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痛。”

“是谁…是谁伤的你?告诉我,我替你杀了他。”她泪如泉涌。

“别再胡思乱想了…我…”他还想说什么,她却堵住了他的嘴,紧紧拥抱着他,伤心欲绝将眼泪洒在他的道道伤痕之上。“无风,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她不停地喃喃地说道。“你不是真的。”他的声音颤抖着:“我知道我又在犯病了。”她只好苦笑:“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 软帐香微,玉漏声沉。他们的手绞在一处,便在这一刻为所欲为,尽情地沉溺于幽欢之中。玉蝉夹在掌心,已被淋漓的汗水浸得光滑。他们不停地流泪,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人世,身外是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雨声。她感到自己再一次被他举到云端,在那里,他们飘飘而若逝,杳然不复自知在天地之间。

恍惚良久,蓦然醒来,她发现他已放开了她,坐在她身边,正用一块汗巾拭着她身上的汗水。他的样子雍容端肃,仿佛尚在某种仪式之中。末了,他替她换上睡衣,将被子盖好。

他俯身十分困难,一只手必须撑在床上以维持平衡。可他却不许她动,固执地象照料婴儿一样地照料着她,在黑暗中,将睡衣上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替她扣好。她伸手过去揽住他的腰,悄悄地道:“我…刚才昏过去了?”

他淡淡道:“没事,你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你…你陪着我好么?”

“我到隔壁去睡。”他平静地道。

“为什么?”

“我早上起得晚。星儿…我已抱过来了,在这里。”

黑暗中,她疑惑地看着他掩住房门,悄悄离去。

她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她起得很早。打开窗帘,清晨灿烂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了进来。她这才发觉这间屋子竟完全是陌生的,摆设和隔壁那间卧室也十分不同。她不知道这间卧室因离慕容无风的诊室更近,在他忙碌的时候,十日当中倒有五日会歇在此处。因为在极度疲劳的时候,他是连一步也不愿多走的。

她抱着星儿走出门外,看见慕容无风的卧室房门紧闭,毫无动静,也不敢在廊上走动,怕打扰了他的睡眠,便信步走到湖心亭上,在漫长的九曲桥上逛了一圈,觉得索然无味,便又逛了回来,正遇到一个青衫白袜的侍从送来了早餐。

那是个年轻人,显然也不认得她。

“慕容…先生还没有醒。”她对他道。

年轻人肃然道:“这是夫人和公子的早饭,谷主昨晚就已吩咐了。谷主自己一般很晚才会用早饭。”

“他也许今天会醒得早些,你要不要到他房里去瞧瞧?”她有些担心地问道。

“谷主早上不喜有人打扰。他的房门一向反锁着,只有等他自己醒了才会打开。”年轻人很恭敬地回答道。

她笑了笑,接过食盒。

“赵总管说,他想见一见夫人。”年轻人又道。

“赵总管…他认得我?”

“哦,不是。只是竹梧院从没有外客,赵总管…咳咳…想过来问候一声。”

星儿瞪大眼睛看着年轻人,一只手紧紧地抱着荷衣的脖子。

年轻人一直盯着他看,末了,轻轻地道:“小公子贵…贵姓?”

她道:“姓慕容。”嗓音中充满了自豪。

他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咽了咽口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她的目光越过年轻人,停留在一个穿着锦袍的老人身上。老人一脸严肃,从远处走来时便一直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她。走到跟前,他揉了揉双眼,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忽然两眼反插过去,“咕咚”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年轻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荷衣帮着他,又掐人中,又按命门,折腾了半晌,那老人才悠悠地醒过来,颤声道:“瑞恩,是我老眼昏花了么?”

“您老…怎么会呢!”

“夫人…您…您…”一阵哽咽,已是老泪纵横。

“嗯,我回来了。”

“我们以为…以为您…”

“我逃出来了,只是…脑子受了点伤,有些事情…不大记得了。”

“不打紧不打紧,”老人道:“夫人想必还认得老朽罢?”

“对不起…不大认识,您是…”

“我是赵谦和,这个谷的总管。”

“哦,失敬失敬。”

“夫人不要这样客气,折杀我了。”

“好的好的。”她忙道。

“这一位是…”他指着星儿问道。

“我儿子…也是他的儿子…”

“难道与谷主长得一模一样,和小姐也很相像!”他坐直腰来,握着星儿的小手,道:“公子的名字…?”

“小名叫星儿,学名…等着他爹给他起罢。”

“当然当然。夫人不必担心,只怕是暂时失忆,谷主一定有法子治好夫人的。”

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小公子会说话了么?”

“不大会,只怕…一个字也不会…还在学…”

“不妨事不妨事,聪明的孩子学话学得晚。”

“他…一直病着,身子不好,没什么人陪他说话。”

赵谦和愣了愣,忍不住道:“公子他…”

她大致地讲了讲他的病情。赵谦和叹了一声,道:“幸好夫子回来了,公子的病,如若谷主不在他身边,只怕会有危险呢。如今他既已回来,夫人尽管放心,公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多谢您老吉言。谷主…总是起得这样晚么?”

“这个…这个…”

她眼光一凛,道:“莫非他…他会有什么事?”

赵谦和小声道:“夫人回来了正好。谷主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早晨他的风痹常常发作,蔡大夫说,发作时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要过好久方能缓解。谷主一惯好强…不愿别人知道此事,是以早上从不见人。我们也不敢劝,怕他发脾气。”

她跺跺脚,急道:“你替我抱着星儿,我进去瞧瞧。”

“如此甚好!夫人回来真是太好了!那门只是用一个搭扣搭上的,用铜片一挑就开。”赵谦和恭恭敬敬地递上铜片:“夫人莫笑,谷主不起床,我们只好在门外候着,小心地听着动静,这铜片只是紧急时方用。”

她轻轻地剔开门,悄无声息地进入屋内。

屋内一片黑暗,厚厚的窗帘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她走过去,将窗帘拉开一道小缝,让一缕阳光射进来。

他早已醒了,瞪着眼睛,看着她。

“天已大亮了?”他问。

他的脸是苍白的,身子裹在厚厚的绫被里,睡僧一般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她坐到床边,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是啊。”

他淡淡地道:“我恐怕还要再躺一会儿…我…有些累。”

“躺罢,我在这里陪你。”

她从被子里拉出他的手,他的手是凉的。

她揉着他的手指和手腕:“这样会好受些么?”她轻轻地道。

“别为我费功夫,我躺一会儿就能恢复的。能不能给我拿杯水来?——我有些渴。”迟疑了一会儿,他终于道。

她倒了半杯温水,将他的头抬起来,喂他喝了下去。他挣扎着想自己抬起手,无奈手腕一片酸麻,关节处僵硬如铁,丝毫动弹不得。

她俯着身子,将他全身反复地推拿了几遍,他还是不能动,软弱无力地靠在她身上。

“荷衣,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良久,他叹道。

“你会好起来的。”她揎起了袖子:“你会发现你久已不见的老婆突然间变得很凶。”

她加大了力度,开始按摩他周身的穴道。

“你这功夫是几时练的?看上去有板有眼的。”他笑道。

“你总算比星儿好对付…那小子,话不会说,哭起来可真是惊天动地啊!”她一边推拿一边道。的“荷衣…别太累了,好么?我…不打紧,过会儿就好了。”看着她满头大汗,他不忍。

“你要多吃一点,瞧你,这么瘦,只剩下的一把骨头。叫我用力我都不忍心呢。”

“嗯。”

“赵总管在门外呢。”

“你见过他了?”

“嗯。”

“你还记得他么?”

“不记得了。”

“他好象有事找你。”她漫不经心地道。

“等我起了床再见他罢。”

“为什么?”

“我从不躺着见人。”

“快说罢,还有什么别的怪脾气?”她笑。

“洁癖。”

“洁癖我也有…正纳闷儿呢,没事儿我总抱着酱油瓶子,糖罐子擦个没够,床单老嫌不够干净。——可能是给星儿洗尿布落下的毛病。”

他微笑不语。

“除了洁癖之外还有什么?”

“脾气不好,偶尔会发火,不过绝不会冲你发。”

“我的脾气也不好,在村子里的时候老揍人,后来便再也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荷衣,我对不起你。你…你流落在外…一定受了…受了很多苦罢?”他凝视着她的眼,叹道。

“怎么会呢?我这么凶的一个人…”见他伤心,她连忙避开这个话题,继续问道:“除了脾气不好之外,还有什么毛病?”

“没有了。讨厌的毛病都告诉你啦。剩下来的都是优点。”

“你真有趣,慕容先生。”

“我的手可以动了。”他咬着牙勉强将手抬了起来。

“可以动了也不要随便乱动。”她板着脸,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她打开窗帘,阳光把她的影子照在墙壁上。她指着自己的影子道:“看,这是我的影子,我可不是鬼哟!”

他一愣,道:“你当然不是。”

“那你…你昨晚又发什么神经?”

“我几时发了神经?”

“你…你要我装…装死人来着呢。”

“不会罢!绝没有的事,活人还装不来呢。”他一个劲地摇头:“哪里有闲心装死人?”

“你…你…”

“只怕是你在梦游,你几时有了梦游的毛病?”他歪着头问道。

“喂,难道你…你不知道你昨晚干了些什么?”她插着腰冲着他大叫。

“我什么也没干。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那…那树上的蝉儿…你不记得了?你还用弹弓打它来着。”

“我从不会用弹弓。”

“慕容无风,你…你气死我啦!”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难道…难道是你在梦游?”

“这倒有可能。我都做了些什么?”

“没…没做什么。”她满脸通红地道。

“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要大喊大叫呢?”

“我们…我们只是喝了几杯茶而已。”她小声地道。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除了喝茶,你好象还吃了东西。”他道。

“原来你在捉弄我!”她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别拧我呀!你又来啦!”

……*客厅里满满着坐着二十来位大夫。今天是例行的医会,大伙儿聚在一起,各抒已见,探讨医术。慕容无风是赵谦和送来的。大伙儿很快就发现这位体弱多病的神医与往日大不相同。他苍白的脸上有一抹少见的红晕,精神和情绪大大地好过往日。

他还是默默地坐在轮椅上,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大夫们争论。有时他会在争辩最激烈的时候插上一两句话,让双方平息下来。有时候,有人问他问题,他略作解答。大家问问题都很谨慎。因为慕容无风只对真正有难度的问题感兴趣,对很笨、很寻常的问题会显得很不耐烦,有时候还会明讥暗讽:“平日都干什么去啦,连某某书都不曾读过,这问题你别问我,自个儿查书去罢。”每当这个时刻,被他训斥的弟子会很下不来台。所以,有问题,他们一般去缠着脾气最好的陈策问个没完。陈策于是得一外号,叫作“人之患”,概取“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之意。他非旦乐于解答,甚至乐于查书:“你先去忙着,我查出来了就派人告诉你!”

所以,只有连陈策蔡宣都解答不了的问题,弟子们才敢壮着胆子去问慕容无风。到了那种时候,慕容无风旁征博引,脉理、案例随手掂来,直讲得大家目瞪口呆,点头称是。说完了,他便又如老僧入定,沉默不语。

医会将近结束,大伙子坐在一处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蔡宣对着慕容无风道:“先生,我送您回去罢。”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不用,荷衣会来接我的。”

他说这话时,没有什么表情。蔡宣的脸上却露出了忧伤的神情。大厅原本一片嗡嗡之声,这个时候,却忽然全安静了下来。

学生们知道,先生的病又犯了。

大家都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慕容无风的目光却飘到了门外。

蔡宣赶紧给他泡了一杯浓茶,道:“先生,那就先喝口水罢。”

“我不渴。”

他说话时,眼光往众人的身上溜了一圈,怕他生疑,学生们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东张西望,嗡嗡之声又起。

“先生,您累了吧,不如我送您到内屋去先歇一会儿?”蔡宣又道。

“我不累。”他淡淡地道。

正说话问,珠帘叮当一响,一个紫色的身影轻盈地走了进来,来到慕容无风的身边,俯下身,在他耳边问道:“会开完了?”

他点点头。

蔡宣悚然动容,几乎将手中的一杯茶失落在地:“…夫人?”

慕容无风拍了拍荷衣的手臂,道:“荷衣,这位是蔡大夫。”

她冲着他灿然一笑,道:“蔡大夫。”

蔡宣张口结舌地看着她,结结巴巴地道:“夫人…几时…几时回来了?”

“她脑子受了一点小伤,有些事情记不得了。”慕容无风解释道。

荷衣笑道:“我和蔡大夫相必以前认识。”

笑声未落,所有的大夫都站了起来,肃然垂首。

这一群人中,有四五十岁的老者,也有岁数与慕容无风相当的年轻人。

她吓了一跳,道:“怎么啦?”

慕容无风摆了摆手,道:“不必拘礼,大家继续聊,我和夫人先走一步。告辞了。”

“是。”一群人齐刷刷地道。

他们走出门外,荷衣道:“为什么那一群男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都是我的学生。”

“那我岂非成了他们的师母?”

“当然。”

“这地方我除了接你之外,再也不来了。一群文绉绉地读书人,难受死啦!”她愁眉苦脸的道。

他哑然失笑。

第二十三章

山明水秀 (结局)

… …

那天下午,她见到了子悦。

当时她正陪着慕容无风在湖心的小亭里说话,忽然有个细小的身影向他们奔来。临近了,她的脚步却迟疑了起来,一闪身,躲在一个亭柱的背后,偷偷拿眼打量着她。

女孩子梳着两条长长的小辫,眼珠骨碌碌地乱转,一脸的调皮相。

“子悦。”慕容无风叫道。

女孩子扭扭捏捏地走过来,一眨眼,又躲到慕容无风的身后,死死地抓着父亲的袖子不放。

她的脸很瘦,秀美绝伦,皮肤是粉红色的。眼睛里满是大胆和天真,浓密的长发光可鉴人。

“怎么?不认得妈妈了?”慕容无风一把将她从身后拉出来:“你总问我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现在妈妈终于回来了。”

说这话时,他故意装出一副平淡的语气,好象这并不是件大事。荷衣弯下腰来,摸了摸女孩子的头顶,道:“子悦,你不记得我了?”

子悦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她,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忽然指着她颈上的一串红豆,奶声奶气地道:“这是爹爹做的。我也有一串!”说罢,将自己脖子上的那串红豆从怀里掏了出来:“你看!”

她惊喜地看着那两串鲜红的红豆,笑道:“子悦带着它真好看呢。”说罢,将她抱在怀里。那柔软细小的身躯先是不好意思地挣了一挣,接着,便任由她紧紧地抱着了。女孩子将耳边的一缕长发拉开,扬起脸,得意洋洋地道:“妈妈,你看!”

两个人都凑过头去,看见她粉红的小耳朵上已扎了个小洞,一边缀着一粒珍珠。

“谁给你扎的耳朵?”慕容无风很快发现小洞的边缘微微发红,显然是肿痛未消。不禁板起了脸。

“是我求的二表姐…”子悦怯生生地道。

“挺好看的,妈妈也有一对呢。”荷衣笑道,给她看自己的耳环。

“妈妈,你再闻这里!”听得荷衣赞许,她更高兴了,又将头低下来,掀起自己的一条小辫子放到荷衣的鼻尖上晃来晃去。

“唔,好香。这是二表姐的桂花油么?”她柔声道。她也曾是女孩子,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哪有不知道的?

“嗯!”子悦的一只手往上一勾,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的颈子,在她怀里缩着肩头,低着脑袋,腼腼腆腆地笑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桂花油怎么用,便将它抹了一道又一道,给阳光一照,油光闪亮。

“还有这个!”细嫩的十指伸出来,小小的指甲盖染着通红的凤仙花。

这一回,夫妇俩同时说道:“好看。”

子悦在他们身边玩了一会儿,倦了,凤嫂把她牵了回去。

“星儿又睡了么?”慕容无风问。

“秦嫂带着他玩儿去。”她笑了笑:“不然,我怎会这样闲?”

那一瞬间,他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眼光之下暗波涌动。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他虽不是彻底地了解荷衣,却对她的一颦一笑了如指掌。她的表情原本简单,有心事的时候也会笑,却一定微微皱眉。

“这几天你该好好地休息一下。”

隐约地,他想到了什么,没有追问。

“告诉我,那箱子在哪里?”她忽然道。

“什么箱子?”他明知故问。

“那只你锁了又锁的箱子。”

他微微一愣,道:“你怎么会知道那件事?”

“上午我到厨房帮星儿要了一碗蒸鸡蛋,便和刘嫂聊了起来,是刘嫂告诉我的。”她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以前的东西都放在那只箱子里,对么?”

他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早已派人替你订做了所需的衣物…你不必到那里去找旧东西。”

“我要看那只箱子。”她不为所动,坚定地道。

“我不会再打开它了。”

他闭上眼,故意不去看她炯炯发亮的目光。

“难道里面有我不能看的东西?”眼色一凛,她问。

“没有。”

“那你告诉我箱子在哪里。”

沉默了很久,他说:“不。”

他听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平日,一旦有争执,她总用这种法子让自己平静。可他却知道,她在发怒。

过了片刻,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道:“这三片碎纸一直跟随着我。你昨天说,这是我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这本书也在箱子里,是么?”

他叹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以前都做了些什么。”

“我已经都告诉了你…”

“不,不够!”

说完这话,她扭身就走了。

荷衣,你的记忆不属于我。他望着她的背影,苦笑。

… …

那箱子不会放到离他的卧室很远的地方。她奔回屋去,将书房与寝室仔细地搜索了一遭,一无所得,便走进那间宽敞幽深的藏书室。

书室在一道优雅的藤花门后。慕容无风的住处原比她的想象要大得多,她见过好多扇门,知道推门而入又会遇到另外的门,她想,把这些门和出口弄明白,一定要花掉很长的时间。

她感到一阵悲伤,不知道这个行动原本不便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房间弄得如此复杂。

她掀帘而入,忽然呆住。

迎面立着无数个漆黑沉重的柚木书架。累累的书籍层层叠叠。书架摆得错综复杂,有好几道入口,她从其中的一个入口走进,在里面糊里糊涂地转了几圈,又从原地退了出来。

她忽然明白,这些如堵堵城墙般沉默矗立着的书架原来是座奥妙莫测的迷宫。与迷宫不同的是,你在里面不用担心走不出来。你任意选项择一个入口走进,最后都会从那个入口退出。可是你却很难弄明白这间书室究竟有多深,最后一层究竟在哪里。

我是个读书人。她记得慕容无风曾这样介绍自己。他很自豪地说,自己的藏书比他那位中过榜眼作过翰林学士的舅爷还要多出十倍。他还说,自从他开始读书,就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座巨大的迷宫。

却不知原来连他的书室也是一个迷宫。

这当然挡不住她。她轻轻一跃,跳上了房梁。展目四顾,很快找到了最后的一排书架。它的背后离着墙壁还有一片很大的空档,她柔软的身躯在窄小的空隙中一个倒翻,轻而易举地滑到了书架的背后。

在那里,她终于看见了那只满是铁锁的箱子。

捅开所有的锁并没有费掉她多少气力。她只被自己的手劲吓了一跳。开箱时她一阵激动动作过猛,箱盖上一层薄灰扬了起来,让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比起那些一尘不染的书厨,这只木箱显然已好久不曾被人碰过。除非爬过那个巨大的书架,就算是来打扫的仆役也很难发现。慕容无风自己则更进不去。

远处的壁上虽燃着巨烛,光线却很阴暗。她点亮了手中的一只蜡烛。

箱子很大,塞得很满。最上面是十来个画轴。她一张一张地看下去。细致的工笔,似嗔似笑的神态,在朦胧的灯影中呼之欲出。他精雕细琢着画中人衣物上的每一路绉折与纹饰,仿佛被画的人就坐在他眼前,供他临蓦。

她想象着他每夜在孤灯下,对着画像凝神端详,痴迷不悟的样子。

她一直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看着他的画感到一阵羞愧。

箱子的一角放着一只八角灯罩,每一面上都画着一个舞剑的紫衣女人。拿到掌心轻轻一拨,灯罩转了起来,紫衣女子的剑也跟着动了起来。

一种沉重的情绪忽然涌来,堵住了她的胸口。她感到一阵窒息。

她将蜡烛放进灯罩,刹然间,紫色的人影窜上了墙壁,巨魔般地跳起舞来!她手一抖,烛火一偏,“腾”地一声,火苗子窜上了灯罩,她心慌意乱地将它扔在地上,用脚一阵乱踩。虚烟一过,灯罩上的画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个焦黑的竹架。

玉蝉散落在四处。十数双罗袜一双双地结在一起。

他收藏着她身上穿过的每一样东西,包括袜子。

她好奇地将一双罗袜解开——两只并不一样。其中的一只订着花边,足踝处还绣一朵荷花。另一只却是男式的,什么花也没有。衣裳也是如此,总是一件他日常所穿的纯白丝袍之下包着一套女式衣裙,衣带结成同心,紧紧地缠在一处。

无风,你一定是疯了。她喃喃地道。

衣物之下,是一叠一叠的习字小册。捡起一本翻开一看,最上面一行流利工整、清峻挺拔的,是他的字。接下来一排盘根错节,张牙舞爪的,大约是自己的临蓦。一本本地看下去,渐渐地,她的字越来越小,越来越整齐,最后,竟也自成一体起来。

她这才明白那几片碎纸上的字原本也是自己的手迹…那本书,是她替慕容无风抄写的。

——只能这样认识自己么?

她将箱中之物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看着,抚摸着,闻着…时隔数年,往日的香泽消失殆尽,只剩下了一股樟木的气味。

她闭上眼,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独自看了很久,她才终于在箱底找到了那本染着鲜血的医书。

如今,鲜血早已成了黑色,血腥藏匿无踪,书里只有一股干燥的墨香。头几页并不齐整,为血水所浸,翻卷得厉害。她很快找到了残缺的三页。

无须核对,在她最寂寞的那几年,她早已对碎纸的边缘了如指掌,经常在脑中想像另一半应有的形状。

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这本书,她对医学一无所知。

正当她要将所有的东西放回原处时,她忽然发现几只玉蝉的下面,还有一本书。书极薄,背面朝上,和木头的颜色混在一处,极易让人忽略。

她将它翻了过来,首页上写着“蜻蜓剑谱”。

慕容无风从没有向她提起过剑谱,却告诉过她她是陈蜻蜓的弟子。所以她有一本师父的剑谱,并不奇怪。

剑谱上前几页写一些运气吐纳的诀窍,剩下大半均是剑图和步法。她一看就懂,完全明白自己现在所用的最高深的功夫,十之八九便是从上面学来的。她正想细细地翻看了一遍,一页纸忽然掉了下来。

那是一幅墨笔勾勒的肖像。一个身材细小的女孩子,打着一把雨伞,在雨中款款地走。虽只有寥寥数笔,韵致已充分显现。

她的脸忽然通红了起来,手心开始流汗,心砰砰乱跳。

纸的右侧一行小字:“荷衣小照。”落款:“逸章”。

六字虽小,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豪放洒脱之气,绝非慕容无风的手迹。“逸章”也不是慕容无风的字。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心跳得更加厉害。她心慌意乱地将所有衣物一股脑地塞回箱子,用铁锁牢牢钉死,然后飞快地逃出门去。

… …

残阳从远峰上落下时,湖面上忽然下起了小雨。

凝乳般的夜雾从山际间溢出,亭中茶气微漾,香味怡人。

荷蕊半吐,叶上雨声清脆。

他在心底捕捉着远处轻涛起落的旋律。

独自坐了很久,风有些冷,他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他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接着,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圈过来。她的下巴抵着他的颈项,伸手替他拉好了毯子,然后轻轻地问道:“下雨了,回屋去罢。”

他没有动,慢慢地克制着自己的咳嗽,却克制不住嗓音的沙哑:“荷衣,你在笑我么?

“没有。为什么要笑你?”

“我是个疯子,一个可笑之人。”

她微笑,什么也没说。心里却仍在发抖。

“你当然不是疯子。我才是疯子。”过了一会儿,她道。

他的手冰冷,带着一丝阴冷的潮意。她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将它们放在怀里温暖。

“刚才…你生气了?”他又道。

“没有。”

“你找到那箱子?”

“没有。”

他咳得很厉害。

“我今天遇到了陈大夫。”她轻轻地道:“他说,你以前治过几个失忆的病人。象我这样的情况,你有七八成的把握。只需在头上扎几针就行了。”

“我…咳咳…没有把握。”

“你不愿意让我知道过去的事情,是么?”她黯然一笑。

他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不知道那些事,会活得轻松。——我是为了你好。”

“若是为了我好,至少也得让我知道,是不是?”她跪下身来,抬起头,看着他:“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荷衣,我们都曾疯狂过,现在平静下来,好不好?”他的目光里充满着悲伤。

“不,我要知道…”她的泪水模糊了眼睛:“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我!”

他苦笑着摇头:“你又开始犯傻了。”

“你不是也很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情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在哪里出生,今年多大么?只要你给我扎几针,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不,我不想知道这些。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都不如此时此刻你站在我面前重要。”他急切地道。

“无风!”

他默默地看着她。

“答应我!”

他迟疑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那毕竟是她的记忆,不能不还给她。不是么?

“今晚?”

“明天。”

那一夜很长很长。躺在他身边,她既感到一阵内疚,又觉得自己的心中不能有太多的谜。他睡不好,在她的身旁翻来翻去,后来,怕打扰她,他只好一动不动。她知道他在黑暗中一直睁着双眼。凌晨醒来时,她替他推拿,他的脸是青的,眼圈很黑,显然一夜不寐。

他很快恢复了正常的情绪。双手刚能自由活动,他便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拿出一个浸着药水的棉团在三枚银针上轻轻地擦拭。

“会很痛么?”她忽然问,手不知为什么,发起抖来。

“不会。”

屋内静静地燃着息香。她瞟了一眼陌生的家俱和前面这位其实还很“陌生”的人。她知道三针以后,眼前的一切会在顷刻之间变得熟悉。

他的手很稳定,慢条斯理地做着准备工作。

“会很快么?”

“会很快。”

“三针之后,我会立即想起过去?”

“多半是。”

他的样子与其说是沉着,不如说是象一个死刑犯人那样对自己的命运无可奈何。而她却很紧张。

“无风,你说,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哪一个会让我的感觉更好?”思量片刻,她忍不住又问。

“从没有过去的我。”他无声地笑了:“不过,我要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再做傻事。”

“我做过傻事?”

“等你恢复了记忆,就会知道。”

“我答应你。”

“那我开始了。”

“好。”

他扬起手,正要将银针刺下去,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不!不要!”

“怎么了?”他停住手,问道。

“我放弃!我不想知道过去啦!”她大声道,声音几乎冲破房顶。

“为什么?”他一愣。

“我信你。”她甜甜地一笑,将三枚银针从他手中夺走,扔回针盒之内:“你说你是为了我好,你的话,我信!”

“荷衣,我正在犯糊涂…”

“那就让我们继续糊涂下去吧!”

“你…能不能不要象一只壁虎?”

“我就是壁虎…”

他转过头去,发现朝阳刚刚升起,草露未晞,槐花洒满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