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渠是晓得慈平的,慈平回头一告诉大太太,她怕就只剩下吃不了兜着走的份了。
“这样啊…”慈平好似也没有怀疑,她惋惜地看着碎了一地的名贵笔洗等物件儿,蹲下|身帮着茗渠在书房里略收拾了一会儿,后又叫了库房的管事妈妈前来登记今儿书湘砸碎的器皿,等核实了报给大太太,好再换一套簇新的来。
…
正屋里书湘和衣仰面躺在榉木嵌骨拔步床上,月白色棉细纱帐子随着窗棂一角透进来的风微微地摆动,宝蓝色绫锻大迎枕耷拉在一边,拔步床外站着蔓纹麝珠,慈平穿过碧纱橱进来的时候正见到她俩愁着脸只是立着往帐子里张望。
麝珠是不想自己今日竟得了书湘这样大的维护,既叫她可喜,又叫她可悲。
一想到今日自己害得姑娘不得不如此,不知那唐婆子回去会如何把这事儿传进老太太耳朵里,谁都晓得老太太最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厉害人物,这些年虽每日里听戏耍玩瞧着倒是对谁都慈眉善目的,却任是谁都瞧得出她对大太太的冷淡。
她们这几个晓得书湘真正身份的更是了解老太太、大太太之间多年的不睦,麝珠想着想着只觉得胸中窒闷,万般情绪涌在心头难言。
这时书湘在拔步床上翻了个身,忽的道:“麝珠是在外头?”麝珠眼泪正要流出眼眶,乍一听姑娘唤自己还有些怔怔的,急忙撩着裙角进去了。
月白床帐里香气宜人,书湘拉着麝珠的手让她坐下,瞧了她红着的眼眶一眼道:“怎瞧着又要哭的模样?”
书湘撇撇唇,心平气和说道:“我为你出头亦是为我自己。咱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姐姐们素日待我如何书湘心中清楚。真心待我的人我亦待之以真心,何况那唐婆子自视甚高…”
书湘想到自己终有一日是要变回女儿家养在深闺之中的,若到那时才树立威信恐怕就晚了,凭她唐妈妈一个老婆子也能在她院里横行,这不是叫府中诸人以为她宁书湘是个好捏的软柿子么?
往日她只顾念书写字,如今居安思危,却晓得府中那一班老货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待得她身份暴露的时节,还不知大太太会如何,她又会被明里暗里欺成什么样,不如这时随心而行,也好震慑那些惯常便不安分的婆子丫头。
书湘说话时麝珠一直瞧着她的脸孔,只觉得姑娘有些不同了,具体是何处却又说不上来。
屋外院里小丫头的声音却传进来,“二爷,蔓纹姐姐,太太身边的霜儿姐姐来了!”
原来大太太从薛母处回府来,照例先问过书湘归家了不曾,她身边郑妈妈是个有心的,一股脑儿把自己打听到的皆说与了大太太。大太太到这时才知晓麝珠的事,又听闻老太太身边的唐妈妈在书湘韶华馆里吃了亏。直接就使了身边的大丫头霜儿往韶华馆去了。
却说霜儿进了韶华馆,她见正屋门窗紧闭,便知外头迅速传开的都不是虚言,等了一会子,面上也不现出不耐的模样。
直到正屋的门从里边开了才不疾不徐走了进去,笑盈盈对着书湘行了一礼,“二爷方才在打盹不成,瞧这头发乱的。”顿了顿,目光在麝珠面上一扫,复道:“太太才家来,这会子使我叫你去呢。”
慈平眼神变了变,麝珠蔓纹带书湘进内室换衣裳的档儿,她拉了霜儿在一边道:“可是太太听说了那事?”
“我却不知你说的是哪一桩,”霜儿打趣地往内室方向扫了一眼,“是你心爱的二爷拿花盆砸唐妈妈,还是唐妈妈瞧上麝珠的事儿,你倒是说清楚些。”
这话里的意思,合着太太是全知道了。慈平感激地看了霜儿一眼,对她眼中流露出的暧昧却不好解释。外人皆以为二爷果真是个男子,便道她这近身伺候的大丫头来日是要收了房的,却哪里晓得她们不足为外人道的苦处。
一时书湘另换了身家常衣裳出来,出门前慈平借着为她整理衣襟的功夫把大太太知道麝珠一事知会了她,好叫她有个准备。或是一时大太太问起来,问书湘预备作何打算,问她为何给唐妈妈没脸,到时候也不至于就手忙脚乱回得没了章法。
哪里想到禧正院里大太太却丝毫没有提及那两桩事儿,书湘浑浑噩噩的,端着丫头奉的茶杯子在手上,只听大太太道:“今儿我往你外祖母家去了一遭儿…湘儿的事你外祖母如今已是知道了的,她既知了,为娘的我心里也安生些。”
大太太说这话书湘并不意外,又见她呷了口茶,鬓间的步摇晃动着,目光放得很远,半晌儿才道:“我瞧你外祖母的意思,是想见见你呢。”
书湘也想起自己确实多时不见外祖母,印象里外祖母不比府上老太太笑容冰冷,薛府上到底是书湘有血缘关系的外祖家,书湘每回随着大太太回去时总是轻松自在的,丝毫不觉拘束。
今次她却感到踌躇,低了头道:“外祖母昔日以为我是个哥儿,如今去见她老人家,却叫她知道了我是个姑娘,湘儿…湘儿着实是没有脸面去。”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儿,大太太温柔地抚了抚书湘的头发,笑道:“这时候变扭什么,给外祖母看看可怎么了,又不是旁人。且我想着该是听了你外祖母的话才好,因此说出你身份一事,怕要推后了。”
“果真么?”书湘抬眼的霎那眸中闪过一抹光泽,一想到还能继续往学里去,不必困在深宅大院里,她心情疏忽间就舒畅了,连着学里同窗将她比作“倌儿”的郁结也减轻了去。
大太太的笑容里掺进一抹愁,书湘在母亲跟前兀自笑得烂漫,连大太太丝毫不提及麝珠的事儿也忘了问。
大太太行事从不拖拉,第二日便使了茗渠到学里为书湘告假,如此,书湘就坐上了往外祖母家薛府的马车。
天空澄净如洗,轻薄得仿似透明的白云温柔招引。
翠盖珠璎八宝车不疾不徐行驶在街道上,书湘挑开帘子向外望了望,大太太的马车就在前头,她是自己要一个人坐的,虽说最初她更愿意自己一人骑一匹毛色亮丽的白马,然而大太太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薛府与宁府同在东城区,因此不多时马车便在薛府门首停下。书湘踩着小厮搬来的脚蹬下车,也未带小厮丫头,清清静静一个人倒也自在。
前边大太太携着郑妈妈向书湘走来,大太太上下打量了女儿一番,见她一身男装,身量虽小些,眉目却甚是清正,不禁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说了句“进去罢。”
书湘眨眨眼睛,恭恭敬敬地跟在大太太身后,不想等到了老太太院里,她还没见着外祖母,大太太却命了郑妈妈把书湘带进偏院里去了。
这处小院连接着老太太的院子,平日无人,把书湘带到这里也是薛母的安排。
书湘随着郑妈妈进了正屋,里头倒是干净整洁。她正打量着,郑妈妈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件水蓝底十锦月季花锦缎小袄出来,又取出叠放整齐的十六幅湘裙一条。
“妈妈这是——?”见着这套女式衣裳,书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存着些抵触心理的。
郑妈妈边牵着书湘往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后头走,边解释道:“这是太太的意思,二爷…”眼见四下无人,郑妈妈索性道:“姑娘打落生下来便从未有过寻常女孩儿家的装扮,太太是想借着这机会给你外祖母瞧瞧,也顺道,我估摸着太太多年来觉着自己对不住姑娘,她是最想瞧见姑娘穿上女装的。”
阳光从窗缝里漏进来,印下一道歪歪扭扭的光线。书湘侧头凝着,眸光微闪了闪,郑妈妈还道她是不愿意,正要劝说,书湘却自行脱下了外袍,露出里头玉白色中衣。
她低头摩挲着湘裙,面上露出些许迷惘,抬眼望着郑妈妈道:“…我何尝不好奇。”
郑妈妈鼻子突的泛酸,“嗳,姑娘应下便好。”
…
套上绣白莲花软缎绣花鞋,书湘站起身来,郑妈妈牵引她走至落地镜前,有一瞬间,她连手脚如何安放也是不知的。
“这镜里的人——竟就是我么?”
书湘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郑妈妈盘好的发髻,看陌生人一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发上插了两根南珠簪子,耳饰也未戴,瞧着却素净清新,越发衬得一张小脸欺霜赛雪,恬静如窗外枝头上初绽的白梨花一般。
郑妈妈早知她们姑娘打扮起来是不输任何人的,便是将军府的杨四姑娘——这是京中闻名的美人坯子。郑妈妈曾远远瞧过一眼的,此刻一比竟也觉高下立见。
郑妈妈由衷道:“这自然是姑娘,一会子太太老太太见了不定有多欢喜!”
书湘大大咧咧绕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唇角抿出一道极小的弧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只觉得新奇又陌生,隐隐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从心底深处攀爬上来。
春光如水,偏院一角密匝匝的花藤下,少年睡梦中忽被一道开门声惊醒。他移开盖在脸上的书簿,狐疑朝着声源处张望过去,透过层层花枝便瞧见一抹湖蓝色的娉婷人影。
视线中人面愈发的清晰,少年浑身一震,睡意全消,握着书的手指不期然松弛开来。他控制着自己不发出一点声响,似是怕惊到不远处门前那一抹清幽的湖蓝,又似是怕惊醒自己这荒诞的梦境。
第十一回
少年眯了眯眼睛,究竟是否是自己做梦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明。躺下身闭了眼,眼前挥之不去是那一抹湖蓝的身影,纤腰款摆,楚楚婀娜,更何况她的模样——
薛芙升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花木扶疏,彩蝶飞舞,如此静寂的小院,方才竟只是一个梦境么?
他不信。
薛芙升撂开书,拂花分柳一路走到院中,阳光正好,正屋西厢的窗开了半截。他信步走过去,按说这处小院往常是无人来的,且家中无端怎会有如此一个与表弟相似的女子?
倒是听闻湘儿今日是要来的,薛芙升想着,推开正屋的门。屋里光线明显暗了下去,他环顾一圈,走至屏风后,竟见着那后头整齐叠放着一套男式袍子,发冠和靴子等物事。且略觉眼熟。
俄而,他盯住那双小巧的黑色镶金边的靴子,一双眸子惊疑不定,眼底深处卷起一层波澜。
薛芙升走出屋子,他再次闭上眼回想着那张隔着层叠花枝瞧见的面容,那张酷似表弟湘儿的脸。
通过小院的西角门可进入到薛母的住处,薛芙升想到那女子正是与一面熟婆子往那里进去了,便尾随而去。
哪想他进了祖母院里,见大门处紧闭着,插着门闩,偌大的院子空寂寂一片,往常的半分热闹竟也是不见的。正狐疑着,主屋里却仿似有人语声传来…
与此同时,书湘跟着郑妈妈进了薛老太太屋里。院子里的丫头婆子是一早便寻了由头支使出去的,故而她们一路而来半个人影也未遇着。
书湘还是头一遭儿穿裙子,她走得颇有些小心翼翼的,直到出现在薛母和大太太跟前还是有几分缩手缩脚的放不开,就好像她穿上身上这女装她便不是她了。
见了祖母,书湘先还想用男子的方式行礼,稍稍迟疑了一瞬,她立即屈膝将手别在腰间,学着平日见着大姑娘给大太太行礼时候的样儿,端端正正给老太太行礼。
“湘儿给老太太请安…”书湘微微抬起头,她能感受到面前外祖母和母亲过分炙热的视线,母亲怎么想的她是清楚的。然而外祖母,书湘只觉无言以对。
认真论起来,她和大太太可不就是骗了老太太这么多年么,书湘汗颜,很快就低头瞧着自己裙摆下绣花鞋露出的顶头处。
大太太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薛母瞧了大太太一眼,才致使她收住情绪,只是一眼不错地把书湘看着。这是她头一回见女儿做女儿家的装扮,瞧着是身姿纤细袅娜的,又比寻常的女子略高一些,脸模样儿望之着实的叫人惊艳。
哪个母亲瞧自己的孩子不是越瞧越好,大太太正要说话,一旁老太太却倏地将书湘搂住,抱着心肝肉儿的疼惜了好一会子,絮絮道:“这脸模样儿,这通身的气派,怎么瞧也不比外头哪家女孩子逊色,却日日扮作个男子,白受这委屈…”
话里分明透露出对大太太的责怪,书湘抬眼间正好与大太太对视,后者眼中是清晰可见的内疚与亏欠。
书湘是不愿意母亲难过的,便说道:“老太太快别这样说,我何曾受什么委屈?老爷对我极好,前些年都是亲自教导我读书写字的,这几年才越发忙碌,却时不时仍旧抽出时间问我的功课。旁的姊妹何曾有这样的待遇,如此一想,我竟是极幸运的。”
老太太无奈,点了点她的鼻子道:“真真一张小嘴,我都还未说什么你便急着来维护你母亲。”这么说着,心中却闪过一丝不安。大老爷对“儿子”的爱重这么些年是谁都瞧在眼里的,倘或一朝得知真相,只怕是…看得越重,气得越深。
大太太早便有这层顾虑,她与薛母视线微一相交,彼此俱了然心中所想。一时坐下喝了几口茶,大太太朝书湘道:“我与你外祖母尚有些体己话儿要说,你且去把衣裳换了,不拘在花园子里哪一处走走,过会子我再使人寻你回来。”
书湘看了看母亲和外祖母,道了声“是”,转身到了外间同郑妈妈一道出了门。又到偏院里重新换上男装,到底是打小穿习惯了的装束,书湘轻松地嘘出一口气,吩咐郑妈妈自去,自己则出了偏院闲闲沿着青石子铺就的甬道走了起来。
她心里是有心事的,好在大太太那里有了薛母帮着出主意,大太太有了脊梁骨,书湘也放松不少。
石子路前头是个四角亭,里头摆着石桌石椅,书湘走进去坐着,一手支颐,亭子外桃花花瓣漫天飞舞如梦似幻,她愣愣望着,脑海里却放空想着心事。
“湘儿今日来了却怎不来瞧我?”
熟悉温和的声线自桃花林中传出,书湘凝眸望过去,漆黑无神的眸子陡然间如同一盏点亮了的灯变得湛然。
“四表兄!”书湘又惊又喜,起身相迎,随口问道:“表兄怎知道我在这里的?”
他怎么知道?
薛芙升想了想,在石凳上坐下。他坐在书湘对面,拿眼瞧着表弟亮晶晶的眸子。
过去怎就疏忽了?薛芙升疑惑地蹙了蹙眉头,并不是谁家表兄弟都似他这表弟生就一副唇红齿白相貌的不是么。
书湘侧了侧头,腮边落下一缕发丝,小巧的耳垂在日光下莹白玉润,她伸出五指在他跟前晃了晃,“表兄?我在同你说话呢。”
“…对不住,昨儿没睡好,一不小心便出了神。”薛芙升笑意微微,他回答她的问题,“若我说我是一路跟着湘儿过来的,你可信?”
书湘“噗哧”一声就笑了,“表兄竟以为自己是贼儿不成,我才不信你,你若跟在后头,我必是要发现的,再者说了,”她笑起来,“你好端端在后头跟着我做什么,若你在,怕是一早就同我说话了。”
薛芙升长了书湘五岁,小时候两人便时常玩在一处的,他此时听见书湘肯定的言辞几乎要叹息出声。
他是一路跟着她过来的,无意间知晓她的秘密,任是谁也无法消化,便情不自禁一路随着她。
“如今还在学里念书,亦或请了先生在家里上学?”顽笑了两句,薛芙升问道。
书湘摇头晃脑道:“父亲说了,在学里上学理应比我在家里上学有氛围,故此一直是在书院里的。”
薛芙升听后眉间打起个结,却不曾多说什么。
这四角亭临着桃花林,纷飞的浅粉花瓣落进亭子里,书湘瞧着时辰差不多了,怕自己在这亭子里大太太使来寻她的人寻不着,便有离开的意思。
正待起身,谁知表兄却先一步绕过石桌立在她前头,颀长的身子大树一般遮住光线,一言不发把她瞧着。他眸子里的光亮明明灭灭,一霎那间闪过的情绪她尚来不及捕捉便归于平静。
第十二回
书湘的视线聚焦在表兄莹润的手指尖尖上,他迎风一撒,粉嫩的桃花瓣便盘旋着落了地,同亭子里其余的粉色融合在一起。
“起风了。”薛芙升扬唇,往后退了一步。他仍旧看着她,这样的视线甚至可以称作为凝视,
书湘紧绷了身子,脑海里却缓慢地运转着,不曾想到自己借了什么物件儿还未归还面前这五表兄,且她衣饰上也没有任何的不对劲。只是他因何死瞧着她不动的,又没有精怪给他施了定身咒。
“我…我要回去了,”书湘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磕磕巴巴撂下一句,起身做了一礼道:“老太太和娘亲在屋里说话呢,我闲着无事儿这才出来走走,娘亲倒是交待我不许走远的,这会子却停留在这里甚久,她们怕是要寻不着我的…就先去了。”
薛芙升微一颔首,侧过身给书湘让出道儿。
她经过他身侧时,一股极浅淡的幽香飘入他鼻端,薛芙升便走了神,待他回过神来时,只见身着男装的“表弟”穿行在红花绿柳之间,纤细的身子裹在宽袍之中,往日不曾留意的羸弱身姿此刻竟纤毫毕现。
书湘走了一会儿,福至心灵地回过头去看,果见表兄仍旧负手立在亭子里,桃花纷飞,她视线里只有个模糊的修长人影儿。书湘就抬起手臂挥了挥,腕上袖袍受力褪下去,裸|露在空气中的半截手臂莹白如玉,恰似嫩藕一般。
“二爷原在这儿呢,倒叫我好找!”忽听郑妈妈的声音,她迈着大步朝书湘走过来。郑妈妈是四十出头的人,体格微胖,走得快了脸颊上的肉就随着她的大幅度动作一路抖动起来,着实有几分滑稽。
看得书湘欲笑不能笑,放下手臂也不再管亭子里的薛芙升了,直接向着郑妈妈迎了上去,“妈妈来得真真是时候,我正要回去呢,可巧你便来了。”
实际上这郑妈妈已是寻了书湘有一会子了,这时候她却顺着书湘的话笑容满面地道:“可不是,才太太使我来寻二爷来了,没成想这样快便寻到了。”
她一面说一面瞧着林子周遭,冷不丁瞧见不远处四角亭里立着的个人,郑妈妈眯了眯眼睛,等认出亭子里那是府上薛五爷,她眼中立时闪过什么,侧了头笑着问书湘道:“二爷适才是同薛五爷在一处呢?”
薛芙升是薛大太太的小儿子,行五,上头有一个已逝的嫡出哥哥与三个庶兄,虽说薛大太太郝氏同大太太两人打大太太过去在薛家做姑娘时就不对付,幸而薛大太太生下的哥儿性子是极好的。
薛家是钟鼎之家,百年望族,薛家子弟入仕者众多…郑妈妈就想到大太太曾经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意思,横竖姑娘来日是要许人的,倒不如嫁进薛家。一则有老太太护着,倒也吃不了亏,二则以书湘的身份配薛家子弟是绰绰有余的了,怎么想怎么是一桩好亲事,又是大太太自己的娘家,薛家她是知根知底的,如今薛五爷又是一表人才,想来再没有更匹配的亲事了。
书湘同郑妈妈走在青苔丛生的小道上,郑妈妈忽的回头朝四角亭的方向望了一眼,倒也不为旁的,她是想起薛家正房嫡出的薛大爷五年前病死了,如今薛大太太统共就剩下薛五爷这么一个儿子。
这是薛家大房唯一的嫡出,若是同大太太的想法衔接起来,那么不远处后头亭子里那位,或者真的极有可能成为她们宁府来日的姑爷。
书湘怎知身畔郑妈妈心里的弯弯绕绕,郑妈妈也是不会同书湘说起这些的,两人一路走着无话,很快就进了薛母的院子里。
这会子院子里那些被支开的人倒都回来了,各忙各的,不时有丫头婆子经过,礼数极为周全。看着这热闹的景儿,书湘不期然就想到了自己的祖母。外祖家不同于她家,薛老太太到这如今还是实际站在薛家内宅最高点的人,府中大事小事都是要得到她首肯的。
可是她宁家,由于一些书湘自己也说不清楚,至今云里雾里的原因,她只晓得母亲同祖母是不睦的,一个月里只见母亲往老太太院里去上几回,坐不上多会儿便会告辞。
也是,两厢里见面都是冷着脸,着实的尴尬,却不知有没有和缓的机会?
依着书湘看,眼下大太太还是该多多敬重些老太太的,虽老太太不是大老爷的亲娘,可是书湘自小看到的就是大老爷对老太太的嘘寒问暖,大太太越是同老太太不好,大老爷只怕越要在心里同她生出嫌隙。
书湘打心儿眼里希望爹爹娘亲一辈子都能和和睦睦的,想到此,稍嫌稚嫩的脸上出现些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愁绪。
少年心事,却不是初识愁滋味。
郑妈妈把书湘带到正屋前道:“二爷且先进去,我到外头瞧瞧马车备好了不曾,看这天色似是要落雨了…”
书湘抬头一瞧,果真是,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不知不觉就阴沉下来,好在春日的雨即便落了也是柔和的,淅淅沥沥,不会叫人厌烦。书湘自己打起帘子,回身朝郑妈妈笑道:“妈妈快忙去罢,别因我耽误了启程的时辰。”
“嗐,说什么耽误不耽误呢。”郑妈妈笑容满面地踅身走了。
帘子落下来,书湘这才意识到刚儿满院里虽都是丫头婆子来往,然而正屋门前却是没有人的,就连打帘的小丫头也没见着。
思及此,她不禁伸长脖子往里间里张望,里头薛母正在同大太太说话,“…横竖如今已是这么着,你婆婆纵有千般错万般错,终究她是长辈你是做媳妇的晚辈,你瞧你大嫂子甚么样儿人,她敢在我跟前甩脸子?你这倔强要强的性子若再不收一收,来日连个为你说话的人怕也没有,不踩上一脚都是万幸。”
书湘不禁立住脚,听里头外祖母语重心长的声音又响起来,“等闲若能抓着个机会,且把你婆婆哄好了方是正经,你家老爷素来有孝顺的好名声在外,虽说不是老太太亲生,我瞧着倒比亲生的还妥帖,大抵是因你婆婆才进门那几年待他不薄。
你婆婆年轻时我也有所耳闻,她是个出了名的泼皮破落户儿,性子上颇为放纵,往好听了说是不拘小节,不好了说,到底让人瞧着没章法。想是你那年才进门便不顺她的意,越往后头更没有好的,再有,你才说你婆婆身边的婆子瞧上了湘儿屋里的丫头?倒是个轻狂的老东西。”
大太太听到此连连点头,薛母却不给她说话的时间,直接道:“此事你不宜插手,事关你婆婆屋里的老人,又是瞧上了书湘的丫头,湘儿也十三了,你道她还是个孩子,她真是个哥儿?内宅里事事若都为她摆平了,来日到了夫家你也跟了去?”
大太太的旗鼓都偃息下去,她也是虑到这一层的,故此前儿夜里分明什么都知晓了却忍住没同书湘谈及。女儿在她眼里木呆呆的书卷气还是太浓了些,尤其是早晨请安与大姑娘在一处的时候,大姑娘乖觉讨巧,书湘却只顾照顾她二妹妹。
大太太心头一阵乏力,她知道女儿时常是真把她自己个儿当个兄长的,说到底儿,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
倘若把书湘比作了幼苗,那么她定是从生根发芽的时候就入错了土壤。
薛母啜了口茶,缓缓道:“眼下还是多想想法子怎么同你婆婆把关系圆回来,我瞧着你婆婆屋里这唐姓的婆子不是个安分的。由此可见你婆婆是因身边没个踏实人,往日里耳根子软听信婆子们挑唆怕也是有的。”
大太太听母亲越说越有为府里那位开脱的意思,忍不住道:“母亲这话诚然有几分道理,我却瞧着是老太太自个儿性子强硬。那年我虽是不曾把她做的事儿挑明了说,老爷却一定是知道的,他呢,不过好言安抚我几日,在我屋里歇了一阵儿,却以为我是那般好敷衍的人?
直到我终于有了身子怀了湘儿,那贱婢付氏却给身边两个貌美年轻的丫头开了脸,日日绊住老爷的腿,我是听信稳婆的话错以为自己怀的果真是个哥儿,也不稀罕计较他们了。而老太太呢,她何时为我说过半句话了?如今我知道了,显见的婆婆她年轻时便是个莽撞糊涂人,老了老了,愈发的糊涂,她身边那几个婆子更个个都是老刁奴,我竟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