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将小胸脯一挺,腰背笔直,刻意踮了踮脚,好显得自己碧树临风,个儿高高英武不凡。
她对自己的长相可有信心,若为男子,早就俊得貌比潘安青史留名了,即便身为女子也没差到哪里去,她哪里不好?唯独裴若倾,别人都能觉出她的闪光点,他看不见。
他心里是月见,明着还要娶那位大梁国的帝姬。
她都要被嫁给汝广王这个“糟老头子”了,他也不在意吧… …她不敢想这些,只要一想起,心里就疼。
德晔揪着眉头,惆怅地在街角站定,要是,要是楼湛也不来呢?
她三生有幸,有幸摊上澹台逸这样的堂兄,却不知他今日是怎么了,慌里慌张从偏门溜走,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到了么?鼠胆之辈,妄想复国,一辈子也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悉悉索索了。
德晔问到了铁铺的方位,便收拾起心情抬脚往另一条街行去,然而走着走着,慢慢觉出不对了。
她倏地扭过身,一眼望见适才街面上被自己踩了脚的年轻公子。
他面容清俊,甚至因那颗眼角的红色小痣平添出几分妖冶。
“你…为什么跟着我?”
德晔把手往后背,好看的人越是危险,她清楚着呢,警惕地道:“不要讹钱啊,我没有了!你别再跟着我,知道不知道?”
楼湛眸色泛泛,但不言语。
德晔哼了声,拂袖向前。
没几步,她听见脚步声,余光瞄了瞄,有些气恼了,“不要跟着我,你是觊觎我的金条么?”出门在外,财不外露,是她失策了。
楼湛抿唇而笑,春风化雨,“是谁跟着你?原来此路只你走得,我走不得。”
“我哪有这样说… …”
他见她气咻咻的,分明不服气自己,却憋着不再搭理他,鼓了鼓腮帮子扭头去了。
楼湛看看天,再看看帝姬,复又跟上前去。
天上飘起雪来,夹着零星的冷雨。
他展开袍子,默不作声罩住她头顶一小片天空。
眼前暗下来,德晔顿住脚尖,脚下蹉了蹉。未几,她仰脸看住他,凝神想了起来。
他也低头看她,黑曜石般的眸子晕着蒙昧的光,声音出口又是轻软,又是柔和,“帝姬不记得楼湛了,湛很是伤怀。”

49.死亡

他也低头看她,黑曜石般的眸子晕着蒙昧的光, 声音出口又是轻软,又是柔和, “帝姬不记得楼湛了, 湛很是伤怀。”
雨水和着碎雪, 细微的凉意扑在面门上。
德晔脸上杳杳的,拿手摸了摸脸, 鲜明的触感不似梦中,救命稻草忽然到了眼前,他果真便是楼湛么?
他就是楼湛??
坐拥睦州的楼湛???
就在方才她还担忧, 万一楼湛并不在意她这个亡国帝姬,大难临头各自飞,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不违背誓言。
东三军,睦州楼氏世世代代效忠于澹台氏,在大宁覆灭后,这极有可能只变作了一句废言。
德晔张了张嘴,又像是紧张疑惑地抿了起来。
他也不催促她,眸中蓄起淡淡的笑意。
德晔忽而拉下了他的手, 若他果然是楼湛, 却这般为自己遮风挡雨,实在太“辱没”他了。而今是她有赖于他,他却这般周到,体贴,实在叫她汗颜。
“适才那位小哥呢?”德晔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只是心想那个人应当不是仆役那么简单。
她真是猪脑子,自以为自己聪明,居然连识人也做不到,他们过去曾见过,她追着他跑了大半日,至今仍是抹不去的鲜明记忆——潜意识里,已然默认眼前此人便是楼湛了。
楼湛道:“令语先行回了客栈。此处,只有我。”
略一思忖,添补道:“令语并非一般仆从,他是我的亲信,帝姬可以信赖。”
德晔短短地“哦”了一声,她拉着高大的他躲避在街面一排低矮屋墙的屋檐之下,楼湛的玉冠在暗影里竟折出温润的颜色,同他本人一般,叫她无端感到心安舒服。
他微微低着头,否则便无法站立。
“帝姬还有什么不解么?”
说着话,雨哗啦啦倾盆而下,大珠小珠落玉盘,远处的水坑里很快积满了,砸出好大的水花,雨点四溅。
德晔吃进一口寒气,肩膀一抖,再看楼湛,他面色无恙,只是昔日的小少年见到自己却会面红,便问道:“你如何证明自己是睦州楼湛,万一是拥有高超骗术的江湖人士,或是谁来戏弄于我,我怎么分辨?”
身份文牒她也不想看,谁知道是不是伪造,这个世界,除了心鉴定为真,万事万物都有假,都能瞬间变作假的。
没有办法,她经历了一些事,坎坎坷坷,很难去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何况这么多年不见,总之,吃不到定心丸。
他的目光却是澄净,安然。
眼睫动了动,亦是思及令语提及自己昔日见到德晔帝姬会面红一事。
然而… …
他眼睑低垂,将她的面容映入眸中。
“帝姬勿动。”楼湛低声道,少顷,他缓缓地靠近她,但不带轻薄之意,在她鼻端不远处停下,对视一时。
“湛面上可有异常?”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问得极是真诚。
德晔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澄澈面容,心水忽而颤动。他没有脸红,她的耳朵尖却烫了烫,慌忙别开眼睛,视线像无头苍蝇闪了几闪,落在了对面被雨点敲得叮叮咣咣的瓦片上。
好大的潮气——!
“帝姬?”
楼湛伸出手,想将她扳正面向自己,却在指尖快要触碰到她肩头时收了回去。
他径直走入雨中,德晔的视野被遮挡住,讷讷看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帝姬若还不信,湛唯有… …”
“不是不是的,我信,我信你!”
她好怕他要说“唯有一死以验证自己的心”云云,等闲她看的那些话本子或传奇里到这一步都是这样说的,以死明志,吓她一大跳。
德晔急忙把楼湛拉进屋檐下,他脖子里灌了水,下巴上亦是湿湿哒哒,她不顾忌了,拿出手帕为他细致地擦面,吸干脸上的冷水。
“你怎么有股呆气呢,我只是在思考… …并非不信你。”她光是手□□在空气里都觉得冷,楼湛被淋成这样,还不晓得是不是在强忍着?
心头一软,她手下力道更是轻柔,他望见她面上显而易见的忧虑。
“帝姬不必担心,微臣并不觉得冷。”他说着,侧过身将她护在自己身前,便寒风呼啸,也全都挡下了。
德晔不知道练武之人不惧严寒,何况楼湛比之常人更加康健,她是瘦弱的小姑娘,以己度人是猜度错了。
感动是真的,她生出自己何德何能之感,不能坦然领受楼湛的周到妥帖。
手帕重重地蘸满了水,德晔把帕子在旁边挤了挤,哗啦啦的声音,楼湛和软的声线飘入耳畔,“帝姬信了微臣?”
她甩甩手帕,猛然点着头面向他让他看清自己是真心的。
他的举止有丝古怪,她怕他再走进雨里。
“好。”楼湛眸中跃起一点快乐的火花,说了一个字,便不言语了。
等雨停,闲着也是闲着,两人便交谈起来,其实主要是德晔说话,他间或点头,看着她对自己说话。
德晔怅然地说:“… …你没有早些来,我这些日子过得很不好,你知道吗?这一回,如果你真的没有出现,我或许就被闭上绝路了。”
他纯黑的眸子暗沉下去,“汝广王配不上帝姬。”
“你也觉得吧?”德晔冷得很,不自觉往他身体的方向靠拢,感觉到细微的温暖,安心地闭起眼睛喃喃,“堂兄实在没有在意我的感受,我说句大实话吧,其实并不是那么抗拒按照他的思路来走,我可以为了复国为了他的心愿嫁给旁人,可以的,然而那个汝广王啊——”
她记起偶然间撞见他公然在白日便在庭院等公开场合同姬妾们玩闹的场面,白日宣淫也罢了,还和那么多人玩在一处滚在一处,她是见过皇叔胡闹,可是连皇叔相比之下也像个正人君子了一般,足见汝广王之放荡猥琐。
“我要是嫁给他,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德晔掩鼻打了个喷嚏,如今仿佛有了主心骨,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往何处?”
楼湛感觉到德晔的靠近,见外面寒意渐盛,蹙眉道:“帝姬身子单薄,再在外间恐怕要着凉伤风。”
德晔忽地站直身体,拳头在自己掌心一敲,兀自道:“我先回王府一趟,我有个婢子唤作画红,我回去叫她收拾收拾,天一擦黑,我们就偷偷溜出来,还有… …今日出来时外院仿佛有些动静,我有些在意。”
她说着,见雨势有所减缓,便试探着走到矮墙的屋檐外。
灰蒙蒙的天,云层压下来,一只飞鸟也不见。
他跟在她身后,长身玉立的人,倏尔像长在她身上一抹随行的魅影。
德晔见楼湛身上都湿了,不忍心,回头道:“你回去吧,铁匠铺子我不去了,我一个人没有关系的,你却不要伤风着凉了才是,我都计划好了,等天黑,阿湛再来接应我,可好?”
阿湛… …
这两个字犹如两滴水坠入他心田,楼湛心中泛起涟漪,站住脚,“好。”
德晔便放心了,出来太久,心里老大的不踏实,就小跑着往回赶去。不时也会往回看看,见楼湛真的不在了,心里有丝空落,又一想,他肯听自己的话,实在再好不过。
约莫两炷香左右的功夫,德晔喘着气从西北角门进了王府,那守门的婆子还在埋怨她去得太久,叽叽喳喳说出了大事!
德晔没有安生听婆子念叨,拎着袍角拔足往垂花门方向奔跑,路过通向前院的小径,往常这里少说也有两三个人打扫,今日却空无一人。
见德晔帝姬安然入府,楼湛方从王府外阴影处现身。
他足尖轻点跃上屋脊,向里眺望了望,府中凌乱狼狈,如此情状,应是大殷靖王已然脱身。而大殷军队此刻却在向汝王城逼近。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 …
德晔冲进自己暂住的小院时,画红正枯着眉头执伞立在滴水下,两人一照面,画红立即撑了伞迎过来,废话都来不及说,直接便是道:“大事不好了——!!!”
“真是不可思议——!”
线头太多,她一时竟不晓得是从靖王来了说起,还是靖王带走了月姬说起,还是月姬果真就是月见帝姬说起,还是听闻靖王原先是来接帝姬说起… …
画红咬了咬指甲,最后一点,在随后的叙述中,她刻意隐瞒了去。
她不是想让帝姬伤心,实在是,都到了这步田地,帝姬难道还要为一个不值当的男人伤断心肠。
不管靖王起先做什么来,德晔帝姬不在,他没有寻到,这便是没有缘分。其二,他既然匆匆带走了那位月见帝姬,想来身边更没有她们帝姬的位置,心上… …愈发挤不下两个人了。
德晔听完恍惚地坐在台阶上,冷风灌入袖笼,竟然也不觉得寒冷,心头却像被一把刀划开口子,簌簌的凉意,侵入骨髓身心。
阿允来过了,和月姬。
月见… …
月见?
他难道都不在乎自己么?
哪怕一点点… …
“他没有问及我,”她的声音变了声调,辗转从喉口挤出来,泪如雨下,想控制也控制不了,“我要成亲了啊,不留下来讨杯喜酒吃?”
画红正要开口,院门外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抬眼一看,汝广王一脚踹开了院门。
“砰”的一声,小丫鬟们瑟瑟行礼,画红见情况不对,才要有所动作,却被汝广王一脚踹倒,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德晔惊惧,面上泪痕未干,突然被汝广王一把揪住了衣领,“裴允适才来过,带走了孤王的月姬。”
他气息冷到极致,拂在她面门,似是极力忍耐着,“帝姬预备怎么赔偿我?他们跑了,孤王可是满身邪火无处发泄,靖王可是说了,原是来寻你的,他们却怎的勾结在一处?嗯?”
德晔颤颤地摇头,看见画红挣扎着爬起来,心里一痛,“殿下松手,德晔对一切并不知情。”
“你不知情?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汝广王想到朝夕相处多年捧在手心里的月姬竟然偏帮着外男,往日柔情蜜意俱是作假不成?!他看着眼前人,陡然将她抱起往房里走,嘴里疯魔般喝道:“裴允夺我爱妾,此仇不报非君子!”
话头一转,阴狠望向德晔帝姬,“帝姬想必早已与靖王暗通款曲,此际也不必在孤跟前惺惺作态,月姬不在,你便抵偿了吧?还要等什么婚礼,什么仪式,是不是?”
她来不及辩白,被汝广王一把扔在了床上,摔得背脊像断掉了一般!
汝广王随即附身而上,捂住了她的嘴,丝毫柔情也不见,粗暴去扯她的衣裳,低头欲吸吮她的唇瓣… …
德晔唔唔唔个不住,蓦的,身上一轻,却是汝广王腊肉一般被人拎起摔在了地上,来人手起刀落。
骨碌碌… …
汝广王大睁着赤红的双眼,头颅滚在了门槛前,顿了顿,停住了。
德晔泪眼迷蒙,来人将染血的刀一扔,脱下外衣罩在她身上,一改满面戾色,温言拍她颤抖的背脊,“不怕了,不怕了。”
谁若伤害帝姬一分,他必叫他死无全尸。

50.风不止

德晔眼角泪水盈盈,她不是喜欢在别人面前示弱的人,可是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叫她难以承受。
人一旦伤心断肠, 仿佛这辈子活到现今的难过事全想起来了,脑海里漫过一幕幕支离破碎的画面,童年父母离世的肝颤寸断,靖王在都液城下威逼她喝毒药的冷然,舅母的凉薄, 更甚者,汝广王… …
德晔蓦地浑身一震, 眼泪也忘了滴下来,“你杀了…杀了, 汝广王…?!”
没等他开口, 她的视线便下意识寻睃了过去。
“不要看。”
楼湛匆忙下覆住了帝姬的双眼, 蹙眉道:“腥臭污脏的画面,帝姬见了,恐会梦魇。”
德晔想象力却是极好,且他可能不晓得她是连皇叔的人头挂在城头都亲眼见识认证过的人,嘴唇蠕动了下, “喔…我不看, 不看… …辣眼睛… …”
纤长的眼睫在他掌心缓缓扇动。
楼湛微一恍惚,急忙放下自己捂住她眼睛的手,“帝姬恕罪,微臣不是有意冒犯。”
“什么冒犯?”德晔瞠着双眸,眼睫湿润无比。
她不知他所指是什么,只是兀自惊慌无措得厉害。心里隐约觉得楼湛和自己还是有些距离,他,太拘谨了些。
还好,却是值得信赖之人。
德晔缩在袖笼里的手指不觉间向楼湛靠了靠。现下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在这里,和自己共同面对,她渐渐不那么害怕了,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阿湛,你怎么会——”德晔吸吸鼻子,心窝里暖烘烘的,牵住他的袖子,低声道:“我还以为,你没有跟着我了。”
他来得这般及时,如果没有他,她没了清白,亦没有任何的指望,只怕不能够再活下去。
楼湛闻言,略略垂下眼睑,却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见帝姬哭得差不多了,精神似好了许多,他忽而道:“汝广王此番,是死有余辜。”
楼湛说着,把被汝广王溅红的血腥袍角往后翻去。
德晔突然看不到了,视线便散了开来。
未几,复聚拢,抬眼望住他。
“谁让帝姬伤心,湛便杀谁。”他一字一顿说道,澄淡的黒眸里掠过一线杀伐。
“阿湛… …”
微一怔忪,楼湛旋即温文尔雅地笑开,唇畔弧度若隐若现。
德晔心里一热,眼泪陡然滴滴答答又掉出眼眶,她不似他那般顾忌着,连触碰她都是小心翼翼。
随着本心,直接抱住楼湛的脖颈纵情嚎啕哭诉了起来,“你不知道,父皇母后离开后,便只有旁人来欺负我了,从没人像你对我这般好。乍然间一无所有,那时候我真是怕极了,夜里睡觉一整晚都是噩梦——”
说到伤心处,她哭得直打嗝,眼泪顺着面颊淌到尖尖的下巴上,又从下巴都汇进了他的脖领子里。
一片温热的湿意。
楼湛身体微僵,女孩儿伏在自己肩上抹眼泪,气息咻咻,鼻端满是馨香甜蜜的滋味。
他的眼睫翕动了下,抬起手,只消放下便可将她拥抱入怀。
“帝姬… …不哭了。”最终竟只是劝说了这么一句,两手垂下,顿在身侧。
德晔仰起脸,苍白的面上泪痕毕现,像是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阿湛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么?”
她不想再做梦,想着或许靖王和自己尚有机会,什么人定胜天,她不能了,也找不到坚持的意义。沉湎在一个人的独角戏里,任谁都会失望落寞。
最没有放在眼里没有花精力去思考研究的月姬,被汝广王宠上天的月姬,竟然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月见帝姬。
活在裴若倾心里的人“复活”了,她算什么东西呢… …?
他果然一点都不在乎她,就算她今天死在这里,他知道了也不过叹息一句吧。
“这个澹台云卷,活到今日是她的造化了。”
德晔想象力极其丰富,幻想着,万般心绪涌上心房,心口一揪,闭起眼睛闷声流下一串眼泪。
“阿湛,你知道靖王么?我原先,很是喜欢他,可是他…他瞧不上我… …”她咬着唇,“倘或裴允要同月见成亲,我就偏不让他如愿,我宁愿他迎娶那位大梁的帝姬。”
他但凡成亲,别叫她知晓,否则她定然搅得天翻地覆,搅得他不得安生。
楼湛沉默着,帝姬说完,他只是抬袖细细为她擦去脸颊上的泪痕。
“阿湛?”
德晔攒了攒眉毛,“你仿佛,不大高兴。”
尽管从见到楼湛起,他的表情一直没有太大的起伏,可此刻他默不作声把自己望着,她突然觉得,自己能察觉出他的心情变化。
楼湛垂下眼,道:“湛只是不知,月见是何人。”
“月见是靖王除了他自己外,最最在意的人,”她分明是不懂他,竟然解释了起来,吃力地寻找他刻意回避的视线,“靖王是谁你一定知道啊?他叫裴允,我实在是很——”
“裴允其人,并不值得帝姬这般青眼有加。”
他打断她的话,刻板地道:“让帝姬伤心难过的人,便不该再记挂着。”一时想起来,又说道:“要不了多时,裴允的人马便兵临汝王城城下,帝姬需得尽早离开。”
德晔抬手擦擦眼睛,太阳穴跳了跳,“你说什么,兵临城下… …这么突然,他怎么会… …”
楼湛微微颔首,须臾他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影投下一段暗影,将将把她笼住。
“裴允灭宁,大宁却不该绝,湛愿助帝姬夺回大宁国土。至于裴允,”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声音飘杳,“帝姬青眼于他,湛并不赞同。”
德晔愣了一时,理不清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但她知道他说得对,权力有时候比什么都重要。
力量就是一切,她会落到这个地步,就是因为她无权无势任人宰割。
就算是女子,也能够做出一番成就。读书写字她哪一样都不曾落下,射箭骑马她也全会,女子并不是天生比男子差。
门口猛然间传来一声惊呼,却是画红从台阶下跑了进来,她身上是小伤,唯恐的是帝姬在里面吃亏,哪曾想到一进来看见的却是汝广王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脸,吓得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这里他们紧急撤出了王府,德晔和画红几次三番有了跑路的经验,故此一路并没有拖楼湛的后腿。
画红看得真真儿的,这位楼公子,仿似有两张面孔。只有面向着帝姬时,他才温润平和,而一旦转开脸,那副神情便迅速冷却下去。
手起刀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般。
砍人如切菜,一刀一个,血花飞溅。
然这也为他们提供了便利,几乎没有任何惊险便出离了王府的守卫地界,顺顺当当来在街角里。
令语从暗处跳下来,一见公子和帝姬,公子仍是那样不咸不淡,他不甚在意,见了帝姬,顿时手脚却感觉无处安放。
“帝姬——”搓了搓手,令语隔开公子站到了德晔帝姬身旁。
他躬身行礼,看着极是兴奋,过了一会才对公子道:“是以,汝广王这下子翘了辫子?啧,咱们是不是送了个现成的大便宜给那位靖王,公子,咱们是不是亏了?”
那双澄净的眼望了眼帝姬。
“不亏。”楼湛轻声道。
德晔陷在裴若倾竟是要占领汝王城的思潮里,他不知道自己要娶大梁的帝姬了么,这种时候,来势汹汹对大梁的藩王,是何道理?
一时对上了楼湛漆黑的眸子。
身后酒楼的幌子招摇不息,他微微莞尔,眼角的朱砂小痣在瞬间妖冶迷离。
德晔心头莫名漏跳一拍,想的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居然突然之间都从脑海里消失无踪了。
… …
汝王城。
城郭以北。
靖王打马上翻身而下,他戴着风帽,冷风吹得斗篷在身后狂乱飞舞。草地只剩下稀疏的草皮,下过雨雪,地上泥泞难行。
点兵五万,只为此际。
正欲示意旗官发号指令,耳边忽地传来鞋子在泥地里艰难行动的粘哒声响。
“阿允!”
月见拎着裙角吃力地走过来,风吹得她脸上生疼,却还是固执向前,等到了他左近,忍不住道:“阿允,你果真要攻打汝王城么?万一失利,要承受怎样的代价?你可有想过?抑或在阿允心里,真正在乎的并不在此——”
她把碎发拢到耳后,眸中脉脉,千言万语都在无言的停顿里。
裴若倾除下风帽,风帽下是一双黯然却凌厉的眸子,下眼睑有丝青黑之色。
兀的,他哑声道:“你见过德晔,她眼下却还在城中。不知如何了。”
“汝广王不会对她如何,左不过按照计划娶德晔帝姬为妻,阿允实在不必为她的安全忧心。”月见说着,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阿允,你看看我,多年未见,你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有。”
“但是,在此之前,”裴若倾的眉心攒了起来,语意略微一顿,方才迟重地开口,“我目下,思念着一个人。除了见她,什么也不想做。”

51.萌动

月见揪紧自己衣襟的手缓缓松弛开,手顺着胸口坠在身侧, 风刀子刮在手背,刺痛无比, 然而身上的疼痛却抵不过内心里的痛楚。
“思念一个人?”
她笑了笑, 湿润的眼里却没有丁点笑意, 柳眉蹙了起来, 流下泪道:“阿允不是当初的阿允,月见却还是那个月见。”
月见转过身,扬袖狠狠擦净泪水。
哭有什么用?上天从不会因为你可怜便多出垂怜。
犹记得昔年,她被打入大晋大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在那时候, 牢里有个狱卒竟将她瞧上了, 不知这狱卒怎样打通关系,居然使下瞒天过海之计, 将她掉包偷换了出来。
月见本以为自己是逃出生天,算是得了救了,哪里想到狱卒将她关在地窖里凌辱,不见天日。
若干天后, 玩腻了, 又转手将她高价卖给了勾栏妓院… …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再到后来,渐渐便麻木了,月见心中有个隐约的念想,或许今生还能再见一面心底的他,即便落到这样的下场,她也不怪他。
是她女扮男装代替兄长来晋国为质子,事发有早晚,只是如今因阿允的缘故,阴差阳错,她的苦难提前了。
行尸走肉一般过活着,一年后,月见得到了一个机会。
一个离开妓院的机会。
她本就生得天姿国色,原先的稚气在一日日的消磨里尽皆褪去,越发显出女人的妩媚风姿来。妓院里每日南来北往有无数客人,偏巧这一日有位外地的富商看上了她,包了好几日,临要走了,竟然尤为不舍,便花重金要为她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