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龄没有细思下去,转过一个弯儿,两人拾级上了内院的抄手游廊,她默然点了点头,点完头意识到他是瞧不见的,便道:“尽不尽快不是我能干预的,不过,最好还是早些儿成亲的好。”
他应了一声,提着灯笼的手略微矮下去一些儿,“我原本的意思,倘若妹妹不希望我娶亲… …”他转头看她,“我便不娶亲。”
和龄脚下简直要走不稳,她这下是真的闹不明白泊熹的意思了,有哥哥这么跟自己妹妹说话的么?什么叫她不希望他娶亲他便不娶,她是母夜叉妹妹么,连兄长的亲事也要插手干预,从没有这样道理的。
隐约听出了泊熹语意里模糊的暧昧味道,和龄蹙了蹙眉,心里乱糟糟,嘴巴开合了数回最终并没有开口。
饶是如此,泊熹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察觉到她的滞涩,他面上不见笑模样,漠漠然瞧着前方。一晃儿间就把和龄送进了容华馆。
这座小院子虽小,却极为精致,决意将和龄接回来之后泊熹便叫人重新修葺了此处。他身处锦衣卫指挥使这可说是举足轻重的职位上,为官又不是个清廉的,家底子便一年厚似一年。
容华馆一角是一片竹林,风过后竹叶海潮一般簌簌簌抖动起来,和龄左瞧右看,她原先对住处就没有太高的要求,眼下纵然只在夜色里窥见小院模糊的景致,心下却满意非常。默默地觉得,他很在意自己。
泊熹走后赵妈妈就迎来了在主子跟前献好的广阔天空,时候也不早了,她不嫌累得慌,忙着叫小丫头们烧水准备热汤伺候和龄沐浴更衣,忙活完了又抢了那些丫头的活为她铺床展开被子。
锦被里事先就熏了香,和龄穿着一身簇新的月白色棉薄纱对襟寝衣缓缓走至雕花拔步床前,一头乌发长及腰部,她拿手顺了顺,拨到胸前,视线从赵妈妈笑容满溢的脸上转移至那张挂着锦帐的秀床上,看了一遭儿,最后又把视线放回大献殷勤的赵妈妈身上。
人情往来她不是不懂,想着今后自己就要在此落地生根了,和龄从善如流,并不摆架子,笑着向赵妈妈致了谢,态度较一个月之前温和许多。
赵妈妈笑得脸上瓣瓣开花,福了福身子领着一干丫头退了出去,只在外间留下了个上夜的丫头。
这一夜于和龄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她唇角挂着清浅的笑,蜷着身子猫在被子里,鼻端溢满柔和的香气,很快睡意袭来,沉沉跌入梦境。
她的梦里没有金戈铁马,有的只是缠缠绵绵的仿佛江南三四月的细雨。依稀又回到了那座红墙黄瓦的建筑群里,长长的甬道一望无际,连墙头摇摆不定的蓬草也被雨水打湿。
墙边立着个纤弱窈窕的美妇人,她的面容被那一柄万种风情的油纸伞遮住了泰半。伞面微抬,妇人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态,露出的一丁点脸容既媚且美,令人恍惚。
梦里和龄化作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奶娃娃。奶娃娃着一身粉嫩袄裙,两只眸子漆黑如墨,却又澄净如洗,迈着两条小短腿儿不停歇地追在美妇人身后。
“母妃母妃,”她歪着脑袋,眼睛眨巴了眨巴,“您这是要去哪儿,不能带阿淳一道儿去么?”
那妇人停下步子,风撩起她的裙摆,她微微地摇头,“阿淳今儿可乖么,可有听你皇父和兄长的话?”
奶娃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自得,她拍拍胸脯愉快极了,“听啊,皇父的话阿淳怎么有胆子不听呢。还有皇兄,皇兄今儿带阿淳在御花园里荡秋千了,玩儿了大半日… …皇兄待阿淳果然最好了。”
“你呀,惯会贪玩。”妇人伸出细白的食指点女儿的额头,她指甲上染了凤仙花汁,移动间带出一条绯色的弧线,唇际亦噙了笑。
正当时,自甬道边一侧宫门里跑出个唇红齿白的锦衣男孩,他不曾撑伞,不大的年纪,神色里却透出几分早谙世事的沉稳,站定在妇人同奶娃娃跟前。
他先是恭恭敬敬向妇人请安,尔后才绕到妹妹面前,小脸上满是严肃,“阿淳答应的什么忘记了么?说好了我陪你荡秋千你便老实回房按着字帖练字的,这会儿却来夹缠母妃,你莫非以为母妃会帮着你不叫你练字儿?”
女娃娃腮帮子鼓鼓的,不服气地辩解道:“才不是,阿淳今早已经练过了。我只是个小小帝姬,皇兄皇父您们也不指着我将来考取状元光宗耀祖不是… …”
这还越说越强词夺理了,男孩子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腕,面色端凝向兀自笑得温柔的母亲复一行礼,礼毕便踅转身拉了女娃娃离开。
女娃娃被拽得跌跌撞撞,绵密的雨丝不知何时停息了,透明的微小水珠嵌在发丝间,远远望去宛若一颗颗珍珠。
他们说什么渐渐不可闻了,两个小小的身影穿梭于红墙琉璃瓦深处——
和龄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日天光大亮,她醒来的时候眼前还残着最后那一幕景象,抓抓头发,她神思惘惘的,梦里的内容一点儿也记不起来。
潜意识里或许认为很重要,和龄脑海深处蓦然闪过一道白光,这白光逐渐蔓延至眼前,视线里一切都变作了虚无。
“… …皇兄?”
她凭着感觉呢喃出声,随即怔怔的,记忆像被层层包裹的蚕蛹,妄图挣扎出一道裂缝。那些遗落的陈年旧梦依稀近在眼前了,可认真去回想,发现仍旧难以触及。
阅倾城
紫锦床帐微微晃动,和龄揉着额头坐起身来,锦被堆叠在一处,她拿脚蹬了蹬,掀开床帐探出脑袋向外张望。
莲座鎏金香炉内焚着香料,一缕一缕的细烟缓缓从盖子眼里钻出来,延伸出妖妖娆娆的烟雾,像极酒肆教坊里舞女翩翩起舞时捏起的兰花指。
满室馨香,和龄光着脚丫子立在拔步床前的脚踏上,她很快就把夜里做的古怪梦境忘了个一干二净,环顾左右,但见室内装饰得异常华美,如雾气一般的幔帐层层低垂,屋里的装饰摆件儿,大到青花瓷的花瓶小到床上挂着的字画儿,她虽然都不识得,但是也能瞧出这些都是不凡之物… …
泊熹可真有钱,想她在关外的时候住的那是泥土堆成的小屋子,院子里还有小羊圈,即便是她们掌柜的,那也只不过在二楼有一间干净舒适的房间罢了,仅较一般的客房宽敞些而已。
和龄心里感慨非常,一头在嘴里小声地“啧啧啧”着,一头东摸摸西碰碰,暗暗称奇之外,想到泊熹是自己的亲哥哥,不禁打心儿眼里升起一股自豪的情绪来。
当赵妈妈听见响动进屋来的时候她正赤着脚丫子,一头瀑布也似的长发乱糟糟地披在后背上,整个人缩成了一小点儿蹲着也不知在研究什么。
赵妈妈皱着眉狐疑地走近细看,这才发现她原来是在瞧着摆放在窗下边的一株西府海棠盆景。和龄的来历她是扫听过的,这丫头原先被他们大人打外头带回家来,那时候赵妈妈就晓得了,和龄是打关外来的。
关外那片广袤的沙漠在赵妈妈眼中不过是块贫瘠不毛之地,她寻思着和龄应该是没见过什么花儿草儿的,连一株小小的盆栽也值当她认真看了这许久,简直作孽的。
“姑娘醒了呀?”赵妈妈脸上换成了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仿佛她从来都是这么个和和气气的人。
和龄拿食指在粉色的花瓣尖尖上点了点,一只通身墨黑的小虫子便顺着她的指尖爬到了她指甲盖儿上。
“您来啦?”她扭头瞧赵妈妈,竟笑得干净无邪,叫人起不了防备之心。
赵妈妈应是,才准备吩咐外间槛窗外候着的丫头们进来服侍梳洗,鼻尖突的出现一只胖墩墩的大黑虫!
原也没什么,一只虫子罢了,可陡然间被和龄这么一吓,赵妈妈竟惊得连退数步,差点儿将高几上美人耸肩瓶给弄碎了,那模样儿实在滑稽,和龄心里解气,谁叫这婆子总是一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模样,她过去整治人用的手段可比这个厉害多了,今儿吓吓她给她长点记性,好叫这婆子别再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做派,把别人都当傻子呢。
和龄把黑虫放回花叶间去,起身抚了抚宽松的寝衣裙摆,赵妈妈脸色都是白的,定下来后发觉自己失态,忙整肃了面容复迎过去。
她暗暗疑心是这丫头成心的作弄自己,可是没法儿,谁叫人家本事大摇身一变成了府里头的小姐了,他们大人出门前还吩咐来着,叫好生伺候着,除了不许姑娘出门,别的她要什么便给什么,不要惹她不高兴。
这怎么就宠成这般儿呢?
赵妈妈歪歪嘴,把外间等着的丫头唤进来,须臾间两排端着各色用具的侍女鱼贯而入,穿一色儿的袄裙,梳一样的发式,瞧着真挺顺眼的。
和龄在一行人伺候下穿戴梳洗,上身着织金纱云肩通袖襕茶花纹上衫,下边儿换上了一条双膝襕马面裙,她规规矩矩坐在紫檀木圆桌前用早膳,不说多余的话,瞧着俨然就是个举止规矩被娇养着长大的世家小姐。
赵妈妈暗暗称奇,她瞧着这位和姑娘同他们大人根本就不可能是劳什子兄妹,他们哪里长得相像了,是鼻子还是眼睛?
他们大人风华无双,这和姑娘充其量就是个丫头片子,如今这么着实打扮起来了才勉强能够不叫人小觑她。
不过说句实在的,这丫头面貌确实是好,这也算是她的福气了,保不齐他们大人就是因了她这招人的小模样才想法儿用这兄妹的借口把她留在府里头的。如此倒真是费了一番心思。
就在赵妈妈越想越远之际,忽见桌前的和龄将筷子放下了,她伸脖子看,发现她吃的不多,却不知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姑娘用这么些怎么成?大人交待咱们好生儿伺候姑娘,您在吃食上头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提出来么,咱们大厨房的厨子是宫里头御膳房退出来的,他的手艺那是没话说,您要是想吃点什么可别不好意思,只要您说的出,咱们便是上天入地,管情把您要的端到您眼皮子底下来——”
和龄怀疑赵妈妈的话,不过眼下这不是要紧的,她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看确定边上的小丫头们不至于听见她们的声音才道:“我一会子要出门往顾府去一趟儿,我问你,你们大人近来一般性是什么时间上归家来?”
她记得自己昨儿个晚上在泊熹跟前保证了不见顾大人的,可是她的包袱还在人家府上呢,再说了,毕竟借住了一个月,她好歹得去打个招呼,顺带便的,拿点糕点什么的带过去好好谢谢人家,也算不失了礼数。
赵妈妈一听见这话脸上表情就变得很微妙了,“您说您上哪儿去?”
“顾府。”和龄口齿清晰,她不怕赵妈妈告状,但告诫一下总是必要的,“你可别告诉哥哥我今儿去了哪里,我也不过是去拿回我的包袱罢了,很快就要回来的。”
说着就踅身进里间,赵妈妈赶忙儿跟进去,因怕她再用什么作弄自己,故此站得远远的,嘴里道:“姑娘还是打消这心思吧,不是奴婢劝您,实在是今晨大人出门前特为吩咐了,没有他的准许您不能够出去… …再者说,您如今身份不同以往,外头扫听扫听,哪里有姑娘您这样身份的在外头出没的,没的碰上歹人叫别人掳走了,届时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步了!”
彼时和龄正坐在雕菱花铜镜前把自己额间垂着的华胜往下摘,闻言手一顿,似乎不相信,讷讷着问:“什么意思…他不准我出门么?”
赵妈妈明白和龄说的“他”是谁,点头道:“大人脾气大,奴婢在这府里好些年了,姑娘是没见识过大人发作起来,那是不认人的,我要是您,我就安安分分待着,好吃好喝供着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偏偏要往外头跑。”
最后几句话不大中听,和龄蹙了蹙眉,赵妈妈也觉得自己说过了,陪着笑又聊了一会儿,直说得和龄打消了去顾府的心思。
和龄无可奈何,不去就不去了,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泊熹着恼的模样,她嘬嘬唇,对着铜镜里映出的人面一叹。
***
落了晚,天色暗下来少许,临近夏季,白天变得长了,往常这时候泊熹回来天边早堆砌起了大朵大朵橘色的云霞,这会儿乍一瞧却只觉天光敞亮,依稀是个宁静的午后。
笃清跟在泊熹身侧,边走边道:“先前坤宁宫里不少宫女患了时疾,那时便赶出宫去一大拨儿,这些日子皇后娘娘正在挑人填补坤宁宫各处的空缺,依着大人的意思——我们是这几日便将和龄姑娘送进去,还是再往后推迟推迟?”
书房前的丫鬟打了帘子,泊熹进屋后绕过多宝格,径自坐在了圈椅上。他难得的露出迟疑的神色,笃清微觉纳罕,“大人?”
“暂且压一压,”泊熹突而开口,他闭着眼睛仰面朝上,面上没什么表情,缓缓道:“和龄才来府里,贸然叫她进宫里去,她… …不见得愿意听我的。”
果真么?
笃清腹诽,他就觉着他们大人把和龄笼络得服服帖帖的,如今这么乖的女孩儿是不多见了。
若细究他们之间的缘分,恐怕还得涉及上面几代人的恩恩怨怨,着实的一笔糊涂账,认真算起来不晓得该是谁亏欠了谁的。
他们大人也真是,自己分明就是有犹豫的,却不肯换个法子,偏生要把主意动到和龄身上。
自打查出来和龄便是十来年前在宫中离奇失踪的淳则帝姬,他们大人便古怪起来,似乎兴致高昂胜券在握,又似乎有什么原因牵绊了他手脚,叫他不自觉就露出同过去不一样的情态来。
笃清暗自摇头,没待多会儿便告退出去。
没多时,泊熹使人把赵妈妈唤了来。
他随口问了几句和龄的情况,赵妈妈就把她今儿吃了什么午觉睡了多久事无巨细全汇报了,末了寻思一番,终是把和龄预备往顾府去的事儿说出来了,“奴婢说是大人您的意思,直劝了姑娘大半日才叫她打消了往外头去的心思。”这话有邀功的意味,说完她略抬首小心地觑他们大人。
泊熹沉吟着,原本淡漠的脸上滑过一线阴影,“她说她要去顾府,可说要去做什么?”
赵妈妈善于察言观色,瞧着情形不对腿肚子颤了颤,也不敢想要赏的事儿了,老老实实道:“姑娘早起用完早膳,说是要去顾府拿回自己的包袱,想来只是拿包袱吧… …”
他莫名的烦躁,挥手叫她出去。
渐渐的,书房里光线暗下去一些儿,泊熹踱步至槛窗前向外眺望,始终有一张宜喜宜嗔的妙目在他眼前浮现。
他换了身家常穿的长袍,一路步履生风,直到了和龄住的容华馆前才放缓了步调。穿过小池塘寻到书屋前,他记得和龄是不认字儿的,却不晓得她一整个下午泡在里头做什么。
小书屋南面墙边摆了张红木雕梨花纹的书案,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一张宣纸满满铺在桌面上,桌前坐了个人儿,一手捉着自己右手边垂下的袖子,一手规矩地执着一杆毛笔,凝神正要在纸上书下早已在心里演化了无数遭儿的笔画。
只是觉得窗前倏然一暗,仿佛天狗食日一般遮挡住了光线,和龄抬首,意外见到泊熹立在窗前。
可能是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她只顾呆致致把他望着。
他腿长,毫不费力地探进半边身子进来,拿起那张宣纸慢声慢气地道:“我瞧瞧,我们和龄写的是什么。”
和龄住在顾府时向汪念绣学了几个字儿,到如今她都忘得差不多了,只除下自己的名字并几个词儿还记得,因此写了几页纸的“和龄”和“哥哥”。
泊熹边看边吊起一边眉梢,勉强辨认出她写的是什么,唇边携了一抹笑。
“你别笑,快还我,”和龄讪讪然拿回宣纸,不大好意思地道:“我觉得我可能是很有天赋的,只是练得少,等我成了书法大家那时候哥哥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这样么,”他“唔”了声,乜眼看她,“和龄有这个心是好的,但是,先把百家姓认全了吧。”
“… …”
他怎么这样坏,竟然笑话她认的字儿少,有这么做哥哥的么?况且那些鬼画符一般形态不一组合起来的字她这辈子恐怕都记不住吧!
和龄偏了偏脑袋,正尴尬,眼睛忽然张得圆溜溜的。
她以为泊熹这样的人,不论出入哪里应该都只走正门的… …没成想,视线里他一个利落的翻身就轻巧自然地从外头跃了进来。仿佛他经常这么做。
原来锦衣卫时常需要翻墙头之类…?
进来后,泊熹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光影里他一边唇角向上翘了翘,竟笑出了雅痞的味道。
和龄看了他好几眼,忽然由衷道了句,“哥哥身手真好,往后你若是被革职没收入了,咱们兄妹俩定也能吃穿不愁。”
翻富户家的墙头和窗户能赚好些银钱吧?
他不知道她想到哪里去了,只说断然没有那样的时候。和龄点点头算是认同,把毛笔在砚台里沾了沾,他却凑了过来挨近她,笑着问道:“我的名字可会写么?”
“不会,”和龄感到不自在,他转脸看她,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脸了,和龄抿抿唇左手抓了抓自己衣摆,吞吞吐吐地道:“但是会写‘哥哥’… …”
只会写哥哥却不会写他么?
他的笑容有一息的僵硬,须臾眼眸子又弯成了月牙儿,“光会写‘哥哥’怎么成,我教和龄写‘泊熹’二字,如何?”
她微侧着身子远开他,闻到泊熹身上干净的气息,他的目光有叫人载沉载浮的力量,不能多瞧,瞧多了便要泥足深陷。
和龄想了想,不答他,反而抿着唇道:“泊熹,你发现么,你现下对我笑得越来越多了。”
“我有?”男人金振玉聩的嗓音轻轻上扬。
“你看你看,你现下可不就是在笑么——!”她拿手飞快地碰了碰他上扬的唇线,像是要抓住这瞬间的证据。
泊熹眸中神色微敛,唇际里却溢出低低的笑声,冷不丁的,他震了震袖襕,伸手过去裹住了她执笔的手。
和龄禁不住一抖,却听他笑道:“妹妹紧张什么?蘸墨罢了。”
她额前缀着的珐琅莲藕纹华胜额饰歪了歪,胸腔子里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悸动,还没言声,他更贴合地倾身靠了过来,宽大而略带薄茧的掌心微微摩擦到她,渐而包裹住她整只手,声线醇和,“别出声,我教你写我的名字。”
他轻握着她的手,在歪歪扭扭的“和龄”二字旁添上了自己的,墨香弥散开来,龙飞凤舞的“泊熹”二字跃然纸上。
“和龄记住么,单练这四字便足了。”外头的天光是真的暗下来了,她小巧而精致的脸庞就在眼前,隔着半根手指的距离,他一低头轻易便能够触上那两片丰润的唇瓣。
“笔画太多了,我一时难以记住的… …”她嗫嚅着,声音益发轻,泊熹却越靠越近。似乎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她心跳如鼓,突然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就好像不知道刚才差点发生什么,和龄若无其事地走到边上大开的棱窗前向外探望,回身笑道:“哥哥你瞧,天都黑了。哥哥还不曾用饭吧?我们一道儿用饭去好不好?赵妈妈今儿都同我说了,府里的大厨原先是在宫里头御膳房当过差的,我尝了味道果然不错,特别是那道炒竹笋,居然会让我觉得我过去吃过,也不知是为什么?”
她左一句哥哥右一句哥哥,这刻意的提醒浇灭了他心底向上攀升的柔软情愫。泊熹凝了凝宣纸上二人的名字,墨黑的眸中徐徐升出一抹轻嘲。
何况她是纯乾帝的女儿,与仪嘉帝姬有何不同。不由静静看着和龄道:“谁晓得,兴许你曾不止一次尝过他的菜色,也未可知。”
和龄脸上露出思忖的模样,诚实地摇摇头说没有。
他没言声,晦暗的光线里,向她走来的男人广袖长袍,墨黑的眉眼如诗如画,“走吧。”他强硬地揽住她的肩膀,不顾她小心翼翼的躲避,径直向小书屋外走。
天边隐约露出一道月白,溶溶月色便一缕一缕绽开来。
“过几日有一桩事儿要知会妹妹,却不晓得你同不同意。”泊熹语声淡淡的,低了低下巴,他嗅到自她身上不绝于缕飘出的温甜香气,不觉深吸一口,微微眯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噗,最后一句泊熹好像吸毒一样,变成了一个变态 T v T~
(小和牌毒香 不香不要钱 一经服用,终生难戒,你,值得拥有→_→ ~!今天写了好多,算是把昨天没更的填了,吾心大安~!
阅倾城
掌灯时分,远处抄手游廊上有府里头下人依次挂上的灯笼,远远瞧着像是一条小火龙。
小院渐次亮堂起来,光晕照在了和龄面孔上。她能够感受到头顶泊熹温热的呼吸,他的胳膊看似随意地搭着她,实则是用了力道的。
和龄自觉也是个有脾气的人,泊熹这么样对她实在不在正常的兄妹范畴之内了,倘或她那会儿不是错觉,他在书案前确实是想要对她做点什么… …怎么会这样呢?她都全心全意拿他当作哥哥了,他怎么反倒对她暧暧昧昧起来?
和龄虽然不是在父母的悉心教导下长大,却也懂得礼教伦常。她和泊熹的相识是缘分,那时他们并不互相知晓对方的身份,她才对他有点儿旖思,可她这人对男人的态度上,但凡人家生得唇红齿白一些,她都要在心底里有点暗搓搓的想法的,这也无可厚非。
现下既然已经确认了泊熹的身份,她便全心全意当他是哥哥,是唯一的亲人。违背伦常的事儿她这辈子是做不出来了,可目下瞧着泊熹怎的有点不对劲儿,他该不是个变态吧…?
和龄抖了抖,其实和哥哥这样亲近的相处模式她心底深处并不反感,只是若是泊熹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她就不能依着他的性儿胡来了。
这时候人来人往的,门首上家下人出出进进,把和龄的晚膳从大厨房拎过来。
和龄自己没什么,却怕他们这亲厚的模样落了人眼平白传出什么不好听的闲话来,人言可畏,到时面子上难免挂不住。
她停下步子仰脸看他,拿手在他胸口上推了推,“廊上灯笼都点了,和龄瞧得见,哥哥不必担心。”
这意思是我自己个儿有眼睛您老不妨松开手放我自己走,泊熹不知是懂装不懂抑或什么,他轻轻一笑,揽在她臂弯的手只是略有松懈,启唇道:“无妨。我爱同妹妹亲厚些。”
又问:“我适才说的话你可听仔细么?”
和龄摇摇头,脑袋里仍盘旋着他那句爱同她亲厚的话。
此时应该露出一个做妹妹的被兄长宠溺时露出的正常表情的,可能是甜美的微笑,也可能是笑意盎然地互相打趣,然而她发现自己在他脉脉的目光下耳根子发热,“啊?”了一声,呆呆地回应他。
他便“好心”地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遭儿,“再过个几日,我有一桩事要交待与你,”他的指尖挪至女孩儿肩头,食指有节奏地轻点,“和龄,你会听哥哥的话么?”
她抿唇望着他,须臾,表现得颇为豪气,“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儿,哥哥叫和龄做什么和龄便做什么。你不晓得,我打小儿就是好心肠,还特乐于助人,远近闻名——”
“哦,”泊熹微颔首,“你真实在。”
话音落下,她清晰的声线紧接着传进耳里,“我是实在呀,我徳叔说过,如果是相信的人,那就一直相信下去。”
泊熹微怔,而她大约是生出了什么感慨,夜风托起额角细细的发丝,那张素来开朗明艳的面容上竟仿佛染上一缕轻愁,“这世上能信赖直至托付的人其实不多。徳叔过世后,我就成了一个人,虽然不觉得苦,但是有点儿寂寞是真的… …”
她慢慢抱住了他一只胳膊,“泊熹,你晓得我心里有多高兴吗?那一日掌柜的告诉我我还有个哥哥在京里,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哪怕顺天府是陌生的千里之外,为了遇见你,我什么都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