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这死小孩!自己吃了两根还好意思叫人家别吃了,真是自私,自私死了!倪叛瞪了他一眼,正想叫锡安别听他的,不料他居然忙不迭的就把那根莴苣扔回盘子里,连声说:“好好,那就给他们吧!”
现在,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过来——锡安,也不喜欢吃莴苣。甚至,从来不吃。
怪不得他们这桌坐了五个人却只放了四根莴苣。倪叛恍然大悟,一种得遇知己之感顿时油然而生,眉飞色舞的一拍锡安的肩膀,笑道:“原来你也不喜欢吃这种只有兔子才吃的东西,我也是耶!”
话音刚落,赫然发现帐篷里的人全都抬起头来,有的手里正拿着莴苣,有的嘴里正嚼着莴苣,每一个都在瞪着她,每一个都……不是兔子。

第四节

蠢!怎一个蠢字了得!
倪叛把自己重重的往床上一摔,“呼”的用单子蒙住头。
你怎么了?你那脑袋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她恶狠狠的问自己:这里是古埃及,是五千年前,莴苣是很受大众欢迎的东西,你不能入乡随俗也就算了,为什么不学学林黛玉进贾府,“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好,就算你不怕“被人耻笑了去”,那你也别乱得罪人啊!
啊——郁闷!郁闷死了!
她觉得喘不过气,于是又把单子从脸上拉了下来,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帐篷顶发起怔来。不知不觉间,刚才在河边发生的那一幕浮现眼前——
去洗脸的她,碰见了扫罗。原来他只是从来不洗澡而已,但脸却还是要洗的。既然碰上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跟他打了个招呼……谁知道!他居然把脸一绷,丢下一句“人的话我们兔子听不懂”,就带着满脸水渍、昂着头走了。
希伯来人最重名誉、自尊感极强,很显然,因为中午的冒失,倪叛已经得罪了相当一部分人。幸好,锡安并不在内。
想到这一点,倪叛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但她仍然不能原谅自己。她素来反感没有口德的人,自己却犯了这种错,这实在令她感到很难过。
最重要的是,她对自己的心态感到迷惑和……害怕。
从小到大,因为背负着倪双阳的女儿这一特殊身份,她的一言一行都十分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为自己和父亲蒙羞。她那与身俱来的顽劣和叛逆,被她深深的压制在细胞核深处,不让它们有一丝迸发的可能。可是,自从锡安开口把她留下后,她发现自己的心在蓦然落定的同时,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就像一个被重负压制已久的人突然卸下满身负担,就会因为太过轻松而手舞足蹈一样,她性格中的顽劣面似乎正在蠢蠢欲动。她真不知道,这样下去,她究竟会变得不再像自己,还是……越来越像真正的自己?
唉……她缓缓的从肺里呼出一口气:别想了,如果你的改变真是因为认识了他,那么,离开他后这种改变就会停止了,不是么?你和他,根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待很久,你还担心什么?
这个想法叫她的气息更是不顺畅,勉强在床上躺了一会,终于大口喘着气坐了起来,下意识的走到门口,刚掀开门帘,就看见了锡安。
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怔。然后,他就微笑起来:“睡不着?”
“嗯。”她点点头,“你也是?”
他不置可否,偏了偏头道:“一起走走?”
“好啊!”她欣然同意,跟着他朝河谷外走去。
夜色如墨,好风如水,月色如银,一泻千里,天地间一片静谧,静得仿佛叫人连心都溶化了进去。
大约是谁都不想打破这份安宁,她和他就这样默默的走着,他不说去哪儿,她也不问,只是一味跟着他,跟着他出了河谷,跟着他走过一片平地,最后在一座高高的沙丘脚下停了下来。
转过脸来,他看向她,眸子在夜色中亮如晨星:“你畏不畏高?”
“你开玩笑?”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大笑着回答道:“我可不是那种弱不经风的女人!”
“哦?”他口中表示着怀疑,眼睛却更亮了。
“不信?那我们比赛!”倪叛一边说着,人已箭一般冲向沙丘,“后到的人一会就从沙丘顶下滚下来!哈哈哈……”
“我同意!”锡安沉沉笑出声来,奋起朝倪叛直追过去。
匹练般的月光为沙丘表面镀上一层薄银,远远看去,她和他的身影就如同流动在银色绸缎上的两粒小黑点,时而交错,时而分离,彼此追逐,彼此纠缠……一个是体格强健,爆发力强,一个是身轻如燕,灵巧敏捷,这一场追逐下来,竟是不分胜负。
然而,在沙地上奔跑不同寻常,体力消耗极大,倪叛到底是女孩子,体能稍逊一筹,刚爬上顶端就仰面倒在沙子上,长长的喘出一口气叫道:“不行了,我得歇歇,累死了!”
锡安施施然负着双手,沿着沙丘的边线踱来踱去,半晌才含笑道:“歇够了么?”
“怎么?”倪叛懒的动弹,仍然躺在地上,只略略的歪过头去瞧他。
只见他高高的立于低垂的夜幕之下,身后映衬着浩瀚星河,无数璀璨的夜星在他的肩头、发端闪烁着,令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天神一般,浑身都散发着无法抵挡的魅力和魄力。
“歇够了就站起来。”他说,并朝她伸出了手。
无法拒绝这一刻的他,倪叛下意识的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任由他把自己拉了起来,傻乎乎的问:“站起来干吗?”
锡安微微一笑:“看——”
一字出口,头已转开。
倪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呼吸为之一窒。
很多人都说烈日照耀下的金色沙漠是世间最震撼人心的美景,当倪叛初初抵临这片沙漠时,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感慨。
可是现在,她知道:大家都错了。
真正称得上美丽得让人震撼、震撼得无法言喻的,是月夜下的沙漠。
当艳阳高照换成冷月当空,当咄咄逼人换成清冷华丽,当耀眼夺目换成温柔滟潋,同样是这片连绵不断、无休无止广袤沙漠,所呈现出来的美丽,居然就能这样不同!
尤其是现在!站在高高的沙丘上极目远眺,看那风蚀出的高低深浅的痕迹,在月色下绵延成一片静默的银海,或平坦如水,或沟壑纵横……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天地万物,仿佛唯有这片沙漠能得以永恒。
“太美了,这可真是太美了……”倪叛喃喃的说,“谢谢你,锡安,我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一晚。”
“我也是。”锡安静静的说,“我从小就喜欢在夜里爬到高高的沙丘上看月色下的沙漠,它是这么美丽、安详、广袤,每当我看见它,都会觉得仿佛看见了永恒,它给我力量,使我觉得安宁……可惜,对大多数人而言,沙漠都是可怕、可恶、可恨的,我从来没遇上过第二个和我有同一想法的人,就连米亚他们,都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在沙丘上对着一片寸草不生的沙子一坐就坐好久……”他淡淡的笑了笑,转过脸来,凝视着倪叛道,“所以,我也会永远记得这一晚,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陪我一起站在夜空下,面对永恒。”
陪他一起,面对永恒。倪叛浑身一震,抬眼望进他双眸深处,那一派云淡风情的温柔,心,蓦然就是一动。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先前所经历的那二十年时光都只是投射在水面上的摇曳倒影,而唯有这一刻是真实存在的。
呵,何必去管还有几日与他相聚,还有几日与他分别,只要她一息尚存,她就会永远记得这一晚、这一刻——他和她,身披月光,共同置身于万里无垠的银色沙海,那么那么大的地方,那么那么多的沙丘,而唯有这一座沙丘的顶尖上,并肩立着他和她。
对她而言,这一刻,竟仿佛也可凝固成为……永恒。

第一节

接下来的日子,一天天在平静的等待中度过。
仿佛彼此都感受到了心灵深处那份奇异的吸引,倪叛和锡安不约而同开始接近对方,整日形影不离。清晨,他们一起沐浴着晨光给马喂甘草;傍晚,他们一起披着夕阳的光辉给马洗澡;夜幕降临,他们就坐在河边,在漫天星子下倾心交谈。
令人讶异的是,虽然彼此生存的时代相隔五千年,他们的内心世界却惊人的契合。
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刚把话说了一半,她就能帮他把话接下去——绝无偏差。
记不清有多少次,她想找什么东西,他一转身便拿过来递给她——问都不需问。
每到这时,他们都会彼此对视片刻,然后一笑。
那种心心相通的感觉,如同漆黑夜幕中的一点星光,哪怕只是在白马过隙的瞬间闪耀了一次,也足以被捕捉到。
便是在那太多次的相视而笑中,某种微秒的情感在他们之间孳生,然后以几何速度递增……他们都觉察出来了,却不知怎么去抗拒。
有时候,在风儿不是很冷,而星光又很灿烂的夜晚,扫罗、米亚他们也会聚集在河边,燃起几堆篝火,烤着肉,喝着酒,唱着歌。
她本就性情豪爽,而且落落大方、知错就改,在某次当着众人的面为“兔子事件”道歉后,很快就和大伙打成了一片,关系相处得相当融洽。
当然,除了雅各。
她始终无法原谅这个出卖过她的小孩,但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她之所以那么固执的不肯原谅他,只不过因为雅各一点想祈求她原谅的意思都没有。
这孩子太聪明也太早熟了,知道她讨厌自己,便有意的避开,比如她和锡安一群人在河边喝酒谈笑,他便会一个人留在帐篷里……很多次,在谈笑甚欢的时刻,倪叛不经意间回眸,都能看见帐篷里的灯光映出他那小小的、瘦弱的身影,孤单坐于一角,一动不动。
倔犟的小孩!每到这时,倪叛心里就会觉得很生气,就会别过脸去,但过不了多久,又会转过头去看……来跟我道歉吧,大人受了伤害,也需要那声“对不起”的。她忍不住在心底这样说:你这样躲着我,僵局什么时候能打开呢?
她万万想不到,这个僵局竟然那么快就打开了,竟然是以那样一种方式。
倪叛忘了那是在绿洲度过的第几天,只记得那天锡安的表现很奇怪,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吃过晚饭就骑着马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去干什么。
每日固定的“篝火晚会”取消了,倪叛百无聊赖,靠着床头,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喊她,便含糊的问了句:“谁啊?”
“是我,雅各。”
倪叛一怔,完全清醒过来,道:“进来。”
门帘被掀开,雅各走了进来,淡淡的对她点了个头算是招呼:“锡安让我告诉你……”
“他回来了?”倪叛下意识的问,“他干吗去了?”
“到周围巡察去了。”雅各说,“这个绿洲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小心点总是好的。锡安的预感一向很准……”
“他预感到什么了?”倪叛睁大眼。
“不好说。亨杰尔对我们一直盯的很紧。”雅各瞥了眼桌上的油灯说,“把灯熄了早点睡吧,灯光容易招来敌人。好了,话我带到了,我走了。”
见他转身要走,倪叛忽然喊道:“你等等。”
“有事?”雅各回首。
倪叛瞪着他:“你就没别的什么话要跟我说?”
雅各瞧了她一眼,又飞快的转开了:“说什么?”
“你说呢?”倪叛仍瞪着他,“你虽然年纪小,但是做错事就该担当起来!你出卖了我……”
“我没有出卖过任何人。”雅各不冷不热的打断了她。
“哈!你没有?你没有?”
“是的,”雅各紧紧盯着她,重复道:“我没有出卖过任何人。”
“好好好!那么请问一下,那晚是谁来套我话,然后告诉锡安的?”
“是我。”雅各干脆的回答。顿了顿,问道:“我也请问依希丝一下,什么叫出卖?”
“什么叫出卖?”他的模样实在太镇定,倪叛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
电子芯片接收到提问,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把标准答案给调了出来——为了个人利益,做出有利于敌人的事,使国家、民族、亲友等利益受到损害。
听见她这样解释,雅各点了点头。“好极了,看来依希丝的理解和我差不多呢。”他慢慢的抬起眉,脸上浮现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民族、亲人和朋友,我宁愿自己死一百次,也不愿让他们受一点点伤害。这样,也算是出卖么?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但是,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那是我的责任。”
倪叛怔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她面前讲什么民族、责任,这真的太可笑了不是么?
可是,看着雅各这张凛然的脸,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半晌,她忽然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确实显得很可疑。如果我是锡安,肯定也会派你来套话,如果我是你,也肯定会接受这个任务。可是……”她瞧向雅各,眼光静静,“我不是锡安,也不是你。我是那个付出了信任,却被背弃的人。我信任你,雅各,而你辜负了我的信任。”
雅各怔了怔,脸上浮起一抹不自在的神色。
“所以,”倪叛接着说道,“你可以坦然,我却无法不介意,以及……难过。”
雅各抬起头来,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
“不,什么都别说了。”倪叛冲他摇摇头,“你我立场不同,再争辩下去毫无意义……但是,雅各,”她深深的看着他,说:“听我一句劝,你还这么小,过早的学会成人那套狡诈诡谲,对你没有好处,明白么?好了,我言尽于此,你走吧。”
她挥挥手,脸上疲倦之色浓浓。
雅各怔怔的瞧了她片刻,垂头低声说:“那……我走了。依希丝,晚、晚安。”
他走到门口,刚把门帘掀起,就听“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带着尖锐的呼哨射来,堪堪擦过他的手,“咄”的钉在后面的木桌上,桌上油灯一阵颤动,“砰”的倒了,油泼在桌上,火苗立刻窜起。
“库什战士!”雅各惊呼,“只有他们才用这种弩!”
“躲到床底下去!”倪叛冲他大喝,音犹未落,人已朝木桌扑去,撩起衣摆就捂住那团火苗。
她的衣服是防火的,但是附近几顶帐篷全都相连,一旦燃烧,火光大亮,就算他们不被烧死,也会变成活靶子。
火苗很快熄灭了,四下里漆黑一片,弩箭蝗虫般飞来,支支劲道十足,显然是凭机械力量射出来的。
倪叛的衣服虽然防弹,可手臂和头颅却暴露在外,听那弩箭射得像下雨似的,哪敢乱动,趴在地上,将倒地的桌子挡在身前,轻声喊:“雅各?”
“我在这。”雅各立刻应道,听声音应该在床下。“依希丝,你没事吧?”
“我很好。你呢,受伤了没?”
“没有。”
“趴着别动。”倪叛咬咬牙,“不知道锡安他们……”
“他们没事。”雅各打断她说,“你听,周围很安静呢。”
的确,四下里除了弩箭破空的声音,毫无半点人声。
倪叛心头顿时踏实了不少。
没有声音,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个:人都死光了。
但是锡安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哪有这么容易便送了命的。
所以,只能是第二个可能了,那就是:他们找到了掩体,正在静等机会。
最好的机会,自然就是等敌人靠近。
她现在只担心,敌人比他们更有耐性。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弩箭的攻势已经明显弱了下去,而且,她已经听见脚步声了。
那脚步,轻得就像狸猫般,却异常敏捷,正在迅速的朝她们这里靠近。
倪叛小心翼翼的从摘下颈间那条挂着光子戒的银链,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摸黑把戒指套上手指,再把链子一道道缠在腕上……做完这一切,那脚步声已经三米之外,到处是箭洞的帐篷壁上仿若有抹黑影一闪而过。
来吧!倪叛扬起手,指间的光子戒乌光闪烁。
“依希丝?”黑暗中乍然响起一个声音。
锡安!倪叛大惊,收手不及,光子戒射出一道绿光,直冲声音的来源而去。

第二节

碧绿的光刀划破漆黑,即刻引来新一轮急如暴雨的弩箭。
这不可能——
那一霎,倪叛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切都是她的幻觉,锡安没有被光子戒割中,锡安没有被一支又一支弩箭射穿身体,锡安没有死,没有……梦,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仅此而已。
“锡安?”她轻轻的喊道,轻的就像是生怕惊碎了这场梦,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兢兢业业,“你还在那儿,对么?”
“不对。”一双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捂住她的嘴,“我在这儿。”
轰!脑内顿时电闪雷鸣、疾风骤雨。锡安!她大喊,却只发出“唔唔”的声音,耳边传来他轻轻的笑:“就知道你会叫出来。”
倪叛呆住。彻底的呆住。
这,也是幻觉,也是梦……吗?
可是,他的气息正通过她的耳廓告诉她什么叫温柔,他的掌心正通过她的唇告诉她什么叫真实……不是梦?不是梦!
她骤然抬臂格开他的手,大大的喘出一口气,转头,黑暗中,他的双眸闪闪发光。
“你……”
“我。”他点头,眼中掠过一丝促狭。
“你!”她定定神,咬咬牙,“你怎么能躲过我的戒指的?”
“那戒指在极暗处会闪光。”
“你看见了?”
“嗯。”
“然后你就喊了我一声?”
“没想到你还是出手了。”
“但你已经有了准备,所以就躲了过去?”
“这并不难。”
“那你是怎么躲过那通乱箭的?”
“我没躲。”
“没躲?”
“那拨箭都是往一个地方射的。”
“你正好不在那里?”
“答对了。”
“你的运气好像蛮不错的?”
“好像是这样。”
“我看你是活腻了!”倪叛骤怒,早就握得紧紧的拳哪还忍得住,照他的肩就捶了过去,“刚才那箭放的那么急,你跑到这儿来干吗?嫌命长么?”
锡安默默的受了她这一拳,既不躲,也不说话。半晌,他的声音静静绽放在黑暗中:“我放心不下。”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无从割舍的缱绻柔肠。
倪叛心中刹那悸动,她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也知道他甘冒万箭穿胸之险,为的是什么……我明白,真的明白。她想告诉他:刚才我也宁愿抛下我拥有的一切,换你的安然无恙。她还想告诉他:如果刚才你真的死了,我会杀光今夜突袭我们的人,然后再杀了自己,因为那是我欠你的,但,又并非仅仅是因为这个……她有那么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然而,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从没有哪一刻,她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冷静,可心里却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你和他之间,隔着一道五千年的时光海峡,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的,彼此相忘,各自天涯。
深深吸了口气,她已准备开口,已准备用最无情的态度、往他那个因为她而柔软无比的心窝狠狠插上一刀,叫他断了这念,也叫自己绝了这情。岂料唇形甫动,就听他忽然低喊了一声:“听。”
倪叛立刻闭上嘴,只听静谧中隐隐传来了唰唰的脚步声。
库什人!他们终于舍得现身了!
倪叛屏息听了片刻,低声说:“听上去好像至少也有七八十人。”
“最少一百人。库什人外出巡逻从没有少于这个数。”锡安顿了顿,又说:“我们有三十五人。”
“悬殊太大……”倪叛略一沉吟,抬头道:“不值得拼,跑吧!”
本以为锡安定然不肯不战而逃,谁料他竟然立刻同意了:“不错,我们有马,他们追不上。但他们的弩太厉害,我和扫罗他们会先挡一阵,你带着雅各趁乱先走。”
“不要……”
“别跟我争!”库什战士的脚步声已近在百米外,时间紧迫,锡安的语速也急促起来,“他们的弩箭不会剩太多了,等他们把弩射完我们就走。离这不远有一口干涸的井,雅各知道,我会到那里跟你们会合。”
倪叛本能的摇头,刚想说“我绝不会丢下你先走”,忽然发现一件事,脱口而出道:“雅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锡安脸色顿变,转头就唤道:“雅各?雅各?”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
明白这刻的安静意味着什么,锡安和倪叛的心都沉了下去。过了半晌,锡安忽然开口道:“他没死,只是受伤疼晕了。”
倪叛一怔,想起雅各曾说过他的预感很准,虽然并不相信这种悬而又悬的第六感之说,但心里却宁愿真是这样,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说:“希望如此。”
“依希丝!”锡安一把握住倪叛的手,紧的仿佛要把她的手捏碎。“找到他,带他走,答应我!”
倪叛抬头,见他目中一派灼痛人的渴求与期盼,心头尽管有一百个不愿意,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咚咚,咚咚”,密如紧鼓的脚步声已经近在耳侧,火把的光亮由弱渐强,跳跃着,摇动着,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倪叛转头,破碎的篷布上赫然映出几名士兵手持巨弩的身影,随着火光鬼魅般浮动,宛如倒映在水中的洪荒怪兽。
“走!”锡安骤然暴喝,“锵”的一声抽出刀。
与此同时,潜伏在其它帐篷里的人也行动了。
杀声震天。

第三节

又是夜。
这样寒冷的夜。
朔风砭骨,倪叛刚冲出帐篷就立刻打了个冷战,但是彭湃沸腾的血液却并未因此而得到平复,因灼烧而寸寸断裂的思维神经也未因得到丝毫的冷却。
锡安他们就在她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浴血拼杀,而她却像个逃兵似的从帐篷背面钻出来!该死的,她可不可以说她后悔了?后悔答应他,后悔放弃和他并肩杀敌的机会。
可是……她低下头,看向怀中还在昏迷中的雅各,最终还是咬咬牙,朝那座临时搭建的简易马厩走去。
锡安的预感的确很准,雅各的确没有死,但也伤的不轻。一支弩箭射穿了他的右肩胛,就算治好了,他这条手臂估计也废了。这孩子倒也倔犟的可以,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连一声都未吭,真不知他是怎么忍住的。
必须尽快抵达安全地,再不止血,这孩子就死定了!
倪叛深深吸了口气,冷空气入肺,清冽的刺痛,目光四下里一扫——因为马厩离人休息的地方比较远,弩箭射不到,那些马儿都安然无恙,只是被厮杀声惊到,纷纷不安的躁动着。
唯独一匹是例外。它傲然立在那儿,安静而从容,仿若王者。
是锡安的马!
好极了,找的就是它。倪叛轻悄但迅速的走过去解开缰绳,刚抱着雅各骑上马背,那马骤然一声长嘶,放开蹄子风驰电掣般跑开去。
倪叛猝不及防,差点被甩下马背,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但觉风声呼呼灌耳,眼前景物模糊,什么都在晃,什么都看不清,而原本很弱的厮杀声却越来越清晰了……她猛然一震,顿时明白过来——这马,竟在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