便发不出声音了,你不怕?
所以,万俟菀刚说了几个字,她便抓得更紧了,长长的指甲掐在万俟菀的手腕上,疼得她蓦然发出一声“啊”的轻喊。
沈迦蓝一直静静地负手站于人群之外,表情淡淡,仿佛无论那边发生什么事,也不与他相干。可是,万俟菀的这声喊甫一传来,他便动了。
他不动则已,动则势如惊雷,只一闪,人已掠至肩舆边,抬手便点向定南王妃……
“不可以!”
万俟菀急喝,却已迟了——
沈迦蓝的手已经拂在定南王妃头顶的百汇穴上,后者瞬即如小山崩塌般地瘫软下去,不省人事。
万俟菀恢复自由,立刻狠狠推了沈迦蓝一把,怒容满面地道:“多管闲事的东西!谁让你插手的?她肺气不利、津不上潮,本已气血不通,又被你点了穴,会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你还戳在这儿干嘛?还不给我闪一边去!”
沈迦蓝一言不发地转过头,慢慢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清亮犹如被水漂过一般,也……如水一般冷冽。
万俟菀的嘴唇一动,还想再骂,却不知怎的,竟没发出声音。
沈迦蓝面无表情地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再度伸出右手探向定南王妃头顶,一拔——
一枚寸许长的银针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芒。
“唔——”定南王妃当即发出一声呻吟,悠悠醒转,“好疼……”
“母妃!”璟鸾大喜过望,扑上去叫道,“您能说话了!您没事了!”
万俟菀怔住,欲言又止地望了沈迦蓝一眼,上前扣住定南王妃的脉,长长的睫毛顿时一颤,缩回手,勉强对定南王妃笑了笑,道:“我知道您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您现在身子很弱,尽量少说话,回头我再慢慢解释给您听,好么?”
定南王妃点点头,疲倦地歪在肩舆上阖眼休息。
璟鸾又宽慰她几句,返身上了另一乘肩舆,转头唤道:“菀儿,来啊。”
“噢,我不喜欢坐那个,走路可以了。”
“也好……走吧。”璟鸾一声令下,八名婆子抬起两乘肩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大门。
万俟菀故意放缓了步伐,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忽然转头,盯着沈迦蓝道:“你也懂医?”
“略通一二。”沈迦蓝似是早知道她有此一问,答得波澜不惊,“暴喑之症发作,总还能看出来的。”
《内经》载:声音嘶哑,不能出声之症,名曰“喑”。因肺为声音之门,肾为声音之本,故此症发作,与肺、肾二脏关系密切,病状也分为虚实两种:因邪气壅遏而致窍闭,其病属实,是为暴喑;因肾精耗伤者,其病属虚,是为久喑……沈迦蓝未察定南王妃之脉象,便看出她发的是暴喑之症,医术显然决不仅仅是“略通一二”这么简单。
万俟菀偷偷瞄他一眼,咳了一声道:“方才我看你在义母百汇穴上下针,替她通气血,手法颇为精到……那个,针灸呢,我是不大懂的,一直想学,就是没空,不如几时你得闲了,教教我?”
沈迦蓝道:“是。”
简简单单一个字,并无丝毫逾越,却有股说不出冷漠疏离。
万俟菀蓦然闭上嘴,闷头领着他沿一条青石大道进了二门,门前又分东西中三条路。她拐入朝西的那条路,走了几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沈迦蓝道:“中间那条路通往辅安殿和庆余堂,前者是义父在京时会客办公的地方,后者平时都不开,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大宴宾客时才会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