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神记 作者:施定柔
标签: 武侠, 言情, 小说, 晋江, 女性武侠
定柔三迷(迷侠记+迷行记+迷神记)
内容简介
云梦谷马夫的儿子刘俊八岁时来到谷中,与慕容无风的儿子慕容子忻结为好友。子忻先天不足,慕容无风倾已所学教儿子学医。子忻一面学医,一面却偷拜高人为师学习武艺。长至十六岁,子忻开始不满意循规蹈矩的“大夫”生涯,总是行侠仗义,结果惹得仇家前来追杀,将云梦谷闹得鸡犬不宁。为了云梦谷的安全,子忻索性浪游江湖,当起了地道的“江湖郎中”。在子忻江湖生活的第一夜,他遇到了少女苏风沂,二人不打不相识。六年之后,两人再次于异地相遇。此时,苏风沂因父亲之命已行将出嫁。要嫁给人武林世家弟子王鹭川。为了子忻,苏风沂毫不犹豫地逃出家门,跟着子忻一路来到了嘉庆。在那里他们遇到了郭倾葵和沈轻禅。郭倾葵就是子忻少时的好友刘俊,而沈轻禅则与郭家有世仇。王鹭川为救苏风沂而亡。苏风沂甚为伤心,与子忻的感情更是茫茫未卜…

寒冬夜行
车驶入狭窄弯曲的山道时,裹在皮袄之内的男孩子还没有完全醒来,却已在梦中听见了簌簌的雪声。他若醒得更早一些,也许可以发现黎明之前的雪是淡紫色的。天空净如深海,地上的一切都成了海的倒影。凌晨的空气寒彻胸腑,马声辚辚,在僵硬的耳膜中变得陌生而遥远。如若此时撩开车帘,他会看见道路的两旁几乎全是十丈来高的赤松与冷杉,纯白的枝桠舒展交错,无拘无束地指向苍穹,尤如盛夏中的道道闪电。在森冷的月光下晶莹闪烁的,是水青树与连香树上残留的叶子。上面也许记录着这一年春风初度时第一抹阳光出现的情景,或是蝴蝶飞落掉下了花粉、猕猴跳过划伤了叶脉、以及秋水上涨、山花凋零之类的消息。即便是积雪初晴天气,马车驶过的轻微震荡也会惹来一团缤纷乱雪。山峦黝黑如墨,巨兽般潜伏在树林之后。空山中回响着赶车人轻快的鞭声。
半梦半醒之间,马车忽然轻轻一跳,接着缓缓地停了下来,歪向一边。他听到沉睡中的母亲惊醒过来,尖叫了一声:“家贵!出了什么事?”
“奶奶的!这路上几时又多了一个水坑?孩儿他娘,我下去弄弄就好。” 母亲的惊呼顿时被父亲粗大沉闷,嗡嗡作响的嗓音淹没了。
刘家贵脱下羊袍,挽起裤腿,毫不犹豫地跳进水坑。只听得“喀嚓”一响,水面的薄冰破了个大洞,那水坑远比他的想象要深出两倍,顿时半截身子都浸在冰水中。他双手搬住车轮,咬牙往上一顶。马车动了一动,又落回原处。他连搬数次,都无法将车轮抬到坑外。一怒之下不由得冲着车厢一阵大吼:
“都给我滚下来!奶奶的!车都快翻了你们还坐在上头!”
车里人立时惊慌地扶着车沿,抖抖缩缩地跳下来。先下来的妇人英娘是个瘦削标致的女人,车外的空气比车内寒冷十倍,她只好先用围巾捂住耳朵,再将车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接下来。那男孩倒伶俐,只轻轻地扶了扶母亲的手臂,自己一跳,跳到雪中。
“接着!”
男孩眼光一错,手中已多了两件父亲的上衣。在坑中的人上身赤裸,下身湿透,黄里透红的肌肤在冰冷的冬夜冒着热气。他看见父亲的双眉已凝上了一层薄霜,粗壮的腿蹬住坑沿,手臂青筋暴露,猛一使力,肩头的肌肉山峦般拱起。他几乎将整个后车厢都抬了起来,那车子却停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骏儿,拿着我的鞭子,去打一下马。”他在水中高叫。
“爹,我…我不会。”男孩子瑟瑟缩缩地答道。
“蠢蛋,你二伯没教你?”
“没有。”男孩子一脸内疚地看着父亲。
“那我们今天只怕就要冻死在这里了!”刘家贵不怀好气地哼了一声,继续用力推车。
男孩子咬着嘴唇想了一想,忽然将皮袍一脱,“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道:“爹爹,我来帮你!”
“骏儿上来!”英娘抢到坑边,一把拉住男孩子的手,使劲地将他往上拽。刘家贵却一掌推开她的手,粗声粗气地道:“这是爷儿们的事,女人站一边去。骏儿,好样的!你来顶住车轮。奶奶的,冻死我啦,咱们先喝一口苞谷酒再说。”
他从坑边的衣物里翻出一个葫芦递给儿子。男孩子仰头灌下一大口,土产的苞谷酒酒性浓烈,呛得他涕泪交流。他却不肯示弱,不等眼泪流出来,又强自灌下一大口。
“现在还冷么?”刘家贵问道。
“…不冷冷冷冷冷…”他本想说不冷,可惜实在太冷,牙齿冻得咯咯直响,一连说出了十几个“冷”字。若不是下半身已完全麻木,他整个人几乎就要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也许你喝得太少了,要不要再来一口?”水中男人神情粗犷,有些不满意地看着这个冻得一脸青白,嘴唇发紫的男孩。他原本想说:“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早已经…”又觉得现在不是教训人的时候。便将厚大的手掌往男孩的肩头一按,仿佛要将发抖止住,道:“还冷么?”
“爹爹不冷,我也不冷!”男孩子大声道,生怕自己不信,又加了一句:“真的一点也不冷!”
“这才是我刘家贵的儿了!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难事,你只要想起这一夜,便没有过不去的时候。用手顶住这里!”
“爹爹,我…我的手发麻…”男孩子的话音里已有些哭腔了。
“手发麻就用肩膀来顶。”父亲无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两人一起用力,刘家贵在空中甩了一记响鞭,两匹雄骏的黑马往前一探,车轮终于离开了水坑。两人迅速从冰水中爬出来披上衣裳,又各喝了一大口酒,刘家贵抓起一团雪在儿子的双手上用力地揉搓着,问道:“现在好些了么?”
“痛!”男孩子皱着眉头答道,感到腹中燃起了一团烈火。
“痛就是有感觉,上车去吧。”
“爹爹,我什么时候才会像你那样不怕冷?”
“小子,这是你头一次哪。再多干几回就好啦。”刘家贵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上车去罢,我们这就到家了。”
… …
雪地上的阳光十分刺眼,他踩着雪,跟着仙儿来到一个陌生的院子。仙儿穿着件绣着水仙花的新棉袄,胸前一个小小的围兜,已被涎水湿透。她一点也不好看,眼睛极小,笑的时候就眯成一条缝。母亲常说,仙儿出生时老天爷正巧打了一个盹,所以她的脑子不管用,长得也不像刘家任何一个人。单从五官上仔细琢磨也找不出一点与自己相似的地方。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两颗虎牙凸出来,随时随地流露出婴儿般稚嫩无知的样子。
“记住,你是我姐姐,我是你弟弟。”一路上他不停地向她重复:“弟弟,弟弟,弟弟…”
“哥哥。”仙儿不为所动,固执地叫他哥哥。
“你比我大四岁。”
“哥哥。”
“你为什么叫我哥哥?”
“哥哥。”
“好罢。”他叹了一口气,掏出水绢,替她擦了擦鼻涕。临走时英娘给他带了一大叠柔软的手绢,就在路上已用掉了三条。仙儿不会控制自己身上流出的液体,她经常尿床、尿裤子。她在哪里都会做出令刘家丢脸的事情来。
父亲告诉他,仙儿喜欢热闹,喜欢人多,喜欢和一群小孩子们疯闹。“你跟着你姐姐玩儿,只要不让她走丢就行。”
仙儿的眼光怯生生的,她不肯拉他的手,出了门就拔腿飞跑。他追上去,从怀里掏出一颗糖塞进她的口里。
她终于停下来,叫了他一声哥哥。他趁机拉住了她的手又不敢抓得很紧。她不情愿地拉着他往前走了几柱香的功夫,停在一个有着碧油屏门的院子门口。
门内传来孩子们嬉戏之声。
他迟疑片刻,推开院门,顿时无数的雪球向他飞来。仙儿尖叫着奔了进去,他看见一群孩子一面向她扔雪球,一面追着她大喊:“傻大来啰!傻大来啰!”
其中一个男孩子喝道:“傻大别动!”
仙儿立即站住,立时又有无数的雪球向她打去。她乐得咯咯直笑,过了一会儿,见雪球越来越密,又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傻大,我们把你堆成雪人,好不好?”另一个男孩子道:“你不是一直想玩雪人么?这回我们堆个大的……”话音未落,一个黑影直冲过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接着一张愤怒的脸向他恶狠狠地喊道:
“别欺负我姐姐!”
被打的男孩高他一头,中了一拳,身子只是晃了一晃,一怒之下冷不防抓住他的领子,将他踹倒在地,一条腿半跪在他的背上,道:“你是傻大的弟弟?”
“是!”男孩的手被拧着,痛得钻心,却拼命咬牙忍住。
“那你就是傻二!”
“我不是傻二,我叫刘骏。”
“傻大的弟弟就是傻二!”
“傻二!傻二!傻二!”一群孩子拍着手围着他叫起来,他怒气冲天地翻了个身,朝着那个欺负他的人猛扑过去。
“打架啰!打架啰!大家快上呀!”男孩子们一拥而上,顿时叠成一个人堆,将他夹在当中,大家互相扭打起来。他感到有人拧他的耳朵,有人踢他的腿,他也拧别人的耳朵,也踢别人的腿,十来个男孩子压在一处,二十条腿踢着雪花乱飞。他瞅空将身边一个人的裤子撕了个大洞,又一拳打在别一个人的腰上,有一半的人嗷嗷乱叫。正闹得翻天覆地,只听得有人叫道:“快撤!有人来啦!”顿时,七八个小孩从人堆里跳起来,跑得无影无踪。刘骏身子一轻,低头一看,只有一个小个子的男孩被他压在身下,正使劲地拽着他的衣裳。他余怒未消,对准他的鼻子“砰”的就是一拳。鲜红的鼻血立时狂涌而出。那男孩怒道:“你干么打我的鼻子?”说罢,一口咬住他的胳膊。
他回手一拳,正捶在男孩子的脸上,这一回,他有些心虚,不敢用力,可那男孩子一张白皙的脸上却出现了一块乌紫。他扭住男孩子的颈子,骑在他身上,道:“说!下次还敢不敢欺负我姐姐了?”
“我没欺负过你姐姐!”
“抵赖是不是?”他使劲拧他的手,男孩子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也不肯示弱,道:“我没抵赖!”
“刚刚是不是你向我姐姐扔雪球?”
“什么雪球?我刚出来。”
“你刚出来怎么会被我压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我看见有人打架就过来了。”
“你过来干什么?你凑什么热闹?”
“我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我只是喜欢打架而已。”男孩子道。
刘骏一听,哭笑不得,连忙放开他:“那我刚才岂不是白揍了你一顿?”
男孩还在不停地流着鼻血,便从怀里掏出手绢将鼻子捂住。
“你的眼睛也肿了。”刘骏道。
“过几天就会好的。”男孩子道。
“对不起,你若早些告诉我,我也不会打你的。”
“不要紧。我不是也把你的手咬破了?下次若还有架打,记得叫上我。”
那男孩子虽又瘦又小,却是肤色白皙,模样清秀,全身都裹在一件白色的狐袍子里。
“我是新来的。”刘骏道。
“哦。”
“我叫刘骏。”
“我叫慕容子忻。”
“你的名字为什么那么长?”
“不知道,你就叫我子忻好了。你从哪里来?”
“我…我从乡下来,是乡下人。”
子忻觉得这句话很奇怪,道:“这里就是乡下。”
“我是说,我是山里人。”他更正了一下。
“我也是山里人,这里的山很多的。”他接着又问,“你明天去不去家塾?”
“爹爹说要我去,不如咱们一起去吧。”
“好啊。”子忻点点头,停顿片刻,忽然问道:“你识字么?”
“不识。”
“我也不识。”他开始咬指甲。
刘骏问道:“你为什么还咬指甲?”
“我天生就喜欢咬。”
“起来罢,别老坐在雪地里。”他道。
男孩子双手在雪地里一阵乱摸,摸出一对拐杖,慢吞吞的爬了起来。
“你的腿怎么了?”
“我走路不是很方便。” 好像曾有一千个人问过同样的问题,男孩子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态。
“我来扶你一下吧?”
“不用。”
“下回若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来找我,我帮你打架。”看着男孩子一脸青紫,堵在鼻上的手绢又是一团殷红,走起路来更是瘸得厉害,他颇感内疚。
“没人欺负我,”慕容子忻道,“我很少出门。”
“那我去找我姐姐了。”
“再见。”男孩道。


第二章 潜龙斋岁月

学堂就设在西廊不远处的“潜龙斋”中。迎面一排朱红亮漆的槅扇门,长窗上镂着十字葵花的图案,框格间嵌着磨光的贝壳,给一缕冬阳照得闪闪发亮。从廊上空窗望去,中庭上疏疏朗朗几株挂雪的梧桐在寒风中挺立着,远处是曲曲一弯湖畔。这去处刘骏当然不曾来过,子忻看上去也不甚熟悉。
走入空空落落的一个斋堂,两人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刘骏从布袋里掏出笔墨,齐齐整整地摆在桌上。子忻静悄悄地坐在一旁,桌前一无所有。几个男孩子在中庭嬉闹,听得一位长袍老翁缓缓地从院门口走来,咳嗽了一声,便一窝蜂地拥进堂内,各自找着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
黎先生踱入斋内,笔直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捋了捋山羊胡须,闭目养神,待得人声安静下来方缓缓睁开眼,道:“人都来齐了么?”
“齐了。”一个男孩答道。
“第一堂课,不忙识字,先讲规矩。大凡入学读书,先学修身次学治心。先要懂得事亲接物,然后方可穷理尽性。这一点,你们可明白?”
座上一群孩子齐道:“明白!”
黎先生点点头,接着道:“为人先要身体端整。衣服鞋袜,要时时收拾干净。男子有三紧:已冠要戴头巾、未冠要总髻……不能披头散发,这是头紧。腰带要扎好,不得松散,这是腰紧;鞋袜要系牢,不得拖沓,这是脚紧。总之,衣冠不得宽慢。宽慢则身体放肆不端严,不端严则易为人所轻贱。”
这一番话说罢,座下顿时一阵哄乱,扎头发的、系鞋袜的、扯腰带的皆而有之。
黎先生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面前东倒西歪、手忙脚乱的众人,清了清嗓子,又道:“为人子弟,说话常要低声下气,语言详缓,不可高言喧哗,浮言戏笑。父兄长上有所教导,当垂首聆听,不可妄自议论。长上有过,不可便自分解,姑且隐嘿,事后徐徐细禀。朋友之间也亦当如此。”
刘骏悄悄地问道:“什么叫‘隐嘿’?”
子忻道:“就是闭口不说。”
“凡行步,须得端正,要笼袖徐行,不可以疾走跳踯。若是父母长上招唤,则应疾走而前,不可舒缓。相揖,必折腰;对父亲、长上、朋友必自称名;称呼长上不可以字;有宾客不敢坐于正厅,升降不敢由东阶,上下马不敢当厅,凡事不敢自拟于其父。”
“…伺长者侧,必正言拱手,据实以对,言不可妄。事长者出行,必居路之右,住必居左。饮食,必轻嚼缓咽,不可闻饮食之声。开门揭帘,要徐徐轻手,不可有震响。…凡如厕,必去上衣;下厕,必浣手。夜行,必以灯烛,无烛则止。夜卧必用枕,勿以寝衣覆首…”
无究无尽的规矩喷泉般没完没了地从黎先生的口中涌出来,众学生耐着性子听了大半个时辰,已沉闷得昏昏欲睡,忽听黎先生道:“这些规矩还只是个开头,我已给每人印了一本小册子,等会儿学散了,每人家去都要用心温习,把我今天讲的规矩背下来。明天我一条一条地问,答不出的,嘿嘿!”众人心中一惊,正惶恐间,桌上的戒尺响了两下,梆梆有声,都吓得一头冷汗,方知学长们给这位黎先生起的“长脸夜叉”的外号当真不虚。
“现在我们来学作揖。赵清顺,你上来一下。”黎先生站起来,走到堂前,当着众人,认认真真了揖一下,便叫一个学生来学。
每个人不得不都站起来,伸长手拜佛一般揖着,听他一一指正:“双足要稍宽,这样才能立得稳。弯腰的时候,眼要看着自己的鞋头,威仪方美。往下揖时,膝要直,不得曲了。对位尊之人,得手过膝下,再手随身起。很对,就是这样。…”一抬眼,见一群孩子此起彼伏地揖着,唯有慕容子忻悄然独坐,一动不动,冷眼地看众人,一副万事与已无干的样子。
黎先生板着脸,双目威光四射,沉声道:“子忻,你为什么不学?”
子忻柱着拐杖慢吞吞地站起来,马马虎虎地揖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重来。”黎先生冷冷地道,“如果你面前站着的是皇帝老子,你也这么放肆轻慢么?”
瞬时间,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十来双眸子直直地盯在他身上。
他只好又认真地揖了一次,慌张之中弯腰微过,一时头重脚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原本脸上又青又肿,看上去十分滑稽;这一摔倒,样子愈发可笑。一旁观看的学生有几个顿时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笑甚么笑!如果摔下去的是你们自己的父兄,你们也这么笑么?”
黎先生大喝一声,众人吓得立时噤声。
刘骏忙俯身想将子忻掺扶起来,子忻避开他的手,轻声道:“我自己来。”说罢自己慢慢爬起身来,坐回椅上,拂了拂袍子上的灰尘,满脸发青,低头不语。
剩下的课先讲晨昏定省,如何请安,如何事亲,如何视疾,一直讲到如何研墨,如何握笔,如何写字…他一概没有听见,心中一遍一遍地回荡着众人的笑声。好不易熬到放学,他默不则声地走回去,一路上不论刘骏如何逗他说话,都不发一言。到了路口,两人分手,他便独自沿着长廊缓行,快到自己屋子的门口,忽然一双冰手捂住他的眼,一个甜蜜蜜的声音从身后道:“这么早就放学了?”
他停住脚步,道:“放了。”
“没逃学罢?瞧你,什么也没带,哪里像个上学的样子?”说话人是个大眼睛的女孩子,一头浓发,笑起来眼眸流光,耳垂上两粒紫晶耳环在她的笑声中叮当乱晃。
他心绪恶劣,懒得说话,那女孩子偏缠着他,道:“你还没告诉我昨天究竟是谁打了你呢? 是不是小虎?要不,是小金子?你倒是说啊!你不说,我怎么找他算帐呢?”
“不是,也没关系。”他又叹了一口气。
女孩子又道:“你今天为什么老是叹气?是不是上学上得不开心?”
“没有。”
“吃饭了么?”
“不想吃。”他走到屋里,靠在床上。
“你不理我,我可去玩儿了。”
“去吧。”
“我去玩儿,你替我照顾一下唐蘅,好么?”
他气乎乎地道:“姐,你不要烦我好不好?”
正说着,只见内屋里冲出来一个扎着冲天小辫的红衣男孩,见了子忻便叫道:“子忻哥哥!子忻哥哥!我想死你啦,你想我不想?”说罢将鞋一脱,爬到床上,便去抱子忻的脖子。
子悦连忙道:“乖唐蘅,哥哥今天不舒服,你要乖乖地,不惹他生气才好。这屋子反正大,你自己随便玩儿好了,只有一样,可别碰你哥哥的宝贝金鱼。晚上你爹爹就来接你了。”
唐蘅眨眨眼睛,从床上一跳,跳到子悦的身上,抱着她的脸啧啧啧一阵乱亲,鼻涕唾沫顿时涂了她一脸,他双手攀着她的肩,猴在她身上,细声细气地道:“子悦姐姐好香呀,我跟你出去玩,好不?我一定乖,什么都听你的。真的!”
“不成不成,姐姐今天可有顶顶重要的事情要干,你去了只会捣乱…还是留在这里好啦!”子悦三下五除二地帮唐蘅穿好鞋子,他一溜烟儿地跑到书房里找图画儿去了。
门轻轻地掩上时,屋子忽然暗了下来,子忻这才想起早起出门时吹了灯,唯一点着一个灯笼又被唐蘅拿到里屋去了。一缕阳光从提窗的帘缝中射进来,孤零零地落在飞罩旁的一只半人多高的花觚上。描金的瓶口顿时溜出一道刺眼的金光。他连忙闭上眼,又想起潜龙斋里那一群男孩子的笑声、黎先生冷酷的嗓音以及自己摔倒时狼狈的模样。
其时他摔得并不重,扒在地上时却能想象出脑后十来双眼睛盯着他看的样子。他还小,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人类世界常见的那种“我想你是在想他是在想我是在想…”之类复杂曲折的推理之中。在两个“我”之间可以自由叠加无数个人称与猜测。到了最后,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想谁。唯一确信的事情是,当时地板上尘土干燥,有一丝奇异的酸味。地砖光洁而冰凉,四条边上细镂着的一圈藤茎梅花。黎先生的下摆上有一块不显眼的补丁,里面笼着一双半新不旧,青布厚底的棉靴。他还发现老先生的脚很小,靴子很窄,与他高大细长的身躯大不相称。若不是那些羞辱打嗝一般地涌到喉头,或是胃酸那样一趟又一趟地搅动记忆不使之沉淀,这原本是寻常的一天。可是,因为这件事,世界全变了,变得索然无味。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瞪着头顶上的海墁天花,感到周围的一切漩涡般地飞转起来。
他忽然开始数自己的岁数,开始计算要过多少年后他才会死去。
正胡思乱想中,他忽然嗅到一股烟气,探头出来察看,发觉书房里有一团呛人的浓烟涌了出来。接着是“咣啷”一声,唐蘅尖叫着冲出来:“子忻哥哥!子忻哥哥!”
他拾起拐杖赶过去,见书桌上几本书已烧掉了一半,所幸唐蘅及时地泼了水,这才不至酿成大火。
“我…我方才看书…看不清,就把灯笼的罩子拿开了。书挨着火太近就烧…烧了起来。”唐蘅怕火,见子忻赶过来,便抱着他的腿,躲在他身后。
“行了,没烧起来就好。”看着唐蘅吓得肩膀缩成一团,懒得吓唬他,他淡淡地说道。
“书烧没了…叔叔会骂你么?”
“不会。你找别的地方玩去吧。”
仿佛得了赦令一般,唐蘅抽腿就走,又被子忻一把拉住:“你从哪里找的水?”
“鱼…鱼缸。”
他的脸拧了起来,急声道:“你说什么?”
“金鱼缸…我把它砸破了。昨天子悦姐姐刚跟我说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
他顾不得追究,俯身在地,四处找那条金鱼。唐蘅也连忙钻到桌下去找。过一会儿,听得唐蘅欢快地叫道:“在这里!它还没有死呢!”说罢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摊开手,一条鲜红夺目的金鱼正张着大嘴吃力地呼吸着。
“那就好!”子忻喜道,“卧室里有水,你快去把它放好。”
他行走缓慢,怕拿着鱼赶到有水处已经晚了。
“嗯!”唐蘅撒腿就跑,腾腾腾蹿到卧室,远远地道:“好啦!我把它放到水里去啦!子忻哥哥,你不要担心啦。”
他慢吞吞地跟过去,拿眼一望,道:“你把它放在哪里?”
“你的茶杯里!茶杯里有水!”唐蘅道。
他的火又冒了起来,吼道:“茶杯里是茶,不是水。”
“暂放一下,让鱼吸一口气不可以么?”唐蘅细声细气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