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不容易爬上去找到他,楼湛却静了好一时,仿佛不知他的存在,就在他忍无可忍决意放弃的时候,楼湛忽而侧了侧身。
澹台逸永远也忘不掉那一瞬从楼湛眼底掠过的奇异光芒,他道:“殿下不辞辛苦赶来睦州,湛亦十分感动。只是,殿下却只有自己一人前来,不见德晔帝姬。”
楼湛牵了牵唇角,“湛想念德晔帝姬。没有帝姬的允许,湛不会为你出兵。”
东三军经年累月偏安一隅,几乎不招惹外间,别人也都忽略了他们。澹台逸一早便觉得睦州的人都古里古怪,十分刻板,同外面花花绚烂的世界有鲜明的区别。
他只是纳罕,楼湛倒是谨守东三军的本分,世代效忠澹台氏。而在他眼中,宁帝谋夺皇位不为正统,德晔帝姬才是他效忠的对象。
而他果然甘心匍匐在女人脚下么,这般忠心,心心念念?
除非——
“他却如何?”
德晔的声音打断了澹台逸的回想,他敛去眸中思索,换上一副笑面,道:“你不要担心,复国之事,万事都有哥哥在,我们先引来楼湛——你要成亲,他必然出席,到时候万事都有的商量,假使德晔实在不愿意嫁给汝广王… …”
他使了使眼色,“我们有了东三军,坐拥睦州,汝广王敢硬碰硬么?”
德晔露出了了然忏悔的表情,低头喏喏道:“是我错了,复国大业,理应将自身置之而度外,德晔却一再只考虑到自己,实在太过任性。”
说完,掩面欲泣。
澹台逸心眼多,多看了她两眼,但一时没觉出不妥。心话说她一个女儿家,总得依靠着父兄的,便有异心也翻不出自己手掌。
“你想清楚便好,自事变以来,为兄奔波各地,操了多少心,唉!”
德晔拍拍他的肩膀,往后只怕你要更多地操心了。
画红靠的近,将一切听在耳中,悄没声息拉了把帝姬。德晔回转身靠向她,点了点头。画红便知道了,也就一副接受现实的样子安静下来。
那边韩氏招手道:“德晔过来,去与你表兄告个别,嗐,他眼下正在伤心难过,也没顾的上你。”
说完,留心德晔的表情,却见她也不似嫉妒伤神,只是福了福身,带着婢女往后殿去了。
德晔站在门槛外,宫人掀起厚重的棉帘,一股暖意兜头扑来。
她自行进去,留画红在外候着。
帘蔓飘荡,夏侯锦抱住璇姬早已冰凉的身体,微微地发颤。
连她进来也未察觉。
她在他身侧蹲下,看了看璇姬惨白的脸,夏侯锦的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灰败。
“表兄,节哀… …”
他无动于衷,一行热泪突然从眼中坠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情此景,德晔喉头微微哽咽,她把自己的大氅脱下盖在璇姬身上,仿佛怕她会冷。
顿了顿,这才说:“我是来辞别的。”
夏侯锦闻言身形一动,剑眉攒起,“你去何处?”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他看了她一眼,明白了。把璇姬拢了拢,心中一阵锐痛,不觉开口道:“是我自作聪明,害了璇姬。倘或不是她代了你,如今… …”
“我知道,如今躺在这里的可能是我。”
德晔鼻头一酸,突然道:“表兄,我会给璇姬报仇的,那个侍妾,我一定让她以命偿命。”
夏侯锦定了好一时,等反应过来德晔已经走到门边了,“我不是怪你!德晔,你不要去——”他蓦然起身,她却径直掀帘出了门,只余下空气里一丝余香,证明适才并非幻觉。
夏侯锦低头看璇姬,无力地跪了下去。
即便身登九五,拥有莫大的权利,主宰他人生死,也换不回璇姬活过来,再对他笑颜如花。
“璇姬的命是陛下捡回来的,陛下要璇姬做什么,只要是您的意思,璇姬眉头也不会蹙一下。”
“璇姬走了,您要多保重。璇姬看得出来,德晔帝姬是个善心的姑娘,我初见还道她是个俊致的公子,竟闹了笑话… …您要好好待她。”
“陛下,璇姬去了。”
“陛下… …”
她的声音在脑内反复回响,夏侯锦眼眶湿润,抱着璇姬的尸体却什么也做不了,回天无力,心如刀绞。
灰白的天空又飘下了雪花,德晔在门外伸手接住。
雪花才一触及掌心,很快便融成了水。
想留,留不住。
“如果不是我,璇姬也不会死,还有,月见。”
德晔推开画红递来的手帕,只拿手摁了摁眼角,“怪不得舅母厌弃我,裴若倾也为月见生我的气。我弄碎了月见的坠子,那是他唯一的念想,他讨厌我,是应当的。”
她怀疑自己命数不好,容易累及旁人。
“帝姬怎么会这样想?”画红心疼她年幼丧父丧母,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难,不是旁人能够左右牵扯。
… …
出了皇宫,来到汝广王下榻的行馆。
好在不知夏侯锦对汝广王说了什么,汝广王竟然规矩起来,只是远远看着德晔,刻意保持了距离。
晚上用罢晚膳,德晔坐在窗前画画,一时寂寞,就随手涂了两笔。等画完,她定睛一看,那副狭长带笑的眉眼,竟赫然是靖王的模样——
她想他了么… …
不想不想!
她旋即拿笔在宣纸上一重一重掩盖,末了蜷成一团,打开窗,丢了出去。
“唉哟!”窗外有人经过,被丢了个正着。
德晔连忙开窗赔不是,却见到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子,描着细细的眉毛,丹凤眼,眼尾很长,把她也打量着。
“你便是德晔帝姬?”
德晔点点头,心上一动,“我知道你,你是汝广王的宠妾,你叫月姬。”
她的目光略过月姬的耳朵,耳垂光溜溜的,明明有耳洞,却居然没有戴坠子… …好怪的人。

47.汝王城

她的目光略过月姬的耳朵,耳垂光溜溜的, 明明有耳洞, 却居然没有戴坠子… …好怪的人, 而且, 长得有点像乐容,
她攒眉坐下, 觉得, 很诡异。
窗外的风嗖嗖裹进来,画红连忙过来关上了, 耳边听见帝姬喃喃,“你瞧这位月姬, 是不是… …?”她竟然咬了下笔杆,迟登登道:“我或许是脸盲了,月姬和乐容像是不像?”
真真大千世界, 人的长相让人捉摸不透。
画红也在想这事, 却道:“这个不好说,这位月姬的妆面太浓, 眼角俱是上挑勾着, 又戴着白狐的围脖遮去了一小半张脸, 眼尾画得深长妖媚,光从气质上便同乐容区别开来,何况,”她往桌上的火锅里放肉片,香菇,咕嘟嘟的热气一下子熏上来迷了眼睛,揉了揉方说,“何况这是汝广王的宠妾啊,帝姬难道怀疑她是…那一位么?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去,璇姬还像您呢,她跟您也有关系么?暧暧,火锅可以吃了,好香啊——”
德晔倚着书案茫然扫了画红一眼,“我用过晚膳了,你自己吃罢,当心吃多了不克化,出去走走消食又嫌冷。”
画红蘸了蘸酱,心情不错的模样,“能吃则吃,奴婢不像帝姬想得多,这会也不苛求您和太子殿下… …现如今是陛下了,这段缘分既然没有,也就看开吧!帝姬竟别琢磨那位月姬了,不如说说接下来的安排,我们是等楼公子么?”
火锅滚滚冒着热气。
德晔起身在屋里转了转,坐到了银霜炭的炭火盆旁伸出手取暖,好半晌,才应了一声。
除了楼湛,还能期待谁呢?
心里有个名字,可是她灰了心。他们之间始终横桓着月见,一个不在人世间的人,她的死凝成了一缕魂,无休无止缠住了靖王。
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这个道理德晔懂。
灰云如铅,滴水成冰,转眼是天明。一行人出了城,往汝广王的封地行去。
德晔挑开车窗上覆着的绵帘,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向北,风大,官道旁的树上薄薄积了一层雪,远远望去,像果子上的糖霜。
她又往前看,堂兄正与汝广王两个骑在坐骑上,仿似不冷,兴致勃勃对着沿路指指点点,不知说到什么,哈哈大笑起来。
德晔“啪”地摔上绵帘,也不顾画红奇异的目光,转头蜷着睡倒过去。
一路行,中间去过几次驿站,时间过得很是快,仿佛只是睡了饱饱一觉便抵达了汝广王的地盘。
汝广王在路上同澹台逸两个已是谈定了婚期,他对这桩婚事不说十分满意,八分却是有的。大宁固然亡了,但声势犹存,何况他是娶填房,德晔帝姬年纪轻,他就喜欢嫩出水的,有脾气不打紧,有脾气才好调教,日子过着便不单调了。
当初月姬才买回来,不也是横得很,寻死觅活,如今怎么着?
汝广王心情畅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想到肉到了嘴边,脸上笑容更盛。
这一日落了晚,他坐在庭院里赏梅吃酒,身边围着几个娇滴滴的侍妾,这个喂一口酒,那个喂一个香吻,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忽然间,汝广王的亲信急匆匆跑来,他神色一敛,挥手叫姬妾们退下。
亲信跪地,双手呈上一封信函,汝广王接过来,睇了底下人一眼,再看这信封,正反面无一字。
他拆开来,两指抽出发黄的薄薄一张纸,借着亭子里的光细看,浓眉不知不觉深深拧起,眉心沟壑重重。
汝广王不是头一回收到大殷靖王送来的信函,只是这一回,内容却叫他,气愤,或郁闷,或不可捉摸。
他腾地站起身,复又坐下,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殿下在看什么?”月姬从红梅后徐徐步出,红泥小火炉里热着酒,她提起斟了一小杯,递到汝广王唇畔,“何事忧虑,倒不如先饮一杯。”
汝广王果真顺着她的手仰脖子饮下,胸中仍是意难平。
他把信纸“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小桌上,伸臂揽月姬入怀,月姬正要去看那信纸,却被他捏着肩膀亲住了嘴。
唇舌相缠,月姬眉心蹙起,仍是忍耐着,装作气喘推开了汝广王,娇声嗔怪道:“殿下好没正行,且不说往日府中只有你我,如今却是来了德晔帝姬,您不怕她瞧见了,吃味儿么?”
“她?”汝广王却是冷哼一声,两手从月姬的肩膀往下摸索。
月姬不胜其烦,拿眼去看那信,只是一两行字,熟悉的笔记,叫她眼眶顿时一热——
汝广王的声音乍起,他犹如头顶青青草原的憋闷,恨声道:“澹台氏没有好东西!我早料到德晔帝姬不干净,以为她只和她那表兄不清不楚,没成想靖王这里还留了一笔,要不是瞧上她的脸模样,我便是不稀罕。”
月姬暗自收紧了五指,嗓音像是从喉口飘了出来,“这位靖王殿下,缘何要索取德晔帝姬,殿下,您会如他所愿么?”
她若有若无,在汝广王胸口推了一把,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柔荑。
汝广王倾身咬住月姬的光裸的耳垂,在她耳畔道:“小东西,你必是希望孤王远远送了她去,可是如此?”他大掌捏了把她的腰,“孤王偏生不叫你们如愿。”
汝广王情动,附过身结结实实压住了怀里的娇软的人… …
月姬脸上毫无表情,双目望着雪地里的红梅。
红梅点点,有几片坠在地上,真像雪地上绽出了花。
一晃,春日将至,倒春寒的尾巴余威犹在,汝广王的大婚也提上了日程,满府满城里都热闹了起来。
一行人夹杂在收了喜帖前来贺喜的人流里入了城,为首的揭开风帽向边上一掷,露出一张冷漠冒着寒气的面容,与周遭喜庆之色大相径庭。
章路提着小心躬身上前,“殿下,汝广王大婚,此事已尘埃落定… …”本着忠仆能劝则劝的心,章路鼓起了勇气,谏道:“眼下局面于您恐不利,朝中陛下如狼似虎,撺掇着一干老臣等着抓您的小辫子,御史们的折子都堆成山了,这个节骨眼上… …殿下分明都懂,却还要一意孤行么?大梁帝姬人已在京中行馆… …”
靖王要做的是迎娶大梁帝姬,收买人心,争取大梁的力量,而不是转过头来,拆汝广王的墙角。
这汝广王虽说无法无天叫大梁帝厌烦,却始终是梁人,若闹起来,哪一方脸上都不好看相。
“你说的,我都知道。”
靖王看了看天,眼中映出一片澄净的颜色。他未曾没有尝试过,可若舍下德晔——
当日他气盛,她弄碎了坠子,便由着她罢了,她便是那样不懂事,他却同她置起气来。兜转了一个来回,德晔彻底脱离了夏侯锦,现状尚在他预料之中。
纵不符道义,也不能便宜了汝广王。
行至偏僻处,靖王抬抬手,身后暗卫便自袖中放出信号。信号至,则大军每半个时辰向汝王城推进两公里。
他早有吃掉汝王城的念头,殷帝想借他同大梁结盟,自己却不愿娶那位帝姬。
呵,靖王唇边溢出一声轻笑,“天下的美事,不能全叫皇兄一个人占了。章路,你说是不是?”
“是… …只是,”章路又绕回了原话,“那德晔帝姬… …东三军日前有异动,只怕与帝姬相关。”
靖王哦了声,似不曾上心,他们到了王府门前,底下人接过名帖,大惊失色,匆匆向里禀报去了,跑得快,差点滑倒。
很快,汝广王亲自出门相迎。澹台逸得知了消息,却是从后门出去,避瘟神般躲避了起来。
进门过了影壁,入内堂,一时分宾主落座。
汝广王是个奢靡的闲散富贵人,府中布置满是堂皇气象,美妾更是多如牛毛,寒暄过半,他便拍拍手,叫来歌姬在当中弹唱歌舞。
靖王端起酒盏,向着汝广王比了比,那蛇腰款摆的歌姬却将肚皮扭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酒是好久,却辣了些。”靖王放下酒盏,唇畔湿润。
汝广王瞥见他将两手袖了起来,温润如玉稳坐着,竟似柳下惠坐怀不乱。怔愣一时,须臾畅快笑道:“想是她们颜色粗鄙,入不得靖王的眼,来人!唤月姬前来。”
靖王方起身说不必,王府下人却出离了视线蹬蹬跑了出去。
他眯起眼,“若倾日前寄来的信件,汝广王殿下却至今不见回音,今日方才贸然造访,勿要见怪。”
分明说着抢人老婆的话,居然面不改色,正气凌人,汝广王自愧弗如,冷笑一声也便站起了身,抬手摸上了腰间悬挂的长剑。
“靖王殿下好大的耐性,德晔帝姬已然在孤王府中,入了孤王的门,生生世世便是孤王的人。”话毕,出鞘的剑尖已直指裴若倾。
“殿下住手,不要伤了他——”
汝广王剑身一颤,却是月姬从门外仓皇跑来,她喘着气,今日竟是娥眉淡扫,清汤挂面更有一番风姿。
双臂张开,拦在了靖王身前。
“月姬看准了,孤王在这!!!”汝广王瞪起眼来,头脑不清,囫囵喝道:“你要造反不成?!”
红梅落满地,德晔听见画红报备,说听见前院有动静,又说有人看见太子逸从角门溜走了。
她大是纳罕,好奇地往前院走了几步,脚下忽地一顿,转而回屋从架子上抓了一把金条等值钱器物揣进怀里。
想了想,急忙换下身上裙子,束发戴冠,穿上了一身王孙公子的襕衫,回身对画红道:“今日兴许是个机会,我趁乱出去当铺里换点银票,往后可能有用,你在这里守着,要有人找我,就说我病了睡了,进来会过病气,想来便无人再执意要见。”
画红点头如捣蒜,嘱咐她小心,便塞了一把银锞子与西北角门守门的婆子,把乔装的帝姬放出去了。
德晔甫一出门,从角门外的小巷子一路问路转至市集,只觉道路宽阔,空气清新,天高地长,真想一走了之。
她跳了跳,望见当铺的幌子在风里招摇,面上一喜,便不顾脚下踩着了什么,只想抓紧赶过去。
谁知一只灰扑扑的袖子伸到眼前,拦住了去路,一名仆役打扮的人气汹汹道:“小公子踩着了我家公子,便装聋作哑过去了,是何道理?”
德晔窒了下,转眸看向那仆役身畔,却是背过身站着一位年轻男子,瞧着二十上下,修长的身段,露出的侧颊嘴角微微抿着。
“那我赔个不是,是我着急没留神… …”
仆役转过身去,“公子,这人道歉了,说他没留神!”
德晔听见他们说话,鬼使神差之下竟然绕到了这位公子身前,她打眼看他,他却目不斜视,侧首点头致意,抬脚要走。
她呆性犯了,一时想不起他是谁,只觉面善的紧,揪住了公子的长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48.湛湛生光

那仆役方才趾高气昂的,这会儿一听“他”这话竟然噗嗤乐出声来, 啧啧笑道:“小公子,早就不时兴这样和人搭讪啦!你适才踩我们家公子的脚,是否也是刻意为之啊?”
德晔一听, 下意识去看锦袍人的鞋,汝王城寒冷, 这位公子穿着双鹿皮靴, 鞋顶尖尖的, 怪好看的样式,只是此际上面有块轻微的黑痕… …
是她踩的无误了!
德晔再次连声说自己是无心之心,给人家赔不是,同时拽住这人衣袖的手也松了开来。被当做是故意搭讪, 任谁都害臊的。
那位公子却低头向她看来, 眸似点漆,右边眼角生着一颗鲜明惹眼的小红痣。
他这一眼,德晔沐浴在视线中,顿有山风拂面的清新感觉,吸了嘴唇, 那种熟悉的感觉更重了。但是她无论如何想不起他是谁, 自己是否见过,又是何时何地曾有过照面。
既然说不清道不明,别人再好看,自己便也不能打搅了。
“… …适才对不住,我踩脏了你的鞋,”讪讪一笑,德晔把手在怀里掏了掏,摸的是钱袋子,手一块却抻出一根明晃晃的金条来,诚恳道:“小小赔罪心意,不成敬… …唉唉?!… …不是这个… …”
她臊红了整张小脸,背过身去弄了半天,方把自己的小钱袋奉上。
那公子的神色在不经意间有所变化,只是不显,垂着黑密的眼睫把她的手看着。
纤细柔白的手指,捏着那浅朱色钱袋的一角,愈发衬得指如削葱根。且这小钱袋上绣着一对鸳鸯,栩栩如生,针脚平整。
再怎么样看,也是姑娘家的贴身物事。
仆役摸了摸鼻子,心说我家公子怎么会要你赔银子来道歉,俗,俗不可耐!再说了,这双鹿皮靴也不是区区一袋钱便赔得着的。
他才这么一想,脸就被打肿了。
公子的指尖从袖笼里伸出,将那浅朱色的小钱袋摊在了掌心里,“多谢姑娘。”
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
德晔惊骇莫名,他怎么知道自己?她检查了一下全身,从头发摸到耳朵,按说冬日里胸前也不明显,她畏寒,裹得厚厚的出街来,这样也认得出来?
“胡言乱语,”她怕有人围观,人们就是爱凑热闹,没有底气地嘀嘀咕咕起来,“公子才是姑娘,别以为长得高大我就看不出真章了——”
她没乱说,确实是为眼前人惊艳的容貌所摄。
容貌姣好者甚多,而气质又属上佳者却难寻。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蜻蜓点水般掠过,抬起手,却将那只从她怀里拿出的小钱袋放到鼻端,闻了闻,唇角便噙上笑靥,“姑娘身上的香气过在了钱袋上。”
德晔红着脸,像是自己被闻了。
忙左右看了看,扶了扶自己发上的玉冠,满面正色一震袖襕拔脚就走,空气里只余下两个字叫他能听得清晰。
“流氓!”
那仆役不信邪地嘿了声,年轻公子也只是短暂怔住,却把钱袋袖起,黑眸中浮起稀疏的笑澜。
这份笑意逐渐扩大,过度如花叶盛放。
“令语,你还认不出她是谁么。”
叫令语的摸了摸后脑勺,仍未领会公子的意思,感叹地说:“真是个姑娘家啊,那就算了,我不和姑娘家脸红脖子粗的,却是可惜了您的鹿皮靴,叫她踩上这一脚,也不知她打哪里跑来?鞋底沾泥,眼下泥印子到了您的鞋面上,若这么的去见帝姬,帝姬还以为公子邋遢,初次的印象真是大打折扣了,就不亲赖公子了… …”
天幕里漏出大块大块的光斑,云层间金光湛湛。
“看她来的方向,脚底沾泥,极有可能是王府后园的湿泥。”
楼湛牵了牵唇角,“帝姬对我尚有印象,日后必然亲厚有加。”
令语脑子里绕了好几绕,陡然间福至心灵,“她、她她她、她便是——!”
楼湛含笑,令语突然抱住了头,原地蹿了好几蹿,“我方才,方才对帝姬不恭敬了,我还说帝姬在刻意同公子搭讪——”
他像是真要哭出来,“公子不早提醒,这下可好,帝姬该不喜欢令语了… …”
楼湛沉吟片刻,一板一眼指出他的错误,“帝姬只需同我亲厚,便喜欢,也是我。原也没有你的位置。”
令语蔫蔫的,却是道:“可是帝姬走时说了,公子是流氓。这词儿,贬义词,公子知晓吧?”没有姑娘家喜欢流氓的。
说到这,楼湛忽然顺着德晔帝姬离开的方向眺望出去,吩咐令语道:“你且回客栈,我还有事。”
令语的眼睛往帝姬离开的方位一滴溜,心里什么都清楚了,只是思及公子的性子,不由提醒道:“您切记要说话婉转,帝姬是姑娘家,不比我们这些男子——”
公子在离开睦州前到底是不曾见过几个女人,近距离接触更是微乎其微,更别说,现如今要直接面对德晔帝姬。
令语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公子小时候被带去都液城,那日陛下和朝廷众卿在御花园品茗作诗,小辈们吃完了,罗罗唣唣便都几个几个聚在一处嬉戏打闹。
公子小时候最是腼腆,谁知德晔帝姬似是欢喜他,他到哪里,她便屁颠颠跟到哪里去。
旁人也罢了,左不过陪着玩耍,他们公子却面颊生晕,帝姬不过奶声奶气问他名姓,是何人家的公子,他都速速躲避开了去。
他这一躲,帝姬起初受了惊吓,旋即便不服气地追了起来。
他越躲,她越追。如此你追我赶,不知情的,还道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在愉快戏耍。
令语回想往日情景,不禁为公子捏了把汗,“您可还记得,您过去同帝姬说话是要脸红的?如今倒是进步了,只是我估摸着,凡世间女子都爱柔情蜜意的,公子说话不可太楞太直。”
他也没有经验,想起以前无意中看见府里的小厮调戏漂亮丫鬟,没说上几句话,那丫鬟就红了脸,便揣摩着道:“帝姬是姑娘家,爱俏,公子要拉近距离,可先不暴露身份,以鲜花钗环首饰送之,等帝姬觉得公子友好亲和了,再大方亮出底牌,帝姬一定更加对公子生出好感来,届时可再… …”
若有旁人听见这番话,定然给出四字评语:狗屁不通。
楼湛却是有涵养,摇了摇头,催促他去了,自己一径儿循着帝姬的踪迹向前。
市集上人声鼎沸,汝王城近日涌入不少人,热闹不凡。
德晔推推搡搡的,好容易才来到当铺前,可她也有犹豫,王府里的东西都有记档,当铺的掌柜伙计又都是有些见识的,如果贸贸然拿着这些“赃物”去典当,不是扯着嗓子喊我偷了汝广王的宝贝我是个偷儿快来抓我么?
她被想象中自己被绳子绑起来的情景惊出虚汗来,猛晃了晃脑袋。
手往沉甸甸的袖笼探去,又一想,自己不能太贪心了,有这几根金条也是够用了,倒不如找个铁铺,叫铁匠帮忙把这几根金条全溶了,弄成几片金片金叶子使用,再做成小小的金元宝,携带着也方便。
打定主意,德晔转动身体,向四周寻找起铁铺来。
天儿着实的冷,她皱着鼻子在街面上兜转,德晔的扮相十分对很多年轻小娘子的审美,就有那些不喜欢糙汉子的,喜欢阴柔些的。
不时有年轻的小媳妇老婆婆投来**的关注视线,德晔起初专注找铁匠铺子没留意,等她反应过来,想明白了,顿时有几分得意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