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二日,皇权绝不可遭受任何威胁——
对外战争告一段落,关起门来,家里的账却要清算清算。
… …
大晋。
帝都,凤昭城。
连下了几日大雪,一清早街面上都是“簌簌”扫雪的声音,主道渐渐清晰起来。市集上铺面慢慢都撤了门板,各家伙计们忙忙碌碌,边搓着手边往外布置东西。
卖杂货的挑担子货郎在茶馆外停下,听见说书先生到了,便在对街买了张烧饼就着豆汁吃将起来,人靠在窗边上不走,主要是为了蹭点书听,了解下外界动向。
不多时,他身后出现个同样吃着饼的少年,袖着手拍了拍货郎的肩膀,“小哥听什么呢如此过瘾,也说来我听听?”
这货郎甫一回头,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容便映入眼帘,樱唇不点即红,妙目流转,他怔了怔,上下观瞧,见此人竟是个男子,身穿狐裘,吃着饼,嘴角尚沾着粒白芝麻,满脸新奇望着自己。
声音糯糯的,也或许还未变声,果真不是女子?
货郎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好看的人,便连他走街串巷卖货经过勾栏时瞧见的那些女子也万万不能相较,气质上更是千差万别。
“啊,这个… …”货郎回过神来,拿手捅开了茶馆窗户纸,捅出一只小洞,回头说:“里头说书先生讲故事呢,昨儿个讲到‘大破沐阳城’,今日该是那靖王回京,二龙相争了。”
他说着,少年面色微微一变,饼也忘了吃,“怎么你们说书先生还能知晓千万里外的事?预知?”何况在这里公然议论大殷皇族,实在少了些尊重。
这货郎奇怪地看他一眼,扬声道:“小公子竟不曾听过说书不成,嘴皮子上下一碰,剧情就来了,凭他是真是假,有意思便得了呗!谁还管殷贼究竟如何?”顿了顿,“看小公子不是本地人,这冰天雪地的,是走亲呐还是访友来?”
少年认真地忖了忖,答道:“走亲戚来的,或许亲事也一同着落下了。”
货郎露出感兴趣的模样,盖因他还没钱娶媳妇,一时将饼放起,两手对插着揣进了袖子里,搭话说:“小公子这般模样风度,想必将来娘子也是一副花容月貌啊——”
“花容月貌?”
少年“啧”了声,便叹道:“他非但花容月貌,还十分有钱有势哩… …”
这时,说书人的声音透过窗上的小洞更清楚地传进二人耳中,“这大梁的帝姬便出发前往大殷和亲,传闻她貌比西施,赛过貂蝉,广寒宫的嫦娥仙子连带天庭一众仙娥见了也要羞惭得躲避起来。这靖王贪图美色,自此与美人夜夜笙歌,芙蓉帐暖度**…殷皇帝一招美人计,对上自己拉拢了强国联盟,对下美人掏空了弟弟身体,待到… …”
“胡言乱语!”少年陡然竖起了眉毛,跳起脚来,吓了那货郎一大跳。
“尽是杜撰无稽之言,靖王怎会贪图那位大梁帝姬美色,她再美,还能美上天去?还与那位大梁帝姬,夜、夜夜—— 气死我了!简直是胡言乱语,说书人为了生计赚钱,也不能这般没谱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叫人听不下去。”
货郎挠了挠头,他觉悟太低,怎么听了不觉得生气,还十分有意思呢?
殷贼就此钻进了女人裙底下,寻欢作乐,掏空身子,大殷便无人可战,如流星就此陨落,正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啊!
多有趣?
“小公子莫要较真,这听书听得是个意思,唉?您还不知道吧?”他往旁边挪了挪避风,嘴里呼呼冒着热气,“我邻居大姐家的儿子在衙门里当书吏,消息灵通些,那靖王啊,确实是要迎娶大梁帝姬了,陛下正犯愁呢。”
德晔自打那日别了靖王,翌日天明便被穆镜带着从沐阳的密道出了城,一路直奔凤昭,多少也听了些小道消息。
民间百姓茶余饭后没那么多消遣,就喜欢听说书的胡诌,诌出多少风流韵事国破人亡,连大宁也不被放过,甚至编排出她皇叔爱上了嫂嫂,冲冠一怒为红颜,逼上御殿血洗宁宫俱是为了女子。
至于后来因何一蹶不振放任自己沉浸于美色,却是心中挚爱阴阳相隔的缘故。
还有个佐证,说得真真儿的,那德晔帝姬独独被留了性命,实则乃因德晔帝姬与母亲生得极为肖似,宁帝睹人思情,下不了手,更有甚者,直接说德晔帝姬就是宁帝的骨血… …
德晔听得眼冒金星,几乎要纵起来和他们理论,每每压制住了自己,心头苦涩。
娘亲早已亡故,却还要被这些人编排,委实可恶至极,她是父皇母后的孩子,和皇叔一毫一厘的干系也没有。
货郎嘴里还在卖弄,“… …要说也是啊,咱们陛下是新帝登基,就逢上这时局动荡的时候,外患不除,一日不得安寝的,你可知道那殷贼裴允将迎娶的是大梁帝姬,帝姬的陪嫁明面上那些不算什么,实际上看重的是背后整个梁国,你再看咱们陛下… …”
他突然压低嗓门,德晔很给面子的收听,只见货郎一脸不赞同地道:“陛下放话要立那位德晔帝姬为后,立后啊,立后之事,怎可如此马虎。”
“马虎?”
“还不马虎?德晔帝姬要什么没什么,你要说生得明艳不可方物,咱们从男人的角度为陛下考虑,也能理解些个。我却听闻德晔帝姬其貌不扬,飞扬跋扈,在大宁时便无人问津求娶,我看呐,即便大宁不玩完儿,德晔帝姬也嫁不出去,如今倒好,咱们陛下有情有义,因是亲里亲戚的,这才说要娶进门来以后照拂着,却惹得太后娘娘震怒——这事都传出宫外来了,太后娘娘几日未食,正闹着呢!”
德晔是昨日傍晚才入的京城,他们在客栈暂且落脚,一早上穆镜便入宫去了,她也不闲着,在街面上闲逛,没成想听来了这些。
“绝食抗议,非要这样么?”
德晔有心理准备,舅母打小儿就不疼自己,嫌她闹腾惹事一刻停不下来,加之母亲与舅母向来不睦,舅母跟外婆又有婆媳间的龌龌龊龊,互相看不对眼,别说皇家没有婆媳的问题,都是过日子,换哪里都一样。
“小哥是从哪里听来的,那德晔帝姬,其貌不扬?”她摸摸自己小脸,忽然很不自信起来,把脸往针织的围巾里使劲缩了缩,再缩了缩。
想是丑得不能见人了,丑出名声,不然为何连路边的卖货郎都如此说。
货郎嘻嘻一笑,“我是猜测,德晔帝姬但凡有几分姿色,靖王那般好色之徒,怎的不要她?任凭咱们陛下把人从兰凉城截回来,可见生得不老好看的。”
他叹了口气,为陛下的眼光担忧。
大晋子民丑化靖王德晔能够理解,可是连带着想象自己其貌不扬就很伤人了,她是个年轻轻的姑娘家,姑娘家哪里有不爱俏的道理,被人这样指着鼻子说不好看,真是意难平。
正要跟他理论,画红却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将她直接往回拉,满脸的急躁。
“出事了,横生枝节了!”
德晔哪里管她,左不过是舅母瞧不上自己,她不在乎,大不了自己见过外祖母就告别,远远离开便是了。
频频回头去看那货郎,耳边画红的声气却像是要哭了,“太后瞧不上帝姬,目下正绝食着呢,陛下若执意违背便是不孝… …本也不该到此境地,却是您的外祖母入冬以来一病不起,没人为帝姬说话撑腰,这些都撂下不提,有宗更难以置信的… …”
画红停住脚,眼泪挂在下巴上。
德晔蹙起眉来,见她低头为自己整了整衣领,转头略收拾好了情绪,这才口齿清晰地道:“还记得逸太子那日走前说过的话么,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存心要拿帝姬换好处了,穆镜说大梁的汝广王亲自来了,眼下正在宫里和太后叙着话——”
汝、广、王,德晔心下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打对面呼啦超一队宫中服饰的人猛地将她们团团围住。
当先出来个人,是个内监,女声女气地比了比手,“德晔帝姬有请吧,太后娘娘正在宫里等着您呢,别让久等了!”

45.汝广王

德晔与舅母韩氏这场会面不大愉快。
起因从她对她的称呼开始。
台阶上积满了新雪,看得人心中发出冷气,德晔在宫人的带领下进了太后寝宫中的暖阁,暖阁里燃着安神的香, 先帝驾崩, 韩氏素衣而坐,面容微露几分憔悴,更多却是因儿子要娶他表妹德晔帝姬一事。
且不说澹台氏如今没落了, 若风光依旧,她更不能答应。
待宫女上了茶来, 韩氏屏退众人,指了指下首的位置, 示意德晔落座。
德晔推辞了, 上前恭敬行了礼,唤道:“舅母。”
这声音柔软里晕着清脆, 韩氏不禁细细打量起德晔帝姬,经年不见,倘或不是言明了身份,跟前这个德晔帝姬简直换了个人似的。倒也不是因她此刻穿着男子的长衫, 韩氏只记得过去那个德晔帝姬张牙舞爪, 如今连说话声音都细细的,清风拂面一般,真是脱胎换骨了。
只她再变得如何讨人欢喜,也讨不得她欢喜。
德晔帝姬要是进得门来,必然同太皇太后一个鼻孔出气,况且有陛下宠着,自恃身份,不用多少时日她那些骄纵张狂的毛病便会原形毕露,更不会将自己放在眼里。
韩氏认真考虑过,德晔帝姬并不适合如今的陛下,况且她将皇后之位属意于内阁大学士之女,那才是配得上母仪天下的好女孩。
论才情,论性子,论家世,都是万一挑一的好。
只有容貌有些差距,然正宫要的是端庄之美,并不看重花里胡哨的长相。
“虽是私底下,竟也别叫舅母了,”韩氏语气还算和气,却也是浮于表面,“乍闻德晔来了我大晋,哀家还感到意外,想你如今流落在外,哀家着实心疼。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你母亲去得早,哀家时常记起当年的光景,这一转眼,你都这样大了… …”
德晔沉默着,一株安静的水仙般亭亭立在暖阁中,听见她说到早亡的母亲,心头却有泯然的抽痛。
韩氏和母亲关系并不好,同外祖母也不好,她以为她情愿唤她一声舅母么。
“怎么不说话,你倒是文静斯文起来。”韩氏笑着抿了口参茶,眼皮子掀起又垂下,复满面欣慰地开了口,说道:“原先怕你没有着落,本宫和太皇太后还思量着为你寻一门妥贴的亲事,如今可好,原来你兄长已为你定好了人家,倒不必本宫费心了。就是,你那表兄委实不开窍… …”
德晔太知道韩氏的意思了,不过她看她丝毫没有绝食的迹象,恐怕只是放出风声给夏侯锦施加舆论压力。
这样一个娘亲,连自己的儿子也要算计,便求她嫁进门,她也不愿意来,每天和韩氏勾心斗角么?
“太后娘娘宽心,德晔此番前来一则探望外祖母和您,二则,日前落塞关不太平,也算避难来此。”
她脸上没带出什么表情,韩氏却无端觉出了一股轻视,沉下脸道:“如此甚好,希望你说到做到,万不要在哀家这里一套,转头到了你表兄面前,又有另一番说辞。”
小家子气,这就要赶人了一样,怪道母亲不爱和她处。
没多久,德晔福了福身,退出暖阁。
晋宫她熟悉,这么些年,这里一花一木依稀还是当年的形状,只是心境大不相同了。
她去外祖母寝宫,路过昔年初次与靖王相遇的假山,她痛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和别人一同欺辱于他。
身后有宫人远远地跟着,雪停了,路不十分好走,她回望身后走过的凌乱脚印,忽然望见一个宫装丽人坐在四角亭里,竟然巴巴地望着自己。
本来并不值得注意,德晔却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她吃惊极了,原先还道穆镜对画红的叙述里有夸张的成分,可是眼下这么脸对脸,看见一张同自己七八分相似的脸,觉得起鸡皮疙瘩。
宫装丽人见“他”过来,慌忙站了起身。
她瞧着不到双十年华,长长的眼睫呼扇了下,突然惊叹道:“小公子生得过分英俊了,是陛下的朋友?”
德晔愣了下,“唔,亲戚。”又好奇问:“你叫什么?”
“璇姬。”
他看起来很好说话,璇姬摸了摸自己的脸,腼腆道:“小公子长得像我爹爹,嗯… …爹爹年轻时候想必是这样的容貌。”
德晔缄了缄,果然璇姬也觉得她们长得相像,不过却真以为她是男子?
不是装的吗?
她仔细地观察她,却都瞧不出异样,慢慢放下心来,露出一缕笑靥道:“暂且别过,我目下要去太皇太后的寝宫,”语意微顿,提醒她说:“外面这么冷,璇姬看起来体弱,还是早些回去屋里暖暖,不要伤风了。”
璇姬把手从描金手炉上移开,踮起脚,遥遥指了指御书房的方向,“我在等陛下,陛下每日早朝在御书房同大人们议完事,便会经过这里,去见太皇太后。”
“所以你等在此处?”德晔有些不解。
璇姬颔了颔首,那与她肖似的面上露出一丝忐忑,“陛下从落塞关回来后,仿佛刻意躲着我… …”她抿了抿发白的唇,“他不来,璇姬只有自己等候在这里,兴许,能够见上一面。”
“… …大抵国事繁忙,才会一时没有留意到你,”德晔安慰地握了握璇姬柔软的手,吓得她急忙收回,她一呆,扑哧一声乐了,吐舌头道:“真是个呆瓜!”
便也不管璇姬了,兀自拐入甬道里。
两旁灰压压的宫墙向前延展,甬道冗长,脚步声都被放大。
德晔想着方才的璇姬,大约在璇姬眼里,陛下是她人生唯一的希望吧。他救了她,把她带回皇城悉心照顾,从此就是她的天和地了。
扪心自问,如果有人这么对自己,她也会死心塌地。
可惜没有这样一个人。
德晔不能做拆散他们的事,旁观者清,表兄救她只是执念,他估计还以为自己真正的喜欢这个表妹。他照顾她,跟多赋予自己的是一份责任,越往后越迷了心了,本末倒置,其实璇姬才是陪伴他多年朝夕相处的人。
并不是她啊。
她的人生已然走到了死角,无处可去,无路可退,下一步,便只有楼湛了。
太皇太后的寝宫位于中轴线以西,一进门,鼻端便充溢着挥散不去的中药气味,宫人们死气沉沉侍立在殿中,毫无生气。
德晔鼻子骤然一酸,拿手捂住了,背过身缓了缓,这才行至病榻前。
外祖母正睡着,花白的头发堆在枕边,脸上蜡蜡黄,眼睛嘴角皱纹堆累,俱是岁月无情的刻痕。太久没有相见,她几乎不能接受印象里不过中年的外祖母,仿佛霎那间变作了一个垂垂老矣病魔缠身的老人。
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哭着哭着,感觉被人拉住了,德晔一抬头,却是外祖母双目含着泪,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旁边的宫女低声提醒道:“太皇太后嗓子坏了,不能开口… …”
德晔愈加难过得不能自已,外祖母是她真正的牵挂,她也知晓这位远在大晋的老人常年记挂着自己。可怜过了这么久才得见,思及从前,不胜唏嘘。
外祖母不能说话,她便不厌其烦将自己这些年的事捡了开心的说与她听,想了想,发现自己也没几件事值得高兴,不禁讪讪然。
德晔快要无话可说的时候,看外祖母有了困倦之意,便为她掖了掖被角,就在这时,夏侯锦匆匆而来,一眼望见德晔,扭过她来仔细端瞧了,见平安无恙才放心。
又对太皇太后道:“孙儿将阿卷带来了,从今往后必定保她周全,您安心,不要为我们伤神。”
德晔看了眼夏侯锦,欲言又止,这时,外祖母却拉过了她的手,又牵过他的,将他们的手放在了一起,虚弱地弯起了眉眼,露出心满意足的模样。
“外祖母… …”
德晔张了张口,可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又怕表兄误会自己,他却直起身徐徐将她揽在怀中,温言道:“在为汝广王的事担心么?我已有了对策,至于母后那里,阿卷且不必理会。”
他抚她的脸,脑海中却不期然闪过另一张带笑的容颜。
微微讶然,随即眸光一冷故意不去理会,只笃定地对德晔道:“一切有我。”
德晔不晓得表兄的对策是指什么,她只是从回去后便一直等着人来传自己去见汝广王,或是其他,然而过去了十来日,这件事恍似凭空蒸发了,只有她一人记得。
最蹊跷的是,璇姬不见了。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持续到了半月后,德晔正在和画红下棋,外面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
猛然间,殿外一阵骚动。
画红出去扫听,德晔因右眼皮跳得厉害,便起身抱着手炉站在门边,她一怔,看得清清楚楚——
夏侯锦抱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进了后殿中,北风飞扬,揭开了覆面的白布一角,赫然便是璇姬。
唇角带血的璇姬。
璇姬死了!
德晔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她扶住了门框,连跑回来的画红也是明了了,脸色苍白地道:“若说是…陛下将这位璇姬姑娘冒充帝姬送与汝广王,却因何… …璇姬这样快便丢了性命,被卷着尸首送回来… …?”
才半个来月。
她不明白,德晔更不明白。
可以确定的是,假如不是璇姬代替她去了,眼下死的可能就是自己。
她瘫坐在地,实在不敢置信,汝广王是什么毒蛇猛兽,即便得知自己或许被诓骗了,也没道理对一个年轻轻的女子下杀手,他还是男人么?抑或,是汝广王身边的姬妾所为?
德晔脑袋里飞速运转,不得而解,她紧紧咬着下唇,耳畔却忽闻细微的脚步声。
这声音是男人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吱吱”厚实的闷响。
“这回不会有错了吧?”来人踏雪而来,他的手极其冰凉,略略弯腰捏住她的下巴,慢条斯理研究起来。
越看,眼眸越是发亮。
“你便是德晔帝姬。”男人将她扶起来,她面露惊慌把他瞪着,他却觉得有趣,笑微微道:“自我介绍一下,孤王便是帝姬未来的夫婿。”
画红腿一软,“汝、汝广王!?”
汝广王瞥向画红,看起来脾气很好似的,“正是本王了。”
他回眸,复看向惊得呆住了的小美人,小美人胆小得紧,像是站不住了,又像是随时准备逃跑。
汝广王扬了扬眉,蓦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笑得恣意张狂,大步跨出殿门。

46.月姬

德晔脸上一时红一时青白, 她没有主意, 几次三番都挣脱不得,只能拔下头上的簪子,将尖利的那一头对准了汝广王。
“放我下来, 否则德晔顾全不了殿下的性命!”
她素来不是个寻常文弱的女子,只是外表具有欺骗性, 汝广王着实意外,倒真站住了脚, 那簪子就抵在他脖子上。
他耷下眼皮, 嘴角携了丝弧度,“好好好, 我放下你,别动,帝姬切记勿要冲动… …”
汝广王缓缓放开箍住她的手,德晔便一骨碌跃下地面, 嫌恶地脱下了披在身上的大氅。
画红也急忙跑了过来,把帝姬拦在自己身后, 太过护主心切, 嗓音都飙到了刺耳尖锐的程度, “放肆!此处乃陛下昔日为太子时所住宫院,尔等安敢贸然闯入——!”
所有人静了静,太皇太后却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徐徐步出。
德晔心中一骇,突然发现堂兄太子逸乔装站在汝广王的亲卫里,他也望见她,眉目深远。
修长的食指比在唇上,“嘘。”
情势于德晔大大不利,她也不清楚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纵然曾经有些小奸小恶,可从来没有存过害人之心,况且那些都是年幼不懂事时的过往。
这么多年来,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敢招惹是非。
她只想安安稳稳地生活,也是奢望吗。
韩氏摆了摆手,眼尖的宫人立时上前为德晔帝姬捡起大氅重新披在身上。
“这么大的人了,还在耍小性儿,”韩氏笑微微的,一双凤眸歉意地望向汝广王,“德晔这孩子素来如此,汝广王莫要同她一般见识。便… …只当她是个孩子,今后调教调教,就乖觉了。”
汝广王也笑起来,“娘娘说的是。”看向德晔帝姬,眸中溢满了势在必得的锐气。
她一瞪他,他的笑意便更深。
德晔觉得这个人有毛病,大了自己十来岁,尽可以做叔叔做爹爹了,倒想老牛吃嫩草。
见汝广王同舅母一搭一唱说起话来,她便悄悄向太子逸靠近,横眉道:“堂兄打的好算盘,一步步是要把德晔往死路上逼了,你没有亲妹妹么?你们定好的是我还是‘你的妹妹’,若是后者,这位汝广王能耐大的狠,叫他去啊,杀到大殷宫廷里去,把升平姐姐抢出来成亲,既救出了人,又能结一桩姻缘,还能为堂兄的大业贡献一份力量,实在是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的好事。”
澹台逸被她连珠炮一样的话气了个倒噎,重重一摔袖子,“莫再无理取闹!”
他往周围扫了扫,面向另一边,却压低声气说:“升平的事,我自会料理,迟早救出她来,如今大梁帝姬已在前往大殷和亲的路上,汝广王再愣,也不能杀到兰凉去——”
滞了滞,他重新开口道:“你还想继续给别人增添不必要的负担么?汝广王哪里叫你瞧不上了,正头的王妃之位唾手可得,还待怎样?你莫非真以为自己能坐上大晋皇后的宝座,我告诉你,今日便是韩氏召来了我们,这是什么意思,人家嫌弃你了,赶你走,你还要死皮赖脸赖在这里不成?”
澹台逸不是没打过这层主意,攀上大晋,没奈何今夕何夕,人家瞧你不上。
他是养尊处优地长大,一旦见过了夏侯锦对自己轻慢的嘴脸,便不稀罕回头捧他们的臭脚。
“璇姬怎么死的?”
德晔忽然问出个不相干的人,澹台逸拢了拢衣领子,轻慢的目光若有似无飘向后殿,“璇姬冒充帝姬,难道罪不至死?”
咳了一声,“是,她倒生得一副好颜色,我见犹怜,汝广王亦是怜香惜玉的主儿,原先没打算要她性命。只因这璇姬命不好,坚持抗拒于服侍床笫之间,受了些罪,后又不知怎的招惹了汝广王一名爱妾,便割了舌头,我第二日看见她,她已然伏在那妾室门外的庭院里,身上覆满了雪,没了声息… …”
他说着,回忆起那妾室倚在门栏上娇美艳丽的容貌,禁不住略略出神。
德晔捂住了嘴,想起璇姬憨然的模样,眼眶发热,“什么样的妾,要割别人的舌头,决定别人的生死。”
他一脸的莫名,“你便不要管了!自己的事还理不清,管别人做什么!”
澹台逸忽地降下音量,知道她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便好言相劝起来,“你且随我回去,目下正式的成亲吉日还未曾定下,我给东三军下了帖子,那里得知了消息,总归要来赴宴。好妹妹,你是我的亲妹妹,哥哥可就指着你翻身了,你竟当真不想复国了么?”
复国。
德晔蓦地望住澹台逸,红唇微微一颤。
“想。”她眼睛闪了闪,一抹暗光从眼底划过,“德晔想复国。”
但不是和你。
“那便是了!”澹台逸深深地叹息,“汝广王力量毕竟有限,我们需要的始终是东三军的支持,你却不晓得,那楼湛,精明得厉害!不近情理是其次,他却——”
他看了眼德晔,差点把实话脱口而出。
当日他风尘仆仆一脸狼狈赶至睦州,靖王的追兵尚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他几乎肝胆俱裂,这一路,说句九死一生也不为过了。
原以为楼湛会热情相迎,谁知他一脸的不耐烦,甚至居高临下占据主座,言谈声气里俱是轻视的态度,叫他着实恼恨,却无可奈何。
他清楚地记得,第二日楼湛负手站在瞭望台上,高处的风吹得衣袍猎猎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