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们都说他活不过五岁,”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突然大声地道:“可是我一点也不相信!我的儿子明明活得很好,犯起病来虽然可怕,可是每次都挺了过来。他是个有运气的人…一定能活很久!…如若一百个象他那样的孩子会有九十九个活不过五岁,他肯定就是那唯一的一个。”她恳切地看着他,道:“你信不信?”

他看见了她微笑的眼神之后隐藏的绝望,心中一阵酸痛,用力地点点头,道:“我信。”

她象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

他垂下头来,看了看怀中的孩子:他看上去苍白瘦小,四肢纤弱无力,却有一个很大的脑袋,与子悦十分相像。

她也把头凑了过来,盯着儿子的脸瞧个没够,一时间,两个人同时俯下身去,“砰”地一声,脑袋撞在一处。

四目相视,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发现了没有?他的样子看上去特别聪明。”

“他会说话了么?”

“不会。”她摇了摇头,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可能是…可能是快会了。”

“别担心,有些孩子说话很晚。”他赶紧安慰她。

“他…腿…”

“嗯。”

他苦笑。那可怕的诅咒终于应验了。

他忽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她瞪大眼看着他,道:“什么事?”

“你的右腹之上,第七根肋骨之下,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痕,一共缝合了六针,对么?”

她愕然:“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是我缝的。”

她紧张地看着他:“你…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知道。你是我妻子,他是我的儿子,你姓楚,叫楚荷衣。”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已吃完了饭,正要带着儿子出谷。我会路过田大夫的诊室,如果你想看病的话,我可以顺路带你过去。你若不愿看病,我可以送你回去。你住在哪里?”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

他一把抓住她,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对么?”

她一翻白眼,道:“我正在烦着哪,你别找事儿啦。”

他用力掰过她的肩,让她的脸对着自己:“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糟,不过,我认得你,一直认得你!”

“你刚才说,你看错了人。”

“我以为…你又嫁给了别人…”

她张着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了什么,惊道:“你…你刚才…其实是来找我的?”

“我老远就看见了你,所以一路追了过来。”

“你…你就是从轮椅停住的地方一直…一直走上来的?”

“幸好你没看见我走路的样子…不过,”他温和地道,“你瞧,虽然我走路有些麻烦,照样能够来到你身旁。”

她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怀里孩子的脸。

“就算你不肯相信他的长相,也该知道这孩子有我身上所有的毛病。”他看着自己,自嘲地笑了笑:“你嫁给了一个被老天爷诅咒的人。”

“这么说来,我真的曾到过那座山?”

“我可以陪你再去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记得它?”

“因为你快乐。”他笑了。

“我们…当时在一起?”

“当然。”

“在一起干什么?”

“没干什么,坐着…看日出。”

“那么,马车上…我们干什么了?”

“喝茶。”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荷衣,坐到我身边来。”

“我已经坐在你身边啦!”

“再近一点,”他的嗓音柔和低沉,十分悦耳,令她醉倒:“我有法子令你想起以前的事情。”

她鬼使神差地坐到他的对面,感觉自己的额头几乎快到碰到他的额头了。

她正要问“什么法子…”话还没出口,他突然吻住了她,她拧着他的胳臂,企图要挣脱,后脑勺却被他的手牢牢地按住了。

一切都令她糊涂,她的心砰砰乱跳,不知自己究竟遇到了怎样的一个人,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已莫名其妙地被他攫住。她又羞又恼,满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男人一掌推开,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推开他,反而傻头傻脑地听他摆布。她张牙舞爪,象只豹子,十指尖尖,一边吻他,一边抓着他的颈子和胸膛,将他的身子抓出道道血痕。他却只是温柔的搂着她的肩,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过了许久,才放开了她的唇,抚摸着她的长发,低声道:“想起来了么?”

“没有。”

“荷衣,你知道你有多凶么?”

“知道,我不小心把你抓出了血,下次再不了。”

“这就是为什么你一定要嫁给我的原因:别的男人都可以落荒而逃,我却不可以。”

“你真的…认得我?”

“你还不信?”

她眨眨眼,道:“不信…只怕要再来一次…你这法子咱们要多试试才好…”

他们又如痴如醉地吻了起来。

他问:“现在可信了?”

她支支吾吾地道:“快了快了。能不能提醒我一下?比如,你叫什么名字?”

他愉快地笑了,她什么也没有变。而他的世界却在这一瞬间,变得充满了阳光和希望。

“我姓慕容,叫慕容无风。”

第二十二章

桐影摇窗他们手拉着手,坐在那棵槐树下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荷衣不断地向他提问,问她过去的事情。她渴望知道一切,仔细追问每个细节,然后蹙起双眉,冥思苦想,企图在脑海中找回它们的位置。

他回答得很简略,象被提审的犯人那样小心翼翼。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着荷衣对他的看法。而从他口里吐出来的字,不是她自己的回忆,所以不可以轻易修改。小时候读《春秋》,他一直疑惑那一万六千字怎能说清几百年的事。如今他却知道,不论自己怎生描述,也不会唤起荷衣对过去的真实感受。激情与磨难如一柄利剑插入平缓流动的日常时空,在心灵深处留下道道刻痕,重述它们却显得苍白无味,毫无意义。

他选择了尽量少说,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命运如此荒谬,荷衣的重现竟成了一个恶意的玩笑。只有看着她的眼神和微笑,以及她脱口而出的只言片语才让他感到她是映在滔滔流水中的一朵不动的云彩…记忆的刻痕尚未消失殆尽,反而在她柔软的身体上留下了无数印迹。

那一瞬间他的思绪豁然开朗。从没有一成不变的荷衣,他又何必执着此念。

他开始要她回忆那些梦境,想从中寻回她儿时的一些线索。询问她是否曾梦过一位“面目全非的弟弟”。她果断地摇了摇头。

“什么弟弟?你是说…我有一个弟弟?”

“没有…”

他告诉她自己对她的幼年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她出生何地,也不知道她的确切年岁,以至于在刻写她的墓碑时显得万分尴尬。她就象空气中凝结出来的一滴晨露,滴在了他这片叶子上。

她听罢大吃一惊,问道:“你是说,你什么也没问明白就糊里糊涂地娶了我,是么?”

他苦笑着点点头。

是啊,在记忆中他早已把荷衣分割成了好几块:幼年的荷衣,陈蜻蜓弟子荷衣,云梦谷的荷衣,太原的荷衣,天山的荷衣,梦中的荷衣,幻觉中的荷衣…而当他最终遇到了失去记忆的荷衣时,荷衣忽然变得完整了起来。

他又感到一阵狂喜,荷衣终于不再是记忆,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找回的不仅是荷衣,还有他自己!激动使得他双唇发紫,手指颤抖。他就用这双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和脸,然后虔诚地亲吻她的手,好象一位苦行僧终于走进了自己的庙宇,对着巨大的神像顶礼膜拜。这时候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只有无言的注视和不断地触摸方能带回那些失落已久的幸福。他面带微笑地听着她胡言乱语,向她打听渔村的方向和腌鱼的方法。他能从她讲的每一句话里引出新的话题,逼着她滔滔不绝地往下讲,而他则孜孜不倦地听着,问着,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曾说了些什么,打算说什么…

大约被他认真的样子吓坏了,荷衣的脸一直是通红的。

看得出,她十分紧张,却又是一片茫然。不知道他所说的话她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最后,所以的疑问化成一道叹息:“唉,无风,你可有法子让我恢复记忆?”

他沉默片刻,道:“没有。”

她看见了他脸上一闪即逝的忧郁,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额头,轻轻地道:“我认得你,真的,我觉得我认得你。只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你…你会难过么?”

他的眼湿润了:“不会。”

然后她喜滋滋地道:“那么,就不要多想了。我们回家吧!我终于有家啦!”

这就是荷衣。

她什么也没有变,不论是怎样伤心的情境,她总能立即跳出来,重归欢乐的本源。

他们回到竹梧院时已是黄昏。这一道临湖的院落终年如庙宇般宁静。过度的兴奋让他精疲力竭,陪着她吃了一顿晚饭之后,他把她安顿到自己的卧室。她洗了一个澡,星儿仍在熟睡。他们便坐在床边说了一会儿话,荷衣忽然吞吞吐吐地道:“无风…我…还不习惯…”

“我住在隔壁。”他马上道。

她有些歉意地看着他:“对不起,我…”

他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早上我通常起得很晚…所以不想打扰你们。我…有些累,恐怕先得去歇一会儿。明…明天见。”

他生怕她看见了自己的虚弱,匆匆掩上门,来到隔壁的一间卧室,洗浴完毕便躺在了床上。一下午的激动让他的心脏不胜负荷,他一头栽倒在床,躺在了近半个时辰,心脏仍然跳动不宁,他便在窒闷与烦恶中喘息良久,末了,终于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半夜里,他被一阵尖锐的蝉鸣吵醒。

这一年的蓦春异常温暖,那只蝉每到三更时分,便叫得响亮,以前他夜里常常失眠,倒也不觉得吵闹。正思忖间,那蝉一声接着一声地高亢起来,竟让他睡意全无。

蝉声如此聒噪,不知荷衣与星儿可能入睡?

想到这里,他披衣下床,点着烛火在抽屉里一阵乱翻,找出子悦小时候玩的一个弹弓,便挟着它,来到门外庭中的梧桐树下。

月色微凉,梧影婆娑。四处门窗尽掩,悄无人声。

他俯身拾起一块碎石,对着蝉声所在之处猛然一射。

“哧”的一声,蝉声顿时消失了。却从树上轻轻地坠下一个人影。

他还没来得及吓一大跳,那人影已来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是我,荷衣。”

他愣了愣,失声道:“我…我刚才射到你了?”

她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道:“你那两下子也能射中我?”

他窘然地道:“至少,那蝉儿不叫了罢?”

“是你惊了它了。你若不射那一下子,我已经把它抓到手了呢!”

“给我一点面子行不行?我的功夫就那么差么?”

“哈哈,当然,当然。今晚我在这里陪着你,看你几时才能将这蝉儿射下来。你瞧,它又开始叫啦!”

他拾起三块碎石连射三下,听见的,却是碎石穿窗的声音。

“那几间屋子里没住人吧?你怎能将石头全射到人家窗子里面呢?别,别弯腰了,我给你捡石头,放在这儿了。我去找点酒来喝。”

“不要喝那烈酒,床头柜里有一瓶葡萄酒…”

她走了,乐蒙蒙地抱着一瓶酒在怀里,手里还拿着个闪闪发光的酒杯。

“射中了么?”

“没有。”他沮丧地道。

“蝉儿不叫了呢!”

这话刚停,那蝉又叫了起来。

他对准枝头一阵乱射,射得瓦片叮当作响。

“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她坐在石凳上,忽然又想起什么,跑到屋内拿来一块厚毯,替他盖上。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终于道,接过她递来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她笑:“老实地告诉我,你小时候究竟摸过弹弓没有?”

“没有。”

“老兄呀!”

“如果你实在不肯教我,我还是有法子的。”

“什么法子?”

“我可以把这棵树砍下来,然后再慢慢地把它找出来。”

“你是说,它会跟着树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喜欢这棵树,不然它岂非早就飞跑了?”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说,这蝉儿爱极了这棵树,便要为它殉情…”

“干这种傻事的,又岂止是这只蝉…”蓦地,他的嗓音里充满了苦涩,千思万绪,如滚滚洪流向他涌来。

“嘿!看着我,看着我!”她把他的头拧了过来,笑道:“蝉就是蝉,别想那么多,好不好?”

他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说句话,你害怕听么?”她忽然道。

“你说。”

“你是大夫,总喜欢诊断。”

他抬起头来。

“而我是一个人,不是症状。”她抚摸着他的额头,亲吻着他的脸:“明白么?”

“荷衣…”他颤声地道:“你是谜一样的女人…”

“那就不要知道谜底。”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每当他自以为了解荷衣的时候,荷衣总会说出一句话让他发现自己所谓的了解是徒劳的。

他突然推开她,怔怔地道:“荷衣,你看着我!”

她看着他。

“从上到下地看着我!”他冷酷地道:“你不害怕么?”

她抱着肩膀笑道:“我害怕什么?”

她的眼光是温柔的,没有一丝畏惧。

“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看着我!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他忽然大声道:“我错了!我不该认得你!我不该告诉你我认得你!”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她颤声道。

他看着她,点点头。

“因为你的眼神。我只要看见了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爱我…不管我认不认得你,记不记得起你,只要你那样子…那样子看着我,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她的泪水是咸的,很咸。

“你真的没有认错人?那个…荷衣,真的是我?”她抬起眼盯着他,眼中含着泪光,亮晶晶。

“没有,我象认识自己一般认识你。”

“蝉又叫了。”

“让它叫罢。它高兴才会叫,对吧?”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下起了小雨,一切重归宁静。

他们走进屋内,暖阁里一片漆黑。

窗外夜色如墨,雨水从琉璃瓦上滴下来,带着一种神秘的节奏。檐前的铁马被夜风吹得叮当乱想。廊上烛影摇曳,昏黄的灯光从帘缝中隐约透出,从窗隙中缓缓流入的,还有微闻的花气和绿藻的腥味。

她伸手去找烛台,却被他一把拦住她:“不必点灯。”

他手中一阵摸索,不知道拿出一件什么东西,屋内忽然充满了松木的香气。

坐在黑暗之中,他轻轻地道:“荷衣,你闻到了么?”

“闻到了,那是森林。”她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他转动轮椅,拉着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现在呢?”

泥土,青草,茅茨,冰凉的岩石,雏菊,青木,新鲜的漆味,桐油,飞禽的羽毛…

她被这复杂的气味弄糊涂了。

“每年我会叫人把那亭子重新刷过一遍。”

“什么亭子?”

“山顶上的亭子。后来,我去过好几次,这几年,身子渐渐地差了,便做了这种香丸。只要我想起了那个地方,只要吹掉灯,闭上眼,将香丸放在桌子上,便又可以回到那里…”他用梦一般的声调喃喃地说道。

“那山顶上还有个亭子?”

“是啊。”

她继续往前走。

那气味渐渐淡了,换成了一种近乎江水的气息。山风呼啸,混杂着草根、樟木树汁和酸枣的清香,浪涛翻涌,卷起江底的泥沙、鱼蟹和沉船,发锈的铁钉和水藻缠绕的缆绳…

“我到了那里,是么?那座山顶?”她急促地呼吸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再走了,前面就是悬崖。”

“然后,太阳就升起了?”

“是啊。”

“看来重游旧地,不一定要靠腿,也不一定要靠梦,靠鼻子也行啊!”她呵呵地笑了起来。

“荷衣,自从你去世以后,我一直没法找到你的遗体…”

“哦,无风,我现在是活着的!”

“你能暂时假装一下么?”

“好罢。”

“我一直没找到你的遗体,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我用双手在那座山里不停地挖着,终于找到了你,把你带了回来。”

“…”

“你的身上全是泥土,和…和你怀着子悦的时候一样。一脸的油灰,根本就认不出来。”

“…”

“我想,我一定得把你好好地洗干净,然后亲手给你穿上那件紫色的衣裳…”

“原来我喜欢紫色的衣裳。”

“浅紫色…”他更正道:“紫藤花一样的颜色。”

“哦。”她坐在床沿,他抬起她的腿,让她平躺在床上。

“荷衣,你能…能假装你是死的么?”

她道:“能呀。我现在不就是一动不动的了?”

“你别紧张,手不要紧紧地抓着床单,行么?”

“行啊。”她的手松开了。

“闭上眼睛,死人的眼睛是闭着的。”他俯下身来,对着她的眼皮轻轻地吻了一下。

“无风,我得说话,不然我快吓死啦…你总不至于不让我说话吧?”

“那就说话吧。”

他闻了她肌肤上熟悉的芬芳。她嘴唇湿濡,脸颊发烫,胸膛起伏,温暖的呼吸带给他眼眸阵阵潮气。

他避开了她的双唇,从她的耳缘一直吻到颈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脱掉了她的衣裳。

他解开纽扣的动作是轻柔的,指尖划过她的身体,引起肌肤一阵颤栗。

“你冷么?”他问。

“不冷,你的屋子为什么会这么热?”

他找到一块素绢,替擦了擦额上汗水,将一种带着薄荷气味的清凉香露涂遍她的全身。

“你生前的时候,最喜欢这种香味,子悦也喜欢。”他轻轻地道。

她感到一阵冰凉,有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这是什么?”她问。

“一块玉蝉。”他找到一把梳子,将她的长发整齐地梳好:“是我亲手雕的。等会儿,你就含着它,好么?”

“就算我真的死了,也不要含这硬邦邦的东西呀!”她大声抗议。

“嘘,小声点。如果你含着它,你的灵魂就会平安地升到天堂。含着它,行么?”他哄着她道。

“无风,你没事吧?”她的头一扭,玉蝉掉了下来,他拾起,复又放在她的额上。

“没事。”

“可是,就算你正在给我装敛,也该是穿上衣服吧?”她胡乱地说道。

他没有回答,过了半晌,道:“我知道你害怕。所以我打算抱着你,和你一起躺进棺材里,然后叫人把我们埋掉。”

“你疯了。”她叹道。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这就是我的打算。”

他伸手在空中寻找着什么。她将悬在床侧的一只木环递到他手中。

“坐到我身边来。”她道,伸过手臂,去揽他的腰。

他无声无息地移到床上,俯下身去,在她的耳边梦呓一般地喃喃细语。

他告诉她她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他爱她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然后,他一遍又一遍着吻着她的全身,好象一个失去了双手的瞎子,只能靠着嘴唇才能将她辨认出来。

疾风吹过,夜雨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她知道此时湖上浓阴密布,园外雾气沉山。竹湿烟浮,落花满地。

她忽然道:“无风,我饿了。”

他怔住:“你饿了?”

“我要吃东西。”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我觉得你神密兮兮的,让我好害怕,非得吃点东西才行。”

“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你总要吃东西?”他叹了一声:“为什么你总不肯好好地配合一下?”

“你以为死人那么好装么?”她拧着眉头道。

他下床,给她端来一碟杏仁糕:“够不够?”

“有几块?”

“四块,不够我再去给你拿…”

“够了。只是…我还要喝茶。”她愁眉苦脸地道。

他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慢慢吃罢,我去给你煮。”

他到外间去忙了好一阵子,依旧黑灯瞎火地给她端来一壶茶,替她滤掉茶叶,将茶盅端到她手上。

“很烫么?”

“我兑了点凉水。”

他好象很明白她的习惯。

她将手中的糕吃了个精光,然后将茶一饮而尽,头往床上一倒,道:“继续。”

他无声地笑了,慢吞吞地坐回到她的身边,道:“由于你打断了一次,我得重来一遍。” a“饶了我罢,无风!”

“难道你不舒服么?”

“没有。只是有些阴森森的…”

“咬住这只玉蝉就不会了。它会让你的灵魂安宁下来。”他的嗓音优雅低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动人。

她感到嘴中一阵冷凉,他把玉蝉复又塞入她的嘴中。

“我不喜欢口里有一只蝉!”她叫了起来。

他叹了一声,将玉蝉拿出,放到她的手中,道:“好罢,那就握在手里,总可以了罢?”

“这还差不多…”

他又从抽屉里找出一只,放在她的另一只手上:“一只手握一只。”

“说罢,你究竟做了多少只玉蝉呀?”

“一抽屉。”

“亏得我回来了,不然你继续做下去,岂不是要装满一大缸子?”

“荷衣…你真的回来了么?”他迷茫地道。

她觉得脑门上冷嗖嗖的,道:“你…你以为我是…我是鬼么?”

“难道你不是?…你可怜,便终于回来看我了,所以你得把那两只蝉握紧,不然,你又跑了。”他垂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地道:“荷衣,这次…这次你别离开我,好么?”

“等会儿!我去点蜡烛!”

“不!”他一把死死地按住了她,大吼一声,道:“你又要走了么?蜡烛一点,天…天一亮,你又会消失掉了!”

她摸摸他的胸膛,他的心砰砰乱跳,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她柔声道:“我不点蜡烛,就在这里陪着你…你别担心了。你看,这蝉我紧紧地握着呢…”

她把玉蝉夹在拇指上,抚摸着他身上的那两道凸起发烫的疤痕。它们如沙漠中两道干涸的河床,即使手触,也觉得狰狞可怕。她想像着他受伤时支离破碎的样子,心痛如割,黯然神伤,轻声地道:“还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