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纹忽道:“我瞧着也是这般,料着依咱们姑娘的性子,到最后她若不肯点头,老太太还能强行把麝珠嫁进唐家不成?”
麝珠听了心里升起一丝希望,蔓纹说的不错,她们姑娘虽平日里不理会家中杂事,只是却实是个真心待她们这些底下人的好小姐,必不会放任不管的。
慈平摇摇头不敢苟同,她倒不是不认为书湘是个好小姐。她只是想到小姐是个姑娘家,身上背负着女扮男装的秘密,往不好听了说,书湘就是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来日身份不得已揭露的时候,一场平地而起的风波可以想见。
大老爷震怒是必然,至于德容堂那位,若这时候因麝珠逆了老太太的意,难保到那时她不在大老爷跟前踩上姑娘和大太太几脚,大太太的掌家权怕要旁落了。
二房也不是一辈子呆在任上不回来,端看二太太能把宁书汉这庶子扔在京里这么多年不闻不问,而二老爷也不曾把唯一的儿子弄到身边抚养,足可想见二太太不是个省油的灯。
第六回
翌日清晨,晨光微熹,淡淡的光线透过窗边的缝隙钻进屋里来。
书湘在床上翻了个身,外间里有轻微的声响传进来,她伸了伸懒腰,还想再睡。昨儿她睡前就一直想着麝珠的事儿,迷迷糊糊的,直到了大半夜才睡着。
若搁在平日这会子她早已唤慈平几个进来,今日却倦倦地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气,眼里汪汪蓄着水。
“姑娘可醒了不曾?”
蔓纹穿过隔扇碧纱橱进来,她们几个贴身伺候的大丫头也是才起身不久,此时院子里小丫头们陆续也都起了,在院里洗脸梳头,年纪小的更是追着闹个不休,一阵阵清脆悦耳的笑声传进床上书湘耳朵里。
书湘便掀开帘子坐起身,出口的声音听着有些嘟囔,“昨儿睡得不踏实,这会子还困着呢。”
蔓纹手脚利索地将床上两边的帷幔勾在金色帐钩上,一面扭头叫麝珠慈平拿洗漱器物进来,一面在衣柜里挑出几件衣裳供书湘一会儿洗漱毕了挑选,嘴里还不忘道:“瞧你下眼睑都乌青了,别是想事儿想的不踏实,要我说,你竟安心睡觉才是,没的让太太瞧见姑娘的憔悴样子,回头该找我们几个的不是了。”
蔓纹今年十七,瓜子脸儿,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分外神气。书湘下了床踩在鞋上瞅了喋喋的蔓纹一眼,也不回复她,正巧麝珠和慈平进来,她两个在外头就听见蔓纹的声音。
慈平一进来就道:“快少说两句,我瞧瞧姑娘眼睛怎么了?”说着连着几步到了书湘前头细看,但见细白芙蓉面上犹带着刚睡醒的粉粉晕泽,只是下眼睑上有些泛青。
她稍一想就猜到书湘多半是为着麝珠的事担了心思,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倒也不妨事,敷点珍珠粉遮盖一下就瞧不见了。”
书湘自己也觉着不值得大惊小怪,就着麝珠端来的水盆子净了面,复梳洗齐整了,下|身套上男式的夹裤,又在蔓纹拿出的几件春衫里随意取了件宝蓝色祥云纹的软缎儒衫穿上。
麝珠俯身将一条缠枝纹镶玉金带系在书湘腰上,腰身放得宽松,以免显出少女特有的婀娜身段来,她还要为书湘戴发冠,慈平却借口叫她外头去瞧瞧早上饭大厨房送来没有,就这般支了出去。
“好端端的,你叫她出去做什么?”书湘漫不经心照着镜子,微微侧头问慈平。
慈平拉开梳妆匣抽屉第三层,里头端正摆着几只发冠,她取出个紫金色的小冠在书湘头上比了比,这才试探着道:“姑娘一会儿往太太处请安,会否提及麝珠这事儿?”
“你也无须拿话试我,如今大小我也一十三岁了,怎会不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脸上神情分明是有点不高兴了,嘴唇扯了扯,说道:“虽我往日里心思放在念书上,可也不是死读书,需知书可明智,姐姐若要门缝里看人就是你们的不是了。”
慈平噎了噎,她不过是想提个醒儿…旋即又笑开来,手上为书湘戴好金冠,“姑娘说的是,是我多想了。”
一旁蔓纹取出锦布包着的海棠四瓣长命缕戴在书湘脖颈上,这锁背面坠着书湘的姓名,是当年书湘落生时候大老爷送给嫡长子的礼物。想到自己的身份,书湘叹息一口,低头摩挲了一阵触手温润的长命缕才松开手。
一时吃罢早饭,蔓纹把上好的珍珠粉取来,慈平便在书湘下眼睑均匀抹了点儿,瞧着遮盖的差不多了才放下心。书湘是无所谓的,她吩咐蔓纹几个自去吃早上饭,遂踅足出门领了茗渠同自己一道往大太太屋里请安去。
大太太的禧正院距离韶华馆还是有些距离的,书湘若打花园经过路程便可大大缩短,她倒也不是懒,只是春日花园子里香气扑鼻,多看些花花草草的总归是有益处的。
快要出园子了,谁知月洞门里却传来一个明显拔高的女声,盛气凌人的,叫人听着不觉就皱起眉头。
茗渠耳尖,提醒道:“二爷,是大姑娘屋里菊容的声音。”
见二爷站住了步子,茗渠便也停下,她探头朝花园子西角的月洞门张望,余光里瞅见二爷伸出食指朝自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便大大方方听起了壁角。
月洞门里,大姑娘宁馥烟跟前的丫头菊容戳着尖尖的手指头,指在一身着浅青色褙子的丫头肩膀上。
这菊容是容长脸儿,此时柳眉倒竖,好不凶煞,“这枣泥馅儿的山药糕可是大厨房里特为给我们家姑娘准备的,你瞅瞅这会子的时辰了,姑娘还等着我端回去呢,却叫你这晦气的小蹄子撞翻了一地——!耽误了姑娘去太太屋里请安你负责的起么!”
那青衣丫头名叫小兰,被菊容说得涨红了一张脸,咬着唇半句话也说不出,好半日才唯唯道:“…烦请菊容姐姐多担待着些,我也不是有意的,若不是你急匆匆进了园子咱们也不至于撞上…”
“哟!合着这还成了我的不是了,”菊容眼睛向上翻了翻,鄙夷的视线落在小兰身后穿月白色八幅湘裙的人身上,不由嗤道:“二姑娘便是这样儿管束丫头的?”
小兰是个丫头,二姑娘宁馥瑄虽是庶出,却是府里头的正经主子。然而菊容言语间不仅没有丝毫的尊敬,甚至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视。
“这——”宁馥瑄细弱的眉目间现出几分慌乱,她瞧了眼狼藉一地的山药糕,无奈之下只得道:“横竖糕点已是吃不着了,这样如何?回头我替你向大姐姐解释,想来便是要怪罪也怪不到你的头上的。”
小兰听自家姑娘这样说欲言又止,其实姑娘何必呢,她是庶出不错,难道大姑娘就不是么,谁还比谁高贵了?
她们素日里已是谨小慎微,恨不能遇见大姑娘就绕着走,这会子不过是撞翻一盘糕点,有什么稀奇,偏偏她们姑娘半点小姐的气派都拿不出来。
小兰是这样想,菊容又是另一番想法,她面露得意,微微屈膝朝宁馥瑄福了福,假意儿笑道:“有二姑娘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行了,既姑娘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便回去了。”
宁馥瑄松下一口气的模样顿时落进菊容眼底,她哼了声,扭摆着腰往月洞门外走,只没想到她才回过身走了几步便遇着站在外头瞧了多时的二人。
“二…二爷…”菊容着实没想到二爷会出现在这里,说话都起了结巴,赶忙蹲身作礼,脸上熟练地挽起个笑道:“请二爷的安。”
书湘挑剔地看着这菊容,她往日里是不大同内院姊妹接触的,更别提大姑娘身边某个丫头了,只方才倒似瞧了场戏文里的恶奴欺主,令她胸腔里火气上涨。
“适才便是你在喧哗?”
菊容脸上讪讪的,笑容淡下去,心里升起些惧怕。
她们大姑娘的生母付姨娘如今才生下个哥儿,大老爷欢喜的紧,几乎是日日要往付姨娘院里去,这位湘二爷怕是早在心里记恨上了,只是这会子自己怎就偏生落在这位爷手里…
菊容怯怯地点头,嘴上急着为自己辩解,“….是小兰把我们姑娘的枣泥糕撞翻了,您瞧,这儿一地都是呢,”她飞快地把地上零碎的糕点指给面前唇线拉直的二爷看,“我也是一直情急声音这才响了些,不想竟吵着了二爷,实在是我的不是。”
“一盘枣泥糕罢了,可值当个什么?没的在这里大喊大叫不成个体统,真真一点规矩也没有了。”原以为只是大姑娘被付姨娘教养得小家子气,原来她跟前服侍的丫头也是这般,书湘蹙蹙眉头,不耐烦地叫菊容去了。
“二哥哥。”菊容一走宁馥瑄就走上前来给书湘福身行礼,脸上多了些温温然的笑意,“二哥哥这是往太太那里去么?”
“正是呢。”两人因都是要往大太太院里去请安,便一同走在路上。书湘往常不曾留意,如今留神瞧了才惊觉这庶出二妹妹身上穿的衣裳竟是旧年的款式,还有她头上的发饰,书湘自己虽不曾用过,却在大太太屋里的梳妆台上见识过许多。
然而二妹妹头上那只莲花簪子简单到不行,边角也有些磨损,她不禁纳罕,郑姨娘的日子如今竟是拮据到这个地步了吗?
到底外表再扮成个男儿却是女儿家的芯子,书湘实在瞧不过眼宁馥瑄被一个丫头踩在头上的样子,临近禧正院院门时道:“妹妹到底是主子,方才怎好被菊容一个丫头吃得死死的,一盘糕点罢了,大不了赔她们就是。”
顿了顿,书湘忽想起付姨娘尴尬的近况,同时又瞧出妹妹的窘迫来,她思索了一番,像个哥哥似的在宁馥瑄背上抚了抚,笑着道:“二妹妹往后有什么事只管使丫头来找我这个做哥哥的便是,我若在学里或太太处,你便将事情说与我屋里几个丫头,她们都是好的。”
宁馥瑄心下感动,因生母郑姨娘原是大太太身边的人,故此她一向是愿意同这位二哥哥多多亲近的。只不过,她往日印象里的二哥哥虽也是个和气的人,然而却从没有如今日这般同自己显得亲厚。
大抵是因瞧见她们主仆被菊容说得说不出话来了罢,宁馥瑄默默想着,支吾着道了声谢。
…
禧正院门口陆陆续续有回话的管事妈妈婆子们进出,大太太持家严谨,又有的是手段,这么多年下来府里各个位置上都安排了自己的人。
第七回
进了院里,一路过了穿堂,又转过弯曲的抄手游廊,沿途廊上挂了一路的画眉和鹦鹉,书湘不免驻足逗弄了一会儿,直到身后响起一阵衣袂摩擦声和细微的脚步声。
她们迎面是个大花厅,花厅后是正房,书湘闻到一阵熟悉的脂粉幽香从后头传过来,便快几步走到花厅前的小庭院里。她回头看过去,果不其然,那袅袅娜娜拖着步子过来的人可不正是她们大房的大姑娘,她庶出的姐姐。
大太太平素处理家事就是在花厅里,此时庭院里零星只剩下几个管事还侯在外头,直等到花厅里汇报完的管事出来了,等候在外的婆子媳妇才好进去一个。
横竖大太太还在处理家务,书湘也就不急着进去,她闲闲站在紫藤花架下,须臾之间,小小的淡紫色花瓣就落了满肩。
太阳爬高一点儿,清晨明净的阳光透过花枝映照在书湘身上,斑斑驳驳,她脚步移了移,踩着一块斑驳碎影,撩着眼皮朝悠悠走出长廊的大姑娘宁馥烟望过去。
宁馥烟瞧见紫藤花架下面向自己那张柔美丽烈的脸庞,一个错眼间几乎把二弟看作是个女子,她瞪了眼立在书湘不远处的宁馥瑄一眼,转而却笑容和熙,亲热的向着书湘走过去。
宁馥烟心里一直以来便有些犯嘀咕,大太太生下的比自己略小个把月的二爷湘哥儿,他这雪肤花貌的竟不知是像谁,哪个男子有如此姿容的,岂不如同《世说新语》中的潘安?这般儿美姿仪,不知道的错把他当成个女子也是有的。
“二爷果真生的好颜色,便是我这做姐姐的,日日可见着二爷都还觉眼前一亮呢。”宁馥烟笑着上前做了一礼,说出口的话蜜里调了油似的甜。
璟国公府二爷的出众相貌是满京里达官贵人家皆知的,宫里头的薛贵妃娘娘最是欢喜她这位姨外甥,有一回书湘随着大太太进宫拜见薛贵妃,可巧皇上就来了。
本朝皇上政绩平平,却后宫佳丽三千,最是爱美人。皇上甫一瞧见书湘也把她认作是女孩儿,幸而当时书湘年纪尚小,正是雌雄莫辨的时候,皇上在薛贵妃解释后抚掌付之一笑,笑罢竟不吝言辞大力将书湘夸赞了一番,兴致上来了还问了些学业上的情况。
书湘年幼娇憨,透着股子灵气,皇上一时兴起,想起大皇子正缺个伴读,便决定留下小书湘在宫里做太子伴读。天子一言九鼎,大太太心惊肉跳却也无话可说。
这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听了宁馥烟这话,倒叫书湘想起旧年在宫中伴读的光景来,那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书湘那会子才七岁,晓得什么事儿,镇日只知道屁颠颠跟在太子殿下后头。
太子也正是顽皮时候,偏爱捉弄人,大冬日里落雪的天气,把个书湘骗得落进了砸出个大窟窿的池塘里。
也亏得她命大才活下来,这事儿当时闹得不小,连太后娘娘都惊动了,小孩儿魂魄还不齐全,太后生怕书湘再有个什么好歹一命呜呼了,到时不好向璟国公府上交待,便做主将书湘放了家去,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太太一颗心才放进肚子里,自此时不时的仍会带书湘进宫看望姐姐薛贵妃,这几年书湘五官逐渐长开来,穿着男子的清雅服饰,益发显得五官阴柔,幼时眉宇间那一点儿英气早飞去了爪哇国。
皇后因昔日太子犯下的过错差点儿害死璟国公家的长房嫡子,便也时常召见书湘进宫里去,偶或陪同太子念书写字,做些时文,宫中诸人见了璟国公家的嫡长子无不心下微诧的,真真儿好一个风流人物。
宁馥烟自以为自己会说话,讨了弟弟的喜欢,却没注意到书湘别开眼时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她本就是个姑娘家,身份的秘密好比绷紧着压在弓弦上的箭羽,仿佛随时都要被人发现的,被人夸赞生得好委实令她不安。
“姐姐这话差了,我是个男人,便是生得还算体面也不值当姐姐如此夸赞。”书湘不欲同宁馥烟再说下去,她朝几步开外的二姑娘看了眼,笑着道:“适才却有件事儿,我打花园子里过时却撞见你屋里那菊容…说是姐姐要吃的枣泥糕叫二妹妹身边的小兰撞翻了。她嚷嚷的不成个体统,我瞧着不像便说了她几句,姐姐回头听见了可不要恼我。”
“哪里会…”宁馥烟的表情变得不自然,今晨的事儿她在半道上已是听菊容说过了,这会儿听书湘提起就在心里厌起菊容的处事不当来,她就怕书湘一会儿把这事说给大太太听了,没的对她这姨娘生的愈加不待见。她将来的婚事可全捏在大太太手里呢。
“我也不过这么一说,想来定是那菊容擅作主张不把二妹妹放在眼里。”书湘一面带头往花厅走去,一面对身畔宁馥烟道:“我知大姐姐最是个和善人,断不会放任下面丫头轻狂得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走在她们身后宁馥瑄心中一动,知道这是二哥哥为自己出头,不由眼眶微湿。
想郑姨娘懦弱无争,自小她便饱尝府中那起子势力小人冷眼,而今大了,日子益发难过起来,来往接物有时连赏钱也给不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白白被人笑话。
一时几人穿过花厅进入正房大院,明间外立着几个穿着体面的小丫头,大太太屋里的丫头不似书湘院里的,见了书湘等人来了也不过朝里头禀报一声,由始至终一点儿旁的眼神也没有。
大太太今日提早处理完家事,心里想着带书湘回娘家薛府走一趟,一来近来她听闻母亲薛老太太身子骨抱恙,她好预备些上好的补药回去看望,二来么,有些事儿她想听听母亲的意见,方可作出决定。
书湘几个进门后挨个儿给坐在紫檀有束腰卷足扶手椅上的大太太行了礼,大太太过问了大姑娘二姑娘在针线上学得如何,大姑娘就笑盈盈地从跟着的丫头春貌手里拿了一早备好的鞋面递给立在大太太身边的郑妈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讨好逢迎,“这是我给太太新绣的鞋面,只是绣得不好,您可别嫌弃。”
大太太接过这鞋面在手上底细瞧了一回,府中姑娘俱是从师重金打苏州请来的简师傅,而大姑娘在针线上素来是拔尖儿的,连大太太也不免夸赞她心灵手巧,只见鞋面上一花一叶一丝不苟,针脚细密,蔷薇花鲜明逼真得仿佛有花香飘出,大姑娘这样儿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手艺实在是本事。
大太太瞧着大姑娘妆容得当鲜花儿似的脸庞,目光不免浮游至书湘脸上,却见她正一本正经,细着声音也不知在同二姑娘说什么,观其神态,大太太猜度着多半是安慰的言语。
她好好的女儿竟被自己害成这般,成日家往学里去,没一点儿姑娘家的样子,针线方面更是一窍不通,行事作风也受他父亲影响…大太太有些头痛,前些日子大老爷似流露出叫书湘今岁参加秋闱的意思,好试试深浅。
如今当真是一团乱麻,书湘一个女孩儿参加秋闱是断不能行的,若到那时候才被发现岂不生生落了罪?
大太太手上捏着鞋面不说话,原本胸有成竹的宁馥烟倒怕起来,心里寻思着,太太莫不是因姨娘生了弟弟,父亲总往姨娘院里去故而恼了自己?她心里敲着鼓,手指紧张地蜷在袖子里。
幸而大太太很快从神思里抽身出来,她照例夸奖了大姑娘几句,这回却过问了付姨娘的身子,眼波转了转,顺便问了几句新添的哥儿如何了。
宁馥烟自己也才去瞧过几回,知道的不清楚,这时却绘声绘色描绘起来,“小哥儿面色红润,吃的也多,不过大多数时候都见他在睡,可爱极了。有太太的关怀,小哥儿哪有不好的!”
“真真你这张小嘴,说出的话儿叫人打心儿眼里喜欢。”大太太笑了笑,命丫头取了两只雕花玉簪出来,一只赏了大姑娘,另一只赏了默默无言的二姑娘,倒也没有忽略她。
两个姑娘齐声谢过,言罢宁馥烟却偷瞪了宁馥瑄一眼,她是晓得这二妹妹的,惯会在太太二爷跟前装柔弱,谁还成日赶着欺负她了不成,郑姨娘日子过成如今这般是她自己没本事,怨得了谁。
宁馥烟虽刻意同自己亲生的付姨娘保持着距离,她心里却是服气付姨娘的,虽大老爷不是专宠付姨娘一个,只是这么些年来到底不曾亏待了她,如今都年近三十了还能给家里添个哥儿,大老爷膝下单薄,如何能不喜。
个人的造化原不同,宁馥烟算是个心中有成算的,她是一心一意儿背离付姨娘的意思反去讨大太太的好,为此没少和付姨娘生出嫌隙。
又坐了一会儿,众人各自去了,大太太独把女儿留下来说话。书湘被大太太拢在一处坐着,大太太瞧着女儿,见她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眉间有股书卷气,衣饰淡雅,瞧着自有一股世家女儿的温文雅意,心下这才略宽慰些。
“你往后学里便不用去了,今儿且随我往你外祖母家去一趟。”女儿身份的秘密大太太是连自己母亲都瞒了的,便是做梦也不敢呓语,只是到了今时今日,眼看着过几年书湘便到了说亲的年纪,她还有诸多女子的规矩学得不好,针线理家上更是一问三不知,如何能叫人放心。
大太太其实也就是这么一说,她心里还不曾计划妥当,不曾想书湘听了反应却是极大。
“不往学里去?”书湘一下子站起身,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母亲这是要把我的身世公诸于众么,在这时候?付姨娘才生下个哥儿?”
她实在不敢想象父亲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她,她更不敢想象父亲失望的表情,且书湘意识到,倘若大老爷知道她们母女俩欺骗了他整整十三年,依着大老爷的性子是决计饶不了大太太的,届时夫妻间矛盾加深,造成的裂痕只怕永远也修复不了了。
大太太何尝不知道,她也是千考虑万考虑,才决定这回把书湘带回薛府,暂且先把这事儿透露与母亲知道,旁的便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再做计议了。
“横竖如今不是时候,母亲怎么好自乱了阵脚。”书湘敛了敛衣袖,脸上固执的表情像极了大老爷,“儿子告退去学里了,晚上父亲回来还要过问功课,这便去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一路走出禧正院,茗渠在后头追得不明所以。幸好一路上在马车里她总算从二爷只言片语里晓得了大概,心下也不知该做何感想,只剩无奈。
进了书院里,书湘今儿来得晚了,此时见长廊上左右无人,便忍不住把心里苦水倒给茗渠听,“为什么叫我少往学里去,认真论起来,读书写字,我哪一样做的不好?我自小便刻苦用功,为的还不是不让爹爹对我失望,我做了多少努力,却偏生是个姑娘家,因着我的身份,怕还要累得母亲来日遭父亲厌弃…”
她说着说着鼻子里一酸,眼里升起一圈朦胧的泪雾,她自己是不觉的,似乎还从不曾为什么事情哭过,吸了吸鼻子犹自不服气地道:“男子做得的事儿没有我不能做的。”
这思想可要不得啊,茗渠嘴巴里嘟囔了一阵,瞅了书湘一眼也不打算叫她‘二爷’了,放轻声音道:“…那姑娘也刮胡子呀?”
诶?
书湘气极,抹了抹眼眶道:“作死的小蹄子,爷都这般了你还有心思挤兑我,回头看我不收拾你。”
茗渠与书湘情分不同一般,见她恼了也不惧怕,大咧咧道:“二爷自是有胸襟有抱负,既这么着,越性儿将来考个状元家来,到时候非但老爷太太面上有光,连夫子也与有荣焉的呢。”
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偏还要说,书湘气得举着拳头要锤她,手腕子却突然被一只大手从后攥住,来人声音里夹着几分笑意,“宁兄弟果真有志气,还要考状元?你若去了,旁的考生只怕连笔也不敢落了,生怕同你一比落了下乘,反倒招人笑话。”
书湘和茗渠都怔怔的,生怕适才的话全叫人听了去。
来人却是赫梓言,他懒洋洋的,微微俯低身子近距离瞧着书呆子怔怔然的面孔,待望见他红通通的眼睛心中不免纳罕,遂竖起一根手指,指腹在书湘脸颊上轻轻一揩。
“果真是湿的。”他旁若无人地道。
原本意识到赫梓言并没有听到她们对话的书湘大松了一口气,她身体才放松下来,下一瞬却被赫梓言逾矩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瞳孔生生放大了一圈。
第八回
书湘也觉得羞窘,堂堂一个爷们儿,光天化日的淌眼抹泪儿可算怎么回事呢。
“横竖与你是不相干的。”书湘那么想着,面上却不露,她斜眼觑了赫梓言一眼,不期然想起长兄宁书汉的嘱咐,说是不可与赫三过多接触的。
这么想着,她头一回上上下下将赫梓言底细打量了一番,见他穿一身宝蓝色儒衫,腰束暗色织锦腰带,腰上坠着美玉,望之眉目清远,身量修长,端的是风度端凝。
然而往底细了瞧,书湘却觉着赫梓言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他为人懒懒散散的,只叫人觉得放荡不拘,全无世家子弟的正经模样。
如此一来,书湘心里便觉得大哥哥的话说的很是。且她记起来,这位忠义候府的世子赫三爷乃是当今太子的表弟。
皇后娘娘固然母仪天下,为当年太子将书湘推进冰窟窿的事心怀歉疚,偶会召她进宫里去,待她是十分好的。但这不妨碍书湘对这对表兄弟产生根深蒂固的坏印象。
湛蓝的天空中有不知名的鸟儿扑棱棱着翅膀飞过,从天幕上洒下一串极为悦耳的鸣叫。长廊上只有书湘主仆二人和赫梓言,其余的学生早便在课堂上了。
书湘抬起手臂胡乱在脸上抹了抹,擦掉那一点点令人尴尬羞窘的泪渍,她静了静心,面上表情变得淡泊,看着赫梓言的眼神也不再闪躲或夹杂着其他情绪。她伸出手臂向前作了一揖,宽松的袖摆里飘出一缕幽香,越过赫梓言向前去了。
茗渠急忙跟上,被撂在她们身后的赫梓言偏了偏头,他低头看着自己方才握住宁书湘一截手腕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