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复看向楼湛。
他一双黢黑的眸子湛湛的,眉头皱了一下,片刻后,竟是文不对题地说;“帝姬有了喜欢的人么?”
德晔被问得一窒,这都不挨着啊,远处众人见他们在说话,也都极有眼力见识地不曾靠近,只要知道帝姬平安无事便好。
“阿湛,你怎么了?”他今日着实有些古怪。
楼湛摇了摇头,他不善言辞,垂眸思索了一会,从怀里将德晔的小钱袋子拿了出来,上面的鸳鸯很是惹眼恩爱,他很喜欢。
终于下定决心,修长的手指指了指那对鸳鸯,再点点自己,和德晔。
楼湛唇畔绽开一抹上扬的弧度,道:“湛想照顾帝姬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够。”
德晔只觉周遭瞬间就寂静无声了,楼湛颀长的身影立在眼前,银灰的风帽窃了天边的余光,泛出一层朦胧的光晕。
她低下头,还等什么呢,阿湛没有一处是不好的,她不是在等一个真心待自己之人么?如今这个人出现了,居然有所犹豫不成。
德晔扭绞着手指,“阿湛,你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些话来?你是不是——?”
天际的火烧云烧到了楼湛眼底,他闭了闭眼,启唇声音如梦呓一般,“我猜,帝姬今日是见到了靖王。”她喜欢的人是裴允吧,不是自己。可是他确信自己比裴允更在乎她,帝姬在自己身边,朝夕相处,他能感觉到,她不排斥自己。
如果当初他反应快一些,在裴允杀入都液城前救出帝姬,如今一直与她在一处的人便是自己。不会是旁人。
晚风吹歪了楼湛的风帽,德晔探手帮他整理,他胸臆深处的紧张不禁消散些许,唇一翘,嘴角便露出浅浅一只梨涡。
她是才发现他的梨涡,且只有一只,不觉也笑了,粉唇里微微露出一排贝齿,忖了忖,开口道:“什么也瞒不过你,今日,我确实见到靖王了,不过…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早已经对他没有信任了,也不敢去依赖。
是了,没有楼湛,何来今日的德晔?
不管是靖王,汝广王,月见,今后都同她没有关系了。
德晔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楼湛的小指,摇了摇,“我们谁都不准骗另一个,今后以诚相待,”她像大彻大悟解开心结之人,向他敞开了心扉,踮起脚附耳道:“我们回睦州吧,大可不再掺和外界的是是非非。”
楼湛沉默下来。
他突地将她揽紧,只要此番湘城之劫过去,就带帝姬回睦州。
“好,都依帝姬所言。”
德晔推搡他一下,“怎么又见外起来了,你都不唤我小名的吗?”
“… …”似在酝酿。
“云卷,阿卷,你试一试,又不会掉一块肉。”她嘀嘀咕咕起来,不安分地戳了戳他消失的梨涡。
楼湛抿了抿唇,声音几乎轻不可闻,“阿卷。”
“嗯。”
“阿卷——”
“嗯?”
“没什么,只是多唤一句。”
心悦她已许久,可追溯至她仍是个孩童,满御花园追着他跑伊始。不是讨厌她,而是年幼的他怕生,才会选择避让。
兜兜转转,如今彼此能走得这样近,是上天的恩惠。
… …
话分两头,靖王纵马出了湘城,大梁有一股驻军就驻扎在不远处,那将军听见说靖王到了,当真是始料未及,急忙亲自出帐相迎。
都是戎马生涯的人,没那么多礼节客套,一时进了大帐分宾主落座,靖王说明来意,末了嘴角掖着笑,徐徐道:“… …孤星莫邪剑自是铁证,楼湛刺杀汝广王,猖獗至极。”最后四个字,他咬字极深,极清晰。
走至沙盘前,将一杆小旗插至起伏的丘陵与湘城当中,抬眼道:“孤愿与将军献上一良策,届时是生擒楼湛,抑或将他就地处决,都看将军的。”
这大梁将军此次受梁帝意,本并不打算拼死相搏,何况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同楼湛抗衡的实力,目下听见靖王这番说辞,不禁蠢蠢欲动,却仍是犹豫,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须,笑道:“靖王殿下此为何意,若果然助得本将拿下湘城,莫非要许以什么好处?”
靖王看着沙盘,转至正面对着湘城,长指点了点城中,面上掠过一线阴影,不答他,反自顾自道:“倒也并非什么良策,将军看四周地势,莫非不曾想过… …引水,将这湘城淹去一半,岂不省事。”
大梁将军听见这话,胡子都竖了起来,不是他多慈悲,只是与这睦州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好下此毒手?福报都要损失殆尽吧!
“不可不可,实在不可,这,这岂不是要害得城中无辜百姓送了性命——”靖王也忒冷血无情,曾有传言他坑杀万人,以前不敢信,现在想来,顿觉悚然,竟不似谣言了。
裴若倾提了提唇角,冰凉凉的视线攫住了对面直念佛的梁将,须臾笑了,“将军当真了?”重新落座,莞尔道:“并非当真水淹湘城,你尽可使人将此‘决策’不意间外泄出去,以此相胁迫,到那时,楼湛没有不就范的道理。”
大梁将军吁出一口气,这还是个好法子,不过… …
靖王这般殷勤,恐怕不是因殷梁两国即将联盟罢?便笑呵呵起来,呷了口茶,放下茶盅道:“明人不说暗话,靖王殿下贵人踏贱地,还有何指教?”
过了几日,德晔正在楼湛的书房里看着那巨大的沙盘,楼湛没有不让女子参与的思想,十分尊重帝姬,她想看,便任由她,若有不懂的,亦是知无不言。
德晔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小块儿送到书案前的楼湛唇边,他的书案上,却放着一封书信。
尚未启封。
近几日城中流言四起,言之梁军将要引城外活水利用地势水淹湘城,一时人心惶惶。
楼湛把苹果含进嘴里,忘了咽下,直觉那封信里并不是他想看到的内容,正在踌躇,一只染了凤仙花汁的手却手快拿起了那封信。
“怎么信封上连名姓也不见?”德晔啧了声,把信封在他眼前摇晃,“阿湛,你看着它好一时了,怎么近来总是闷闷的,我们什么时候去睦州?”
楼湛眉心跳了跳,他刻意隐瞒下城中城外诸事,只想帝姬自此无忧无虑,然而事情的发展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以他对城外驻军的了解,那大梁的老将军绝非有此心计之人,如今行事,却仿佛受人指点,戳着他的脊梁骨逼迫他行动。
德晔研了研磨,手上一时无事,思想起自己并不曾去赴靖王之约,不晓得他是否仍在城中,却是不该留在这个于他而言的危险之地。
耳边响起纸张抖开的声音,德晔看过去,原来楼湛在她出神时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纸。
短短两行字极为喧嚣,跳入眼帘。
“欲救全城百姓,便拿德晔帝姬相换。
未知可否?”

59.占有

“欲救全城百姓,便拿德晔帝姬相换。
未知可否?”
信纸被迅速折起, 楼湛把信放回信封里, 指腹在信封平整的封上来回摩挲,素来平淡若秋水长云的面上现出些许阴沉之气。
捏皱了指尖信。
纸张发出咔嗒咔嗒细细的呻吟。
德晔察言观色, 没来得及看清信纸上内容, 却明显觉出这封信不大寻常, 且那一闪而过的字迹仿佛有几分熟悉。
“阿湛,你怎么了?”她面露不安, “是不是信上说了什么,难道是, 是睦州出了事?”
“不是。”楼湛道,抬眸看向帝姬。
她蹙着眉头,担忧地微微歪着头, 窗外温暖的阳光照在白洁的皮肤上,透出一层柔和的韵致, 臂间松松挽着淡色的轻纱画帛——
他只要望一望她, 心情便治愈了。
“没有什么事,帝姬不要胡思乱想。”楼湛把信封用镇纸一遍遍压平, 压住了, 吁了口气,方转脸看向她,微微笑道:“帝姬不是要练射箭么,正巧,我这里有一张小巧的弓,灵便的很,正适宜帝姬这般的女子使用,拿起来不重不轻,想来定能发挥出持弓者最大的能力。”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鼓励,转身进了隔断后去取小弓。
这边德晔却六神无主起来,楼湛的异常瞒不住她,他对那封信,分明就在意的很。他的异常也是从那封信开始,可是竟然在看完后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寻常,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到底是什么… …
德晔不知不觉伸出手去够那封信,信被楼湛刻意搁在黄花梨书案的最里面,玉石狮子镇纸压得稳稳当当,碰了一下竟然没有挪动!她实在来不及再推第二下,楼湛的脚步声已然响了起来。
连忙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德晔迎过去接过他递来的小弓,弓身上镌刻着花鸟纹,两端发尖,颜色朴素里透着几分典雅,一看就是特为新制出来的弓,专门为力气不如男子的女子而打造。
她只是提过一嘴,他竟然就记在心里了,巴巴地送给她,还一副好像这张弓是他偶然得到的一般… …
“喜欢么?”楼湛看帝姬反复把弓研究着,长卷的眼睫一颤一颤,仿似十分欢喜。
他也隐隐觉出快乐,馨然弯起了嘴角。
德晔自然是喜欢,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小弓,再看看楼湛,来来回回的,突然就湿润了眼眶。
她感慨万千,多少年了,怎么没有早些遇见阿湛呢?世上如侬有几人,他这样好,还总是对她十分恭敬,其实是她配不上这么好的他啊。
“阿湛… …”他对她太好太好了,她几乎觉得无以为报。泪光闪闪把他望住,吸了吸鼻子,“要是我习惯了你的好,会不会不大好?”也许他不会长久地陪伴着她,到时候拥有过再失去,没有比这个更叫人难过了。
楼湛唇畔的弧度僵硬下来,会错了意。
他余光里看见那封信,略略侧过了身去,嗓音低沉地道:“帝姬要离开楼湛了么。”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从何说起呢?
德晔绕身到他眼前,抿了抿唇,抱住他一只手臂轻轻摇撼,“阿湛怎么会这样想?因为你收留我,我才能有一个栖身之所,才觉得自己有未来… …”
他都不晓得吧,她其实无处可去啊,而今只有他了,她能往哪里去呢?
楼湛神色软和下来,眷眷抚了抚帝姬的长发,微一停顿,柔声将话递在她耳畔,“帝姬哪都不要去,留在我的身边。”
德晔耳廓热热的,点点头,忽地听见他道:“阿卷,我能抱抱你吗?”
他唤她的小名,在她耳边低声细语,德晔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未及她有所反应,便觉得身上微微一紧,被圈住搂在怀中。
她的脸贴在他心口,听见一声一声沉稳的心跳声,呼吸间全是属于楼湛的气息。
德晔心跳加快起来,想了想,不觉也揽住了他的腰,手指在他的腰背上覆着,只是这般便觉十分甜蜜。
过了一会,她抬起脸看他,趁着气氛好,不死心想问一问那封信的内容,谁知楼湛忽而抬起她的脸,视线顿在她唇瓣上,“可以吗。”
德晔压根儿没弄明白什么可以吗,她也想问自己可以看信吗,张了张口,“阿湛——”
两个字才出口,嘴唇便被封住了,楼湛的唇温温凉凉,和他给她的感觉一样,他亲了亲她的眉心,鼻尖,又重新吻上她的唇,舌尖沿着姣好的唇形描摹… …
所过之处,撩起躁动的火星… …
德晔身子越来越软,模糊之间,脑海里恍惚想起昔日在靖王府,被裴若倾突然亲吮住的一幕,她一惊,刷地睁开眼睛,眼睫刮在他面颊上,楼湛微微喘息着,停下道:“帝姬想到了什么?”
窗外响起鸟雀在枝头悦耳的啼叫,远处冒起炊烟袅袅,德晔眉心一皱,“… …没有想到什么。”
楼湛太敏锐了,叫她不安,她更不安的是自己竟然还会想到裴若倾,想到裴允。
她就应该把裴允忘在犄角旮旯里,他们不会再有牵扯了,运气好的话,此生不复相见。
况且,再过不多日,兴许还能听见从大殷传来靖王大婚的消息。遥祝他新婚快乐,得到自己想要的,步步顺遂。
楼湛垂下眼帘,并不曾追问。
德晔心里却有个坎,她的手从阿湛劲瘦的腰上挪开,蓦然间勾住了他的脖子,比他矮太多,便踮起了脚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阿湛,我们回睦州便成亲好不好?”
她在他唇角啄了啄,太吃力了,才要放开他重新站好,腰肢却被用力握住向上带起,紧紧贴住了他的身体——
“只要阿卷不反悔,便好。”楼湛轻声在德晔耳畔道,黑眸中闪过一线涩然,须臾被温和掩盖。
爱是,可遇不可求。
即便她的心未曾完全属于他,他也愿意相信,她在向他靠近。
楼湛埋首在帝姬脖颈间绵长地呼吸,她于他琼浆玉露一般,沾上一滴便醉得深了。
极力克制住**,将她抱在怀里,“帝姬可知,我是真心待你。”
德晔身体一震,心头生出涓涓的暖流,她环住他,在他胸前蹭了蹭,脸上止也止不住的幸福,点了点头。
楼湛轻抚帝姬柔滑的长发,他在她入睡时曾悄悄潜进她房中,看见过靖王写与她三日后相约的短句,那纸条上字迹,分明同案上信封里一般无二。
裴允… …
为了达到目的,他竟然为梁人出谋划策,处心积虑——水淹湘城,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阿卷是自己的,他绝不会把帝姬让给他。
到了下午,城内流言纷纷,只要交出德晔帝姬,湘城便可安然无恙的传言愈演愈烈。
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湘城不得不出动守军镇压,从早晨到夜晚,一波又一波,难说暗中没有势力刻意引导。
在自己的生死面前,人们往往容易失去理智。
穆镜忙得脚不沾地,一进书房便瞧见公子坐在书案前,闭眼不知思考着什么,眉头微微拢起。
左不过是目下湘城内的传言,散播传言者是把德晔帝姬架到了明面上,百姓也是蠢钝,怎么相信别人只要一个人,就愿意放过你全城诸人。
形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死也不肯松手了。
“公子放心,只要有我穆镜在一日,帝姬便不能被带走的!”穆镜气势汹汹,年轻人就算忙活了一整天也是精神头十足,但他想到了城中守军们私下的议论,脸色到底耷了耷,“就是有些声音,不大好听。”
楼湛抬起眼来,目光清明。
穆镜叹了口气,道:“有人说公子不顾大局,那意思,仿佛不论传言是真是假,公子都应该把帝姬献出去… …也不想想,要是事情摊在了他们身上,他们肯把自己在意之人往火海里推么,还是人么,再者说了,谁知道梁军是不是果真要引水淹湘城,没准是骗人的计策,逼迫公子你就范!”
现在敌人确实在利用舆论的力量。
“可查到裴允的踪迹么?”楼湛站起身,负手在地心绕了绕,“我与梁军首领过去也算认识,他已应下,明日午时城外黑竹林一见。”
穆镜想了想,有些无奈,“谈得拢吗?庞赋这老匹夫,连引水水淹的毒计都想的出来,一肚子坏水儿,公子去见他,可千千万万打叠起精神应对!”
“你真以为是他想出这些?”楼湛一笑,看孩子一般看着穆镜。
后者挠了挠后颈,“那还能有谁,莫非军中有高人军师坐镇?”说起来他就头疼,想到梁军此番号称攻打湘城的借口,竟然是他们公子刺杀了汝广王——
“汝广王死有余辜!”穆镜磨着后槽牙啐了一口,“死了还不消停,还给咱们找事儿,他敢活过来,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楼湛踱步至窗扇前,那日冲动下一剑砍下汝广王首级,他从未后悔。纵然是现下,梁军受挑唆以此为由寻衅生事,亦不在他眼中。
君子审时度势,观梁殷情势,两国必不能长久和睦。
这件事闹得太大,轰轰烈烈,尽管宅中仆从守口如瓶,德晔还是从细枝末节里体味出来。她老老实实呆着,又不曾做什么,众人的目光却很是奇怪。
画红更是守不住秘密,帝姬要出门去,她不让,为了拦住,也只好把现在城中疯传的流言告诉帝姬,指望她听见知道怕了,歇下心思来。
德晔一听,顿觉莫名,自己和那梁军恐怕认也不认识,为什么要见自己呢?
难道… …她心中一陷,只有汝广王一事… …甚至梁军放话要攻打湘城,如此想来,竟然都是因为自己。
德晔终于知道为什么阿湛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他却不把这些事告诉她,难道怕她不能承担么?便去找他商量,如果梁军果然要淹了湘城,自己是不能够做缩头乌龟的——
没想到走到书房门口,却恰巧听见了楼湛和穆镜的对话,敲门的手就停在半空中。
穆镜骂庞赋是老匹夫,她觉得甚有道理,将无辜百姓当做儿戏,兴许还要拿她去见梁帝,她不能坐以待毙。
德晔锁起眉来,她不想给阿湛带来一丁点灾祸和麻烦,他们都要回睦州成亲了,这种时候… …
一时,听见里面说约好了翌日午时黑竹林见。
德晔眼中神色转换,低头忖了忖,抱定了主意。

60.芦苇

夜深了,玄月挂在树梢,孤寒的冷辉洒在窗台上。
画红抱着一床被子走入稍间,又走到帝姬的卧房, 心里装着事, 脚步便放慢了, 显得迟登登的。
放下茶盅, 忽然望见此时本该熟睡的帝姬竟然正趴在床上, 手肘边露出些微的地图纹样纸张, 两手反复比划丈量着,极为专心致志,烛火照出她的影子映在墙面, 扑扑晃动。
画红不安起来, 按了按右眼皮,上前坐在床畔问道:“帝姬在看什么?”
床上的人像吓了一跳, 但是已经来不及遮掩, 就大大方方坐起身子, 指了指城外一片画着树木绿荫的所在,“你看这里, 我明日午时要到这里。”
她看了画红一眼, 继续面不改色道:“你为我准备好寻常女子的粗布钗裙,明日我要换上… …出门前,我还需要装扮成你,所以要辛苦画红了,明日穿上我的衣裳在房中绣花,写字,随你做什么都成。”
真真是一事未完又生一事,画红自觉操碎了心,却是按下此事,暂且默认下来,思忖着另起话题道:“有一事,奴婢从穆镜那里听说了,不晓得是真是假——”
德晔伸了个懒腰,捶了捶自己肩膀将地图折起来往枕头下塞,“但说便是,何时婆婆妈妈起来。”
烛火摇曳着,在画红脸上凿出阴影,她皱起了眉,“怎么我听见穆镜的意思,他竟是使人回睦州准备帝姬与楼公子的…的亲事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奴婢为什么听都不曾听起过?”
她乍听见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帝姬才与楼湛公子认识多久,如何就仓促把亲事都定了下来,哪怕而今上无父母来张罗亲事,却也不可贸然决定,真叫人纳罕!
德晔啊了声,盘着两腿坐在锦被上,手指扣着自己指甲,声气变得微弱起来,“是有这么一桩事… …”她看着帐顶,“是今日才定下的,我忘记知会你一句了——”
画红立即面露严肃,“奴婢僭越了,却还是要说,帝姬这样匆匆定下自己的终生大事,是否太过,仓促?”楼公子固然挑不出什么不好,可她觉得帝姬分明是喜欢着… …旁的人。
“他待我好,所谓良人,大抵便是如此了。”
德晔振振有词,掰着手指数起其中的好处,“首先阿湛不会欺负我,今后东三军顺理成章便是我的,你想想我们吃过的苦,难道不是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才被人欺?何况睦州多好呀,我们到一个崭新的地方去生活,重新开始,我全都计划好了,还有画红你的亲事,我也会帮你择一个可靠的人选。”
她的眸子亮得惊人,两手合起握住了她的手,“我们再也不会被人踩在脚底下了。”
画红的脸色仍是变化不定,帝姬描绘的未来固然吸引人,她却不曾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么?
“奴婢只是觉得… …”画红难以直白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帝姬似乎只是看重了嫁给楼湛公子的一份安逸,这样是爱吗?
“对楼公子公平么?”她到底说了出口,“帝姬心里装着旁人,楼公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您这样,有些不妥。”
她说她喜欢别人,就差直接念出那人名姓了,德晔身上发凉,骤的如同猫被踩了尾巴,“感情可以培养,昔年我母亲嫁给父皇前,他们连见也未曾见过一面,后来却恩爱非常。阿湛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况且我喜欢他的容貌,脾气——”
她眉头越蹙越紧,蓦地一头钻进了被窝里,斩钉截铁道:“我从没有别的喜欢的人,没在心里装着谁,你不要胡说。”
是与不是,她心知肚明,也或许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画红一直知道帝姬打小儿性子就左犟,特别是宁帝夺取皇位后,她们在深宫艰难度日,她表面上嘻嘻哈哈,实则到了夜里便悄悄躲在被窝里哭鼻子,想爹爹想娘亲,看不到摸不着,连祭奠也不成,时候久了,终于学会了勉强自己。
是,如果掌握了东三军,无异于自己占有了一份力量,楼湛公子亦是人中龙凤,帝姬与楼公子站在一处,实乃一对璧人,然而她对别人的喜欢里夹杂了太多不能放到明面上说的算计。
“… …帝姬睡吧,奴婢痴长你几岁,看得更清些,别嫌我罗唣,”画红低低地叹息,“利用就是利用,哪怕日久生情,你先带着了不纯的动机,就是对楼公子的欺骗。”
德晔翻了个身背对她,声音嗡嗡自被子里传将而出,“我何时欺骗他,又怎么目的不纯,哪里又利用了?”
她只觉得呼吸困难,画红每多说一个字都叫她心头窒息,她就是喜欢楼湛好,就是觉得楼湛周到,不觉偏激起来,只要楼湛比靖王好就行,楼湛没有红颜知己,眼中只有自己,这就够了。她要安身立命,没有太多选择。
画红复叹气,但是没有话再来劝说她,“帝姬自己决定了真正想清楚了便好,奴婢不是不同意,毕竟… …楼公子确实万里挑一,一表人才。”
哪怕是帝姬欢喜容貌俊美的男子,楼湛都不输靖王几分,其实若不是先遇见靖王在先,以楼公子对帝姬的宠爱体贴,他们之间根本插不进任何人。
月色迷离,同一时间,湘城外黑竹林里人头攒动。
一条条矫健如鬼魅的黑影在林间穿梭不息,须臾不见踪迹,仿佛与林间雾气融为一体。
一道身影踩着湖边细碎的月光停在暗影之中,“殿下,都安排妥了。”只要楼湛明日敢现身,便叫他有来无回。
湖边人将垂钓的鱼竿收起,对着月光望了望,“章路,我是不是做错了。”
章路闻言微抬起了脸,靖王已站起身,他的身影映在波光潺潺的湖面上,连声音都携了恍惚的痕迹,“她为何对孤不复往昔?”
那日,反复提起月见。
月见是月见,她是她,与她什么相干呢。
章路立即会意,却不曾想到殿下安静坐在此处,原来不是单纯钓鱼,却在想着心事,真真儿女情长叫人牵肠。
可是他没有谈过恋爱,也不曾爱过什么人,只除了对月见帝姬心存好感,旁的就都不懂了。
殿下应只是自言自语,章路张了张嘴吧,一句话也没吐出来。
果然,很快靖王便换了一副神态,望向黑魆魆的竹林,风吹影摇,鬼魅森森。
“可怜至极… …”狭长的眼眸微微眯着,斜斜吊起了一边唇角,“葬身于这荒僻黑竹林内,身后连收尸的人也未必有。”
章路跟着笑了起来,月亮隐在云层后,他想起一事,一直压着未曾禀报,如今既然林中已布置妥当,便呵腰说道:“殿下,兰凉有陛下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昨儿就到了,您是现下看,抑或等明早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