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笑:“你说对了,这柄扇的确是精美罕有之作,可惜终还是输了这扇坠一筹,说来这礼物到底是谁衬着谁呢?抑或就把这柄扇当成这玉珏的附带吧,我正有这个心思呢。”

“就是啊,看到这玉珏,那玉扇就有点黯然失色了。”邀月念念道。

我收回眼色,小心翼翼将以玉珏为坠的玉扇放入锦盒之中,抬眼看邀月:“这是我送与宁王大婚的礼物,事关重大,这个送礼的任务就委予邀月吧。”

我朝她笑笑:“无需假以他人之手,邀月可懂我意思?”

邀月眼光一滞,瞬间恢复常态,点了点头:“邀月明白了。”

我抬手,邀月把药碗递给我,我漫不经心的一口口喝着,不漏情绪痕迹,一如往常。莫怪我冷酷无情,抑或是算计谋策,若是真如你当日所说,有因却不曾奢望能果,那么,与我,是不是也可以这般所思所想?

这玉珏一出,便是不能断定锁定那人的一生,我亦懂得,我与他此生的瓜葛便再不能解脱。我的确无情于你,只因为我的情意早已经化成对于世事冷薄的无谓牺牲,它早被无意的舍弃,我也只能穷尽所能,为我的心有所想,舍弃你,舍弃所有。

赏雪那日之后,的确似乎染了风寒,症状渐深,终日咳而不止,呼吸困难。找来许绍看过,也只是查出风寒凉病,而致哮症。开了几副方子下来并不见效,常常无故心虚盗汗,夜里惊醒十分便觉胸口淤闷,呼吸不畅,不得不大口喘息。起初以为是哮症,可后来逐渐严重起来,可随止住了咳,却喘息困难起来。

当时已近年底,凤御煊格外忙碌,据闻边地的战事又起。其他未收服的零散部落依旧不断滋事,于是日日与大臣相商,只是倒出时间过来看我的时候,终日眉头紧皱,面目冷如冰霜,着实吓怕了底下的奴才们。

“那许绍也是白食,这般状况有了月余,如何服了药却始终不见半点好转?反而越发严重起来?”凤御煊心有不爽,喊了福公公进来:“趁着朕有时间,赶紧去把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招到兰宸殿,宸嫔的病情不容延误。”

我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毕竟染了风寒在先,久治不愈,留下遗症也是正常,只需多静养,应该会慢慢好起来。

结果太医院的太医们会诊结果便是各执一词,哮症喘症各有说法。底下争论不止,自觉都是有理,而上面的凤御煊脸色愈加难看,终是忍不住,厉声开口:“连一个病症都看得如此模棱两可,这太医院似乎也是鱼目混杂之地了,你们平日里太过清闲了吧?以至于连自己的本分都做不好。”

太医们皆跪于地,黑压一片,看了心烦。我恹恹起身:“罢了,让他们下去吧,力不能及逼也无用。”

凤御煊蹙眉寒目,挥了挥手,示意下面瑟瑟发抖的众人下去,果然是动作利落,只需眨眼间,床前走的光无一人。

“怎么会出了这种差池,眼看不就要临盆了,唉。”凤御煊眉心深蹙,面色疲倦不堪。

我勉强扯笑,拉过他手,他顺势俯身靠近我,眉目严色,好端端一个俊俏的男儿,就似冰渊里万年寒冰雕出来一般。我想想好笑,伸手覆上他的眉心,淡淡道:“这颗心不是要装得天下与我吗?怎可郁郁不欢?蓅姜一定不会短命,终有坐看皇上天下归一,国泰民安,万世永颂之际的。所以,你不要愁眉,你开心,我才会笑,我一笑,什么病都好了。”

他苦笑,缓缓低下头,藏于我颈间,温然而热:“夺这江山那一日起,我就是怀着这种心愿的,蓅姜你能懂得,是我之幸。”

“天下人,我只懂你。陪我睡会,我很累。”我恹恹耳语,已然阖目。胸腔内的痛楚,时急时重,燥灼而憋闷,仿佛一口熬糖的铁锅,眼见糖色深谙粘稠,揪成一团。

他默然,和衣卧在我身侧,那只温暖的手抚摸我圆滚的肚子,我感到无比温暖。

良药无用,日日煎熬,我时常被憋闷的无端夜里醒来,一头的汗,喘息燥急,似乎不管频率多快,始终无法让我感到半点顺畅。

夜里不得安睡,白日里昏昏沉沉,太医束手无措,众人亦无他法,只好将靠垫拿来让我半倚着床头休息,无不是心念,怕是人要香消玉殒,黄泉两别。

我躺在兰宸殿里,明眼看的清楚,这人世间,生如戏,人入戏,曲终,戏散,最终只会落得个高台空场,人去茶凉。

没有什么情分是真实的,坐拥权势,你便有了人情,有了暖意,喜乐。空手一身,只会落得门庭如洗,鸟雀不沾。不过我本是那种柔韧而耐之人,我能吞忍得下,自然是从小到大所经历早就的脾性。我不恨那些走马观花的殷勤,我只恨面如春风却后背撒狠的狡猾。

自己的病终是心里有数,愈发觉得诡异,于是找人去查,便是连身边人也要隐瞒,一一查清。我不信神佛,我只信事在人为。

晨时尚早,刘东就将银盘端了来,走到床前,毕恭毕敬道:“娘娘,时辰到了,该喝药了。”

我撩眼看他,他颇为胆怯,遂垂头,目不敢视。

“为何不敢看我,你怕什么?”我轻言淡语问道。

“娘娘,小的有话要说。”刘东顺势跪下,动作卓绝,晃洒了碗中的汤药,淋了他满手。

“有话就说,这般是如何?心虚吗?”

刘东始终不敢抬头,双手举着银盘,怯怯道:“娘娘,小的觉得事有蹊跷。”

我恹恹靠在垫子上,力虚头晕,问道:“药的事情我已经查过,并无蹊跷,刘东这么说,难道是看到了什么了?”

刘东一怔,猛然抬头,见我眼光正深,心有明了,连忙道:“奴才当初并非不愿提醒娘娘,是怕娘娘,怕娘娘…”

我嘴角带笑,伸手接过那药碗,淡淡道:“无妨,终你还是说出了口,我就等着听呢,看你何时开口。真是好运,怕是过了我喝药的时辰,你便是言无不尽也无用了。”我收回眼,张口吞药,苦涩难闻的液体滑入喉咙,灼疼我口腔皮肤。我欲作呕,却生生压下,闭眼,狠狠心,用力将口中物吞咽入腹。

汤药服下,口中的药味极其浓重,充斥其中,我撩起刘东手中银盘上的一盏茶杯盖,捏出一颗腌制的梅子放入口中。药味久久才被梅子的清香压住,口中酸甜滋味,才算是回过味。

这几日日日药汤补进,喝的我的确是闻药色变,特意让下人备了腌梅,不然,药刚一入腹,定会呕吐而出。

我放正身子,阖目,淡语:“刘东,做奴才的,该尽什么职责,无需我多说,你的小聪明,若是使在该使的地方,我会赏你。若使用在了我身上,下场你也知晓的。今日之事就罢了,我念你我主仆久时,卖你这面子,若是下次再有什么所知所觉,却因为恐被牵连不敢直言,那么,我也无需再看着什么面子了,不要让我对你寒心。”

刘东连连磕头,我面无表情,挥了挥手:“出去吧,招许绍过来。”

不多时,许绍被召见进来,例行日常请脉,不动声色,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为我号脉。

“娘娘,您觉得今日感觉如何?”许绍收了手,抬头问我。

我侧首巧笑:“若不是先与许太医有些交情,恐怕本宫也会怀疑到太医头上呢。”

许绍闻言,表情顿时失之自然,略有尴尬:“微臣已是细查微观,似乎娘娘这病症也非风寒所致。在微臣看来,就算是染了风寒,服药已有月余,也应该痊愈了。即便是留下不愈的遗症也似乎不是这等状况。”他蹙眉寻思半晌,复又抬头看我:“娘娘可有咯痰?”

见我摇摇头,他又问:“连夜里醒时都没有吗?”

“没有,喉咙里清的很,本宫只是喘息气急,夜里惊醒,无故心慌亟亟,就似擂鼓大作,呼吸不畅。”

许绍点点头,见左右无人,微微靠近床边轻声道:“恕臣小人之心,敢问娘娘有无调查用药膳食之类?宫里能人甚多,难免不会做些手脚,不然,单是这风寒之症,非许绍倨傲,自认并不是难症,可月余已过,无论如何诊治始终是愈见严重不见轻,所以微臣才怀了其他心思的。”

我嘴角扯了一抹笑:“膳食汤药,都有平日习惯侍候的人侍候着,况且都是自己人。而且本宫也私下详查仔细,并未发现蹊跷。”我撩过眼,细细看他:“太医今日号出本宫脉象究竟有何不同了吗?”

许绍恭敬,微微俯身:“最近一两日,娘娘的药没有服下吧?”

“果然是太医院数一数二的人才,连这都号的出。放心,本宫不曾怀疑到你头上过,不过是试看服药与不服药到底有何区别,这么看来,似乎没差。”

“娘娘,汤药最好还是按时服下吧,虽说不能解决根本,至少有些效用的,况且过了三五日,这药也不能再喝下去了。”

我闻言,顿时一愣,反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娘娘,是药三分毒,您现在有孕在身,的确不适宜多用药。只不过是势在必行,不得不用,但这些东西多少也是对胎儿有所影响的,服了月余,也该停下了。”

我眼光死死盯住他,心顿时有了慌乱:“既然有影响,为何当日你不说,到了今日才说?”

“娘娘,皇上有旨,先保娘娘,臣只能遵旨。”

我顿觉气力如根根丝线正从我身体里极快的抽出,我本以为,太医们会兼顾我怀孕的身子下药,未曾想还是不能兼得。闻言,顿时心里有些恼怒,声音微厉:“你跟本宫说实情,这一个月究竟对孩子的影响有多大?本宫要听实话。”我音调渐冷,笑容犹在,却浅淡如冰。

“会影响皇嗣的心肺,可能会诞下后会身子羸弱,抗力不足,易染病…”

我从没有感觉如此累过,抽空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又突如一块巨大磐石迎头而落。试问天下哪有母亲不愿自己子女健康百岁,并非说来伟大,而是当真如心头肉一般不舍。可我还未将他带来人世,却已经给了他一副柔弱的身体,那种针尖穿心的疼痛感阵阵传来。也许是动了气,我更觉得眼前的色彩顿时失色,灰白成一片。我阖眼,靠在垫子上,气息很急。

“娘娘,您…”

我蹙眉,挥手示意。“从今日起,本宫不再服任何汤药,亦不许你到皇上面前多嘴,若是被本宫知晓你又是擅自做主,本宫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可是,娘娘您现在的身子…”不等许绍说完,我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本宫累了。”

许绍心知我的脾气,也并未多话,顿了顿身子,看了看我,掉头准备离开。

在许绍即将离开房间之时,我缓缓睁眼:“若是你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以后太医院院使一职,非你莫属。”

意料中,许绍的脚步一顿,却未曾回头,只闻他淡淡道:“为娘娘效劳,许绍自当竭尽全力,娘娘亦无须用院使一职犒赏微臣。微臣虽不是公正不阿之人,却也只凭自己所念做事,娘娘放心休息吧,许绍明日再来。”


41.情淡
他没有看见我那苍白的脸上掀起意思讽刺而冰冷的笑,为何人人要以这种似乎高尚而真挚的情感面对我,难道无人知道我华蓅姜到底是何种女人吗?

他知,凤宜玶知,就连凤御煊也不是半分不知。对我不就应该敬而远之吗?不应该与我勾心斗角算计谋略吗?不该用自己的本事换取我手中掌握的权势吗?难道不对吗?是我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这个鎏金镶玉的华丽牢笼里,入了,又能有谁,还是纯净简单,心无杂念?我伸手扶上自己胸口,胸口里愈发疼痛,气息愈发急促,似乎翻江倒海,痛楚如巨网,笼我与其中,动弹不得。不自觉间已是用尽了气力,死死纠结住领口,关节泛青,骨瘦嶙峋。

我从未这般恨过,就似扯断了心脉,撕碎我心房般,彻彻底底,毫无半分迟疑的恨着。恨比爱彻底,比爱深刻,是这世间永远不会褪色,亦不会改变的情感。

人可以为爱而死,可人不会为了恨而死,除非要将那最痛恨之人,先投入阿鼻地狱,才能安心闭上一双眼。

我冷冷注视帐顶那只晶莹剔透,亦光彩四射的水晶流苏,微微张口,声音极轻浅,仿佛出自我口,连自己都隐约难闻:“若是有人害我,他日,我定会百倍千倍奉还。”

病发时候,呼吸钝浊,仿佛吼中堵了一块棉,我只能用力吸气,才能感知肺中微有了气,时间久了,难免牵动胸口深处,心肺俱疼,难受至极。总觉得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掩住我口鼻,让我喘息不得。若是旁边有锐器,我似乎可以拾起而割,以求痛快。

药不再服用,症状却越发严重,口干而燥,无味而涩,我只好含着腌梅过活,挨过一次又一次病发。一次重咳,竟咳出了血。

许绍听到消息,跟着刘东一路小跑,顾不得仪态,竟是越门而入。

“娘娘如何?”他大口喘息,看着我安静坐在床上,目光虚了半分。

“跑什么,咳血而已,不是大事,你来号脉吧。”我倚回垫子,伸手,露出手腕处,等他号脉。

许绍似乎愣了许久,才缓过神,疾步上前过来号脉。

“娘娘并非心肺出了问题,请不必担心,微臣想来是因为喘症所致喉咙出血。此外…”许绍抬头看我,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析出一层细汗,目光清澈,蹙眉而严肃,似乎有些什么解不开的愁绪一般,缠得他面目无光。

“娘娘太过消瘦,应多食,方才保证母子平安。”

我定定看他,沉默许久,查不到蹊跷之处,药无一用,一日重似一日。没有人有半点方法,我亦是终日躺在床上熬过天黑天亮。仿佛就死亡垂放于手边枕畔,触手可及。

边地战事正急,凤御煊几乎用尽所有闲余时间到兰宸殿陪我,他对我,连愁眉都不曾有,而我却心知,那安静的神情,太过虚假,一眼识破,毫无复杂。

“娘娘,华副将还留在京城,皇上至今没有派遣将军出战,许是因为再等年初的大婚,娘娘放心吧。”刘东躬身站在我床前,照例言无不尽,道些朝堂政事。

“娘娘,喝点粥吧。”邀月满脸愁容,从我病时起便不见她再笑过一次。昔日最风光一时的兰宸殿,此时此刻,就似断了香火的轻烟,了无生机,阴沉晦暗。

“我不饿,待会再吃。”我很倦怠,懒懒倚了回去。

“吃点吧娘娘,您太瘦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办…”邀月说着,梨花带雨,好不委屈。

“哭什么,人还未死,收回眼泪,等我死了再哭不迟。”我轻语,眼中没有半分惧色。

“娘娘…”两人跪倒在地,啜啜而泣。

我直视眼前,视线虚无,一片茫然。人生在世,难免一死,早死晚死,必然有别。可终究再多不甘,不愿,也是徒劳。那是上天的旨意,渺小卑微的人们,只能服从,毫无条件的服从。

“娘娘,皇上今日宣了华副将军和夫人明日入宫看望娘娘,娘娘您多少也吃点,不珍惜着自己的身子,也要为一老一小多想想。”

“母亲?”我侧过眼,眼里无喜悦,亦无惊色。

刘东点头:“是允了华副将军陪伴夫人一起过来。”

我阖眼,挥了挥手,让人全部退出房间,独自清净。生命之于我,只有唯一存在的缘由,那只是为了我自己。即便是父母子女,相互之间,也拯救不了彼此。如母亲与我和哥哥,有缘一场,也不过就落得如此地步。又如我与父亲,不是路人,却形如陌路。如今,我生与死,竟还能是为了谁?只为了我自己一人而已。

伸手扶上自己涨大如筐的肚子,心下复杂如乱麻,终我所爱的自己,孕育出另一个生命,若是我死,我也要带着他一起死,无依无靠的童年,我怎舍让他步我后尘,重蹈一次?

我这一生,终究寂寥孤独,曾经那颗柔弱卑小的心,早已强大而坚韧,如一块寒石,一块冷铁,坠坠胸膛之中,始终沉沉。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临近死亡,我才能如此看清自己,可为何我没有一滴眼泪落下,我有的只是一声穿越了这十八年来的幽暗叹息。这世间还有多少人事与我有关?一个?还是两个?

人走茶亦凉,灯灭欢娱散,我不为他人悲欢,亦无须他人为我悲欢,生时与死时,旁人终是匆匆过客,曲终人散,情谊淡薄。

我昏昏睡去,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半醒之间,感觉有人再抚我的脸,寸寸温暖,凝入我皮肤纹理。

我缓缓睁眼,嘴角有笑。

“吃些东西吧,便是不想吃,也要吃些,身子重要。”凤御煊扶我起来,倚在靠垫之上,眉目俊逸,情绪淡然。接过邀月手中的白玉碗,一勺勺翻搅,缓缓道:“这可这么是好,蓅姜如是被我喂的习惯了,以后不肯自己吃饭,那可麻烦了。”

说着伸过一只手,莹白光润,喂我吃粥。

“如果蓅姜有这个机会,也是我的福分了。”我很乖巧,张嘴接过。

“这是什么话,喘症也非不能治愈的,你无需害怕?”

我呵呵笑起来,抬眼看他:“皇上以为蓅姜怕死吗?”

他仔细看我眉眼,挑眉问道:“蓅姜何以不怕死?”

“因为每个人都会死,所以,蓅姜不怕。”

凤御煊闻言,笑的开怀。玉雕俊颜,光彩熠熠,犹是那双眼,流光溢彩,亮如寒星:“蓅姜的答案总让人那么意外,不过也对,蓅姜之所以叫蓅姜,就是与他人有异,与众不同。”

我表情未变:“皇上缘何不告诉我明日宣了哥哥与母亲进宫之事?”

他不看我,径自舀了粥,送到我嘴边:“我不喜多说,多说无益,不如躬行。若是想做的事情,值得做的事情,也无需多说,不是吗?”

我眉梢眼角笑意颇浓:“蓅姜亦不蠢笨,梧桐苑里召见哥哥,也是为了我那次生辰吧。”

凤御煊但笑不语,并不解释。

“其实,皇上不说,蓅姜也懂,不过只是想亲耳听听,心里多些欣喜。现在我好想听你亲耳说给我,可好?”

我对上他的眼,亦从他的眼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上,最妩媚灿烂的笑容,仿若最盛大光华的那一瞬之后,便会没落不堪。我似乎从中看到一种无所依托的期望,一丝寄与,或者是半分承认?笑容减慢淡了,我终究还是常人,常人的俗,我未能幸免。

“我想博你开心,多吃些东西,病早日好起来,再同我一起赏莲。”他略有尴尬的道,显然并不习惯坦言,所以说的并不自然。

我微微点头,也淡淡答他:“若世间还有一个人能说服蓅姜,那只有凤御煊一人而已。”

我们之间的承诺总是可以轻而易举的说出口,就似冥冥之中早已清楚,对方的心思才智,绝不肯信以为真,于是觉得无妨,掺了真假其中,半是为了利弊,半是无忌坦言。

说来也是悲惨,人世间最疼的心,便是如何将真话佯装成假,颜色不变,娴熟自然的诉之于口。我不懂他能知几分,也不曾在乎他能懂几分。当感情变成如此私有的东西,再与他人无关,那么,这份爱,似乎就深刻太多了。因为隐忍,因为无奈,我们做成对手,亦成为牵绊,成为桎梏。

我病了月余,榻间少有人来,后宫嫔妃已是多日不见皇帝何去,也不曾有几人得知是忙里偷闲,来了我这里。都是见我已久病不愈,再无攀好价值,也再不见来。

华瑞莹来过,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洋溢着似乎喜悦的神情安抚我,那粉红色软纱绣金,衬得我的脸,如此黯然无色。她举手投足,满是神色骄傲,不屑至极,多年前我被她拎了一身脏水之时,她显而易见的嘲讽之意,历史重现。

元妃依旧安静淑然,不见显山露水,亦声色难查。话语间无不是滴水不漏的分寸正好。我看她的眼,除了笑,还是笑,她的目光不似华瑞莹那般如尖物刺眼,却是如同一张网,漫天而弥,势在必得。

皇后姚氏也有来过,她的淡然与关心,与他日无异,眉目清秀,仿若邻家善良女子,毫无心机,真心怜惜我一般。

我的心脏如同一张百戳不破的口袋,纳尽前尘后世所有人的美好与丑陋,真心抑或虚伪,尖锐或者钝灼,嘲笑或者辱骂,都可毫无赘言,默入其中。

我如此喜欢这种人高我卑的姿态,那是一种鞭笞,抽在心头软肉之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是一种刺激,扯下昔日那高高自尊任其踩在他人脚下,毫无留情,不值一看。

是一种吞忍,将嫉恨的煎熬膨肿涨大,充斥胸腔的每个角落,却不能发,生生忍气吞声。我竟还能笑,笑的如此潋滟流光,黄铜镜中的女子,已然成妖,散发着病态妖娆的美感,就似淬毒的一枚血玉鎏金珠簪,不再是锦上添花的饰品,而是刺穿血肉发肤的锐器。

如是可悲可笑,人到底有多少面目可分?看见他人眼前喜色得意之情,就似看见那个妩媚柔弱的自己,如此无害而艳丽的笑容,而背后却是带着血的尖锐。我们都无差,可怜背后必有可憎,何苦五十步笑一百步。

母亲与哥哥一同进宫之时,正逢晌午,我正在喝粥。时隔一年不足,那妇人的一脸依顺恭然之态,仍有痕迹,她看了看我,目光沉了许多,或是我眼花,竟看到她眼里有盈盈亮光。

哥哥依旧倜傥风流,眉间稍有的愁色,只留蛛丝马迹,让我有了猜疑。

“宸嫔娘娘。”母亲跪下拜我,已尽礼节。

我坐在床上直直看她,没有说话的。母女相见,不是本该昵称相唤,抱作一团吗?为何我的宫殿并无外人,就连哥哥也不曾拜我,只是如小时候那般软软喊我一声:“蓅姜。”而母亲却要如此以待?

那一道道严密高实的宫墙隔开的何止是人生分水之界,便是母女亲情,也淡如清风,一道墙,两边落。或许,也未必是哪一道墙,里外分别,或许,是因为心里那道界。

“母亲,不必如此。”哥哥扶她起来,她与我相视,眼圈微红。

我并未动,只是淡淡唤一声:“母亲,近来可好。”

身无旁人,连哥哥也出了去,留下空余给我们母女说些体己之话。可我与母亲多半只有沉默以对,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有简单询问彼此身体是否康健的话语。越是生怕谁断了话题,气氛尴尬,却越是句句梗咽,让人愈发心冷下坠,只觉得自己心里的情分暖意,已不剩几分。

“走吧,女儿带母亲到处走走,兰宸殿很小,不消一会工夫。”我下床时间并不多,偶尔起来走走。一个月过去,肚子又大了不少。

入了八个月的光景,我行走并不容易。而最近又病的时久,人瘦弱许多,愈发撑不住那硕大的肚子,只得用手卡在腰间借力。

“你也参佛?”母亲一路随我来到侧间,半是疑惑问我。

“母亲觉得参佛如何?”我反问。

“清净身心,远离尘嚣,世事都能想得透彻,人也会更坦然的活下去,似乎不是坏事。”母亲走到佛龛前面,仔细看着那尊白玉雕观世音菩萨像。

“心诚则灵,你能有心,相信以后定会幸福美满的。”

我巧笑,笑出了声音。眼前那尊慈祥的菩萨像前,正燃着两束香,香火正旺,青烟徐徐渺渺。

母亲上前,从旁边拿过一束,燃了,插上香炉,拜了再拜,虔诚如斯,遂垂头凝神,温声细语对身后的我道:“你入宫也不短了,后宫是非想必都十分清楚,无需争夺,只管过着自己的日子。害人终害己,罪孽终是要偿的,不如为自己也为别人多积德。犹是容妃娘娘,毕竟是你亲姐,往事如尘,不要执念了,放下吧,只有放下了,你才能过的快乐。”

普天之下,只有这个女人才是最了解我的,他人亦要从我所作所为洞悉一二。而她,安坐将军府,不曾看见,亦不曾听见,却把我一语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