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世其实也可怜,比起他来没有好上多少,区别约莫在于她父亲健在,而他家破人亡。
泊熹微垂下眼睑,半边身子发麻,她温柔的依赖叫他心颤。
这是从未产生过的情绪,他不由得联想到日后,倘或叫她知晓了他对她的好不过是欺骗,就连兄妹也是假的——
“哥哥,”她眼眸子亮亮的,“你会一直照顾我,直到我嫁人对么?”
泊熹嘴唇动了动,她期待信任的眼神令他语意滞涩。
唇角收紧,他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
看不见她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神了,良久,泊熹恍惚地道:“是。哥哥会照顾和龄一辈子。”
得了他的话,她心下满足。本以为终生孤单的人,却能多出一个哥哥来,委实不可多得。至于泊熹心里究竟把她放在怎样的位置都不重要,她以为他们只是还不习惯彼此,久而久之,他必然能看清自己的心。
泊熹原本还要问一问和龄今晨想去顾府的事,现在突然没了这心思。和龄从他怀里退出来,踮着脚往明间张望,回身道:“一道儿用晚膳吧,一家人就该坐在一处吃饭才吃得香。”
他提着唇角笑着应允了她,走在她愉悦的背影之后。
后来回想起来,真正把和龄装进心里,兴许是从今夜开始的。
***
又过去几日,天气隐约燥热起来,树上的蝉儿蓄势待发,预备在夏季真正来临时好好儿亮亮相。
和龄睡得头晕脑胀,早起后便一直不在状态,她怀疑自己是天生要过苦日子的,闲不住啊!一闲下来不是头晕就是长肉,听底下人说城外郭山寺里有个荷塘,里头荷花开得特别特别得好看,大大的骨朵儿,绽出饱满的花叶,光用想的就能勾勒出一幅美妙的场景。
和龄对花花草草有种独特的偏爱,大抵是真的没什么见识,才会瞧什么都新奇的缘故。
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日日新嘛。
身为锦衣卫时常是忙碌的,别人家官员休沐的日子泊熹也时常公干在外,这不,和龄掰了掰手指头,发现自己又有三天没见着他面儿了。
还怪想的。
她仰面躺在花园的石凳上,轻薄的帕子往面上一盖,一条纤细匀称的腿儿垂到地面上,另一条腿则曲膝歪着,赵妈妈经过时瞧见的就是这么副场景。
她嘴里念了句佛,这两日也处出了感情,三步并作两步上去道:“我的小祖宗,您这姿势实在不雅,若被人瞧见了可成什么样了?”见和龄不为所动,她便道:“才刚大人归家来了,这会子该是在书房,保不齐要找您,您不换身衣裳打理打理自己啊?”
和龄一听“哧溜”坐了起来,那方帕子从她脸上滑到了地上,她也不去捡。嘴里却嘀咕着道:“我生得好看,穿什么都是一样的,再说是见哥哥,有什么可打理的。”
说话间就撇下了郑妈妈独个儿来在书房院里。
平日里泊熹约见客人时和龄是不来的,今儿她心里一欢喜倒忘了,隔着窗子模糊听见了陌生的男声。她不是成心听壁角的,听到一半,她意识到里面那男人竟然在试图以一幅唐什么虎的人所作的美人图来贿赂泊熹。
这简直是笑话么,他怎么会以为泊熹会收?
和龄踅身正待离开,突然听见里边泊熹清越的嗓音,她如遭雷劈,直到那贿赂者一脸感激了却心事似的打门里出来又离开了,她才反应过来——正直不阿的泊熹他,他竟然收了人家的东西… …
收受贿赂可是犯法的事,和龄抬脚要进屋里去引导他回归正途,孰料泊熹早便知晓她在外头了。
她打了门帘子差点撞上他,略一怔忪,少顷开门见山就道:“我都听见了…哥哥这样可不成的,为什么要收那人的东西呢?要是朝廷查起来可不是要出事情的?”
她有点儿气咻咻,泊熹却一脸淡然。所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唔…这个么,”泊熹摸摸和龄的脑袋,晏晏笑道:“送上门来的好物件儿,我不收,我傻么?”
说的居然好像…挺有几分道理!
和龄再一想,谁敢在锦衣卫头上动刀子,便是朝廷叫查,似乎也是让他们锦衣卫来查?
她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道:“我听说城外郭山寺里头的荷花开得可好了,你瞧我,镇日的闷在府里实在无聊的紧是不是?泊熹——”她拖长着尾音,巴巴地望住他,两只眼睛黑葡萄似的水亮,就差冲他撒娇了,“你带我去玩儿好不好?”
“当然不好。”他蹙了蹙眉,居然想也不想就回绝了,“咱们花园子里不是也有个荷塘,你就在家看吧。”
她一腔子想出去呼吸外头新鲜空气的心他看不到吗?
和龄抚抚心口以防自己跳起来,语气忍不住不好了,“做什么不准我出门?难道外头有什么吗,还是我出去了会怎么样么?”
她还真说对了。顾盼朝身为正牌哥哥,虽然不晓得和龄这么“死心塌地”的一心跟在权泊熹身边是为何,却不能因妹妹要跟别人住在一起而顺她的意。
他安排在指挥使府四周的番子迟迟没有撤去,想来只要和龄前脚出门,后脚就要被带走了。
泊熹近来手头上要处理的事多,他凭借一己之力爬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办事可靠又有效率,皇帝越发倚重,甚而离不开。尽管如此繁忙,他依旧分出心思来派人处理掉了两拨东厂的番子,锦衣卫同东厂素来不和,这些暗下里的龌龊和厮杀不会被摆到台面儿上。
皇帝即便在宫里有所耳闻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君者,臣子间互相的制衡和牵制于他只有利。
泊熹返身进门,叮嘱和龄不准跟进来。
他是不会把她交到顾盼朝手里的… …说起来,近来无意中倒有了有趣的发现,这顾盼朝的身份,似乎不大对头。
和龄在门首站了会儿,她被他的霸道专制气得想挠墙。最后实在没法儿,只得铩羽而出。
也该今儿府里热闹,管家正引着宫里御前太监柑橘公公进书房院来,这位柑橘公公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十来年前便在御前服侍,不可谓不见多识广。
宫里人眼尖,柑橘公公瞧见和龄从身畔快步走出去。待她走得远了,他不由得大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暗忖刚儿这一掠而过的眉眼,怎生这般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没什么可说的,
只想说,这都快一点半了,我啊,,真想变成一个秃瓢儿吗 唉
江南缠
柑橘公公顺着那抹人影瞧得顿住了步子,身旁管家不解地看着他,面上却陪着笑脸儿。
“受累扫听扫听,”柑橘公公转过身向前迈步子,嘴里道:“刚儿那位竟是何人,咱家倒不晓得指挥使大人府中如今金屋藏娇了这么一位娇滴滴的姑娘家?”
净了茬儿的太监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再说哪怕寻常男子亦是有好奇心的,柑橘公公镇日在后宫那块儿是非最是多的地方,多年来早浸染成凡事都好奇爱打听的性儿,更何况是权大人的边角料,保不齐回去说与他们主子听了,能博个龙颜一悦!
其实他们主子也并不是真就那么不讲道理,自己后宫三千佳丽,偏要锦衣卫们当和尚。锦衣卫们暗下里或有成亲的,或有逛花街的,皇上焉有不晓得的道理。
管家摸了摸唇上两撇胡子,他可不敢把府里的事向宫里头的人透露,嚼舌根子也断没有嚼到御前太监跟前的。只是这位柑橘公公不是头一遭儿来府里,他既然开口问了,他就不能什么都不说。
管家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公公您的眼睛!嗐,要说这也不是什么红颜知己,咱们大人的性情您也知晓,女色上头… …大人他疏懒,您刚儿瞧见的是我们府上的远房亲戚,唉哟,也才来了个把月,便是日后一来二往的表兄妹间生出什么感情来,那也且有日子了。”
他这么半真半假一通说还真是叫人不容易怀疑,管家心里苦啊,他也不晓得他们大人这是哪里弄来的妹妹,哪儿敢问呐,故此私心里一直拿和龄当远房表姑娘看待的。
柑橘公公笑得暧昧,二人站定在书房门前了,管家打了帘子呵着腰,“您请,我们大人这会子就在里头。”
收了面上的玩笑之色,柑橘公公抬手正了正脑袋顶上的官帽,嘴角带笑走将进去。
*
却说泊熹坐在书案前,他这几日颇有些心绪不宁。
本存的是把和龄送进坤宁宫里的心思,这么一来能引起皇后的注意,那位是个会来事的,到时候他这里放出一点风声给她,皇后定然坐不住,这么好的机会能在圣上跟前献好,皇后被樊氏压了这么些年,只怕早等得心都枯了。
然而这么一来,和龄回到她原先的位置上,他再要见她,就难了… …
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对他的质疑。
起初他看重的确实是她能对他有助益的帝姬身份,泊熹突然怀疑起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能否叫和龄在日后依然把他放在心上。撇开个人的感情,单是在他的谋划上头,他也不准她眼里没有他。
要扳倒樊贵妃不容易,樊氏手里攥着东厂头子,有东厂一日便束缚锦衣卫一日。而淳则帝姬的出现必然在后宫掀起不小的波动,皇帝是多情之人,面对失而复得的瑰宝,万没有不宠爱已极的道理。
和龄是个小性儿,等她知道了自己母亲是如何身亡的,樊氏的贵妃之位怕就坐不安稳了。
他把未来设想得顺风顺水,可后宫自古便是权势倾轧的地方,和龄打小儿在关外放马似的长大,她万一不能讨得他皇父欢喜,他亦不能时时照看她,那时她的处境就堪忧了。
思及此,泊熹胸臆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抬手重重敲在书案上,裹在宽阔袖襕里的五指紧紧握在一处,过了好一时,低低一声轻叹从薄薄的唇里溢出来。
又不是个毛头小子,如若喜欢上一个人...并不难发现。
他确实是爱同她在一处的,这么些年了,唯有她能叫他心生波澜。
甚至,在关外沙斗子她救了他那时,他醒来后便起意要杀她的,当时竟没能动手。兴许是女孩儿在橘色灯影下的笑靥太过明媚,使得杀人如麻的他难得放下屠刀,竟做了一回好人?
茫茫想着,泊熹唇畔的笑弧渐渐凝结住。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焉能叫儿女情长绑住手脚。他对她微弱的好感一旦对上他经年处心积虑的复国计划,似乎不值一提。
门外有细碎的说话声,一人从多宝格后绕进来,正是柑橘公公。
泊熹眉梢微微一挑,起身道:“劳动您老人家亲自前来,莫非圣上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往常皇帝传召他进宫自有专门负责传话的内监,一般来说是用不上御前的大太监亲自跑这一趟的。
迎柑橘公公在宾座上坐下,底下丫头便进来上茶,一番客套后,二人的谈话才算走上了正轨。
柑橘公公素来与锦衣卫交好,听清权大人言下之意,他便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开了,“…大人想必也晓得,圣上前番同贵妃娘娘生了嫌隙,这是近些日子关系和缓开才好些了。”
他一手拿着茶盖儿慢慢刮茶盅水面上茶叶,呷了一口,声音低了低继续道:“皇后娘娘那会子把事情捅到御前为的是叫皇上疑上樊贵妃,嗐,这可真是——”后宫里女人间无非是些拈酸吃醋的较量,这和年纪没干系,他虽是个没根的太监,这些却看得分明。
突而又道:“要不怎么说圣心难测呢,昨儿个晚间咱们皇上破天荒的起了夜游御花园的心思,走着走着不知想起什么便吟了首诗,当夜里上值的是我徒弟,转过天儿来就私底下告诉我…您猜怎么着?原是皇上后半夜里叫梦魇住了,隔着帐子只听见里头反复唤着一个人的名儿… …”
皇帝后来醒后出了一身的汗,这事儿不叫人提起,柑橘公公说着面露一笑,“因是您跟前,我这说与不说不过早晚的事。”
这话里意思很明显,我说不说反正你是锦衣卫的头头,宫里的事情想必也瞒不过你去。
泊熹转了转指上羊脂玉的筒戒,戒身泛出温润的一层光晕,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样。柑橘公公眼睛一眯,“咱家说了这么许多,您猜皇上昨儿个是梦见了谁?”
泊熹放下茶盅,悠悠地抬眼看向他,薄唇微启,曼声道:“这个么,我却猜不出。愿闻其详。”
管他是真不知假不知,能在天下情报网头子跟前卖弄可不是谁都能有的机会,柑橘公公兴奋地搓了搓手掌,“是仙逝的良妃娘娘啊,当今贵妃娘娘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子,就当年害病离奇薨了的那一位——”
他说到这里脑袋里亮光一闪,突然醒悟适才在院子门首瞧见的那张面孔因何有眼熟之感了,那副形容儿,分明就与仙逝的良妃娘娘相似!
这真是意外的发现,权大人他这表妹生得可真玄乎,这副长相要被樊贵妃瞧见那简直就是拿剑捅进她眼窝子里,断乎容忍不得的。
不过要是被皇上瞧见那可大大不同了,皇上昨个儿夜里还梦见良妃娘娘,这要是权泊熹往这上头动心思… …
不,应该不至于,权泊熹不是有意依附着贵妃娘娘么,怎么可能明知故犯去触那位的眉头?
泊熹原先并不晓得皇上昨夜梦魇的事,冷不丁听柑公公说起这个他倒眼明心亮起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皇上梦里能见着良妃娘娘,可见是皇后前番对小樊氏的提及令他起了念想。
这于他是有利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把和龄推到风口浪尖上,他倒不会内疚了。毕竟,是他给了她重新回到父亲身边的机会。
她到底比他来的幸福。
柑橘公公觑着泊熹的面色,言归正传,说道:“叨扰许久,咱家的来意还未说明。下个月月初便是当年离奇消失的小皇子同小帝姬的生辰,皇上他老人家爱子心切,又因夜里梦见了良妃娘娘,顿感对不住那一对孩儿,便起了再次寻找皇子帝姬的念头… …咱家的意思是,皇上此番是越过了东厂,直接想到了权大人您,足见大人在圣上心中的分量日益加固,东厂那位也比不得您了。”
场面上的奉承话,听听也就罢了。
泊熹抬手拱了拱,唇边略有笑意,道:“还望公公在皇上跟前多多美言,我究竟不过是个外臣,柑公公却常年随王伴驾。依着我,便是万鹤楼提督东厂,但若论在圣上心中的地位,我就不必提了,哪怕是他,竟也得让道儿。”
柑橘公公听得心里美滋滋的,要不是当年万鹤楼搭上了樊贵妃,他一个穷酸内侍能有今日?自然比不得自己在御前劳心劳力,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是少了万鹤楼的际遇罢了。
万鹤楼如今贵为秉笔太监又提督东厂,靠的还不是樊贵妃在背后撑腰,靠女人算个六!
说到底儿,现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还是自己的师傅,来日他老人家告老还乡了,谁待坐上掌印太监的位置还真不好说。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柑橘公公不禁希望这位一路走来如有神助的权大人能奇迹般的把当年失踪的皇子帝姬挖出来,这么的,樊贵妃的好日子怕就也要到头了吧!自打皇后娘娘挑起了十来年前那桩事,宫里头有几个不怀疑樊贵妃的,不过是她圣眷隆厚,无人敢掖其锋罢了。
泊熹心里有成算,皇帝这道密旨与他的谋划可谓不谋而合,他面上还要作出为难的样子,“突然之间要寻找淳则帝姬和皇子,时隔多年,当年东厂未能寻到,如今我这里要找起来怕也艰难,难保——”
“大人千万别谦虚,只要小皇子和帝姬尚在人世,凭着您的能力,必定能找着的,”柑橘公公站起身来,笑容里掺了几分谄媚,“届时您步步高升,成了圣上跟前的大红人,可万不要忘了咱家。”
“岂敢岂敢,还是权某仰仗柑公公您的多。”
泊熹从善如流,在官场上打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么多年早炼出来了。要不是看柑橘公公是纯乾帝跟前的老人,他绝没有耐心同他啰嗦。
泊熹亲自把人送到院子门外,两边客客气气道了别,柑橘公公便在管家周到陪同下出了指挥使府,这一趟差也就办完了。
一路到了宫门前递了牌子,回到乾清宫,柑橘公公左寻思右寻思,想起权泊熹那小表妹,犹豫着要不要提前在皇帝跟前卖个好儿。最后是他突然想起了权泊熹那张臭脸,暗道那是个不好招惹的狮子,还是别找事触那个霉头了,遂作罢。
也亏得他没有将此事在皇帝跟前透露,要不泊熹也不能按部就班把和龄往皇宫里送。
***
这一日和龄起了个大早,她闲不住,先是把自己住的屋子上上下下拿抹布擦了一通,然后又问赵妈妈拿了剪子学着修剪花草,没多时就似模似样摆弄起来,看得底下丫头们瞠目结舌,小姐这么能干她们岂不是饭碗不保?——因此上,整个容华馆全体丫头劳动的热情空前高涨起来。
和龄很欣慰,她们忙起来好,她总觉得这府里养了一批闲人。
她也知道,泊熹的身份不同,是做官的,做官的身边没个人伺候到底是不成的,可是他这满府里上上下下百来号人,不说别处,单是她这院子里分派来伺候她起居的就有六个,外头干粗活的还有四五个,再加上每日专门到大厨房里给她拿一日三餐加日常糕点的,这么拉拉杂杂一帮子人,真正干实事的有几个?
慢说她不需要人伺候,就是真需要其实一两个就足够了,多出来的人还要发给他们月钱,家大业大也不能由着这么败。
她偶尔也会想,她这么不习惯大约是因为没过过好日子?所以有钱人的想法她才不懂。
花草摆弄来摆弄去也是会腻的,和龄知道泊熹今儿在家里休息不出去,她就把一盘她尝过了觉得很美味的枣泥糕放进红漆雕花食盒里,也不叫人跟着,一路优哉游哉地给哥哥送去。
书房院外有一片竹林,风过处龙吟细细,簌然有声,一节一节青翠欲滴的竹节惹得人驻足观望。
竹影斑驳的深处依稀有一条颀长的人影子,伴着泠泠剑影,广袖长袍纤尘不染,恍若天空里洁白优雅的流云飘然浮动。
是泊熹啊。
和龄出神地看着,吧唧了一下唇,等他练完了停下来时她才提着裙角小心地走过去。
她步子迈得极小,想着捉弄他一下,前几日小小的不愉快早就烟消云散,兄妹没有隔夜仇嘛。
泊熹额角有细微的汗液,沐浴在日光下便泛出一抹晶莹的光泽来,他是细致的人,从袖襕里掏出一方毫无纹饰的帕子,正要往额上擦拭,忽觉到身后响起细细的脚步声。
他握了握剑,须臾,眉宇却松弛开。
接着,一股子馨甜的少女香扑了过来,他两只眼睛被她自后头捂住了。
和龄费力地垫着脚尖,嘴里却发出噗哧哧的笑声,憋着嗓子怪声怪气道:“只准猜一回,你说,我是谁?”
泊熹唇角流出隐约的笑意,他此刻的神情就像是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湖面上,留下一片动人的碎金。
“好,我猜。”他说道,眨了眨眼睫,纤长的睫毛便在她手心里挠了过去。
半晌儿,扔了剑和帕子,他抬手盖住了那双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柔荑,慢声慢气道:“我猜不出… …是小翠小花么,抑或想云?”
她在他身后很明显的咕哝了一声,忍不住道:“什么花啊云的,没听说过。你分明知道是我… …这么大了还装蒜,也不知道羞。”
她的手游鱼一般从他掌心里滑出去,想问他小花想云是谁的,一时却又抿住了口,她是妹妹又不是他娘子,没有在意的立场。
泊熹踅过身来瞧她,和龄今儿穿着一身簇新的蔷薇纹对襟袄,下边是一条八幅湘裙,云头履随着她的走动在裙裾底下半探出来。
脸蛋儿本就生得好,再穿的讲究体面一下子就锦上添花了。泊熹目光从她脚边的食盒上溜过,没说什么,矮身去捡起地上方才被他扔下的长剑。
剑身如镜,和龄在后头探头探脑。
“来做什么?”泊熹问道,边还持剑对着一截竹子比划了下,头顶上和风掠过,片片竹叶悠悠荡荡着飘下来。
和龄没听清他的话,兀自抬手在自己头顶草草一撸,扫下来几片儿,她露出笑模样,盈盈望着他道:“泊熹哥哥,你耍剑真好看,像跳舞似的!不对,我在酒肆里见过穆穆古丽跳舞,这么的一比较,还别说,十个古丽也比不上您呢,哥哥要是在人前提剑舞上一回——”
和龄被自己的想法惊艳了,兴奋地看着泊熹。
他却没因她真挚的夸赞露出笑颜,脸色反倒有沉下去的迹象,“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他琢磨着措辞,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就这么女气么。”
和龄瞳孔微微放大,赶忙摆手说没有,她是知道他的,小气鬼爱生气,不过不打紧,她蹲下去打开食盒的盖子,把那盘香喷喷又诱人的枣泥糕拿了出来。
“不尝尝这个么?这几日我吃着觉得味道真是好极了,也不知这大厨是不是有什么秘方,我要是跟他拜师他收不收?这样往后和龄就能够天天给哥哥做了,我实在聪明得厉害,
甭管什么不消两日立马就能上手。你想啊,别人做的和我做的总归是不同的,你也能多吃一些,又不是个兔儿,我都问过别人了,说你一直是吃的很少很少的,嗳…怎么就这样不爱惜自己呢?”
她呱呱呱说着,仿佛恨铁不成钢,泊熹不吃肉她已经觉得很可惜了,那可是肉啊,肉啊,猪肉羊肉百般的肉,蒸炸煮烹烤涮——他得错过多少美味!
泊熹犹豫着挨近她,对着她手上托着的枣泥糕嗅了嗅,眼睑微抬,看见她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
“早膳用过了,我现下不想吃点心。”他若无其事地拒绝了她,转身不知从何处又掏出一方帕子,坐在石桌前安然地擦拭剑身。
不失望是假的,即便她差不多预计到了他的反应。所以她才要改变泊熹这破性子,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人,她这么一路拎食盒过来也是花费了力气的好么。
和龄把枣泥糕放在石桌上,她在他身畔坐下,自顾自吃了一块儿,嘴巴里刻意发出“啧啧啧”的声响,顺嘴道:“真好吃,怎么就这么好吃?我吃了一个还想吃第二个,泊熹真的不要尝一尝么?我可以喂你呀。”
她简直把他当作了挑食不听话的孩子,在青瓷盘里拈起一块枣泥糕,笑微微递到了他薄薄微抿的唇边上。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笑得益发殷勤,厚着脸皮道:“泊熹要是个疼惜妹妹的好哥哥就尝一口,又不是喂你吃砒霜。”
见他没有往后躲,她想他是默认了,便壮着胆儿撬开了他唇瓣把枣泥糕往里头推送。
泊熹眼睫垂得低低的,低得盖住了眼睛里的幽光。
那么个小小的枣泥糕几乎全没了进去,她手指推着,推到最后触上他的唇,心满意足正要收回,指尖却蓦然被一股温暖的湿热包裹住。
和龄目瞪口呆,全因泊熹倏然弯了唇,把她指尖半含在了嘴里——
她僵着身子不晓得怎么动弹,他却极缓慢地抬眼,蕴了笑意的眸光一点一点和她的缠绕起来。
“你… …”
和龄憋红了脸,话都到嘴边了硬是出不了口。
她还是嫩了些,满以为自己是老油条,其实青涩如同园子里初春的花骨朵儿。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没成想这种时候成了闷葫芦,只能手足无措把他望着,不晓得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抑或是存心要寻她开心。
和龄看到泊熹喉结动了动,她也不知道他嚼了没有,还是把枣泥糕整个儿咽下去了?
反正他右边脸颊鼓出来的圆圆一小块不见了。
方才还啰嗦个不住的人,这会儿化作了个木头桩子。这反差实在大,他看着看着,唇角不期然向上吊了起来。
嘴唇微动,舌尖状似无意在她指尖上舔了过去,含糊着道:“竟是… …甜的,味道还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臭流氓什么的哼哼哼哼,我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