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月见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简单的月见,她的身份见不得光,在外界来说已是一个死亡的大玥帝姬。何况大玥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少情义,她不会回去,也回不去了。
她一个弱女子,就算侥幸逃走也会无处可去,月见仔细思考过后,便跟随富商回家了。后来的事,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富商家的正房太太是个眼里不能容人的,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然逃不过算计。
正房夫人趁着富商再次出远门的机会,叫了人牙子来家里,居然便宜将她发卖了——
接着,月见兜兜转转,竟是被人牙子送到了汝广王眼跟前。
汝广王对她其实很好,只是她害怕自己再遭受类似富商正妻对自己的手段,便先下手为强,害了王妃娘娘。
俱是后宅之事,汝广王知晓了,却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揽住她,笑曰:“月姬切记,不可再犯。”
她提心吊胆了一段时日,汝广王果然不曾有所处置,待她如往昔般好,一直到德晔帝姬这久违的四个字,再次出现在她的世界。
德晔帝姬… …
月见的裙角被北风刮得簌簌振响,她使劲闭了闭眼,面上禁不住泪水蜿蜒。
为什么即便再次相遇,一切也不能回到从前。
她努力回到现在,为的是什么?
澹台云卷是宁人,同大晋沾亲带故,阿允怎么会对对她… …这中间,一定有误会。很可能是澹台云卷使了手段,将阿允迷惑住了。
月见心中百转千回,一念起,一念落,抬手捂住脸,极力平复着情绪。
“月见?”
听见靖王的声音,她从指缝间望去,顿时一怔,背过了身。
“为什么哭了。”裴若倾道,长眉微微蹙起。
月见吸了口气,满脸冰凉,半侧过身看了看他,欣喜于他对自己的关切,可是… …
“阿允。”她低下脸,目光没有焦距地向四下乱扫,“阿允是否,嫌我脏了?… …我便不该再次遇见你。倘若,我仍是记忆中的模样,阿允或许不会… …”
“你不要想太多了。”他眸光复杂地看向她,脱下风帽穿在她身上,顿了顿,道:“过去的月见不会说这样的话。”
“过去,你用什么同我说过去?”
月见泪眼迷蒙,他清寡的表情在眼前变得逐渐模糊朦胧,哽声道:“这些年,我吃过多少苦,阿允能够想象吗?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了。”
是,过去他们之间并不到两情相悦的地步,何况她还是扮作男子与他相处。
可是他是榆木疙瘩么,什么人会对你雪中送炭,她不爱他,她犯的什么贱,不是因为爱他,此际怎么会这样难受?
“今后便不会吃苦了。”裴若倾垂了垂眼,眼前闪现的是另一张容颜,他眉心一跳,负手道:“你先回大帐里去,我们的事,等我处理好汝王城再说不迟。”
她等不到了,等他带回澹台云卷,还能说什么?
“阿允… …”月见一把环住了靖王的腰,把脸埋进他胸膛,闷声道:“不要离开我,我知道,你与大梁帝姬有了婚约,我、我不在乎,即便在你身边做一个妾室,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
靖王微一迟疑,低头望见她颤动的双肩。
“月见,你怎么像个不讲理的孩子。”他只是站着,没有揽住她,远处连绵的群山映入眼底,让他的心有丝空落。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汝广王的死讯像插上了翅膀,飞快在城里传开来,真真假假难以确定,汝王城人心惶惶。
德晔和画红被带着迅速撤出汝王城,早有马车在外接应,探子事先探到殷军在北面,他们便取道向西,直奔睦州。
马车套上了六匹马,一路飞奔恍如腾云驾雾。
德晔和画红坐在车里,楼湛却在外面,他消失了大半日,到了傍晚霞光四照的时候才出现在德晔面前。
夜里行路恐怕艰难,随行便在背风的空地上搭起帐篷,画红则跟着令语捡干柴火去了,忙忙碌碌的,心里面却许久都不曾这样安定满足。
德晔遥遥往汝王城的方向眺望,脸上空空的,显不出一点表情。
裴若倾现下在做什么呢,是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还是在浴血冲锋陷阵。他还不知道她根本不在城里吧?
也许他从来都不在乎。
德晔找了块干净的石头,抱着膝盖坐上去,发起了呆。
不知不觉间,她忽然发现有道视线一直在看自己,扭脸一捉,却是楼湛正抱臂靠在一棵参天的古树上。
他对她露出笑靥来,自然而然地蹲到了把自己团成一团的帝姬身前。
唔,德晔的脚在地上蹭了蹭,又捡起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划了划,瓮声瓮气问他,“你做什么… …总是看着我?”
他这样,她都不能好好放空发呆了。
“我——”楼湛支吾了下,错开了视线。
须臾,他不知想到什么,却翘了翘唇角,温和望住她道:“大约是帝姬貌美,湛素来肤浅,便不能挪开目光。”
咦… …???德晔突然咬住了下唇,眼巴巴和他对望起来。
楼湛的视线分明温润,德晔却觉得双颊越来越滚烫,脸上烧了起来。
他黑眸中的笑意便扩散,漾起阵阵的涟漪。
“帝姬羞赧的模样,亦十分动人。” 低磁的嗓音含着娓娓道来的舒适感。
德晔僵硬地拨着树枝,侧过身去在石头上坐着,“阿湛不要拿我取笑了,眼下穿得男人一般,还能入眼不吓人就谢天谢地了——”她偷偷觑了他一眼,知道楼湛是看自己心情低落,来逗自己开心。
“我要真好看到叫人挪不开眼,他就不会… …”德晔不觉喃喃出声,意识到自己将要提到某个人,急忙刹住了话头。
她是什么样,便长成一个天仙,在靖王眼里都是一根草儿吧。
楼湛却听出了帝姬的言外之音,眸子里的光暗了暗,低声说:“谁若感受不到帝姬的好,却必定是他自己的问题。”
德晔舔了舔唇,将拿着玩儿的树枝抛下了,她耳朵尖尖有些发红,转过身体正对着他,“阿湛,你真的觉得我很好么?”
“… …是。”她眼神无端端的晶亮,楼湛面露意外。
德晔看着他,一时想起他说要助自己拿回原属于大宁的国土,可这中间要历经的困难可想而知,大殷已经具备了同大晋叫板的实力,甚至隐约有凌驾之势,若靖王再与大梁结亲联盟,大晋就该睡不踏实了。
他们的实力却… …
楼湛为了让她振作起来,真是用心良苦。
德晔在乎楼湛,不想他为自己不值一提的情绪而花心思,就吁出一口气,笑眯眯玩笑似的一拍他的肩膀,精神十足地道:“阿湛,我们接下来就去打大殷吧——打下兰凉!”
楼湛闻言,眸中一顿,方道:“打。”
“还要打大梁!”
“… …好。”他忖了忖,“也打。”
德晔摸摸下巴,露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可是我们有这么多人马吗?”
“没有。”他诚实地说。
她心里笑弯了腰,楼湛也太直愣愣的了,才要噗嗤一声乐出来,那把清醇笃定的嗓音却陡然传入耳畔。
“不论是散财招兵,买马,抑或动用关系网联系大宁旧部。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往前走,才有路。”
楼湛斟酌着,极轻极轻地添补了一句,“你想做的事,我都会为你完成。”
52.三别
“你说什么?”
他最后的一句话声音太小, 太轻, 她分明是支着耳朵在听,却也没能够听清楚。
楼湛看了看她,站起身却轻轻笑了, “没有什么。帝姬不必放在心上。”
既不曾听见,便也没有着意重复的必要。
“不是,我真的有听到你说了什么… …”德晔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
她绕着楼湛转了半圈, 专注着他的神色变化,稀奇道:“噫,你的表情不大对头喔!到底说了什么,你不告诉我, 我心里像猫咪挠痒痒似的, 我多难受啊。”
他低头同她亮晶晶的眼睛对上,忽而迈步向前,朗朗道:“微臣是说,该开饭了。”
“不是不是,”德晔摆了摆手追上, 掰着手指头, 和楼湛并排而行,“怎么变作了四个字呢?你不对我诚实,我这心里啊,就像猫咪挠——”
他知道她的话,截住笑道:“不是猫咪抓挠,帝姬实则是饿了。令语烤得野山鸡是一绝,一会儿帝姬吃了,便不会心里肚里痒痒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
德晔总算反应过来,楼湛是成心不想说,可是怎么办呢?她又不能如何,总归、总归不会是什么坏话,对自己不好的事情。
楼湛的笑容分外清爽,和着暮色,叫人生出目眩神迷之感。德晔坐下看着他忙碌,楼湛不让别人上手,边上令语生了火,楼湛卷起袖子,竟亲自为她烤吃食,火光簇簇,不多时候,烤鸡的表面滋出一层油来,看起来汪汪的,食指大动!
人一旦有了吃的,很多时候不开心的郁闷事情都可以暂且抛却在一边儿,德晔摸着肚子,“阿湛,可好了没有?怎么这样久?”
她没自己动手在外面烤过东西,事实上,在哪里都没做过,因此并不懂,就觉得这鸡都油滋滋的了,一定是可以吃啦。赶紧在衣兜里翻随身的银筷子。
楼湛默默把烤鸡往她视线遮蔽的另一边去烤,“表层熟了,里面是生的… …再等等。”
德晔把筷子含进嘴里,仿佛有话要说,画红不太看得下去了,扯扯帝姬的袖子,“奴婢这里有干粮,您吃饼不吃?先垫垫也还好?”
她哪里知道她压根儿就不是因为饿,是被烤鸡的香气馋的,何况——
德晔示意画红安静,兀自蹲在了楼湛旁边,指指令语道:“令语已然烤好了,你不是说,令语的烤鸡是一绝么,我为什么… …一定要等你烤的呢?”
那厢令语是狗耳朵,听闻自己被帝姬点名,顿时把耳朵竖了起来细听,未等帝姬说完便凑了过来,笑嘻嘻中带了丝腼腆,“帝姬喜欢令语的烤鸡?”
他说着,献宝一般递上了自己才烤好的,众人都看过来,但见这只鸡香气四溢,撒上了秘制佐料,灿金金的颜色,此情此境,荒僻之地,能有这样的口福,怕是野味之最了。
德晔顾着自己的体面,只是偷偷吞咽了下口水,微微笑,便准备接过来。
谁知令语的手蓦地一抖,被楼湛暗里整治了,不知捏住哪里的穴位,酸不溜丢,烤鸡都险些儿脱手。
他回头气鼓鼓望向公子,敢怒不敢言。
楼湛却只是专注把自己那只鸡在火上翻来覆去,“看我作甚?你的尚未烤熟,帝姬不爱吃。”
火堆冒出阵阵的白烟,乍眼一看,活像是令语头顶上生了烟。
他气得不行,揉揉自己膀子,口吻酸气四溢,悄声说:“公子太卑鄙了… …”话毕,不见公子有反应,就回身对帝姬讪讪地笑了笑,“令语的没熟,没熟,嘿嘿,我们公子的快好了,帝姬吃公子做的,准没错儿,一定是熟的!”
最后一小句加重了咬字,扎心了。
德晔莫名地看着令语蹲到了另一个火堆前,这下好了,她真的饿了,便撑着腮帮子看楼湛。
暮色四合,天际飞鸟结群归巢,化作零星的黑影。
风吹得林子哗啦啦潮水一般作响,楼湛鬓边的发丝在火光里飘动,德晔张大了眼睛,他眼角的朱色小痣十分惹眼,很是特别。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男子这里生着颗妖娆的小痣,委实好看的紧。
楼湛把烤鸡拿到眼前看了看,见差不多了,正欲配上佐料给帝姬吃,眼角却一暖,仿似被什么碰了一下。
抬眸看向帝姬。
德晔那根点了他的食指还伸在空气里未及收起,她尴尬极了,打哈哈道:“我看看是不是朱砂笔画的… …就摸了摸,只摸了一下… …”
“是真的么?”楼湛问。
她愈发无地自容了,顾左右而言他,道:“哇,烤好了,这下可以吃了!”
楼湛遂不再多问,撕下一只鸡腿,一根鸡翅,拿油纸包包好了,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这才送到她手里。
德晔心里不是不感动的。
自己何德何能呢,不过一个亡了国的废物,只会给他添麻烦而已。楼湛却对她如斯尊重,他说的很是——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往前走,才有路。”
她如今落在这样不尴不尬的局面,自己先得立起来,不可再唉声叹气,也不可将自己微末不值一提的情绪带给他人。
德晔小口咀嚼着,吃得很香,不时望一眼坐在身畔的楼湛,他正仰脖子喝水囊里的水,喉结动了动,有一线水顺着他的脖子流到了衣领里。
德晔舔了舔唇,收回视线。
总之,楼湛在这里,她再也不会受苦了,这么一想,就吃得更香了。
… …
话分两头,却说汝广王被砍了脑袋,身首异处,从王府里先乱起来,仆从跑的跑,趁机偷了钱财宝物逃的逃,姬妾们六神无主,四下奔走,一片兵荒马乱。
这份乱意逐渐从王府向整个汝王城辐射,城中素有消息灵通之人士,起初只是一两个传汝广王殿下被贼人刺杀了,更多人只是不信,然不到一个时辰,此言俞传俞烈,轰动全城。
城外准备进攻的殷人自然也获悉,靖王的探子快马出城,将这一消息确实。
汝广王一死,好一座城池,群龙无首,无异于拱手送与了靖王。
这大抵是一场比想象中还要容易的“战役”,几乎未曾遭到反抗,城头的守兵见底下乌泱泱的殷军,腿一软,迅速便举起双手投降了。
放下吊桥。
城门开启又关闭,关闭再开启,继而大开,迎接殷人入城。
主子都上天了,他们这些虾兵蟹将还忙活什么,抵抗什么,忙到最后便是丢了小命也没谁给几个功勋不是… …
盖因多数人皆是抱着此种心态,此战几乎没有流血和伤亡,城中百姓也是安然,只是都紧闭门户,暗中观察。
靖王对此全无兴致,汝广王被人刺杀却在他意料之外。
他纵马疾驰至王府,此时来,又与先前境况大有不同,到了内院,揪住没来得及逃跑的老仆问到德晔帝姬居所,急忙去了——
汝广王的尸首却在此处被发现,那凶器横在门槛,喷薄的血迹凝成了暗红的斑斑痕迹,触目惊心。
若不是冬季,恐怕早有成群的苍蝇蚊虫在此盘踞,飞舞不去。
裴若倾心中猛地一坠,喉口像被人扼住了,想唤德晔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
迟迟迈过珠帘,进到内间,一床凌乱撞进眼底!
他面色骤然阴沉,直觉下望向汝广王尸身。汝广王衣裳穿得并不算齐整,竟是褪去了外袍,下面白色的裤子亦隐隐若现。
身后后跟进来的月见和章路俱是一震,章路迅速明白发生了什么,偷眼看殿下,料想殿下也与自己想的一般。
只是这话,不好说出来,且德晔帝姬眼下又不知去了何处… …
汝广王死在这里,死状惨烈,尸首分家,定是武功高强之人所为,寻常人连王府的门也轻易难入。
月见捂住了嘴,一阵作呕,与汝广王朝夕相处数年,她对他没有感情,也曾厌烦他想早日离去,可眼前他死得这般突然,这般触目惊心,哪有一个王的半点体面?
月见于心不忍,取出帕子盖在了汝广王死不瞑目的脸上。
安心去吧。
这些年,受你照拂,究竟是我的福分。
她闭目念了句佛,再抬眼望向裴若倾紧盯住不放的那床凌乱床铺,似乎… …
“这可如何是好?德晔帝姬竟是不在??”一个想法迅速在月见脑海中成形,她吐纳一口,皱起眉却道:“啊!她难道因为失了贞洁,一时想不开——怎么这样傻?”
靖王身体一僵。
章路心里一咯噔,他自然是向着月见的,可她太激进了些,怎好将这话宣诸于口?
大约没人比章路更一步步知道那位德晔帝姬在殿下心中的分量,若然德晔帝姬果真被… …现下人又不见踪影… …
忙忙碌碌一场空,任是大罗金仙也要疯!
裴若倾猝地看向月见,眸色黑黢,如一口望不见底的深井,“你方才的话,是何意。”
语调沉沉,月见裹挟其中,周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后退一步,声音不觉颤颤,“我、我只是猜测、猜测罢了。”
“下不为例。”
他收回视线,撇下所有人,径自在房中盲目地兜转。
一遍,一遍,复又一遍遍。
没有她的痕迹,亦不见线索。
裴若倾转至窗前,心头空茫,深深锁起了眉。窗外黑魆魆,仿有邪魅潜在黑影中讥笑。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
倘若自此没有她,他便果真不能如从前一般了么。月见“死而复生”,加之不费一兵一卒占下汝王城,俱是极高兴之事… …
目下却因寻不见澹台云卷,他烦躁,他不安,生不出半分愉悦。
从何时起,她于他是这般不可或缺的存在?
53.神秘人
室内烛火“噼啪”, 外面王府的仆从跑了个精光, 无人掌灯, 侍卫们便陆续举起了火把,簇簇的火光顷刻间连成火龙, 照亮了整个庭院。
章路拿起案几上的银剪子, 蹑手蹑脚将烧得多出来的烛芯剪去一截儿,烛光登时大亮, 跳跃着,映在人的面上阴影憧憧。
他屏息, 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引起靖王殿下的注意。月见两手垂在身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靖王的背影, 细眉紧紧蹙起。
“阿允… …”她不禁走向他,吃一堑长一智, 这是高明之处。
她知道他心里已然装着了澹台云卷, 顺着他便是了。横竖,往后日子且长着,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自己经历了这么多, 不应当心胸狭隘。
至少现今陪在阿允身边的是自己。
不是旁人, 只是自己。
等时日久了,澹台云卷也不过是一个曾经出现过的人,一个记忆。裴若倾是情圣不成?会一直记挂着一个路过的人。
“阿允,时候不早了,你忙了一整日,还未进食,再这么下去身体却吃不消的。”转头吩咐章路,女主人一般,开口道:“章路,你去厨房里看看,能不能整治出一桌饭菜来?”王府里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吃食上不会差,就算厨子跑光了也可以先抓,足够靖王将就一晚了。
章路倒极是给她面子,应了喏,倒退着正要出去。
裴若倾忽地踅过身,眼光扫向他们,狭长的眸子眯了眯。
章路一愕,刹住了步子,“殿下?”
靖王看向月见,少顷,微微一笑,启唇道:“你若饿了,便自去用膳。不必管我。”
月见正待开口,他却径自掠过了他二人。门槛附近躺着那把泛着冷光的凶器,血迹干涸了,粘在上面,似极人脸上被火钳子烙过的狰狞疤痕。
靖王蹲下身,目光盯住那柄佩剑,却向章路伸出手。
章路随侍多年,不消言语便解其意,赶忙儿呵腰呈上一块方帕子。
靖王用方帕包起剑柄,提到灯火前细看,烛火摇曳着,剑身最顶部镌刻着极小的一个字。
他乜起眼,一个“楼”字。
楼,线索便指向了——大宁,东三军,楼氏一族。
月见站在身侧,她眼尖,顺着靖王的视线亦是瞧见了,琢磨道:“楼?莫非是大宁余孽刺杀了汝广王么——”看着这柄剑,想到汝广王尸首分离的模样,不禁一抖,“楼氏同汝广王有什么仇怨?如斯残忍,竟是一剑将人削去首级,或者… …”
她突然想到,“德晔帝姬是被楼氏之人带走了?”忍不住一喜,这个结果比之澹台云卷下落不明更叫她满意,略略看向靖王。
澹台云卷有了楼氏,有了东三军做她的底气,自然不会再寻上靖王,而靖王知晓她非但平安无事,甚至暗中联系上了东三军楼氏,必然不悦。
久而久之,牵挂也就一里一里少了吧。人都是如此,越是未知,越是牵肠挂肚,一旦知悉了所在,就没有神秘感了。
在场中有人眼毒,打眼看了这柄剑一时,蓦地出声道:“此剑应是那东三军楼湛所有,名曰‘孤星莫邪’,玄铁锻造,传闻中此剑经雷雨滋养,得天地之精华,削铁如泥,楼氏一族世世代代相传至今,已有数百年!”
这般宝贵的剑,楼湛怎么砍完人后忘在此处?
当时究竟是何情况,发生何事?
众人心里有无数揣测,都在暗自想着,靖王的视线却落在了凌乱的床铺上,隐隐想到某种可能。
他命人将孤星莫邪剑用布包起,放入剑盒中。
窗外渐渐起雾了,滴水成冰,夜色浓重的冬夜,裴若倾闭了闭眼,眉宇间染上一层阴鸷。
楼湛——
德晔到底被此人带去了何处?
他竟未曾留意… …德晔是自愿么,她难道不知晓他来过,必定还会前来,却跟着个陌生男子走了么?
裴若倾垂下眼睑,烛火在他侧颊凿出一片阴影,面色不虞。
她有什么底气竟轻易相信旁人,信那楼湛?
是否只消旁人许点好处,她便乐淘淘随人家去了,真真叫他可恼。
如此一来,靖王更是不会用晚膳了,章路立在边儿上瞧得真切,眼观鼻鼻观心,殿下许是气也气饱了,自己在那里一个人思忖着什么,自己同自己置气一般,见所未见… …
他正陪着小心,耳中忽听得靖王对自己道:“你跑一趟大梁都城,”语调竟仿佛掖着不知名的笑意,“且将汝广王的尸首给梁帝送去,还有这柄宝剑,一并都呈至梁帝眼皮底下,就说——你只管将一切推在这柄剑的主人身上。”
章路颤了下,靖王笑得他头皮发麻,“大宁余孽楼湛,夜袭汝王城,是孤王本着同盟的情分,途经救援。只是来晚一步,却叫这楼湛害了汝广王性命,逃逸不知去向。”
“… …是,奴婢即刻快马前往,日夜兼程。”章路消化着,须臾躬身一揖到底,转出门去。
累死累活一路风尘仆仆,跑死了三四匹良驹,章路终于抵达了大梁都城迦野。幸而是寒冷的天气,汝广王的尸身并未腐臭,否则真是跑了一趟有味道的差事。
遣人往宫里送去消息,很快梁宫便有官员前来接应招待,闻听来意,大吃一惊,梁王即刻召见。
大殿之上,两排分文武官员各自而立,章路双手呈上孤星莫邪剑,侍官托举着送至陛下眼跟前,这梁帝早已耳闻汝王城中事,动静闹那么大,大殷靖王一举一动皆在诸国眼中。
梁帝自是不信章路的鬼话连篇。
认真论起来,如今他的亲妹妹,汝南帝姬该是到了大殷都城兰凉了,身为新郎的靖王却远在千里之外的汝王城——
途经,好一个途经!
梁帝竟不知除了他靖王,还有谁没事带着几万人马气势汹汹途经别人家的地面上,连个招呼也不打,完了事,却有恃无恐颠倒黑白,他是仗着他不敢发作罢!
梁帝呼出一口胸中积压的浊气,汝广王丢了性命在他心中激不起一丝波澜,说起来,从他自己的立场,他还有些感谢靖王雷霆之下做的好事。要根除汝广王,他虽然为一国之君,却迟迟未能做到。
手中的孤星莫邪剑沉沉,梁帝攒起眉头,裴允这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待靖王的人退下,梁帝朝后与一干老臣召开小会,谋臣中有因靖王此举大为光火的,言道:“裴允指鹿为马盛气凌人,分明是没把大梁放在眼里,可以想见殷人的态度!”
梁帝火气蹭蹭上涨,猛地一拍龙书案,不错,他亦是做如此想。
又有人瞧着情势不对,低声劝解,“陛下,当以大局为重啊,忍一时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