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缘何夜半在后面的树林烧木人?”凤御煊的询问出口,声调清淡的就似闲谈。可这般淡然语气也足以让周遭的人汗毛竖起,无不是打起精神,唯恐落下他的哪句话。

刘东跪在地上,磕头似敲鼓,颤音道:“奴才犯了宫廷大忌,奴才该死。”

“要死也要说清楚了再死,死,还嫌来不及吗?说吧,把整个事情经过说个清楚。”凤御煊的话说得我心也是一惊,刘东是投出的香饵,我是欲引大鱼,可我不想失饵。便心里还是百般细密思索,如何保住刘东。

“奴才该死,奴才多喝了几杯小酒,跟下面人胡言乱语,说,说出喜欢兰宸殿里侍候娘娘膳食的芳绣,大家嬉笑间提起宫里也有宫女许与太监的先例,奴才就动了心了,所以,所以…”

“所以如何?”

“奴才自知宸嫔娘娘平日里不喜太监宫女走的太近,所以,奴才不敢求娘娘把芳绣许与奴才。可大话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就…于是想起昔日宫里上了年岁的公公都用过这一招,叫烧木人求福。说是将所求之人的生辰八字,大致样貌刻成木人,亥时中刻火烧,加之念出心中所想,等到烧成木灰,埋在树下,不出半月,那就,就会事成。结果,烧到半路就被人发现了。”

宁王点了点头,接声道:“皇上,臣刚刚看过了,木人的质地属紫檀,应该是宫中一般桌面的木头并非桃木,而木人背后隐约有初七的字样,也与唤名芳绣的宫女核对过,的确属实。”

凤御煊听过两人所言,就似看戏,面上云淡风轻,丝毫没有任何倾向性的表情显露出来。我微微侧眼看他,凤眸微眯,俊颜沉静,也猜不出他心里到底几分心思。

不过,人无把握,多有猜度,我猜凤御煊也十分乐见今日的局面,一来是试探姚氏,二来,是要试探我。

“烧木人?你们都可曾听过?”凤御煊薄唇轻启,音色微沉。

我顿了顿,似乎仔细思索,半晌,侧头看他,拢眉摇了摇头。姚氏亦与我做相同反应。姚氏不懂,这本是应该,可我懂得。像是曾经在将军府里,低人三等的日子过得久了,什么下人间的玄虚故弄都会知道。这叫什么?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

不过,如今看来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这一招,足以糊弄住姚氏。她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早是云雀居后。到底是她以我还自己清白,还是我以她断身后是非,现下看来,一目了然。

“刘东你说。”

刘东点头,双手拄地,目不敢视,啜啜而答:“这些都是奴才刚入宫时候,宫里的老太监口口相传的。多半是求的死后能做个完整的男人身,或是相中宫里的宫女,愿对食以配之类。后来也有小赌求赢,或能多得重用的,这种事情真是许多的。那时候奴才还心里惧怕,但是他们都说,只要木人不需桃木制,就属平日的木头就可,所以,即便事发也不会受牵连,所以奴才才敢让张武代为雕刻一个木人。这事情张武可作证,皇上饶命。”

刘东这一句,顿时把人们视线一转。等到把张武带到堂上,那人已经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两腿虚软如泥,面如黄泥土色。

“张武,你来说,那木人究竟是不是你所做?”

张武本就是布包塞草的货色,拿他开刀,早有预谋。张武哆嗦不止,结巴难语,只能不停点头。

我撩眼,望向凤御煊,眼光亦扫过皇后姚氏的脸。她此刻略有紧张,面皮绷紧,眉目有些厉色。

“皇上,后宫之中,人多混杂,竟然还有这等荒唐事情出现,实在是臣妾的疏忽,请皇上给臣妾时间,让臣妾将事情妥善处理好,至于这个张武,应该拖出去斩首,以儆效尤。”皇后姚氏,语速稍快,态度恭顺道。

凤御煊倒是不急,缓缓而语:“怎么,宸嫔平日里极其厌恶对食这种事情吗?不然底下的奴才缘何这般怕你?”

我惶恐,赶紧起身跪下:“臣妾有错,请皇上责罚。”

凤御煊浅笑,俯身,伸手,扶我起来。望着我的一双眼,如深潭静水,却是那般引人深陷。耳边的声音略带笑意,轻声说着,却让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天佑我儿,朕允诺过,为子嗣积福,不愿杀生,蓅姜莫怕。”

木人事件闹到了深夜,而凤御煊的一句话,说的在座所有人哑口无声。事情不了了之,亦或者说是最终裁决人已是给了定论,他人即便有话也不敢多说。

凤御煊晚上未走,留在兰宸殿过夜。

夜已深,我还没有睡意,身边的人似乎已经睡熟。我翻身,面向外边。

月色已经浅了,似乎近了天亮,我的眼光从微微透明的帷帐鸾绡转到面前那张俊美的脸面前,不禁注目。皇后姚氏的算盘怕是已经错打,自己一身的嫌疑还未洗脱,却又来一道障碍相隔,张武不是她暗中托付的眼目,却也是她姚氏亲自分配给兰宸殿的小太监之一,人尽皆知。

若是他出了问题,就算不是姚氏旨意,也怕是逃不了的干系。所以姚氏才能先于凤御煊发问之前,让那句“拖出去斩了”的话顺理成章的出了口。看来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别说借我脱身,怕是自身都还难保。

而凤御煊不怒不气,末了那句“蓅姜莫怕”,难道是看穿了什么?或是予我一颗定心丸?如果这般心思,那他又该作何算计?

我心怀犹疑,拢回目光,再次打量眼前年轻男子的脸,不由暗叹,果然是高人一等的心智,深人几等的城府,这般谋算难测,也难怪他能篡权夺政走到今日的地步上来。

我正聚精会神的想着,怎料眼前睡熟的人,突然睁了眼,就似烟雾弥漫的静池之上,霎那间突兀的开了朵刺眼红莲,我连惊艳的功夫都没有,心里一惊,万千种理由心头掠过。

管不得擂鼓般的心跳,面上自然而然的沾了笑,我不说话,只管看着他微笑。这个当口,摸不清楚状况,绝对不要先于对方多言,多说则多错。

“天都快亮了,蓅姜彻夜难睡,是为了那个刘东?”凤御煊声音很轻,伸手覆上我的脸颊,手指间,丝丝暖意缓缓拂过:“不得不说,蓅姜这翻身仗打得极漂亮,毫无疑问,皇后输了。”

我未慌,眼光一转:“皇上的意思,似乎是蓅姜耍了心机了一般,这可从何说起。”

 

39.知己

天近黎明,光柔如宣纸灰白,从窗外面映进来,一地半昏半暗浅色,烛光仍旧微弱,影子更淡。

凤御煊单手支起上身,面上始终带着浅笑,就似与我闲谈般自在:“且不说其他,单说刘东供出张武,这一城,她也输了。”

我回笑,态度恭顺,心里却不断猜想,看来皇后一番作为,凤御煊也并非不知晓一二,张武是姚氏送到兰宸殿的,他出了事情,第一个兜不住的就是姚氏。那凤御煊打的是什么主意?

姚氏一族既然不能动,他冷眼旁观又到底是想看出什么?若是我能长出他人,他又会不会慎防于我?

我含笑看他,恹恹道:“就上次厌胜之事,蓅姜得了教训了,做事只求自保,最好能让自己置身事外。可惜,并非都是以蓅姜的心意来过的,试问蓅姜又能为自己做些什么呢?除了自保,还有能怎样呢?”

凤御煊的瞳色深深,望不到底的深井般,看一眼便心生寒凉。他的主意好猜,可他的心意却难猜。我几经试探,心里只有模糊的界限,于是,也不禁瞻前顾后,顾忌十分。

“蓅姜说说,宁王割五城求驸马的事情,那一番前后,你如何看待?”

我笑笑:“当真让蓅姜说?”

“说吧,轻重不怪。”

我顿顿声音,柔声道:“皇上当时的思量可谓一石二鸟,巧极,妙极。君赏臣,赏之有度,用之有法。于此,赏宁王,奖一示百,人人皆知。可赏了,便不能避免赏过,青州之富饶,天下人尽知。如何收回他日可能惹出烦事的因由?临平公主的婚事便是最好的当口。”

我看看他,他听的正兴,眼光熠熠,示意我接着说下去。

“再说永州侯,拥兵自重,位高权重,皇上想必盯的时日已久了吧。那边地十州五城,骑兵十万余,就是根刺,不除,早晚祸患。除永州侯什么借口最好?顺理成章且封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那便只有一由,谋反。

永州侯谋反早完与否只是未知,若说是放他自大而反,便是最上乘的方法。而皇上需要的仅仅是助力于他,让他自大功高,忘乎所以,胡作非为。被捧得高了,久而久之,就真的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另一面,临平公主不能顺利下嫁,刚好给宁王一个亏欠皇上的理由,宁王若是想保住临平公主的婚事,必要拿出最大的诚意打动永州侯。想来青州五城,绝对是最诚心诚意的补偿了。

能堵住永州侯的嘴,也能堵住姚相的嘴,何况宁王心里也十分清楚,皇上早有意许临平公主与哥哥的,他何不顺水推舟做着一举两得的人情?

宁王到底是明白人,青州在手,烫金炙手,绝不是美事,早晚会惹出猜疑是非,到时候可没那么好脱身,不如自行交出,以示忠心,便天下太平。

于是,刚好借着妹妹的婚事,成了皇上的私心,割城求驸马,看来实为为人,其实不外乎是为已。主动交出那青州五城,想来是愿给皇上一个安心,与此同时也给自己多一分安稳。此外,无意间也助了永州侯一臂之力,让他忘乎所以,说来皆大欢喜。

可让蓅姜说,这复杂其中,皇上才是最大赢家。他们的算计谋策不都在皇上的掌控之下吗?无一不是按照皇上指的棋路走下去的,一个也不例外,您说是不是?”

凤御煊笑的灿烂,眼中满是赏识:“说你是华南风之女似乎不如说你是姚冲之女更为贴切,一双媚眼如丝,如何厉到如此地步。”

我岂能不知,朝堂动荡,风起云涌,皆是我有心留意的。后宫是朝堂的延伸之地,有花才能结果,结了果来年的花才能开的更旺,朝堂与后宫,不正是如此?鱼水之密,相辅相成。

“蓅姜可有言错?”我撩眼看他,轻声问道。

凤御煊缓缓倚过我面前,越靠越近,一股淡淡熏香味道飘过鼻尖,我抬头,正视他的眼,涟漪浅浅,已然动容。只见他伸手搂过我肩膀,揽到他怀里,头顶声音徐缓:“蓅姜懂我,正如我懂蓅姜,你那些心思,你猜我可曾能懂得?”

我身子一顿,不由得心悬半空。懂得?他到底懂得哪些?既然懂得又可否成全?

“蓅姜还记得我曾经的一句话吗?只要蓅姜自己能要得到的东西,我都给得。”心念一松,身子缓缓软下,无骨相依,阖目,静心,气息如常。

“刘东死罪可免,却活罪难逃,我登基不久,有些盘根错节,不是一日两日能清,于是,能给你的,便尽量给你。不早了,天快亮了,我还好再陪你不到一个时辰,蓅姜可安心入睡。”

我似乎真的放松了身心,一句话也不曾有,窝在他怀里,听着结实心跳,听着舒缓呼吸,似古老而安宁的节奏,让我慢慢有了睡意。

半睡半醒之间,似乎听到头顶有话语声传来,那么轻,难分真实虚幻。

“真心自比猜心难,猜得出疑心,又可否猜得出真心…”

真心,我未曾有过,那你呢?凤御煊,你又可曾有过呢?

凤御煊的话已说在前,刘东因为私下玩弄巫术,被赏了板子,罚了俸禄,可万幸在还保有小命在。不用我多说,刘东最终还是在凤御煊的默许下留在了兰宸殿。

我则视为凤御煊的默许,至于那烧木人一事,他竟是怀疑我借此机会套住皇后也好,或者真真以为只是一场误会也罢,都被后来皇后一袭“急言”而露出的马脚看了个清楚。

我既不想锋芒毕露可也不能太过愚钝,在这种精明人面前,很容易过犹不及,何况已然被人家看穿,再去做些无辜伪装,岂不是太生疏了。而凤御煊需要的女人,断不是一个伊人柔弱的后宫佳丽,他需要一个女人,即便是狂风暴雨,地动山摇依旧能站在他身后的女人,既然姚氏不会成为这种女人,那么我能。如有一日得了他的信任,踩在谁头上都不会是问题。

满园的梅树争相开放,淡淡梅香飘荡,一开窗,便能闻得到,颇得我喜爱。我从不用熏香,也不喜佩戴香囊,衣服上有淡淡的香味,那是洗衣时候特意放进去的一种味道极其淡薄的香料。于是衣服干了之后,有淡淡香味遗留其中,这样一来,闻起来不会太香腻,也不会淡然道不可察味。

刘东那件事情之后,皇后来过两次兰宸殿,一次来是送些补品,一次是闲谈。

哥哥与临平公主之间的婚事,她也是亲眼所见,我将食言的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她只是心里敢怒,却口不敢言,毕竟这是皇帝的意思,她也是清楚的。

至于那次木人求福的事情,便再未提及,似乎早已被她遗忘脑后。可她越是不提,我便更清楚,她心里有多少不甘。若是我没猜错的话,皇后姚氏与宁王凤宜玶之间,定是有些常人不知的旧情。

不过,现下里,姚冲还得势,凤御煊的意思过于明了,心里怀疑姚氏,却也没有接下来的表态,显然就是暂不打算动姚家。而我与凤御煊是同路而行,我若想站在树下避风躲雨,还要跟他步调一致才好。若是时机还不到,那就再等等看。

随着怀孕的月份增加,体力越是不如从前,我每日坚持读书作画,闲来无事也让邀月搀扶我到处走走,护肤滋养的东西不少吃,不少用,就算是到后孕期后面几月略有浮肿,也丝毫不碍于我的美丽。

没有女人不爱美,不管是倾城美人或是无盐丑妇,后宫女子,无不是以色侍主。若是造化大,遇见帝王有情,色衰或许还有爱在,那便不会营生太惨。可若是遇见喜新厌旧的帝王,那便只有两条路可走,沉寂在漫漫人海之中,或是握有一个久立不倒的根基。

其实帝王好色与否,长情与否与他英明伟大并无关联,这就是聪明男人在对待江山与美人之间最残酷而直接的表现。他分得清楚,是因为他看的明了。正因为他看的明了,他才能翩翩然穿梭百花丛,不执著迷恋,不贪图时久,能醉时尽欢,也能醒时抽离,何等卓绝?

江山难得,美人常有,环肥燕瘦,巧色绝姿,普天之下,哪有不能被替代的女人?一个男人,若是心连天下都装得下,还会去细细分辨两个女人之间到底是相貌不同,或是身体发肤有异?

那怕是女子空闺寂寞之时,委予自己半分寻根溯源的温暖善意。善意只是善意,但大多时候,善意也是欺骗,委婉的欺骗。

我便是不愿意欺骗自己的人,亦无须他日对着空房明烛垂泪苦思,我清醒的看着那个男人,亦如他清醒的看着他身后所有的女人,这便比其他人更容易旁观而清。

哥哥与临平公主的婚事定在年初,宁王凤宜玶与杨幕之女杨欢的婚事在先,也就是年底左右。

我思索很久,备了几样礼物,于凤云深,我自有喜爱在,送了东西也是信手拈来。若是到送了宁王的礼物,可需要好好仔细寻思才好。

不可否认,宁王的确帮我我许多忙,说是助我之力毫不言过。腹中胎儿出生在即,若是皇子,那便是聚拢人势的因由所在。哥哥尚未成势,我岂能一棵树吊死?若是公主,套牢宁王凤宜玶对于未来的谋划,也只有益无害。我想了半晌,终于定下决心,遂吩咐刘东进来。

“娘娘,奴才来了。”

“选块上好的璟蓝白玉,还有一块血玉,为我打一扇玉扇,还有一块血玉珏。”

“娘娘要的是玉珏?”刘东有疑,抬头看我,再次确认。

“玉佩与玉珏的差别,想必玉匠自是清楚,到时候你把玉匠招来,我自有交待。”

三日之后,玉匠将我要求的玉珏样式画于纸上,我端看半晌,非常满意。交代下去,分两次做给我。

上次木人事件,刘东有功,我自是赏了他不少东西,更是信任他。而那一次给众人通风报信的人,还混在兰宸殿,我便是等着风平浪静之后,最后才轮到收拾他。这其中环扣紧密,任谁都不能逃脱。

半月时间已过,进了年底,宫里上下忙碌不堪。我在兰宸殿自得清闲,悠然过活。连凤御煊都道:“宫里处处是忙乱,唯有一殿是桃源。”

我过的闲适,讨好自己,也容凤御煊停留之时,感到片刻难得安宁。后宫女子都道是以姿色慧娴挽住那人脚步,却不知,贵为天子,稍有闲时,也不过只图个安静惬意。可惜,良时尚短,人人皆是巧争蠢动,结果,事得而反。

夜里时候,风突然停了,屋子里,暖热燥干,我睡不着,劈披了衣服起来。开窗望去,漫天橘色霞光,就似傍晚时候的流彩夕阳停滞在了某一瞬,虽然没有太多鲜艳流溢,却也着实美得惊人。比宫廷之中,纺织最细密精致的橘缎更美。

“我们出去看看如何?”我突然想到外面看看,这般天色,是雪夜的预兆,不容错过。

邀月却不允,执拗争辩:“娘娘,你都已经七个多月的身子了,这寒冬腊月的,哪里能漏夜出门啊,不小心着凉了可怎么办,皇上到时候可要找奴婢问罪的。”

“应该是要下雪了,真是美极,刚好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我瞥眼看她,她还在犹豫,我顿觉好笑:“邀月慢慢想,我回来再问你想好了没有。”

我刚往外走,刘东赶紧弯腰小跑过了来:“邀月姐姐,您这是还想着什么呢,娘娘要出门,快带着东西随着吧。”

邀月咳声叹气,进去拿了东西急急跟在后面。

不知何时开始,似乎从我走过曲桥开始,天空如一床橘色软被,色彩娇柔,一望无际。不多时,铺天盖地,纷纷扬扬荡下张张玉片,似洒,似散,抬头望去,找不到到底是哪里落下这么多晶莹剔透,犹如凭空而降,美得奇异。那是梅香,夹杂着雪花的馨香凛冽,有别样的味道,好闻极了。

我裹着毛皮大袄,一点不觉得冷,站在亭外,伸手去捧。雪花落在手上,霎时融化,只留下一小滩冰凉水迹,沁入皮肤纹理,亦渗入四肢百骸,畅意十足。

“果然是美,落雪如落花,不同的是,落雪美在飘落的过程,而落花美在翩然落地,一个绝美,一个凄美,比之而不足啊。”我感叹,微微阖眼,任冰凉的雪片,落在脸上,发间,耳畔,凉意沁心。

“人美,甚比落雪落花,若是人欲雪中留,那是人间极致了。”

我闻音,侧过头,笑看来人。

“人美一年不如一年,雪美花美年年常新,怎可比?”

凤御煊闻言含笑,披着的深色毛皮披风站在离我几步之远的位置上,同我一起看着这场纷纷坠落,安静而美丽的雪景。

身后下人皆知趣退下,寂静万物之中,只留我们两人,别有情怀。

那一晚我留在了御清殿,那是我第一次住在那里。御清殿是凤御煊自己的宫殿,他从来不招任何后宫嫔妃留宿那里,只是他到嫔妃那里过夜。

我并非为着这一点半分的优待而自觉与众不同,一座宫殿,一张床,能有多大不同?终究是小事,不值一提。只是那晚,我与他紧密相偎之时,提及了另一件事情。

乔晓月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心头一患,凤云深嫁给哥哥,只等于嫁给华安庭,我并不认为是嫁入华家,那只有父亲才会一厢情愿的这么认为。

而之前凤御煊坦白交待我,成亲内五年,是不许哥哥纳妾室的,我的确有充分且必要的理由说服哥哥接受赐婚,甚至是佯装出满心欢喜也好,抑或真的发自肺腑觉得势在必行也罢。可我始终没有办法提及乔晓月与哥哥之后的事宜,一句话不说,便少了一个保证。于此,我亦不能保证完成对于凤御煊的那般嘱托。

于是我暗下了心思,伸手阻断,此情不断亦是乱,与其日后肝肠寸断,不如现今一次尝尽苦涩,也好留予他人得以升天。我自是知道,这枕边风吹得恰到好处,凤御煊心里何尝没有对于哥哥的不安心呢?

一句无关紧要的提议,竟是让两人的归途至此分道扬镳,我就似狠心剪断月老红线的罪魁祸首,唱了一次白脸。可是,不管是我,还是凤御煊,哪怕是日后的哥哥与乔晓月,抑或是凤云深,终有一日也能懂得,残忍有时候只是一种不被喜爱的保护,它让众人心如刀搅,血肉模糊,可也适时的割开一些不必要无需要的牵扯。海角天涯各一方,相忘,好过想念却不能相见。

凤御煊爽快答应,甚赞我心思巧妙,连笑意都明亮三分。我亦笑,那一刻,我心有惆怅,我从来就笑,倍受冷落时,欺辱不堪时,疼时,醒时,甚至连梦中都是如此。这般风姿尽然的姿态,似乎不再是一张面具,而是融入我的皮肤血肉,成为一种表情,一种态度,占满了我的人生。

我不否认,我利己,可我也不承认,我害人。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结局便是最好。

雪连下三日,凤御煊允我日日去御清殿为伴,我未应,而是留在兰宸殿安静生活。

池中无莲,只有斜风卷雪,缓缓而过,却冷意遍然。窗敞开,我面窗而立,精心画莲。宣纸上的青莲迎风,尽是夏日里最美的莲色,不染,不俗,那是世间最纯净的颜色,挺然而立,无所能敌。

“娘娘,东西都已经打好了,这不,刚刚玉匠自己送来的,娘娘要不要先看看?不如意的话再让

他拿去改?”我轻轻回转笔触,并未看他,轻声道:“放在我桌子上就好,我看过再招你们。”

“那奴才放过东西就出去了,娘娘有事便唤奴才,奴才就在门外守着。”说完刘东退了下去。


40.喘症
刘东刚出去,我方才搁下笔,走到桌前,手扶上缎面方盒。

轻轻扯开盒盖上的丝绸结扣,抬手一翻,里面衬底的黄色柔缎上赫然嵌着一柄扇,莹白通体,色泽光润,略为透明,一看便是极好的璟蓝玉质。我探手,拾起那柄扇。比起香檀木扇要重上一些,玉的微凉感随即传入我指尖,滑而润。

慢慢展开玉扇,扇骨扇面皆是玉雕,薄而精致。每片扇骨扇面都雕刻以不同的莲画,单片扇面宽度略宽于木扇扇面,足有两片木质的扇面之和。

一共十二片扇面,与扇柄扇骨皆出同一片玉体,只是扇柄的尾部玉片磨得极薄,这样才再展开玉扇之后不觉得扇体有厚重不调之感。

十二片扇面皆做镂空雕刻,刀功极好,十二朵不同姿态的莲,也是刻得栩栩如生,姿态迥然,生动灵韵。扇柄处也是做足了功夫,花鸟鱼虫,吉祥喜气的图式一个也没落下。

我正看着,邀月端着药碗进了房间,脸上还带着幽怨之色:“娘娘,您觉得好点了吗?你看吧,奴婢就说不能出去,要着凉的,您啊,就是不信。”

我不看她,放下扇子,去开旁边那只小巧的朱红绣盒。盒盖掀开,一抹粲然夺目的艳红玉色涌入我眼,我极其欣喜,拾起玉珏左右翻看。

“果是巧夺天工,真是不虚言。”

玉珏不比玉佩,圆形近似,可玉珏却是首尾不连,留有一道缺口。于是,我让那玉匠将血玉打造成一块玉珏,凌空雕莲,怒放生姿,手法之娴熟精湛,世间少见,连片片恣意盛放的莲瓣都雕的逼真生动,仿佛正是一朵红莲绽于我眼前,丝毫不逊色于真物。

而让这多盛莲所依的便是半月形的玉珏外廓,两头尖尖,中间渐宽,那朵艳色莲花就开在月弯之中,就似血月之上盛开血莲,妖娆魅惑,惊艳至极。

“邀月,去取些红丝线来。”过了一会,邀月莫名其妙的拿来了一股红丝线,我穿过玉珏的耳孔,将它与那玉扇的扇柄尾处挂扇坠的地方相连。缓缓举于眼前,欣喜有加:“邀月,看这礼物如何?”

邀月看了看,也是喜欢极了:“娘娘,这白玉扇简素清淡,古雅精致,您却配了这么一个妖媚眼色的玉珏做坠,着实扎眼,这么一看,目光还不都跑到那个扇坠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