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抬头看向我们面前的菩萨像,轻语问道:“母亲觉得吃斋念佛这么许久,您的日子过的快乐吗?罪孽偿尽了吗?或是,这么多年,您只学会了宽容,亦忘记了人的尊严并非宽容能给?”
母亲肩膀顿了一顿,没有回头,轻轻道:“正因为我的日子并不快乐,罪孽也未偿尽,我才这般告知你。我终究是你的母亲,希望你能过得好。”
我心下里,疼痛翻江倒海般倒过,曾经的岁月里,从未有人跟我说起过,希望我过得好,除了我的哥哥。在我印象之中,我能依靠,亦真实活在我生命中的人只有他。母亲,一个如此温暖幸福的字眼,在我一生之中,却暗淡无光,单薄的只剩一个轮廓。
“母亲,你能否告诉我,究竟是何缘故,父亲与你形如陌路。不要再拿那些冠冕弹簧,不疼不痒的话敷衍我,这其中有玄机,你骗不了我。”
母亲终于转过身,满脸沧桑苦色,终是看了半晌,边走边道:“时过境迁,夫妻缘分已尽,还有何好说?既然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及了,于己于人,皆无意。”
袖子里的手,用力握成拳,指甲刻进细嫩皮肉之中,尖锐的疼。似乎被掏心挖肝一般,空了整个躯体,只剩冰冷蔓延,无垠边际。我脸上不再有笑,竟觉得,这么多年的倍受冷落,在母亲眼里视乎不值一提,渺小的不如香灰轻重,只能一语带过。
我踱步上前,目光冷冷,用力扯下香炉里那两束燃香,折断于鼓掌之中,颓落于地。“既然母亲觉得不值一提,那女儿就不再问。同样的,我鉴于您多年参佛所得,甚觉只是自欺一场,毫无半点作用,于是,女儿这菩萨不愿再供了。”
母亲大惊失色,上前阻止我,扯得我一个趔趄,我愣住,定定看她急忙上前,却不是翻看我手掌的烫伤,而是慌忙拾起地上断香,蹲在我艳红裙角边,无不是悲伤责怪语气:“蓅姜,你修得这般做过,折香是要折寿报应的,你怎么能如此,太过恣意了。”
“报应?母亲可知,这菩萨供起之日,女儿就未曾上过一次香,今日是女儿第二次亲临这里。”
“母亲抬头,你…唉…”空留一声叹息,在这狭小侧间回荡,那么幽长,从耳边,一直延续到脑际,心头,就不肯停。
“我若是敢折,就不怕报应,若是到了今日我还不能恣意而活,只怕是老天也该汗颜当初如此待我,太过残忍。”
母亲不理,情绪黯然,似乎游离直觉,径自默然拾香,像是要拾起一地碎裂成千块万块的往世时光,竟让她如此在意。而我站在一边,心在抽紧,胸口闷疼,还有话要说,却如何再也说不出口。
42.天仃
我冷眼看着地上的母亲,顿觉可笑而寒冷,母亲这么多年,欺骗的到底是谁?是她自己,是我与哥哥?还是父亲?抑或还有其他人?
若是只是色衰而爱弛,也不至于走到如此地步,明明有他人不及母亲,却为何人人所处皆好于她?这心思,百转千回,不知道已经多少次萦绕我心头,让我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猜测的所有可能,既不能自圆其说,也不是无懈可击,困扰我那么多年,终于今日想问出口。结果就是如此,她依旧选择隐藏,沉默,没落,就算是连带我与哥哥随之一同逐流也在所不惜,究竟是什么事情,竟能让母亲,如此舍得,赔上自己,也赔上我们。她不愿说,只能让我心更冷,情愈淡,情谊就是如此,伤了心,便再不能破镜重圆。
“母亲,这世间,只有你最了解蓅姜,不过您却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十七年,这么多年来,您竟也知道蓅姜到底是个什么样心气儿的人,可您知道吗?蓅姜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欲所得,必事俱躬亲,我不管对手是谁?华瑞莹?或者姚昀?还是江葶娟,我既是愿赌,亦能服输。”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母亲,冷冷道:“自幼不得母亲宠溺,也不曾被父亲喜爱,蓅姜过了十七年终于懂得一个道理,幸福是不会从天凭空而降,父母也不是能依靠的所有,自己想要的,只有自己去想办法夺,夺到手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我要感谢母亲当日亲手将我送入这深宫之内,于是,我有了翻身的机会,您就等着看如何我权势富贵,帝情厚爱,只手遮天吧。”
我拾步而过,不曾再看母亲一眼。一次见面,得一声她亲口喊出,唯一的一句“蓅姜”只是因为恣意折香。我果然父母缘分极浅,求不来,却可以一再失去。
许是走的急了,我站在廊子边,扶柱急喘,觉得面部似乎极快的充血,燥热异常,头晕眼花。有人扶我胳膊,待我缓过一口气,抬起头,看见哥哥,那般怜惜的神情看着我,温暖而善良。顿时眼中有水雾氤氲,蒙了满满一层,再看不清楚。
“这么多年,你终于还是问出口了,可是,蓅姜知道吗?这样问出口,你与母亲只有伤害和痛苦,既然都已经过去,又何必如此呢。”
我死死扯住哥哥的手,像是溺水之后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仿如一松手,我即将随波逐流,再无归期。
“这十七年,我们兄妹如何所处,蓅姜真是在梦里都会哭出声来。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总要有人给我们个答案,就算再痛苦又如何,我有资格知道。”
哥哥叹息,眉间皱褶更深,如融不开的冰,终年无化。反将我扯他的手,握得更紧。
“蓅姜,你身子不好,不要太多想了,先养好了身子再说。才一个月不见,瘦了这么多,脸色也不好,怎么让我放心你。”
我笑笑,望向哥哥:“如果是天命让我早亡,我便认了,若是有人暗中害我,我不会这么容易就范。我正在暗查,一日拖过一日,总会有个眉目出来,到时候,就算我死也要扯着那人一起死。”
“是有人暗中加害?是谁?究竟是谁?”哥哥愠怒,脸色青白。
“目前还没有查清,不过应该查得出的,哥哥不用担心。倒是年初的大婚,哥哥好好准备吧,毕竟是当朝最受宠爱的临平公主,这门婚事势在必行,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好在这个公主为人处事都是不错,哥哥不必担心太多。”
“蓅姜,当日你跟我说那些话,我不是没有思量,我宁愿相信是世逼无奈,不愿相信是胞妹算计。只是,为何,为何皇上还要将晓月许与翌晨?蓅姜,你告诉我是不是你的意思?你告诉我”哥哥看着我,似乎并不打算放过这个疑问,要一追到底。
我摇摇头:“皇上自有皇上的思量,现在正是拉拢华家之机,乔征是人才,皇上自然也想挽留他,而哥哥如若不能娶乔晓月为妻,又不能让你纳她为妾,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乔晓月嫁入华家两外一个人,除了你,也只有华翌晨可以。”
“蓅姜这话当真?”哥哥似有不信。
“哥哥认为我有必要拆散你与乔晓月吗?这本与我无关,只要哥哥能娶到临平公主就可以了,我何苦拦着他人?蓅姜又何尝不希望哥哥能得到自己的幸福呢?若是我能选择,一定如了哥哥的愿。毕竟你才是这个世上,我最亲近的人。”
哥哥觉得似乎有理,目光缓缓从我脸上挪开,茫然的展向远方,涣散飘渺。像是还含着许多话要说,抑或是那些话已经不再会说出口,他已然认了。
我看着心有一梗,不是不疼,抬手轻扶上哥哥肩膀:“我们的命,早已被上天安排就绪的,就算上天遗忘了,还有一个人永远可以主宰我们的命运。哥哥想开吧,人生轮回,不过如此。”
他叹息,如推开辗转而开的沉重石门,低低闷响,缠绕心头软肉,不是滋味,亦不得解脱。我们安静站在彼此身边,各怀心思。
身子大不如前,只是从后院走到前院便已经气喘吁吁。我刚坐在榻上,就见刘东从外面进来,急走到我跟前,轻声道:“娘娘,还是查不到半点可疑之处,汤药查了几遍了,并无问题,况且那都是许太医亲自配药煎药,不会有任何差池。现下里也找了其他人看查,怕问题不是出在汤药之上。而膳食一直是奴才与邀月一起监看的,未曾有蹊跷。”
“那怪了,难道是谁做的厌胜又显灵了不成,我就不信,没有渠道,她怎么能得逞的。”我还在因为刚刚与母亲的见面而心乱如麻,并没有深想,吩咐刘东:“先拿些清粥过来,我饿了。”
刘东见我主动要吃东西,十分高兴,一溜烟不见影子了。过了片刻邀月回来了,她奉我命送母亲与哥哥出宫。“娘娘,奴婢安全将夫人和将军送出去了,您交代的一盒珠宝也已经送与夫人了,您就放心吧。”
我点点头,不想再多听,懒懒问她:“宁王的大婚是在几日后?”
“在五日后。”
“明后日你就去送吧,把东西亲手交给他。”
“奴婢知道了。”
小半碗清粥下肚,十分饱足,我抬头问刘东:“口中无味,拿些腌梅来给我。”
许绍请脉的时候,我刚好吃完东西。
“罢了,许太医也不必再把脉了,本宫还是老样子。”
许绍上前,恭顺拜礼,遂坐在我面前:“还是让微臣看看吧,也能心里有个清楚。”
我浅笑,探过身去,侧头看他:“许太医对本宫真是尽职尽责,你说,本宫该赏赐你些什么?”
我们之间距离颇近,许绍尴尬,脸上微有潮红,掩饰不及。
“本宫可从来都是奖罚分明之人。”
许绍突然抬头直视我,我一怔,听他犹疑发问:“娘娘刚刚吃的是什么东西?”
“腌梅,怎么了?”我纳罕。
“腌梅?在哪里?还有剩余吗?”他似乎激动,左右张望。
我觉得好笑至极,打趣道:“许太医也喜欢腌梅?本宫有很多,赏你就是,无需激动。”
刘东拿了一罐过来,笑的十分莫名:“许太医,喏,娘娘赏你的,这么多呢。”
许绍倒是心急,连谢也不谢,开了盖子,就抓起一个,拿到鼻下细细闻起来。他这一系列动作看的在场三人都是一愣,实在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
“许绍,你…”
见他蹙眉渐渐散开,不理我说话,张口将手中的腌梅吃了下去,顺手又抓了两三颗,随之吃掉。
“你急什么,这都是你的。”我不解,岂止不解,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许绍抬起头,清秀白净的脸上有一丝自信的笑容,在他身上总能看到一种属于阳光的光彩,似乎这个人从不属于皇宫深院,他应该是从学堂里走出,儒雅而温润,带着干净的笑容的青年学子。
“娘娘,微臣在试,您稍后就能看到结果了。”
我点点头,静等他试出的结果。
也就是半柱香的功夫过去,许绍轻轻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光洁的手臂,我探过眼去看,顿时愣住。
那只莹白手臂上,发出无数笔尖大小的红色疹子,看着心慌。
我抬眼看他的脸,想知道他试的到底是什么,只见他笑的十分愉悦,指着胳膊对我道:“娘娘,微臣自幼身体有一种特殊的反应,就是对天仃过敏,刚刚微臣吃下了腌梅,于是发了一身的疹子,说明腌梅里面含有一定量的天仃,这一项说来应该无错。”
“天仃是什么?药材?”
“天仃是一种中药,药性十分特殊,专治肺部病疾,有抑制呼吸,心率,渐慢肺部的活动等功效,是治疗喘症哮症的药物。因为药效并不好控制,所以一直被医家慎用。因为微臣从小有这种药材过敏,所以敏锐于常人,刚刚微臣就似乎闻到天仃的香甜如花的味道所以才去试梅的,这一试果然不假。”
我听起来似乎懂了,心一梗,面色却不变,淡淡问道:“你的意思,这腌梅里面有天仃,而本宫既没有哮症,也没有喘症,却是长期服用这种抑制心率,呼吸和肺部活动的药物,而病状异常?”
许绍点点头:“本就是抑制麻痹作用的药物,若是健康人用了,作用一定是相反的,所以,娘娘有心悸急快,口干舌燥,甚至是心肺疼痛,盗汗,呼吸不畅等状况,也就完全能说得通了。”
“你如何知道不是其他腌制材料让你过敏的,竟如此肯定?”
“这家就是京城里最有名的老字号,武陈记的桂皮腌梅。微臣的姐姐小时候十分喜爱这个口味,微臣跟着吃了十几年,从未见过敏,当然,除了今日之外。”
我闻言,沉默许久,最后竟笑了出来,似乎这是一个天大荒唐的笑话一般:“后宫果然是风生水起之地,先是玉蜒香,后是天仃,都是精明老道,杀人不见血的高手。”
“娘娘,微臣待会还要再去做个实验,确保这腌梅中的确含有天仃,如果两厢结果一致,那许久以来,娘娘患病的根因就找出来了。”
我点头:“有劳许太医了。”
许绍走后,刘东贴过我身边:“娘娘,要不要再去查查那几个人?”
“这些东西都是谁送进来的?”我问。
“是那人从大太监总管马德胜那里领的。”
我嘴角冷笑如冰:“马德胜?原来是他,看来他也活得不耐了,该去歇着了。这事不要打草惊蛇,去多领一些腌梅来,顺便盯紧那人行踪,到时候就要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娘娘,您看要不要向皇上禀报?”刘东踌躇了一会,问我。
我撩眼看他:“不必说,现下当口,说了也是白说,何况,有人嘴很硬,未必肯承认,莫要到时候被他们反咬一口,我们现在还没有资格与她硬碰硬。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怕跟她慢慢兜,终有一日要把她兜进那个圈子中,看她到时候还能如何狡诈?”
刘东点头:“那另外那个人呢?”
我嗤笑:“就拿他第一个开刀。”
日子如常,清粥,小菜,而我身子却渐慢好转起来。腌梅至那日后不再服用,不过日日有人来送,我照单全收。
我
时常在想这个人到底是谁?心思极其细密,就知道久病不愈我定会查药汤是否蹊跷,于是在膳食与汤药上不做手脚。看来她不是想我惹事上身,反诬疑人,而是真真想彻底除掉我或是我腹中的孩子。
每每想到腹中胎儿被许久以来,天仃所影响,便让我通体寒彻,锥心痛恨。这宫廷是非我看的清楚,算计与被算计亦是不怪他人更胜自己一筹,可我无法忍受,我的孩子被他人一并牵连。
纵然是从小便无父母疼爱,而我对自己的子女,总是有格外深刻的感情,我相信不是天下所有的父母子女都如我与他们一般,大多数还是幸福温暖的,而我,想让我的孩子拥有常人的宠溺关爱,别人有的,他们也会拥有。
长期服用天仃的结果便是,病情真的不再恶化,却也没有痊愈的迹象,只是停留在现今的状况,搁置不前。我原是没有喘症,可现在,俨然留下喘症的遗症,心急或是天冷劳累,总会发病。于是,许绍又下了方子专生养肺,我因为药汤影响胎儿为由,断然拒绝。只希望腹中的生命,能平安降世,康健一生。
三日过去,我卧床休息,过了晌午,竟来了客人。
之前病时,凤云深来过多次,所谓患难见真情,也的确如此。她与哥哥之间的婚事虽然只是一场利益交易,但不可否认,与她来说,的确是人生最好的选择,况且她对哥哥实属一见钟情,心中有爱,也算一大喜事。
今日再见,新嫁娘的喜悦之情显而易见,少见了生分,眉目都是笑意。只是意外的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人,我见凤云深背后走出蓝衣简素的凤宜玶,神色一滞。
“宸嫔娘娘,您的礼物云深收到了,甚是喜欢呢,也有几日没来看你了,今日得了功夫跟着哥哥一起过来,谢谢娘娘的礼。”
我坐直身体,朝她们笑笑:“无妨,一番心意,希望你们日后都能幸福美满,既然喜欢,那便更好,本宫精心挑的算是尽了用处。”
话说着,抬眼望向凤云深身后的男子,那双温润的眼,起了丝丝涟漪,仿佛月色下恬静的荷塘,投入一块石,碎影粼粼,有所动容。
“这不,准备了一件细软浅色,本是打算等着公主归省之日再送上的。既然公主现在就来了,本宫也藏不住了,让邀月带你进去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凤云深喜色于面,纯真可人,道了几句谢,跟着邀月进去里间了。
“刘东,去给宁王泡些好茶来。”刘东何等心思,察言观色,安然退出。
“宁王稀客,第一次来兰宸殿,快请坐。我不方便起身,恕不迎接,失礼了。”
凤宜玶淡淡一笑,没有坐在桌边,而是踱步上前,走到我床前。
我意料之外,仰头看他,笑意犹疑:“宁王,您…”
43.前事
他薄凉一笑,从来清淡的眼神似乎光影交接错落,如风过静谭,久不见波浪,只有涟漪随波逐流,层层掠过。
他俯身,俊俏的脸离我极近,我似乎又闻到那阳光般干净清澈的味道。我定定看着他,睁大了眼,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可惜,他能给我的,除了浅笑,还是浅笑。
眼波清澈,有温暖的幸福感,亦如漫天晴空之上,聚散浮云,幽静而高远,那般清透明了,宛若神明普光,净化每一个走入他瞳眸的人心。我从未知道,这个男人眼里,有太多透明与暗伤,目光清淡的人,总是如雅菊般不若光鲜,却遗世独立,姿彩傲然。
不知道这种凝视持续了多久,直到他的手,扶上我脸颊,温热感让我从沉溺中猛然醒悟,我身子一顿,往后靠了过去。
凤宜玶并不似他外表那般容易被左右,在我看来,那眼中的坚定与深意,似乎从来就有,他很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一朝一夕,一举一动,不是情到深时,也不是忘乎所以,而是明知而为。他似乎不怕,又似乎有所顾忌,我曾努力猜测他到底如何心思。可我竟是无法自圆其说,一面暗自确定,一面不断推翻。
见我躲避,他却不曾收回手,而是探身过来。修长净白的手指,俊颜安然,小心翼翼的划过我眉目脸颊,眼中一抹淡染了喜色,情绪起落,显而易见,只是淡声对我道:“蓅姜与我的东西,举世独一而无二。”
我欲抬起隔开他轻抚我的手,顿在当处,不知前进后退,突兀而尴尬。他不收手,似鹅毛拂面,轻柔缓慢。
“这世间能有如若一说该多好,我便穷尽我的所有,只为如若,只为你。”他又笑,笑的山高水远,隔世般的恍惚。
“只可惜,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了,只可惜有人珠玉在前,只可惜生在帝王之家,只可惜今生缘浅。蓅姜,你我今生缘浅,可你知道,便是这微薄情分,之于我仍旧刻骨铭心。”余音未了,笑容已淡,满眼光润华然,幡然没落,茫然无期。
他似乎还在贪恋皮肤血肉的温度,犹豫迂回,终是下定决心,撤手而去。眼前人缓慢的直起身子,远离我身边。只是一个回眸的光景瞬间,有人便能从有血有肉,温暖而美好,变成高高在上,与周遭世人划出看不见痕迹,却不得而近的宽远,冷淡如斯,不可近焉。
如此的笑容,淡如光烟薄雾,看不清楚,亦猜不透。那之后便只是疏离,抑或是无奈与绝望。
凤宜玶转过身,往门口走去:“我此生不会幸福,我的幸福早在皇三子府邸中,突兀出现的那个人踏进门的一刻,破败成灰,死不再生。五年前,两次将军府的一见情深却没有付之于行动,是我终身最悔,遗恨至死。”
人走了,房间空无一人,就似幻觉破灭。我错愕的坐在原处,展目望去门口,那些凤宜玶刚刚说过的话,犹在我心头,如油煎翻滚,久不能平。
我竟曾经见过凤宜玶吗?那究竟是在何时?记忆的空白,如一匹无尽的细绢缎布,茫茫然的占据我所有心房所有角落。他说的到底是谁?皇三子府邸上突兀出现的人。心里一紧,是凤御煊?遥记当初就在我身边有话要说的凤宜玶却在凤御煊出现的那一刻,选择了沉默。
“娘娘,我哥哥呢?”我猛然回神,脸上还有茫然之色,随即敛了忙张口接道:“宁王说还有事情要办,先走了一步。怎样?临平觉得衣服还合身吗?”
“很合身,临平非常喜欢呢。”看着她笑靥如花,那般幸福洋溢,只觉得心在不断下沉,仿佛没有底,也不知道能落向何处。
“那就好,拿了去吧,待归省之时,本宫再送你更好的。”
“谢谢娘娘。”
整个下午,我没有再说话,从我懂事之日起,一直到进宫为止,我从不相信情有独钟一事,那是荒唐,是迷乱,迟早痛失所望的,醒悟之后的便是无尽的悔恨。我更不相信情深似海,还有什么能敌得过时间?如果能的话,母亲这么多年忍辱逢生也不会让父亲的心,一再冷如寒石,置若罔闻。
人的确是有情有意的,只不过情意有价,败于时光罢了。
而我与凤御煊之间微妙的情感,源于我们那般相似的经历,心态,和目标方式。我一直以为,因为这样的相似,才让我们懂得人以类聚是准确而安全的相处。似乎不需要亏欠别人,亦没有亏待自己。我们是同一种人,过同样一种生活,带着同样方式的情感付出,于是,自觉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直到凤宜玶的出现,就似笔下突兀错出的一笔,无从查源,无从体会,超出我认知的错愕。
两日后,宁王大婚,我因为身子不爽,得旨留在兰宸殿养身体,没有正装到大殿上观看赐礼。最近天气不好,总是云深天低,我无端心悸气短,许绍说,这是天仃久服的遗症,只能慢慢调理,没有捷径快效可图。
兰宸殿离大殿有不近的距离,我站在汉白玉栏前,迎风而望,看不见长身如龙的送迎列队,看不见长身玉立,喜服加身的俊俏儿郎,也不过知道,淡如秋菊的那样如水如风般的男儿染了艳红喜色,是否也会容光迥然,别于常时?
眼前依旧还是浅池映显暗阁影,秋风剪水共天色,原处传来的声声锣鼓贺乐,随风而至,如影随形,便是这么远的地方都能听得见。
风吹的人有些冷,我却不想进屋,站在原处不知道望向那一片层叠绵延的金碧朱红之中,还会谁的影子。
我由凤宜玶娶进皇三子府邸,最终却是嫁给了凤御煊,若说无缘,便不该生出这些牵扯,若是有缘,又何必错失后再说出那份心思。我反复想起那些话,不知什么感觉,似乎觉得可信,却可以随意推翻。微不可闻的叹息溢出我口,散在风里,霎时不见了踪影。
“娘娘…”刘东拿着件薄披肩,上前送与我手,轻声道:“都准备好了,您看…”
我敛了心思,嘴角微微上扬,将披肩绕在肩膀上:“那就走吧。”
要去的迟早会去,人总是要任这世间万事来去无由,转过眼,日子还是依旧,过与不过,不由人。
那面的赐婚典礼才到一半,便从兰宸殿放出小太监一路奔向大殿之上。福公公会接到他带来的危机通知,然后便是,一扯枝叶,缠藤动。
凤御煊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我正睡在床上,太医比他们更先一步赶到,几个人如热锅上蚂蚁,交头接耳,十分不自在。
头昏昏沉沉,只觉得腹部疼痛如钝器搅和其中,我尽力再忍,额头上的汗溢出一层。
“蓅姜,蓅姜…”凤御煊掀了凤帏鸾绡帐,坐到我跟前。
因为疼得很,手不断颤抖,只觉得连心都跟着颤抖不止。他握住我的手,抚了抚我的脸。我眼前只有一片金黄龙袍的刺眼,犹如一道最娇艳夺目的霞光。
“宸嫔她怎么了?谁说病危?谁说的?”凤御煊怒吼,几个太医跪成一片。
“宸嫔娘娘多日少食而拖病,脉虚难探,肺咳,燥热,高热,严重影响了胎儿与母体康安,昏睡不知,如今看来,情况实在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