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叹气,却也知道恐怕是躲不过,只得由她们去。
反正文人相争,也是惹不出大乱子的。
她却没有想到,那一端,不光有爱咬文嚼字的的文人,还有个莽撞的武夫——卫邢。
卫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厮都干了些什么莽撞事。
此人习武,性急,看不得半点不平事,听不得半句丧气话,在这方面,倒的确和她妹妹卫泽有着几分相似。
一直在外求学的她,其实不过两月以前才刚回到京城,却已惹了不少大小是非。
打了张员外家好赌的媳妇,伤了李押司家好嫖的女儿,前儿又逼了宋御使的管家去给个卖菜的老头赔礼道歉,只为了纵马斜街一不小心伤了人家的孙儿…
卫泽虽有才名在外,却无实权在身,她的老师安先生虽亦为帝师,却又有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和幼稚,凭着这点后台,本是惹不起这些事情的。
然而白梅当初听到在户部的刘大人闲聊起这件事,却不知动了哪跟筋儿,竟然笑眯眯似乎甚是赞许地说:“我看不错,这好人姐姐很有几分可爱,不错不错,不愧是卫家的姐妹呢!”
于是一干本要找她麻烦的人,忽然想起这莽撞家伙还有个妹妹卫泽,当初惹了事情后,却是全凭白梅一张嘴把死罪说成了大功,生生扳倒了王大学士。
“如今这天子宠臣伊清梅又如此偏向卫刑小姐,莫不是…”暗暗思索下来,便都凉了心,冷了眼,嘱咐下去莫在生事,一时竟不敢整治这莽撞丫头。
卫刑却是不知这一遭缘故,只当是公道自在人心,越发地得意。
如今与妹妹来喝茶,听了这隔间里文人念叨着凄凄切切思思念念的词赋,生出了几分不耐,自然是拍了桌子冷嘲热讽,卫泽是拦都拦不住。
又听见那阁间的酸文人竟然还敢反驳,更是生气,竟然一掀桌子,“哗啦”一声砸碎了屏风,一付要血拼的样子现于众人面前。
天,爆光了!白梅深感悲惨的一捂脑门,太阳穴开始惨烈地疼。
卫泽愕然,没有收敛的白梅终究还是太耀眼,让她一下看在眼里,脑中塞满了大大小小的“惹事了”、“糟糕了”、“惨了”…的无助念头。
严翎也谔然,她不认识卫刑,却见过卫泽,便自然而然把原因归到了后者身上——原来有名的才女脾气是这么火爆的?
肖茗也谔然,却是为了那屏风粉碎时金玉撞击般悦耳清脆的声音…那声音,似是上好的玉石和翡翠,这么贵重的东西…
刘子旭眯了眼睛,只是不悦:“毛头丫头,难不成是恼羞成怒?”
刘宁配合着一声哧笑:“不知风雅,不爱文华,只知暴跳胡言,来此是品茶耶?是饮牛耶?”
卫刑其实也是很能说话的:“酸腐文人也敢冒认风华,在下卫刑,请教了。”
白梅的头疼加剧起来,但思路却也忽然清晰,竟冒出一种古怪的念头:不知自己头上,此时可多出几根粗重黑线?
她轻叹,起身,在几人激烈碰撞的视线中穿过,走出茶室,拿起架于玉架上的镶金小锤,素腕轻翻,轻轻敲那悬在一边的磬,“叮、咚”成声。没过半刻,便见从楼下走上来一位穿着鹅黄稠群遮着云纱丝帽的苗条男人,一步一停,很是淑女…哦,不!是淑男。
白梅展颜而笑。
“原来今日,是杏公子亲自照管。”
那被称做杏的男子回话却是带了些冷意:“道是谁,原来又是白小姐惹了祸事?坏了东西可是要赔的。”
阁间里的众人一下子被这话惊醒,转而去看那一地碎片狼籍。
卫家姐妹的头上,不由要开始冒冷汗了。
白梅浅笑:“唤人来,也是为这个,算在我的帐上便好,可莫难为我的各位将来的举子大人们哦…”
杏没有计较白梅话中“我的”二字从何而出,转头,淡淡地目光扫过那些“将来的举子大人们”。
“未来的举子大人”刘宁此时刚反应过来,却愚蠢地抓了刘子旭的衣领,怪罪道:“都是你,好端端和她个疯子瞎吵,如今这么多东西,怎么赔?”
刘子旭冷哼一生,看向脸色茫然苍白的卫泽,又看向卫邢,道:“是有些麻烦,把她卖了只怕都赔不起。”
卫邢更是激动起来,一褛袖子,也顾不得卫泽的劝阻眼色,直接就拔了腰间的剑。
“噌!”一边的严翎皱了眉,动作先于思想,等她发现,自己却也已经亮了剑,挡在那
几人之中。
杏的眼神似乎呆了呆,薄唇似乎勾了勾。
多么有气质有共同点的一群“未来的举子大人们”啊…
白梅被这无声的嘲弄弄得有些尴尬,眼神游移着忽然看到一边案上刚写好的词,指给杏。
杏点点头。
于是白梅一声不响地下楼,抛下了那一切争端,走人——溜乎也哉!
想溜的话,何用尿遁屎遁,大大方方地想走就走,反正也没人注意到她!她就不信卫泽还敢找上门来戳她的痛脚。
然而白梅又一次判断错误了。
卫家姐妹真的真的,很是可爱而无辜地,顺道加故意地在她的身后,戳破了那一层纸。
事情是这样发展的。
卫泽:“卫邢,莫闹了,那人你可惹不得。”
卫邢:“什么人惹不得?她们若自己不正,我就惹得!”
卫泽:“那可是天子宠臣,伊清梅伊拾遗!”
群体傻眼。
尤其谈笑间也曾说过不少荒唐话的刘宁,瞠目结舌,而后她忽然想到,自己胡说了那许些,也没见人找自己麻烦,照常日日笑语相迎,那个…刘宁的目光专向肖茗,求证一般带了些许哀求地说:“肖姐姐,你说…她们是在玩笑吧?”
肖茗勉强一笑。
事情的后续是这样的。
卫泽:“伊大人,我今日是来赔罪,您若气不过,任您处置。”
白梅(疑惑而不解地):“发生什么了?”
卫泽:“我不知大人原是微服,那几名…已不小心知道了您的身份。”
白梅:“…”
世界果然是混乱的。
索性时间随着青衍的到来再度变得紧凑而不够挥霍,白梅刚好躲避了上街,也就不知后来那战战兢兢,兢兢战战另几个活宝书生,究竟是怎么解决的问题了。
出墙
若是满园春色,必有一只红杏,出得墙来,勾引了蜂蝶,搅乱了这红尘。
青衍谢过带路的宫侍,独自在花园中徘徊,等待安平炎轩空下来再单独召见她议事。
穿过回廊,转过巨大的景观山石,她忽然呆住。
一玄衣少女正抱了碧玉壶,靠了九龙柱,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
是酒,上好的杏花酿,醉得空气中都满是甜香。
那少女转过头来看她。
青衍凝住了呼吸。
柳眉半挑,杏眼半睁,樱唇半启,本是娇弱勾人的神情中却偏又参杂了些冷漠地骄傲。
“哼!我道是哪个…”少女拖长了声音,带了点子不屑,又灌下一口酒。
青衍讶异:“你…认得本王?”
那少女眯了眼睛盯住她,上上下下的扫视着:“看你上上下下一身菜色,脸色发青,想必也就是青王殿下,可对?”
青衍的脸色,瞬时真的变青了些。
“哼!”少女皱了眉,舔舔唇,又是一口酒:“把自己折腾得外强内虚也就算了…竟还送来什么美人给陛下,哼哼!”
青衍怔怔地看着娇俏的脸,扑得很均匀的细密白粉,淡淡抹上的胭脂红晕,还有,描得很黑的,上挑着的眼睛…她忽然开口:“你…是伊清梅伊小姐?”
白梅一手勾着酒壶,拿眼瞟着她,冷冷淡淡:“猜得很准。”
青衍笑开,很是温和地保持着自己的风度:“哪里,久仰…厄,久闻大名。”
“哼!”白梅面上虽依旧冷着,却软了身子,靠在身后的山石上。
心情多少有点懊恼,却也说不清是为了安平炎轩收下了那几个妖里妖气的男男女女,还是为了这青衍真的没有认出自己。
“那几个男女,也未必不是帮了你。”青衍继续着自己温柔地笑:“若是她会变心,早晚会变,晚不如早。”
“怎么说?”白梅似乎提起了些兴趣。
“晚一些,你会被抬得更高,也就摔得更狠…”青衍看着白梅慢慢变了表情,微笑:“若是见了这几个都不变心,那么倒真是难得。所以,我该是帮了你才对。话说我从辰国带了了只有外番才有的玫瑰香水,小玩意儿却也难得精巧,不知小姐是否肯接受我的一番心意?”
白梅看着她,忽然发现面前这人的确也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小狐狸一个了,两面讨好做得很成功么。
面上却也是露了点笑意:“这可是高抬我了。不过陛下收了你的礼物之后,我倒的确是急需点儿小玩意儿来挽救我的命运了,可就不客气了哦。”
“哪里哪里。其实…”青衍吞吐着,直到看见白梅眼中的鼓励才继续:“你该有更好更光明的待遇的,她哪里配得上你,你何不考虑,到我们这边来。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何须靠别人的欢心来挽救你的命运呢?”
白梅的眼光似乎呆了一下,而后忽然笑开,笑得青衍一瞬间感觉魂魄都错了位,颠颠倒倒,倒倒颠颠。
“你是这样的出色…我可以…”青衍呢喃着她的诱惑。
白梅勾起唇,踮起脚,吻上青衍的唇,随后又退开。
青衍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那里,脑中忽然空白——这妖精似的少女,方才,竟然舔了一下那里,那么柔软,还有…
但是白梅却忽然带了三分恶毒地笑了:“青殿下,比起她,你更糟糕!至少,你的味道实在是不怎么样!”
“厄…”
“太菜了,你还差得远呢!”白梅手一挥,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投去一个挑衅般的目光,转身就把青衍丢在身后。
脸上敷着的东西实在太难受了,赶紧洗掉才是正经——白梅在会面后的唯一感受。
(本来想写热吻…怕挨骂…浅浅地吻一下,不要紧吧?)
青衍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呆呆怔怔,直到又有宫侍来提醒:“殿下,陛下有请。”才茫茫然跟着去了…见到了传说中味道好一些的安平炎轩。
炎帝的面上并没有半丝礼节上的笑——一想起白梅和面前这女人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过去,他哪里笑得出来?
青衍倒是在笑,只是实在是僵硬了些,皮笑肉不笑了些…任是哪个女人被那么嘲弄过一番,见了正主,只怕都不会自然。
会面在严肃而压抑的状态下,“和谐热烈而友好”地进行着——用白梅的话讲。
而对于那变扭的皇帝来说,则是在不断地压抑着自己的不满中进行的。
好不容易熬到糊弄走了青衍,安平炎轩的脸色阴沉下来,叫过那之前引人的宫侍,问:“是谁让你把她先带去花园等着?为什么不直接引来?”
那宫侍惊得低了头,老老实实地回到:“禀陛下,是伊…伊拾遗大人…说,说要先见见青王殿下,奴,奴婢就…”
安平炎轩的脸色更加阴沉。
她说,你们就听…真是好一群听话的奴才!
起身,急步向着白梅所在的地方走去,一边走一边运气。
半路却撞见两个年轻的小宫侍,正在那里窃窃私语,说着说着竟高声笑起来。
“怎么回事?”安平炎轩眼光一扫,跟随在身后的侍琴便皱了眉喝问。
那小宫侍们颤抖着跪做一团,磕头带讨罪,解释道:“前面刚看见伊大人画了彩妆过去,漂亮得紧,也新鲜得很,一时忘了形…”
正让安平炎轩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加快了几步,正好碰见洗净了面庞的白梅笑意盈盈地迎过来,更是怒火攻心起来。
“啪!”
白梅呆住。
安平炎轩也呆住,他只是生气,却没想到身体先于思考,自发地就这么打了那笑容满面的女孩一个嘴巴。
他抬手,想去摸摸那红印儿,却不想白梅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白梅的手捂上自己的脸,苦笑:“陛下若要拿我解气儿,也不必作践您自己,让谁来不都一样么?”
却是垂了眼睑,看不清神色。
安平炎轩张了张口,又闭上。
心里的火气儿重新冒了出来,越烧越旺。
打了又怎样,他难道打不得?他就是让她自己打自己,就是让下人去打她,她不也得受着?
他凭什么就要宠着她?凭什么就得让着她?
她凭什么委屈?该委屈的,明明该是他才对…
浑蛋!
心头一紧,他竟冷哼一声,掉头便走,顺便大声吩咐:“去百秀园!”
迅速便有宫侍接口大喊:“摆驾百秀园!…”
顺便还有无数怪异的眼光,瞥向呆愣的白梅。
白梅轻轻按了按手下红肿着的皮肤——“嘶…”一口凉气倒抽,炎帝恐怕真的是,气得不轻啊。
幸好幸好,那一吻…他,应该不知道,应该…是吧?
混蛋!
安平炎轩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大骂。
这白梅非要红杏出墙他能忍,但凭什么又是为了那混蛋青衍?该死的…哼,就她会出墙么?他也不是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是…是,男人要从一而终,可他还是皇帝呢!谁规定身为皇帝的男人也要从一而终?
“陛下?陛下?”
“恩?”
“百秀园到了,您…”侍琴试探着问。
安平炎轩眯起眼睛狰狞般地微笑:“把辰国青王送来的那几个据称绝色的女子都叫出来,陪我饮酒,我还要听曲看舞!”
侍琴:“…”
“怎么?”安平炎轩挑眼看他。
“是。我这就吩咐。”侍琴叹息,躬身答应。
于是半刻之后,便是莺声燕语,秀色满园,间或素手弄乐,长袖成舞。
“嫣柔,泠冰…”安平炎轩浅浅微笑,一一赐名。这是别人送与他的礼物,自是由他差遣。
嫣柔是个妖精,也是个可怜人——这是白梅后来对她的评价。
嫣柔娇柔柔媚,娇柔入骨,柔媚入髓。一个随意的眼神,便是波光潋滟的绚丽,一个随意的动作,自是仪态万千的风流。
嫣柔妖邪带刺,刺得人一怔一怔,也刺得人心中发痒。狐媚的眼微挑,瞥出亲近的疏离,水嫩的唇轻张,吐出嘲讽的恭维。
水蛇样柔软地身子,纠缠住炎帝的手臂,献酒,亲手剥了鲜果送上,安平炎轩的脸禁不住红了。
嫣柔娇笑,她知道自己想迷住这面前的皇帝实在是并不困难。
嫣柔娇笑:“陛下喜欢女人,是我们的福气,也是这天下的福气。女人本就比男人强上百倍!”
多可惜,她不知道,安平炎轩就是个男人。
多可惜,她把炎帝忽然暗沉下来的眼神,看做了欲望的浓聚。
安平炎轩暂时失守的理智瞬间回流,脸色恢复了正常:“想听琴,你可会?”
泠冰也是个妖精,是个可怜人——这依旧是白梅的评价。
区别?区别在于,嫣柔是个狐狸精,而泠冰,却更像是一只被驯服的鹰。
被驯服的鹰不是鹰。泠冰是俊朗而温和的,微笑,恭顺,听命而行。她没有玉石俱碎的勇气,没有搏击长空的机会,永远都没有。
被驯服的鹰也是鹰。泠冰总是淡淡漠漠的犀利并骄傲着,不争宠,亦不退缩。上一刻如雄鹰敛翅,如细雨迎面,丝丝凉意,丝丝平静。下一刻那鹰却忽然睁开了琥珀色的眼睛,长剑出鞘,舞成一片凛冽的萤光。
是啊,泠冰善剑,善剑舞。
一如嫣柔善乐,善琴瑟。
一人琴曲风华,一人剑舞春秋。
安平炎轩的眼神,渐渐迷离。一杯杯散发着醉人甜香的酒被主人灌下肠肚。
嫣柔娇嗔:“陛下怎么光喝酒呢?难道嫣柔还不如这酒有魅力么?”
泠冰轻拦:“酒多伤身,陛下要保重龙体,还是少饮。”
炎帝“呵呵”地笑,依旧不曾停杯。
嫣柔瞥泠冰:“陛下高兴便饮,这点酒能伤龙体么?”
泠冰瞪嫣柔:“陛下是这天下的依靠,自是比旁人贵重辛苦。”
多好听的话呵!
安平炎轩晕晕乎乎地想,为什么她却从未这么说过?
不…她也说过。
她说过她会担心,会难过,会不安,会掉泪。
但…她究竟是在为谁担心,为谁难过,为谁不安,为谁掉泪?!
伊清梅!白梅!你她娘的究竟喜欢的是谁!?
白梅谁都喜欢,谁都不喜欢。
“打人本是不对的,挨打也本是难堪的,不过次数多了,就成了平常…”白梅眯起的眼中波光流转,“更何况,我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
寅气结,俄而忽然想起莫殇然的叮嘱:“你知道陛下是到了哪里见了谁去么?”
白梅眨眨眼:“百秀园…难不成是看那新来的美人去了?”
“哼!新来的美人…”寅阴阴地笑,“那可是青王殿下的手下,好不容易挑出的,极其适合做奸细和刺客的美人啊。”
美人计啊…白梅感叹,原来即便这里没有所谓的三十六计,美人计也照常不曾没落。
“寅,瞧你这欲求不满的样子,怎么倒像是嫉妒?”白梅一面重新拿了包着冰块的毛巾去敷自己的脸,一面琢磨:“其实美人计挺好,艳福多销魂呢!”
只是不知,安平炎轩那笨蛋皇帝,消受得起么?
须知,艳福难销。
当嫣柔又一次含了酒凑上安平炎轩的唇的时候,安平炎轩醉晕晕地并没有躲避。
然而…冰冷,滑腻,愈浓的芳香和味道难言的液体,却忽然让安平炎轩生起了反胃的恶心感。
他身子僵硬起来,用尽力气推开黏在自己身上的妖娆女人,努力地睁大朦胧的眼,道:“你…”
后面的话,却忽然因为所见而失了音。
百秀园内,依旧春色如锦,却忽然寂静得能听到人的心跳声。
只因那正从不远处缓缓走来的,玄衣少女。
白梅微笑着在众人复杂打探的眼光中走近,双膝微曲,双手举案齐眉。
“陛下请用。”
紫檀木雕花的案条上,却是一只琉璃碗,盛着一碗醒酒汤,碗边,还放了两块醒酒石。
安平炎轩忽然感觉头皮发麻,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
老老实实地一口气儿灌下了那味道古怪的汤汁,而后拣了一块醒酒石含上。
白梅站起,冷冷地微笑。
她的面上刚刚重新扑抹了一层白粉膏脂,画上了清妆,掩盖了还未消下去的红痕。
安平炎轩尴尬得同样想要站起,却脚下踉跄,反而不小心倒进了一边泠冰的怀里。
急忙挣开,却又是一个不稳,被嫣柔泠冰一边一个扶住。
他愈加尴尬,恨不得有个地缝让自己能钻进去。
也愈发难过,为什么扶住自己的,不是面前这玄衣的女人…
白梅的笑容未变,只道:“陈御史,安先生二人求见,陛下若是忙…”
“不,不忙,我这就去见…”
白梅似乎缓了缓脸色,侧身让开了道路。
眼光却依旧寒冷如十二月的冰,扫过这一群方才还群魔乱舞一样的那男女女,惊得人不由自主地一开眼光,噤如寒蝉。
安平炎轩的脑子清楚了些,晃晃悠悠地站起,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抓白梅的袖子,却在碰上之前便又收了回去,揉揉额角,从她身边走离。
仿佛不曾看到他眼中的犹豫和试探,白梅垂下眼,遮盖住自己心底的懊恼。
是懊恼。
白梅也是才刚清楚了自己的所为,像极了一个吃醋而难言的女人…那样的冰冷,疏离和责备,竟不是做戏,不是如往日一样在算计之后所为,而是自然而然。
心里在那一刻自然而然地发冷,隐痛,脸色自然而然地冰冷,僵硬…天啊!自然而然…这对于惯于隐瞒自己,懒散地选择最短途径的白梅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简直是…太他妈失败了!
白梅咬牙切齿,牵动了还伤着的脸,又是一疼。
难道,是吃醋?
难道,竟是喜欢上了?
喜欢…
可是,自己从没有做过要真喜欢上他的准备,怎么就喜欢上了呢?
失败失败…
或者,不是吃醋罢?
吃醋,不都该是酸酸的么?可自己的感觉却的冷和疼痛。
心疼。
所以,不是吃醋,不是喜欢罢?
笨蛋,什么时候,自己竟到了要自我欺骗的程度了?难道改属鸵鸟不成了…
可,可是,自己不是准备混两年,得了自由,离开的么?
何况,帝王的情爱,实在是…
白梅被混乱的思绪搅和得放弃了与这群“美人”沟通一下的打算,径自转身想要离开,却在走到池水边的的时候,忽然被泠冰拦下。
“大人…”泠冰明明只是简单地客套,在此时的白梅耳中却成了絮絮叨叨。
嫣柔不甘落后的紧随而上:“…奴家…”
白梅闭了下眼,勉强自己静心。
然而。
嫣柔:“好漂亮的彩妆…果真是…”
泠冰:“…脸色不好…莫非…”
嫣柔:“…同是女人,都不容易,将来…互相…”
泠冰:“…还请多指教,今后…”
白梅完全静不下来,她感觉自己几乎要从内部崩溃。
嫣柔和泠冰的念叨慢慢被她忽略成背景噪音,她只感觉得到自己的混乱,还有身后池水清澈的冰冷。
于是…因为近年来长久放纵自己胡闹的缘故,白梅很自然,有优美,很顺畅地脚下一滑,把自己摔进那冰冷冷的水中。
玄色的纱织衣摆,在水中蔓延开,弥漫成一朵墨色的水莲花,盛开。
红色和金色的锦鲤被惊吓,瞬间逃窜到柔密的水草中,探出半个脑袋,小心得打探着伙伴的行动。
柔软,冰冷,安静,在一瞬间得把一切隔绝成朦胧。
呼…世界终于安宁并冷静下来,白梅闭着眼,在水中满意得笑。
她在笑,却不知慌乱了上上下下的那男女女。
嫣柔甚至于被惊得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不…不是我,我没推她,我没…”
泠冰的眼神瞬时凝重起来,多了思索,却是向后退了两步:“快!快救人!我,我不会水!”
当有人准备去叫侍卫们来捞人的时候,却忽见白梅自己从水中钻了上来,狼狈的浮到岸边,拉这泠冰伸过去的手,重新回到陆地上。
白梅全身湿透,上了岸后更加的冷起来,面上的胭脂水粉也被洗掉了大半,唇色惨白。
乌黑的发披散着向下滴着水,白梅皱着眉拽住它们,试图把头发拧干一些。
还留在那里的侍琴才要上前关照几句,一人忽然从他身后快步超过,一把揪住白梅护在身后,冷着声音冰着眼睛阴狠狠地问:“怎么回事?!”
却正是去而复返的安平炎轩。
他东向西想终究觉得不放心,人都说白梅被他惯出几分娇纵和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这使害怕白梅一冲动伤了哪个惹出事端。
未必是心疼那几个绝色,若真死伤了人,他也不是保不住一个白梅,但终究乱了章法,麻烦不少。
何况何况…他想,跟白梅解释。说什么软话都好,做什么都行,想来想去,他还是不想放弃自己的第一个,也是至今为止的唯一一个解释。
听到院内人的惊呼,他加快步伐时,还以为是白梅把谁给怎么样了。
却不曾想,一进院子看到的景象,像极了是谁把白梅给怎么样了。
“不…不是我,陛下…”嫣柔眼泪汪汪。
泠冰不发一言,直接跪下,叩首。
“陛下…”这是白梅弱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