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拳紧握,眼露凶光,牙齿禁不住咯咯作响,几乎想立即将面前这个残废人掐死。
而慕容无风的回答却是漠然的:“那就放弃,省得它耽误你更多。”
乌里雅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几乎不相信这人的话会如此冷酷。他满头大汗地呆立了片刻,忽然绝望地捂住自己的眼,嘶声道:“不!不!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一位大夫的手搭在脉上,要过很长时间才会有真正成熟的脉感。你开始得太晚。” 慕容无风惋惜地叹了一声:“有些职业很晚入门也会有成就,有些则不是。我不能让不合格的人进云梦谷,因为行医这一行,若没有足够的知识与经验,就是拿人家的性命来冒险。而他人的性命,绝非供你练习之用。”
说这话时,他避开了乌里雅多的双眼。
他见过无数濒危的场面,熟悉各种绝望的眼神,听过哭泣与尖叫。他的目光穿过亭外的太湖石,越过两丛梅树,沿着数折曲廊而上。
往西,他看见了那座默然矗立的神女峰。
云出云入,烟水无限。
过了良久,他听见乌里雅多沉声道:“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
他点点头,笑了笑,道:“不要气馁,行医也不是我的梦想。”
波斯人抬起头起,吃惊地看着他。
在那张绣着葡萄花纹的金棕软椅上坐着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形容消瘦,双眸镇定,如鹰隼般眯起,他的冷俊与残废,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象这样一侠行动不便的人,一定也有些事情不能做,一些梦想无法实现罢?
了解自己的局限,并不是件坏事。
“如果你不嫌弃地话,我这里近来缺一位副总管。我保证副总管的收入绝不会低于任何一位大夫。”他忽然改变了话题,用波斯话说道。
早就听说慕容无风熟谙波斯文字,却想不到他的语音纯粹高贵,只让乌里雅多听得如归故里,热泪盈眶。
“我觉得您这是在引惑我远离自己向往的目标。”波斯人定了定心神,竭力抵抗着语音的魔力。
“这只是一个建议,一切由你自己决定。”慕容无风淡淡道。
“既是生意,就不客气了。鄙人自幼随父从商,走南闯北二十五年。贩过的东西小到珍珠大到骆驼,无所不有。一个月三千两银子不为过。”
“五百两,我知道翁老板不过给你每月七十两而已。”
“见鬼!”波斯人捶着自己的脑袋:“我倒忘了您是翁老板的老板,对我的底细一清二楚。”
“我也是生意人。”
“成交。——这回我老婆不会再抱怨了。”
“很好。你去见赵总管,他会给你在谷里找一处房子,明天就可以搬进来了。剩下的事情都由他来安排。”
他点头叹道:“这么说来,我终于还是进了云梦谷。”
“你会喜欢这里的。”慕容无风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一阵轻风从林隙间吹来,空气中忽然充满了松木的芬芳。还是初春天气,风有些冷,他不禁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将微微发烫的茶壶握在手中。
凌霄花已攀上了竹篱,山墙上古藤葱绿,薜荔覆满窗牖,盖住了上面雕刻的流云仙鹤。
远处一道小溪传来欢快的水声,一只鸭子安闲地游过,身后跟着七只毛绒绒的小鸭。岸边的碧草衬出幼雏金黄的毛色,它们在水中嬉戏,自由自在。
他眯起眼,一任小鸭子在他脑中化成夜空中的北斗。
晴空之下的神女峰象一位穿着黑衣的仕女,显得肃穆悲伤。
几团烟气迅速飞过,留下一片苍茫的水雾。
在山际间移动的几个白点,是江鸥。黑点,大约是山鹰罢?
草丛中“倏”地一声响动,一只野兔飞跑而去。
他的目光追随着空中云朵舒卷的形状,掠过山尖,在重峦叠障中消磨。
思绪如洇开的墨迹在图卷中缓缓散开。
远处峭壁上一个山亭翼然而出,一旁阴翳的古木裹着一团冷光翠色高插天际。——山亭属于那群缘山而上的新修院落。他只在完工时去过一次,隐约记得亭下临着一个幽深的山谷,是云梦谷的药园所在。
虽是正午,那里并没有什么游人。
只有一个蓝衣人抱着一个孩子在亭子中走来走去。
那是个女人。有着浓密的头发,脑后挽着一个极大的发髻,以至于他差一点把发髻当成了一顶帽子。
她个头与荷衣一样瘦小窈窕。
她来来回回地走着,似乎在哄手中的孩子入睡。
女人的步伐充满活力,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的样子。
他不禁笑了。这世界果然很大,相似的人也很多。
她让孩子扒在腰侧,一支手臂稳稳地兜他的腰,从远处看,好象是挎着一个篮子。
他想起荷衣抱子悦的样子。她总说这种抱法最省力。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目光不知不觉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接着,那女人背对着他坐了下来,理了理头发,将有些松散的发髻拆开,又重新别起。她这样做时,先把簪子含在口里,手则沿着脑缘划过来,将长发绕成一卷,再用簪子稳稳插住。
他的心开始砰砰乱跳。
也许他见过的女人太少。也许,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盘发。也许…
低头沉思片刻,他复又将目光移回。刹那间,女人的身影模糊了起来,衣裳开始变紫…他怔怔地望着前方,幻影又出现了,那朝思暮想的人斜倚危栏,缓缓转过身来,几乎在向他招手…
他低下头,拒绝再看,却迅速地移到轮椅上。
他推着轮椅一溜烟地驶过长廊,越过八角门,穿过一道木桥,转了三四折,才发觉那亭子其实离自己方才的所在极远。目光是笔直的,要走到那里却要费尽周折。
这一处新园他很少光顾,椅下的路几乎是陌生的。他发疯似地往前赶,怕她会消失不见。他知道亭子前面又有几条四通八达的出口与岔道。如若女人此时离开,便会不知所终。
他好不易驶到亭下,已累得气喘吁吁。前面的游廊上却有四级台阶,越过台阶,还要再走几步才能到达亭脚。从亭脚往上,山势陡峻,石阶云梯般竖起,又窄又高。
他没有数。
亭名“观峰”,原不在草图上,是他自己后来加上去的。
此处遥对碧峰,下临绣谷,风景如画,正是筑亭佳处。考虑到慕容无风的轮椅无法达到,方天宁只好将之放弃。
赵谦和曾反复叮嘱他,谷内所有建筑的基本原则,是“必须让谷主感到方便”。
是以当慕容无风问起何以不在此处筑亭时,方天宁解释道:“从廊下拾阶而上,需在第四十级台阶之处建亭方妥。可是…”
“四十级就四十级…我去不了,别人总可以去。”他大笔一挥,添上了一个六角山亭。
如今山亭就在眼前。
他抬起头,发觉亭子的大半被一棵古槐和几块嶙峋的山石遮住,剩下的小半里不见那女人的身影。
那会是她么?她还在不在?
没有多想,他将轮椅抛在一边,抽出拐杖站起了身子,扶着栏杆,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四级台阶,又勉力向前行了五步,已是大汗淋漓,心跳如狂。
受伤之后,他极度消瘦。双臂嬴弱,腰肢无力,离开了轮椅几乎寸步难行。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可怕,所以只要力所能及,从不让荷衣相助。他总想证明自己的身子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每当这时,荷衣双手插腰,气乎乎地和他理论:我实在不明白,你这人为什么总是和自己过不去?
那就把它当成是我的毛病好了。
你知道你的毛病是什么了吧?
请教?
你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你老悬在中间。
他反问:你呢?你在哪里?
我在地上。时时都在。呵呵。
可是,一到夜里,到了激情的时刻,他听见她低声地恳求:无风,带我到天上去吧。
思绪总把他引向心潮澎湃。
他停下来,靠着廊柱歇息了片刻,吞下两粒药丸,等待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
目光沿着长廊搜索,他期望此时能有一位路人相助。
可是廊上一片空寂。除了自己,只有檐上啁啾的鸟声和漏窗洒下的迟迟日影。
他只好柱着拐杖,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埋着头继续往前走。
远处猿声呜咽。
风在山谷间回旋。
山坡上长满了淡紫色的杜芫。道旁一棵巨大的辛夷,纯白的花瓣纷纷飘落,洒了一地。
有几片飘进了廊内。
——杜芫:辛、苦,微温,有毒。泻水逐饮,行气通脉。
——辛夷:性温,味辛微苦。祛风,通窍。阴虚火旺者忌服…
脑中不知不觉地闪过了药书上的几行字。他嘲笑自己是个书呆子,不论看见什么花草,第一个反应总是《本草经》上的条目。
拜托,那只是一朵花而已!你让它就是一朵花,好不好?——荷衣总是笑他。
他盯着地面,踉踉跄跄地避开了几枚光滑的花瓣。
抵在拐杖上的双胁已磨出了血,他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那辛夷有一股刺鼻的香气,令他阵阵作呕。
凭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终于来到了亭脚。
离开了游廊,坐栏也跟着消失了。唯一能让他凭借的,只有石阶两旁的扶栏。
扶栏的那一边,是深谷。
稍有不慎,随时可能跌下去。
他靠在栏杆上歇息了片刻,一阵山风呼啸而来,吹得他的袍袖猎猎作响,几乎要将他卷到半空。
他感到一阵轻松,便深地吸了一口气,借着这股强劲的风力发疯似地往上爬。
他以为自己爬了很久。虽然他的胸口似乎被狂跳的心脏塞满,早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还在无知无觉地往上爬。他的双胁勒出的血沿着拐杖滴到手背,一片粘湿。
回头看时,那石阶他只上了七级。
长发早已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搭在肩上。他咬着牙竭力想站稳,身子却在空中晃了两晃,他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栏杆,却听见“叮当”一声,一支拐杖掉在地上,滑到了亭下。
他勉强地支撑着自己。心中暗自苦笑。
那女人当然不会是荷衣。荷衣早已去世。
为何一定要见到这女人,原因连他自己都觉荒唐。
那只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可是她挽发的样子,抱孩子的动作,走路的姿势…勾起了他无穷无尽的思念。
他只是疯狂地扑向那个影子,任何一丝能让他辨认出荷衣的痕迹都让他疯狂。
只要看一眼这个与荷衣相似的女人,并不需要认识她,他就心满意足。
我一定是疯了。他自言自语地道。手一松,跌倒在地。
陡直的台阶无限漫长地向上延伸着。
前面的亭中没有半分动静,她显然毫无所觉。
已过了这么久,她是否还留在亭内?
哦,她多半已经离开了。不然,那拐杖落下时发出的叮当之声,不会不引起她的注意。
他一面嘲笑着自己痴迷不悟,一面双手撑地,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手掌上满是沙土,已磨出了血。他极度艰难地搬动着自己,只上了一级便力不能支地倒在栏杆上。
那可怕的疾病又开始发作,他颓然瘫倒,垂下头,忍受着心头一阵袭来的绞痛。
一片槐叶悠悠荡荡地飘下来,掠过他的头顶,落在面前的台阶上。
他注视着它。
风乍起,槐叶飞向空中,飘向深谷。
他明白自己早已坠入了幻影,在记忆的深谷中,他正加速坠落。
人只有在悲伤的时刻更加真实。
如果时空的另一端还有一个世界在等待着他,他将带走自己与荷衣的所有图卷。
将它们在那个魂梦可以复活的地方一一展开。
空谷中回荡着呜咽的风声。
温暖的阳光洒在肩头。
他的身体已因激动而疲惫不堪。
他知道自己无法见到亭上的女子。
但今天仍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他静靠在栏杆上聆听天籁。
那深沉的回声似乎来自亘古,让他忧伤,又让他解脱。
脑中闪过与荷衣相处的日日夜夜,每一个细节都如蛛网般透彻清晰。
那一瞬间,时间滚滚向前,涌向童年。
第二十一章
荷风清梦一只冰凉的手忽然紧紧地抓住了他。
“你没事罢?”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
随着那声音一道传过来的,还有一股浓郁的香味。
一股混合着花椒、茴香、马芹、莳萝、麦黄和红曲的香味。
他原本正在吃力地喘息着,听了这话,浑身一震。
那嗓音他再熟悉不过,可是口音却又完全不似。他原本心疾发作无法挺胸的,为着这道疑惑,勉强地抬头看她。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就象突然被钉住了一般,身上的骨骼——从尾骶至颈间——一寸挨着一寸地僵硬了起来。
那小个子女人的一只手正拿着一块烧饼,嘴里还嚼着什么,看样子,正在吃午饭。
见他一言不发,只顾着喘气,她叹了一声,将他扶着坐稳,跑到楼下拿回了轮椅上的毯子,将他的半身裹了起来,一阵忙碌之后,方将口中食物咽下,道:“这里风大,我送你到上面去吧?”
她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对他的注视毫无反应,好象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虽是如此,她的手已然揽住了他的腰,预备将他扶起来了。
他一阵窘迫,推开了她的手,道:“不用。我…我没事。”
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在脸上漾开,她双手叉着腰,看着他,道:“没事?你晓不晓得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多么可怕?身上手上全是血?”
他无语。
“你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往上爬,一定是想到亭上去看一看,对不对?”
他摇头。
“别看我个子小,其实力气大。别客气。”她皱着眉看着这个固执的人。
仍旧摇头。
他打量着她额上靠近发际之处的一块疤痕,那里似乎受过重创,以至于头骨竟凹下去了一小块。她故意在额上梳了一圈长长的流海以作掩饰。
他心中一阵刺痛,颤声道:“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她盯着他,咬了一口烧饼。
“我以为你认得我。”
她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
脑中一阵晕眩,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你从没见过我?”
“从没有。”
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波澜,平静得好象一面镜子。而脸上却显示出对他的话感到莫名其妙的样子。
蓦地,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她反问:“你曾经见过我?”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残废的身躯,淡淡一笑:“没有。…我想,我认错了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又绞痛了起来。伸手入怀,掏出药瓶,吞下一粒药丸。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脑中一片混乱。
“我送你上去,好不好?这石阶又冷又硬,你一定坐得很难受。”
他迟疑了半晌,终于点点头。
她缓步上阶,将他送到亭外林中的一块草地上,让他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槐树。
阳光下的草是浅碧的,柔软而干燥。槐花累累,洒了一地。
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块花布铺在地上,然后解开背兜,将里面一个熟睡着的男孩子抱了出来,放在他的腿边。
那孩子模样清秀,皮肤甚为白皙,竟与她长得不大相像。他紧紧地挨着他的腿睡着了。
“他怕冷,你们俩挤在一起,正好。”她嫣然一笑,怜爱地从包袱里找出一个小花被替孩子盖上。然后,盘起腿,坐在他的对面,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好些了么?”
“好多了。”
“余大夫的院子离这里不远,你要不要找他瞧瞧脉?你的脸色…不大好。”
看来,她对这里很熟悉。他有些诧异地想到。
“不用,我歇会儿就好了。”
“那我给你洗洗手罢。”她解下腰间的葫芦,用清水洗净了他掌上的伤口,掏出手绢替他包扎了起来。
包好了一只手,她又去清洗另一只。拔下簪子,轻轻地剔出嵌入掌中的沙粒。她已没有了多余的手绢,便从他的口袋翻出一条柔软的素绢,撕成三段,结成一长条,将伤口紧紧扎住。
那一瞬间,她星眸低缬,香辅微开,浓密的长发瀑布般地从肩头滑下,久违的发香幽幽缕缕地荡过来。
他本已平静的呼吸又开始急促,心越跳越快。
“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亭子里来?”
他的目光移向远方:“我是来看这座山的。”
难道,自己还是在幻觉之中吗?难道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真实的吗?
她咬着簪子,迅速地将长发盘了回去,用簪子别好,道:“是那座山么?那山叫什么名字?”
“神女峰。”
“奇怪。我第一次来这里,可我觉得我见过那座山。”
“也许你见过山上的日出…”
她看上去对他的话感到十分意外。
“没有。我爬过很多座山,也许它的形状只是和其中的某座有些相似…”
“也许你曾在梦里去过…”
她想了想,点头道:“嗯,我是梦见过它。我记得我躺在一个横空而出的巨石上。清晨的风是甜的,有一股橘子的味道。一朵白云在我身旁飘来飘去…往下一看,江水是一条白练,远得听不见涛声。”
“一朵白云?”他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女人抢着道:“对啊…你怎么知道?我的确看见了日出…除了日出,还有…还有一个古怪的炉子。”
他怔了怔,道:“炉子?”
“金黄的炉子…上面缕着奇异的花纹…好象是蝌蚪…”
“这种炉子一般都是在马车上吧?”他道。
她盯着他,抓了抓头,道:“不错…是有一辆马车…下着大雪…我的脑子糊涂了…”
“那是另一个梦吧?”
“可不是?刚才的梦是日出,日出的时候怎会下雪…”
他忽然想笑,便真的笑了出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马车里有些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纯白的毛毯…我觉得冷,就把它披在了身上。”
他张口结舌,只好道:“继续说…”
“我不说了。大白天里和人家说自己的梦…不吉利。”
“你的梦中,除了你自己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人么?”
“有…不过…更加可怕…”她怯生生地道,东张西望,好象身边有鬼。
起伏的山峦掠过一片云影,他忽然感到很愉快,感到生活又变得有趣了起来。
“说来听听…”他和颜悦色地道。
“我和一个人坐在坟地上。我们…聊天来着,很高兴。后来,我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发现那人一直坐在我身旁,仔细一瞧,其实是具干净的骷髅,样子倒挺斯文的,只是白惨惨的,好生可怕。然后…然后地上忽然涌出了黑水,一群耗子向我冲过来,水上还浮得很多死耗子…我…转身一瞧,那骷髅被水冲不见了…我吓得四处去找…找来找去找不到…后来,我走进了一条漆黑的巷子,两边都是紧闭的门…我找啊找啊 …正惊慌之中,那骷髅一把抓住了我,对我说:”嘿,别怕…我在这儿‘。——就是这样。这个梦,我老做,都快被它烦死啦。“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道:”你确信他说的是’嘿‘,而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认真地想了想,道:“我只听见了‘嘿’字。”
“至少,那骷髅不是坏人罢?不然,你何以要去找他?不如让他被水冲走好了。”
她愁眉苦脸地道:“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真是这样么?白日,她失去了记忆。夜晚,又被恶梦纠缠。
他心中酸痛,一腔心事,不知从何说起。想当初两人低眉共语,何等绸缪。到如今人是情非,咫尺难认。际遇之荒谬,莫过于此。
他轻叹了一声,道:“那只是些无稽的恶梦…不是真的。你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只是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就忘了它们罢。”他笑了笑:“猜不出来的东西,就不要费脑子了。”
“可是,你为什么就能猜呢?刚才你是怎么猜到日出和马车的?”
“我这人一向聪明。”
她宛尔一笑:“我的脑子曾经受过伤,过去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了。”
“是这处伤么?”他忽然抬起了手,掠过她的额头,轻轻地摸了摸那道伤痕。
指尖掠过,引起她肌肤一阵轻微的战慄。她的脸通红了起来。
“还痛么?”他柔声道。
“不痛。”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受的伤么?”
“不记得了。”
“别担心,这伤口愈合多年,已不碍事了。”
她扑哧一笑,道:“瞧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好象是个大夫。”
他微笑不语。
“其实记不起来也不打紧,只要记得每天吃饭就行。”
说罢,她笑嘻嘻地从包袱里掏出了两个烧饼和两只竹罐,将竹罐的盖子打开,对他道:“你饿不饿?这是我做的糟鱼,那一罐是燻鱼。要不要尝一尝?”说罢,咬了一口烧饼,伴着一块咸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有一股花椒和米酒的淳香从竹罐中逸出,他这才记起方才她身上传过来的,正是这种味道。
他放了一块在嘴中细细品尝,一丝苦涩流入心头。
这就是她过的日子么?
“光吃这个太咸,要和烧饼放在一起儿吃才好。”她将手中的烧饼掰了一半,递给他。
他学着她将鱼块夹在饼中,一口咬下,慢慢地咀嚼。
“味道怎样?”
“好吃。”他的嗓音有些发颤,嚼了几口,忽然垂下了头,眼泪滴了出来。
“喂…不会罢?这不过是一块咸鱼…” 她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想再多安慰几句,一时只觉口笨舌拙,不得要领,只好结结巴巴道:“你别难过,你的病会好的。这云梦谷里有得是好大夫,实在不行还有神医,什么…什么病都能治得好。” 这话显然没什么说服力,她听了,连自己都不相信。
他擦干了眼泪,一言不发,默默地吃着面饼。
“喝口水。”她递给了他盛水的葫芦:“我方才并不在这里。若不是我儿子的一只袜子掉了,我也不会回来。”
他抬起头,目光无限深邃:“是那只袜子救了我?”
“差不多。”她浅浅一笑,将袜子从孩子的足踝上褪下来,塞进他的荷包:“送你留个纪念。”
“你儿子几岁了?”
“这个月正好三岁半。”
“你说什么?”他失声道,竟吓得将身子挪开了半寸:“他…他父亲…”
“早就死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他…”他满头大汗,期期艾艾地道:“他…”
“他有病。不然,我怎会跋山涉水地来到这里求医?”她坦然一笑:“他只是个生病的孩子,又不会咬人,你连小孩子也害怕么?”说罢,用袖子拭了拭孩子额上的汗水:“可怜的孩子,今天给大夫扎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针,痛得他够呛。”
他捋起孩子的衣袖,见手臂上的要穴之处,已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大约针灸的次数过多,有几处已僵硬了起来,剩余之处,一遍青紫。他长叹一声,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
良久,他方定下心神,缓缓地道:“你不能离开这里,这孩子的病,治起来很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