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遂叹气,“寡人只有汝南这一个亲妹妹,借着和亲的由头,原以为为她择了一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好夫君,却不想这靖王… …今后汝南怕是要吃苦头。”
这话听着不对,仿佛有退婚的意思?大臣小心肝一抖,不敢火上浇油了,忙道:“陛下,横竖此番也非全无收获,这…汝广王一除,心腹大患便去了泰半,何况这靖王归根究底,尚且要受他兄长掣肘,咱们可去信与殷帝,简要说明此事,想来殷帝那里自有处置,陛下这口恶气也能消了… …”
“再有,靖王使臣带来孤星莫邪剑,臣以为,此事不简单。”
梁帝把话听进去了,“哦?爱卿是何意?”
“孤星莫邪乃大宁楼氏所有,此等宝物,纵然是靖王也不能轻易得之,他裴允既然用此物指证楼湛刺杀了汝广王殿下,不论真假,方才在大殿之上已是落了所有人的耳朵,若传将开来,世人岂不道陛下连为汝广王报仇都不敢么——”
裴允打得好算盘,他自己同大宁东三军约莫结了仇怨,却把烫手山芋给了他大梁。
梁帝如今骑虎难下,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
不出兵吧,遭人暗地里耻笑。
出兵吧,却叫裴允称心如意了。
“可恶至极!”时人注重脸面,梁帝越想越是气愤,气到想遣人将妹妹追回来,嫁的这是个什么人!
“陛下息怒啊——”
龙颜震怒,大臣们都跪拜下去,痛心疾首,其中有人建议,“不若就打他个睦州所辖城镇一回?”
众人想了想,皆颔首,陛下既然窝着火气,无非是面子工程问题,睦州所辖湘城,距离大将军驻军十分之近。倘若拿下这湘城也好,陛下心里爽快。若是拿不下,于大军也只不过不痛不痒,做给世人看看大梁的态度,小打小闹,也不至于同东三军结仇。
再者,一个小小湘城,拿下其实并不是问题,也好让大殷看看他大梁的能耐,却不要以为梁人是软柿子任由他们揉捏,如今是一门心思只想归顺依附于他大殷,大梁便成软脚虾毫无威胁了,落毛的凤凰尚且是凤凰,怎么也不能被瞧扁了去。
计定。
天微黑,传召的快马便自迦野城飞奔而出。
一路去往湘城方向,一路,却是往大殷都城兰凉而去。
… …
很快,靖王在返程归途接连收到殷帝三四道加急催促回京的诏令,无非是汝南帝姬已到,无非梁帝在与殷帝的书信中哭哭唧唧告状了一番,好不可怜。
靖王骑在马上,面上始终无甚波澜,也未加快行程。
章路就觉得,殿下这是破罐破摔了,如一潭死水,湖心都是冻住的,任尔打雷闪电也不影响他分毫。
过去章路还“皇帝不急太监急”,次数多了,居然一同淡定了下来,只有月见听闻了汝南帝姬车架已抵达兰凉,脸色微沉。
看来,她的对手并不是德晔帝姬。
却说殷帝在靖王的一再抗旨擅自行事下,终于绷不住跳脚了。
荒唐,荒唐至极!他定要收拾他的,待天下初定,第一个就拿他开刀,这个弟弟是脑子进了水,他三令五申告知他如今正与大梁结交之际,不指望他去献好,却没成想他带兵占下汝广王一座城来——!
汝王城却并非劳什子必争之地,裴若倾是私心,他不想成亲,便要搅得大家都不得安生。
“你到底要如何?”殷帝在书案后重重坐下,殿中宫人觑了眼下首才入宫的靖王,极有眼色地却步退了出去。
靖王揖手,“臣弟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神色却是漫不经心。
兄弟间早已经势同水火,不过是维持着体面。
裴灵儒端起茶盏,拿茶盖拂了拂茶末子,吹了吹,抬眸,压着火气和熙笑道:“阿允,目下大梁的汝南帝姬正住在行馆之中,为兄想着,你不愿意也是有的,毕竟尚未见过,心中无数。”他真是两张面孔,自己都快信了自己是个好兄长,步下阶去笑望着靖王,“我听闻你此番带回了一个女子,叫做月见?”
靖王眉色一动。
“嗳,你喜欢的话,为兄便做主,立这月见为侧妃,与汝南帝姬同日进府。”他自觉十分仗义和忍耐他了,“阿允尽可享齐人之福,你却不知那位汝南帝姬姿容盛丽,连寡人看了也是颇为心动。老大不小了,难道一直单着么?母后为你的亲事操碎了心,阿允却不要叫母后伤心了。”
抬出母亲来压人,只是可惜,他面前的弟弟已非昔日乖觉听话的小少年。
靖王掀起眼皮,“无论皇兄怎样说,臣弟都不会改变决定。”
“哦?”殷帝磨了磨后槽牙,眼神转冷,“阿允却意欲何为?”
他再次揖手,同殷帝拉开距离,眸光淡淡的,内里敛着一线锋芒,“臣弟还是那句话,汝南帝姬,谁爱娶便娶去,皇兄若喜欢便是更好。至于月见,就不牢皇兄费心了。”
裴灵儒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却陡然踅转过身一把揪住了靖王的衣领,冷冷道:“为一个女子,你还要怎样疯魔?”
倘或在过去,他即便同自己较劲,也不至于在婚事上不应允,娶个什么花瓶摆在家里,这不是裴若倾在意之事。
“你别当寡人身坐龙庭,便聋了瞎了,不知你在外所作所为。”曹佳墨早便报备下靖王的行径,实则靖王也未作隐瞒。
殷帝面露不解,“那个澹台云卷现下早跟着楼湛跑了,你若是不知情,我便告诉你。”
他松开他,负手道:“他们即日便至湘城。湘城,大梁的军队已然蓄势待发,到时候德晔帝姬化作一捧骨灰,你倒是称心如意了?不然你折腾着要害楼湛,难道护着德晔帝姬的人死了,她能有好?阿允既然不在意她死活,为何还要抗拒汝南帝姬?”
靖王终于抬眸看了看殷帝,却只是片刻。
他眼睫微低,锁眉道:“能护她周全的人,只有我。”
“别怪我没提醒你,”殷帝沉下脸,附耳道:“对一个曾经厌恶,乃至想致其于死地的人生出占有欲,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而大宁是在你手里覆灭,阿允何来的自信,手上沾满了宁人的鲜血,却以为她会舍旁人而对你有半分真心。”
“皇兄字字珠玑,想是经验之谈。”靖王道。
这一句,怼得殷帝脸色立马铁青。
是了,他为升平几乎放弃了后宫三千佳丽,正眼不瞧,升平却仍时时孤坐在窗台前垂泪。他心疼她,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看,她却不肯领受他的情。
裴灵儒不欲停留在这个话题,拂袖道:“你回去想清楚,娶个王妃供在府中,并不妨碍什么。”话毕,大步而出。
谈话过后没几日,因汝南帝姬在京中多时,还未同靖王见过。虽然成亲在即,但他们情况特殊,权当安一安帝姬的心,殷帝便安排二人碰面,也有让靖王见一见汝南帝姬的美貌,知道他不是坑害于他的意思,好叫他心甘情愿屈服。
哪里想到,传话的人到了靖王府,府中一片愁云惨雾——
章路枯着脸,“我家殿下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我们这几天里里外外在城中寻找,可殿下竟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
凭空蒸发,重重眼线重重监视之下,不翼而飞。
湘城。
草长莺飞的时节,天空一澄如洗,白云点缀其中如诗如画。
早春的杏花随风飘落,将郊外妆点成了粉红世界,香风迎面拂过,着实醉人。
画红笑着给帝姬加油,她们的风筝在一众人之中是飞得最高最远的,帝姬体力好,近来精神气色也足,一口气跑到对面的小坡上,把别家姑娘都甩在了身后。
“加油加油!”画红高兴地跳了起来。
德晔洋洋得意,愈加卖力了,她一直就觉得没什么自己做不成的,乐颠颠背过身朝画红使劲挥手,隔得稍远,只是依稀辨认出那个跃动的影子。
突然间,像是倒退着不留意撞到了什么人,德晔身子一歪,险些摔倒从小坡上滚下去,那人却扶住她的腰,将她身形稳住。
“呼,虚惊一场… …”
德晔赔了不是,转身向被自己撞到的人看去,略一怔,只是心下奇怪,这个人居然覆着一张银制的面具… …
面具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看着自己,叫她没来由心慌。
“谢谢。”她小声道,他却不曾放开握在她腰间的手

54.坦诚见

面具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看着自己,叫她没来由心慌。
“谢谢。”她小声道,他却不曾放开握在她腰间的手
远处画红注意到她这里的情况, 不由踮起了脚尖,本就是趁着天气晴好出来散散心的, 郊外人多,都是出来玩儿的,可千万别招惹上什么事端。
德晔正要将面具男子推开, 这人却主动放开了她, 她抿了抿唇,观其气质, 衣品, 皆是上乘,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姑娘不要介意, 在下适才扭伤了脚, 正要下去。”
面具男的声音闷闷从银色面具后传出来,德晔耳朵里听着, 心间划过一丝熟悉的感觉,可是太快了, 她没有抓住。
不由再定定地看他, 布衣浅色长衫,头戴墨色方巾,鬓角边微微露出的皮肤十分白皙,虽然看不见面容,却给人温润有礼的印象。
是个出来赏景念诗的读书人吧。
“小哥脚上受伤了,这里下坡却有些陡峭,你能行吗?”德晔说着,转头看到女孩子们都追着风筝跑得老远了,画红也快到了。
她把风筝在天上拽了拽,画红一到眼前,便放进她手里,“快快,跟着她们去,飞得最高最久的我听说有奖励——”
画红拿眼打量帝姬身旁古怪戴着面具的书生,却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书生,“帝…小姐,你这是?”
“我好像将人家撞崴了脚,就算不是我撞的,没有这书生扶着我早就滚下去了,就帮他一帮吧。”她心情好,自到了湘城后,镇日心情都是好的。
楼湛说了,往后她便有崭新的人生。她想着很是,且此处是湘城,湘城人都很和善,大家互帮互助一点,也是积德行善了。
画红犹自迟疑,“那小姐扶他下坡后便在原地给我回来,不要像昨日一般跑去看人家市集上面斗鸡杂耍了… …”
德晔说知道,不好干晾着人家书生,便回头粲然一笑,复对画红道:“阿湛都没有你啰嗦,你往后嫁了人,可还是这般罗唣你的夫君?”
画红瞬间涨红了脸,帝姬在外也没个正行,横竖湘城里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她跺跺脚,抬头望着风筝扯扯线,慢慢往前去了。
德晔在眉骨上搭了个凉棚,望见天空里颜色不一形状各异的风筝,唯独自己那只是阿湛亲手做的,阿湛真厉害,什么都难不倒她。她其实也会扎最简单的风筝,可还是不得不承认,没有楼湛扎得精致。
一张鲤鱼风筝,上色鲜明,尾巴在风里招摇款摆,分外惹眼。
春天到了,就是要出来踏青放风才最快意。
德晔伸出手臂,侧着头对书生道:“小哥扶着我吧,别看我这样,力气是很大的。”只是你一个大男人,出来玩还能崴了脚,倒有几分娇气… …这话她只在心中说,没有露到脸上。
面具男有礼貌地作下一揖,骤然有风,两袖蓦地临风扬起,“小生先谢过姑娘。”
德晔在这一刹那却将他身影同某个身影重叠,整个人都顿了一下。
这广袖扬起的模样,这样颀长的身量,除了温和有礼的气质,还有那张面具,简直就是… …
“姑娘?”面具男把手压在她臂上,却见她直愣愣看着自己。
面具下的眸子微微眯起。
德晔缓了缓神,笑了下说无事,便反手支住了面具书生的手臂,“小哥可是湘城人士?”
书生没有立时回答,过了会才道:“非也。在下住在城里的张家客栈,只是见天气晴好,便起兴出来踏青赏玩,不想走至湖边未曾留意,险些滑倒跌进去,这才伤了脚踝… …”
隔着面具德晔都能想象他的窘迫,一个男人弄得这么娇滴滴,很可怜了。
她却没想,一个脚踝受伤的人,为什么偏偏好整以暇在小坡上立着,仿似专程等着什么似的。
他是如何上去的?
德晔摸摸鼻子,照顾到书生的自尊,好心肠地找理由安慰他,道:“是了,前几日下了雨,许是地上滑呢,我还看见有人在河边钓鱼,说不定是打翻了鱼篓子,所以那边的地又滑又腥气嘛!不是你的错,小哥就不要想太多了,你是读书人,自然娇贵些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了不得的,等哪一日高中了便是大老爷啦,往后不可限量。”
他只是崴了脚,她却吹得仿佛他仿佛就要走上人生巅峰一般,书生面具下的眼角抽了抽,却语带笑意,“借小姐吉言。”
他的声音当真十分动听,只是大抵因从面具后传出,却有几分变调低矮。
快走到平地上,德晔忽然发觉这书生不知什么时候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大半都压在了自己这里,他这么高这么大的人,她生受不住,走得越发吃力,却不好意思说出来。
逐渐的,书生的手借力一般搭在了她肩头,德晔蹙眉看了看眼角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亦是修剪得齐整。
那冰凉的指尖偶然划过她脸颊,激起一股极为熟悉的感觉——
她登时站住了脚,让开书生下意识往草坪上退了两步。
“?”书生似不解,被她一推差点摔倒,好在扶住了边上的柳树,绿柳条里的身影透出几分落寞。
“等一等,我始终觉得公子你很,不不,你有些熟悉… …”柳叶轻摇,周遭一团春日的祥和安宁,德晔忽然觉得只有自己一惊一乍的,很是对不住书生,可心里的疑惑不除,她如芒刺在背。
“冒昧问一句,不知公子为何以面具覆面?”
问出这句,那书生仿若身形一震,德晔也跟着一颤,自己是不是,问到了不该问的?
她所料不差,书生转过身去,袖手冷声道:“姑娘既然不愿意搀扶在下,只说便是,为何存意过问私事,揭人伤疤。”
说着便艰难地兀自向前了… …
德晔如遭雷击,她的初心是做好事啊!她被吃得死死的,急忙追了上去,陪着小心去搀扶书生,却被他拂开,“不必姑娘假慈心。”
“是我不好,是我的不是,小哥你不要生我的气… …”德晔耷拉着肩膀,又好说歹说,好歹才劝说回来。
书生见她态度良好,总算恩典她来搀扶自己,低沉的声线自银制面具后流出,“下回不可再犯。”
“是是是。”德晔点头再点头,然后一愣。
下回?
可她也不想去挑剔书生的语病,这是个娇滴滴并且十分玻璃心的男人,她想他脸上约莫有伤疤或胎记罢,面具是用来遮丑的。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身条,声音又磁性,气质亦是难得的出挑,若是脸蛋也正常,简直不是人了。
又一想,世上完美有几人,老天爷本着公平的原则,给他一把好嗓子,一个好身段,一段好气韵,便不赐予同档次的容貌了。这就是平衡啊。
不知不觉间,竟一路将书生送到了那张家客栈门前,站在长街上,人来人往,德晔突然有点懵。
书生兀地开口道:“还要再劳烦姑娘,在下的客房在二楼,自己上去,却有不便。”
德晔已经没脾气了,如果不是书生实在一本正经得厉害,又十分叫她不排斥,她早怀疑他就是个碰瓷的了。
“无妨无妨,都到了这里了,我送小哥上去也是顺理成章的。”
不晓得为什么,大中午的,客栈里此际居然没什么人,一楼大堂里只有伙计坐在柜台,拍来拍去像在打苍蝇玩,角落里零星坐了几桌,俱是安安静静。
德晔悄声说:“这个点上,这家客栈倒是好生安静,你不觉得,这里很奇怪?”
“有么。”
面具里的黑洞望住他,纯善地笑了笑。
德晔看起来很紧张,劝他道:“我的直觉不会有错,这说不定是一家黑店啊,我常看传奇,里面就有讲说,书生赶考借宿旅店,结果这旅店却是吃人肉的黑店… …”
面具下的双眸微微闪了闪。
德晔怕是自己渲染气氛吓坏了这娇弱的书生,就换了副声气,“当然了,传奇里最后必定有侠客义士神出鬼没地拔刀相助,可是放在现实里,却悬乎了… …公子你还是换家店投宿为好,听我的不会错,我在这里有几日了,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
“姑娘不是本地人。”书生曼声开口,这话略有些突兀,问她道:“你常看话本,可有看到,若遇见面戴面具之人会是何种情形?”
德晔想了想,“这个不好说,五花八门都是有的。”
她扶着他踩上木质楼梯,鼻端隐约闻见一股清俊的气息,该是闻见过的… …思维却陷落在书生的话里。
笑了笑,眉眼弯弯与他道:“这个可就多了,戴面具不外乎有原因,一则有难言之隐,或是面有瑕疵,或是躲避仇家,或是有这样的爱好,二则么,恐怕是要捉弄认识的人,即是说,他们原先是相熟的,可是戴面具的人因覆了面,另一方就不能很快认出、认出他来… …”
德晔嘴里说着,看着身畔与自己靠得极近的覆面书生,陡然间福至心灵。
她肩膀一颤,后知后觉想起了甫一碰到这人起鼻端便萦绕的这股清俊气息,是属于谁。
“你,你——你总不会是——”颤抖着手指,脚也往台阶下撤。
方有动作,却被书生一把捏住了纤细的手腕。
他轻轻将她一拉,带入怀中耳语,“德晔同旁人在一处太久,却将我抛到了九霄云外。”语意滞了滞,幽幽的眸子如潭照着她。
他取下面具,扣在她脑袋上,霎时却勾唇一笑,长眸微睐。

55.委屈

他取下面具,扣在她脑袋上, 霎时却勾唇一笑, 长眸微睐。
德晔顶着面具, 怔怔望着眼前这张脸容出神,看着看着,脑袋里嗡嗡作响, 却意识到此时他的出现, 带给她的并非喜悦。
若有惊喜, 恐怕亦是惊大于喜。
她挣下被他握住的手腕,两人在木质台阶上站着,阳光照着一角,空气里浮着淡淡金色的尘埃,周遭更显得分外静谧。
德晔往楼下堂中探看,这一看, 就发现原来那仅有的几桌坐在角落里吃饭的客人也没有了,柜台里的伙计更是消失不见… …
她再看不出这间客栈有猫腻就是个傻子了。
视线复回到靖王脸上,他适才的笑意尚有残余,眸子里星星点点溢着些许暖融的柔和之意。最是她青睐的模样,俊致的面容, 只是,他这样… …她不明白他有什么意图,是不是在算计着自己什么。
因为在他眼中,首先是月见,然后才是指头缝里漏出的一点同情,施舍与自己。
“怎么呆致致的,不说话。”裴若倾将德晔看住,长指点了点她的鼻尖,“我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德晔说听见了,她把脑袋上的面具拿下来,无处可放,只好自己抱在怀里,他的视线太有压迫感,她垂下了脸,蔫蔫地说:“我不知道,要同你说什么。”
方才喋喋不休那许多话是跟呆书生说的,可裴若倾便是那书生。
他可恶,居然骗她!还装崴伤了脚,滑天下之大稽,这样存心作弄她,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难道他们还有见面的必要吗。
思及此,德晔才知道自己心里对靖王存着一分怨怼,那天在汝王城,在王府,汝广王带给她的伤害是灭顶的,一生的耻辱,难以抹去,她打从出生便被宠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是后来皇叔夺了江山后才开始走下坡路,可也未曾被一个… …
仅存的可怜的一点点尊严,都被摧毁了。
没有家人,没有可依仗的势力,甚至没有能够给予她零星力量和慰藉之人。没有,她什么也没有,惊惶无助,未来是深渊,前进后退都是泥足深陷。
人生是黑暗没顶,前途无望。绝望。
如果不是楼湛突然出现,世上早已没有她了。
何况当日,裴若倾明明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他就在汝王城,大兵压境,但是,大约因为把握住了心尖上的白月光,失而复得的欢喜胜过一切,他对她那一丝怜悯都忘却了。
她站在他的角度,亦是理解,他不闻不问,是很正常的。
汝广王说,靖王抢走了他的月姬,他便要拿她抵偿。
德晔知道,自己隐约亏欠了月见,所以经过这一次,他们的账都两清了罢,谁也不要拿过去说事了,她不会对月见有抱歉的心理,也不敢再对靖王有所奢望。
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是她能想象的最美好的结局。
裴若倾眉心微拢,仿佛找不到着力点,一低头,却发现她眼角晕出红晕,不觉道:“怎么了,我有这么可怕… …你要哭了?”
德晔深深吐纳一口,再抬头时把腹中那股憋闷之气消化了下去,扬起笑脸道:“谁要哭,只是眼里进了沙子,”顿了下,“靖王殿下造访湘城,难道不知此处已然是睦州地界。”
大殷虽然摧毁了宁国,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宁国作为曾经同大晋势均力敌的两个大国之一,地大物博,占地广袤,眼下除却睦州未被大殷划入疆域,尚有几个地方仍在宁人掌控之中。
其实德晔细想过,如果不是堂兄太子逸太过没用,他压根就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四处求人,倒贴,赔笑,甚至要把妹妹卖了换取好处。
大宁其余占据封地的诸侯王,根本不屑于与他为伍,也懒怠听从他的号令,丧家之犬,自己先没了气节,雄狮何必向你低头。
德晔望着靖王,“此处于殿下而言,是极危险的所在。”
他不该来的。
靖王狭长的眸子眯了起来,“一口一个‘殿下’,阿卷决意要同我生分了。”
“殿下不是成亲在即么?”她毫无情绪陈述着,“德晔听说了,您的皇兄定下了良辰吉日,而那位大梁帝姬也已经在兰凉多时,总不会是因帝姬貌丑,殿下逃婚出来的吧?这却是不应当了,殿下人中龙凤,据闻汝南帝姬貌比天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喔对了,月见帝姬亦是殿下失而复得,德晔还未道过恭喜,今后左拥右抱,不晓得要羡煞多少人。”
“澹台云卷,”他沉下脸,双目阖了阖,方道:“不要阴阳怪气。”
“是了,月见帝姬那么重要,且在殿下心中是头一份的位置,却不能娶做正妻,想来是遗憾。”德晔啧啧的,“汝南帝姬也不甘愿未婚夫身边早有了位美娇娥吧,她们见过面没有?可曾打起来?靖王殿下可不能失了公允,为夫之道,左右平衡啊。”
他们的对话处在答非所问里,德晔一气儿说完了,觉得心里舒坦多了,杏目亮晶晶把他望住。
她就是要提月见,反复提起,她承认自己心眼不好,她可能坏透了,她就巴望着到时候月见和汝南打起来,天天哭啼啼给裴若倾找事,烦得他焦头烂额夜不能寐。
靖王往别处看了看,他无意和她置气,叹息一口,道:“阿卷,我不曾要娶汝南帝姬。”
“你有。”
消息传遍了诸国境内。
“至于月见,”他目光有些漂浮,“何必提起她。”
不过是旧日恩情,如今月见亦是有所误会。
只是月见的经历叫人揪心,若把话说绝,怕她一时间想不开,却还僵在那里。他不否认,年少时曾感动于她的付出,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不是谁都能像月见一样,在那样的境地下施以援手。
那段时光的相处,纵然环境艰难,回忆起来却是可贵,是一段不能割舍的记忆。
德晔却不能理解靖王对月见复杂的情绪,她只知道一提起月见,他就想岔开话题——
以为不会有感觉,胸臆里还是狠狠一堵,她真的真的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他带给她的都是心痛,看见他,就会想起汝广王说靖王抢走了孤王的月姬,要拿她抵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