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他过于纤细的手腕,愈是回想那感觉愈是清晰。
心头倏忽间掠过一丝丝异样,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现那是什么它就遁了个无踪无影。
赫梓言到课堂上的时候已是几盏茶时间过去了,夫子也不理会他,只抬头望了他一眼,继而不知在什么小本儿上添了几笔也就罢了。
底下学生们正在作画,今儿确实是作画的日子。只是这却是书湘最不擅长的,她提着毛笔在宣纸上画了大半日,手都举酸了,画出的那幅山水画却总是缺了什么。
山也有,树也有,还有潺潺的溪流…
然而意境这样的东西委实强求不得,书湘自来是晓得自己不擅长作画的,可是她骨子里的好强却支使她不断努力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为此书湘埋头苦画,就连赫梓言什么时候站在她边儿上也不曾注意。
赫梓言啧啧了两声,他的视线从那张毫无生气的宣纸上移至作画人面孔上,笑了笑道:“都说你什么都学得很好,如今瞧着却不过尔尔。”
书湘一听这话秀气的眉头立时就耸立起来,她是不愿意同他多计较的,只是赫梓言说话实在气人,且她略抬眸扫了他一眼,竟见到他满脸挑剔的神色打量着自己的画儿,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赫兄这话倒令我好笑。”书湘的声音平和温淳,即使是眸中微露着气愤时说出的话叫人听在耳里也透着几分熨贴,她的目光往赫梓言桌上眺了眺,见上头文房四宝聚齐,只是毫无动过的迹象,她想自己算是了解这赫梓言的,他这人最是个闲散浪荡性子,惯会在嘴巴上逞能。
书湘不禁起了促狭的心思,嘴上就说道:“赫兄若说我的画儿不过尔尔,想来你于此竟是有所建树的。你既精于此,不若就另作一幅来。横竖我的画儿就在这里,待赫兄画好了我们可比较一番,也让我这‘尔尔’的开开眼界,如何?”
赫梓言专注听书湘说完,唇角的弧度却越牵越大。他步态闲闲地踱至她身后,“你果真想见到我作画?”
“果真。”书湘扭头看他,兴致盎然。
她话音方落,冷不防的赫梓言却握住她的手,她手上还捏着毛笔,水墨蘸蘸的,心头一惊,似湖面上一圈一圈漾起的涟漪,眼睛睁得滚圆把赫梓言看着。
“这么瞧我做什么?”赫梓言觑她一眼,视线徐徐聚焦在书湘的画上,须臾他挑了挑眉,五指逐渐收紧,开始带动着书湘抓着毛笔的手在宣纸上画起来。
“这儿,还有这儿…须得再添几笔。”他声线低沉响在她耳边,起初书湘还道赫梓言这是在耍把戏,然而渐渐的她意外地发现经赫梓言重新描绘过的地方明显变得不同了。
那水还是那片水,那水却又不是那片水。
赫梓言凝神画着,动作是慢条斯理的。他的心情陡然变得好起来,重新蘸了墨,赫梓言握紧书湘的手在一棵松树下画了个喝醉酒的老翁。老翁的斗笠倒扣在泥地上,旁边散落了几本书,还有个倒地的酒葫芦…
书湘万万没想到赫梓言于书画上有这般儿的造诣,这人实在是不显山不露水,他分明往日里吊儿郎当,瞧着哪里像是个会花时间在书画上的人。
在书湘眼里,画画儿画的好的,那都是一脸的学问,人不走近老远就能闻到他一身的文学气息。就好比她尊敬的夫子。
然而赫梓言么…往常瞧着实在是于此一点儿也不沾边的人物。
“赫兄…赫兄画的真好。”书湘一头感叹一头目不转睛把画儿望着,一时便忘了二人靠得如此之近,大太太耳提面命的男女授受不亲此刻也被她抛到了脑后。事实上书湘的成长经历使得她很多时候根本不会去在意异性之间本该恪守的礼节。
现实本就是如此,当你原先低看了去的人以一种从未想过的高姿态出现的时候,从前的种种仿佛瞬间都不重要了。就好比书湘此时此刻盯着赫梓言的侧颊,她一双眸子乌黑晶亮,近乎沾染上崇拜的光芒。
她自己于作画上不擅长,见到作画作得极好的不免由衷生出敬意,心道往日竟是自己错看了他去。由此,书湘对赫梓言千般的偏见一股脑儿都化作了空气。
且说赫梓言费了些心力将这幅山水画润色了一番,他有时作画是一挥而就的,有时却是如此时这般一点一点儿考究而成。
待他画完了,手心甚至有些汗湿,却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捉着一个男人的手完成了一幅画。
赫梓言面部的表情稍稍变了变,虽说他不论是身体上亦或是肢体上都不觉得厌恶,然而他还是快速地丢开了书湘的手。
书湘愣了一下,当她半仰着脑袋去看赫梓言时才首次意识到二人之间的身高差距,尽管心里觉得赫梓言这样画完了就丢开的行为实在是粗鲁且缺少礼数,但她很快就把这不适的感觉压了下去。
“不想我竟错看了赫兄,赫兄的画技委实不是我可以比及的。先时若有冒犯之处可万不要同我计较才是。”书湘笑着说道,眼神流连在宣纸之上,经了赫梓言的手,她的画里缺少的生机便全都显现出来了,一笔一划均是恰到好处。
修改一幅画原比自己做一幅来的困难,赫梓言能做到这个地步委实令她叹服。
书湘自顾自说着,赫梓言却倏然嗅到一股从她身上散出来的香气。这味道并不浓郁,也不是寻常的什么脂粉香,闻着清淡宜人,直叫人熏熏欲醉。
他看着身畔人鲜花似的唇瓣,喉头咽了咽,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滋味,百般难描。
赫梓言只觉五雷轰顶,头脑里有短暂的眩晕,身侧人娟秀的小脸映在眼帘里。
他眼中的书湘个子并不高,且是极为纤瘦的,远远瞧着活脱脱便是个姑娘家的身子。以及那张面孔,小而精致,她望着他时一对纤长微卷的睫毛时而忽闪忽闪,阳光下如同振翅的蝶——
这分明就是女孩儿家的相貌,然而赫梓言深知宁书湘是璟国公府的长房嫡子,他必定是个男子,也只能是个男子。
症结在于,他发现自己被这样一个女相的同性吸引住了,这实在叫他羞愧烦愁。
书湘小心翼翼将宣纸卷了起来,她是预备下午归家了去摆到书房里,权当是自己作的,大老爷见了只当是她在画技上头突飞猛进了,并不会怀疑,不定还能得到夸赞呢。
书湘想着心中实在是高兴,于是她感激地拍了拍赫梓言的肩膀,眼睛笑弯弯的活似月牙儿,“多谢赫兄指点。”
赫梓言心肉一跳,迎着书湘的笑容,他神色不自在到了极致,条件反射退开了一大步站得远远的。心中却恼怒自己因一个小小的宁书湘便变成了这般,出口便道:“宁兄弟身上竟都是女儿家的香气,不怪他们说你是脂粉堆里泡大的,拿你取笑也是应该。”
“他们还说我什么?”书湘脸上一白,却不是因此时听赫梓言说学里其他人暗下里议论自己。这世上本就是今日我说说你,明日你拿我取笑取笑,谁人背后不被人说,谁人又从不说人?
眼下书湘听到他话里“女儿家”这些字眼,便如同被一根又尖又长的刺扎着了,身子微微的绷紧,她是极害怕自己为人发现是女孩儿的,过去也就罢了,横竖那时府里付姨娘也没个哥儿在身边养着,大太太还不至于被动。
这时候的情势却万万不能叫人发现她的秘密,否则大老爷雷霆大怒在所难免。
老太太又是惯常不喜欢大太太,她倒是瞧着二太太顺眼,可惜了,那位却随着二老爷远在任上。
书湘把那画儿往桌上一拍,方才还视若珍宝的,这时候却变脸变得极快,边儿上几个爷儿们险些叫她从睡梦里惊醒。
赫梓言也不卖关子,他走到自己位置上道:“…倒也没什么,他们不过说你像个倌儿。”
他说完打眼往喧闹的课室里睃了一遭儿,见宁书汉并不在,望着书湘的视线不期然就肆意无惮起来,半晌儿,才语焉不详地笑道:“可晓得什么是倌儿?”书湘不语,赫梓言话到嘴边却顿了顿,自言自语道:“我猜你是不晓得的。”
如他所料,她果真不晓得,脱口问道:“倌儿?何为倌儿?”
且书湘长到一十三岁,还从未有人在她跟前提过“倌儿”一词,书湘的视线不由在桌案上垒起的书堆里流连了一下,末了一脸茫然地看着赫梓言。
她其实有几分紧张,她生怕倌儿是哪个闺阁中小姐的名字。书湘虽是个姑娘家,却最不欢喜别人说她像个姑娘。
赫梓言着实没打算向她解释,任书湘说尽好话也是徒劳。书湘无奈,也不着意向赫梓言打听了,他不说她问旁的人不就是了,再不济还可向大太太请教。

话说另一头,大太太坐着马车到了薛府。
要说这薛家如今当真是京里数一数二的人家,薛家大姑娘自进了宫里便与皇后交好,直至现如今诞下小皇子,因圣宠不衰,薛家人自是跟着沾光。
大太太是薛家最小的姑娘,且只有她同宫里头薛贵妃是薛老太太亲生的闺女儿。老太太常年不能见大女儿一面,幸而小女儿嫁进的是璟国公府里头,同在京师,多的是见面的机会。
今日老太太心里却觉着古怪,按说大太太上一次回娘家来还是掰着手指头数的着的日子,这怎的一晃眼才过去几日便又来了?
薛老太太倒是听说了璟国公府里新添了男丁的喜事儿,只是依她瞧来这孩子丝毫也不能对外孙湘哥儿造成威胁,且一个妾室的儿子,跟着那样没见识的娘能有什么好,因此上,老太太怎么也想不透女儿急忙叫人传了口信说是要家来是为了什么。
大太太过了垂花门直接便进了薛老太太的院子,她坐进屋里,下人立时端了茶上来,茶烟袅袅,大太太眸中氤氲沉沉。
还是老太太先开了口,“怎不见湘哥儿?”她说道,边注视着大太太面部表情,“我还道你们母子俩是要一道来看我的。”
“湘哥儿今日学里去了,我是叫她不要去的,她偏生不听,倒像学里有什么把魂儿给勾了去。”说起这个大太太就胸闷,依了她,书湘最好至此都不要往外头去了,便是被大老爷当作是个没出息的又能如何。女孩儿家原也只盼嫁个好夫婿罢了。
薛老太太听了大太太这话却不赞同,“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可有哪个娘亲不盼望自己孩子好的,哥儿这年纪不去学里还能去哪里,你若对学里不满意,趁早与你家老爷商量了,如咱家琛哥儿一般,请个先生到家里来上课也未为不可。却断断不可有那不叫他上学的心思,湘哥儿天资聪颖,来日若依了你家老爷的想头考出个状元郎,他日定然前程似锦。”
第九回
冷不丁的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薛老太太瞧女儿不似在同自己顽笑,面色便凝固几分,抬了抬手却说道:“你如今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须得你摆出这份情态来,你姐姐在宫里头才是危机四伏,我也没什么指望,只盼我入土之前你们都好好的…”
老太太这样一说大太太更觉羞愧,她藏着个惊天的秘密十来年,却直到了今日才来告诉母亲。依着老太太的性子还不知要怎样怪罪,如果不是到了这地步大太太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来惊吓母亲的。
“母亲听我说了便知——”
大太太站起身来走至老太太身畔坐下,这是要有私密话说了,屋子里伺候的几个大丫头都是极有眼色的,立时就领着小丫头们鱼贯退了出去。
大太太曾经想过自己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说出这个秘密,又或是说给谁听,没想到最终仍旧是自己的母亲,也只有母亲才能叫她全然的信任。
堂屋里静默流淌,檀香阵阵,只有大太太细细的私语声传进老太太耳朵里。
老太太听完整个人都怔住了,她的面色如一块坠水的石头生硬地沉下去,眼神直直瞧着地面。光可鉴人的地砖浅浅映出一层冰凉的光影,大太太愈加不安,她绞着手上帕子,也不敢坐在母亲身侧了,起身垂着头低眉敛目站立在一旁,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两人就这么你不言我不语维持了半柱香的功夫,老太太突然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桌上粉彩三多果纹墩式茶盅摇摇晃晃,大太太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下来。
“你好不糊涂!”
老太太似是气极,指着大太太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我从前如何细心教导你,你却作出这般的事来!这些年之所以由着你的性子,听凭你不在你那婆婆跟前尽孝逢迎,你道只因她不是你公公的原配?”
大太太喉头哽咽,欲言又止地抬头瞧着母亲,眼泪含在眼眶里。
老太太气道:“若不是因你有了个湘哥儿,我瞧着你在家中可站稳脚跟了…否则便是你这婆婆如何算计你,这些年你这做小辈的也是万不可只尽那一丁点礼数的!
如今可好了,你见你家老爷要叫湘哥儿下考场试试水了,才想到把真相来告诉我了,往日却怎不见你说?先时作出这决定时怎只字不提一句?你好的很,竟是到了这如今才说出来我知道,我若是早死几年怕是进了棺材你听不到你这话了!”
大太太泣不成声,拼命摇着头,她当年也是年纪轻心气儿高,做决定确实鲁莽草率了,一心儿只想着掌家理事,又实在恼恨府中老太太在茶水中下药致使她成亲多年无孕。大老爷已经是个不沉迷女色的了,房中却还有诸多人,那起子狐媚子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
“母亲要打要骂只管来,只是如今可如何是好,湘儿大小也十三了,不比小时候,再不可终日在外头,否则来日说亲时白给人家添了话柄,竟是我一念之差害了她!”
大太太抹着脸上泪水,想到自己来日的处境也不免担忧,却还是道:“只要湘儿回归她应有的生活便足够了,至于我,哪怕遭老爷厌弃了也是咎由自取,只是家中老太太却不是善茬儿,还不知来日会如何…”
大太太泪洒衣襟,多年积聚的愁烦如同破了洞的气袋一股脑的倾泻而出。爱之深,责之切。老太太虽气她,却不会置之不理。
她沉吟良久,缓缓道:“你也莫要在我跟前淌眼抹泪儿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哭可有什么用处。你们房里那…那妾室付氏,”薛母一时体悟到大太太的艰难处境,不由大叹一口气,“我记得你过去说过,这付氏是你婆婆指派进你们房里的。想这付氏素来便有脸面,如今又得了个哥儿,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若此时你作出将秘密说与你家老爷听的打算,难保不叫人落井下石。”
“母亲的意思是——?”大太太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她素来倒也不是个心中没成算的,只是事关女儿,做母亲的关切过甚,未免就思多错多,阵脚大乱。
老太太斩钉截铁道:“依了我,你只管由着湘儿先往学里去,眼下首要的,是把那付氏的孩儿抱到自己膝下养着。你是正房太太,抱个哥儿有什么不可的?便是到了湘儿的身份透露出去那时,横竖孩子已经跟着你了…”
老太太说着不着痕迹抬眼看了女儿一眼,她有些话放在心里不得说出来,怕说出来大太太伤心。
当年宁老夫人打大太太嫁进门起便控制着她的饭食,虽后来大太太终于发现自己多年无孕是因府中老太太,自此换下老太太的人很快就有了身子生下书湘。
可薛母这几年冷眼瞧着,大太太这么些年都未再有身孕,恐怕还是当年伤了身子的缘故。
宁老夫人因自己非大老爷亲生的娘,为辖制媳妇做什么都可,却断断不该在子嗣上动手脚,薛母原本想着大太太至少有了湘哥儿,即便不能再生育下半辈子也有了依靠,却不想今日听闻了这样令她几乎错愕的真相。
她面露疲乏身子向后靠去,轻轻说道:“听我的,早些把那付氏的孩子放到自己身边养着,只当他是你正经生下的孩子,视若己出…这往后啊,你们娘儿俩还都得靠着他。还有你婆婆,她终究是长辈,你便是再怨恨她也不能如何,如今已是这么着了,该怎么做不必我细说…想必你也清楚。”
老太太的意思大太太怎么会不明白,只是她同宁老太太打了十几年的擂台,这一朝一夕叫她放下身段去迎合她去,她始终是不甘心的,否则为着今后着想,她早八百年便讨好奉承去了。
大太太点了点头,没说话,知女莫若母,老太太晓得她心里的结,也就不再多言,喊了外头的丫头进来。大太太见此便要退出去。
老太太扶着丫头的手往内室里走了几步,忽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道:“倒是有些日子不见湘儿了,不拘哪一日,你带她来瞧瞧我这老婆子,便是你们的孝心了。”
“…女儿知道了。”一只都跨出门槛的大太太身子一顿,回头看过去时只见到老太太在丫头搀扶下渐渐没进黑暗中的背影,心中不由涌起几分萧瑟伤感。
另一头,书湘午后便回到家里,一打听果然大太太是往外祖母家去了,她心里便惴惴的,坐在书房里心不在焉临了几张字帖。
大太太是去做什么书湘大概也能猜想的到,只是她不晓得外祖母知道后会是什么样反应,又会促使大太太作出什么决定。越是长大她心中的烦闷越是与日俱增,她不止一次想,假使她是个真正的男子,如今也不会有这许多糟心事了。
一时头脑里闪过无数画面,却蓦地想起上午学里赫梓言说到的“倌儿”来。就把毛笔搁进书案上螭衔灵芝双耳洗里,扬声唤茗渠进来。
茗渠推门进屋,手上托着景泰蓝缠枝莲象瓷碗,碗里是温度适宜的燕窝粥,一头走一头道:“我以为二爷成了仙人呢,午膳便没用多少,回来就闷在房里写字儿,这会子却知道饿了罢。幸好我一早备好了燕窝粥温着,想着你到这时候合该打发我去大厨房里拿点吃的了。”
书湘摸了摸肚子,她是不饿的,却顺手接过燕窝粥尝了几口,一脸不经意地开口道:“对了,我这几日听了个新词儿,不如就考考你如何?”
茗渠收拾着书案,头也不抬道:“这回又是什么?二爷何必拿我取笑,明知我识不了几个字,却总要寻机会捉弄我。”
“我何曾是那般儿人,”书湘这话说的心虚,掩饰性地埋首大吃了一口,继而道:“我是要向茗渠你请教呢,你可听人说过‘倌儿’,这是人名还是什么,我却从不曾在书上见过,过去也未听人说起过,若不是好奇得没法儿了,这会子也不找你打听。”
书湘刻意不提及同赫梓言的对话,对于赫梓言透露出旁人都觉得她像个倌儿这一点,书湘十分介意。
茗渠自然晓得何为倌儿,她长了书湘几岁倒是其次,只因她日日扮作个小子随着书湘往学里去,耳濡目染,从那起子小厮口中听说不少事物,哪里是整日只知道念书的书湘可以比及的。
“二爷却问这个做什么?”茗渠将毛笔放进豆青釉加彩梅竹纹笔筒里,抬头看着她道:“可是谁同你说了什么?”
书湘想否认,却瞧着茗渠的反应不对劲儿,不由板起脸道:“爷问你话,你只管答便是了,没的我问一句你问十句的。”
茗渠熟知她的脾气,心下虽狐疑却也不敢再多问,只得回复她,“爷说的‘倌儿’就是外头人俗称的‘小倌’,南风馆里头伺候客人的,就好比…好比青楼,这是一样的…”
“青楼?”书湘念出这两个字,她一个大家小姐,虽是充作男儿养,但到底是成长情况特殊,竟是连青楼楚馆也是不知的,茗渠话一出口就暗悔了,这要是叫大太太晓得她同姑娘说这些,恐怕不止一个死字能了结的。
书湘见茗渠捂住嘴一脸不愿再提的模样,就故意把碗重重搁在案上道:“你与我把话都说清楚了,青楼为何,南风馆又为何。说不清楚日后便再也不带你出门子去了。”
书湘没法子,只得将小倌是伺候男客的男人一事模糊说了,就连这世上有妓院一处都说与她知道。书湘大为惊骇,不为别的,她是今日才知道男人同男人还可有那样的关系,旁的青楼什么的,她倒也能猜出个大概。
“奇耻大辱——”书湘突然发作起来,一手将案上瓷碗笔墨纸砚等物事皆拂到地上,吓得茗渠神天菩萨不住念佛,不晓得她又是哪里不如意。
赫梓言的话魔音贯耳似的在书湘耳边回荡,她到这如今才知,原来自己竟为人看作是戏子粉头一流。那起人瞧着她像个倌儿,她还瞧他们像乌龟绿王八呢!
却不知赫梓言是否也这样想自己?
书湘扁了扁嘴,拔腿绕过手忙脚乱的茗渠往门外走,听到这屋动静的蔓纹等人正赶到门边,一见里头状况脸色都变了,围着书湘只是问缘故,书湘却一声也不同她们言语,拂袖埋首只管向前。
正巧这时候唐妈妈推开院门进来了,这正是撞在枪口上,书湘连日的满腹心事无处可诉,委屈又气恼,这时也不等唐妈妈开口,直接抓过廊沿上一盆开了花的海棠盆景砸在那婆子脚边,泥土碎裂,险些儿把唐妈妈一双脚给埋了。
“你又来做什么,莫不是打量我是好性儿人,竟敢欺到我头上来?你家小子是什么东西,也配的上我屋里人,怎不好生照照镜子瞧瞧,瞧清了便不敢舔着老脸来爷这儿自取其辱。”
书湘也是想清了,她愈是不发作那起子人愈是只当她是个和软好欺的,便是来日身份曝光又如何,船到桥头自然直,没道理为顾着日后现今儿便要委屈自己。她自己的丫头自己都护不住,日后还有什么脸面?
唐妈妈是老太太屋里的人,来往府中各处何曾遭遇这样的对待,便是大太太瞧着老太太的面子也不至如此对她。她今日本以为自己三言两语便可说得这恁事不懂的二爷应下自己,却不想话也未说一句就被砸了个狼狈不堪。到这时才知自己是打错了算盘,竟把二爷小瞧了去…
嘴上却道:“哟,哥儿今日好大的脾气,竟不知是冲着我老婆子来的,还是冲着旁的什么人呢。若冲着我倒好说,若冲着那一位,二爷也忒不晓得规矩,没的叫人说是太太管教不周,教出您这样性子的哥儿来。”
第十回
唐妈妈含沙射影,书湘却说得直白,听得唐妈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巴张了几次都说不出个什么,只得道:“二爷好厉害一张嘴,奴婢自然说不过您的。”说罢福了福身子,悻悻然踅足出了院门。
她这一走,方才躲在院子里各处角落瞧热闹的小丫头们都跑了出来,悉悉索索围在一处议论。蔓纹瞧着这起子人不成个体统,拧眉插腰骂了几句,小丫头们便一哄而散了,嘴里却仍旧窃窃私语着,暗暗笑话唐妈妈今日在她们二爷这儿吃了瘪,着实叫人意外。
谁不想跟着个好主子,能分在二爷院里伺候已是莫大的福分了,这底下小丫头里不乏长相清秀可人如同蔓纹麝珠一般的,平日里只是无缘与书湘接触,这会子偶然见了二爷教训府里极有脸面的唐妈妈,且瞧他气势十足,远远瞧着风华尽现,又生得目若点漆肤如凝脂,想不叫丫头们爱慕都难。
慈平朝底下丫头看了几眼,叹一口气,转身时见书湘已被蔓纹麝珠拥进屋里,她在外头关上门,自己却返身走向书房。
适才好大的动静,茗渠早抛开收拾的事儿倚在门边上望,慈平就问道:“二爷这是怎的了?早起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没道理去了学里一趟回来了便成这般,可有什么缘故?”
茗渠和慈平都是大太太放心放在女儿身边的两个丫头,一时书湘屋里有了什么事儿她们第一时间就得去禀报了大太太好叫大太太知道,俗称是“耳报神”。近些时日来茗渠倒是越发的少把书湘的事儿汇报给大太太了,慈平却是依旧。
茗渠想到书湘问的“倌儿”一词,心里一提,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丁点儿异常,“嗐,你不晓得,早起从太太处出来她便这般了,路上还哭哭啼啼的,咱们何曾见过二爷哭了?她也未同我多说什么,我瞧着,竟是大太太说了什么才惹得二爷不快呢!”
到底是没有把“倌儿”的事儿说出来,茗渠思忖今日书湘必是在学里听闻了什么才招致她发这一大通脾气,只是归根结底,还是因她解释了小倌、青楼之类不登台面的词儿,此时自是留个心眼儿,什么也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