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师傅那里经常偷懒。入门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只学一些架式,到时摆出去象真的,不要太折损快刀堂的门楣就好。”他坦白地说道:“你晓得江湖上虽常常要和人斗狠,但通常是谈不拢了才会打起来。我总是把事情在谈的时候就解决掉,所以总也打不起来。…我那些好勇斗狠的师兄,年纪和我一样的,如今倒有一半死的死,伤的伤。只有我完好如初。可见偷懒有偷懒的好处。” 他淡淡一笑,不带半点愧色。一杯酒送到嘴边,在鼻尖停顿了一下,方悠然饮下。

“我看不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慕容无风苦笑。这些死伤,只怕也要把荷衣计算在内罢?

“既然我是个偷懒的人,可想而知我的师兄弟们有多么地瞧不起我。…荷衣倒是不介意,也从没有拿我开过玩笑。她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好象总有满腹的心事。每天早早起床练功,平日就在厨房里跟着大师付打杂。不与人多说一句话,就这么闷声不响地过了六七年。说实话,江湖上传言慕容兄生性沉默,那时我还想,这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看来你们过得很好。”

听了这话,他怔了怔,觉得有些纳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的话都很多。相比之下,荷衣的话更多。兴致来了的时候她会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叽叽喳喳地讲个没完。

他实在想不到她以前也是一个话少之人。

看得出,王一苇并不很了解荷衣。他不由得暗自叹息。他期待他能谈一些荷衣的往事,却发现就算是倾囊而出,他所知的也不过是些零碎的片断。荷衣只是他少时的一个小友,一段温馨的回忆,如此而已。他从不曾刻意地观察过她,当然也就说不出什么象样的心得。若不是自己的突然造访,他也许都不会想起她。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

他们继续闲谈,话题开始漫无边际,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不知为什么,他从小就对闲谈十分厌恶,对学生总是摆出一副“没事就别来烦我”的面孔。在桌上聊了两个多时辰,他完全不知道王一苇究竟说了些什么,话题飞来飞去——从酒到剑,从花到女人——天上地下无所不包。到了最后他总算弄明白这位妻子的昔年好友如今已然有家有口,妻妾同时怀了孕,家族的摊子越铺越大,新近又开张了两处镖局,手头上有些紧张云云。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慕容无风一眼,见他神态安祥,便吞吞吐吐地问他能否借给他三万两银子以应一时之周转,一年之后一定奉还。

他微笑着答应了。心里却明白这人很快就会将钱花得一干二净,就算再过三年也赚不回来…生意人看生意人,张口即知。此人谈吐雄心勃勃却大而无当,绝不是块做生意的料。

不管怎么说,荷衣一定高兴我这么做。他自我安慰了一下。

末了,行将告辞,他问王一苇手中可否还有一些荷衣的遗物。果不出所料,王一苇两手一摊,道:“没有。师傅那里肯定也不会有。我记得师兄们下山时曾把她的东西收拾了一包交还给她——他们几时有那份心?不过是为了师傅的剑谱假装讨好她一下罢了。 听说荷衣当场就把那包东西扔进了垃圾桶。师妹气得发疯,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荷衣所有的东西都扔掉烧光。女人啊女人!对了,慕容兄,你可听说陈师妹嫁给了谢家的老二,如今谢老二执掌试剑山庄——那一家人规矩大,老人多。师妹喜欢发号施令的脾气总算是改了不少——女人一嫁男人,变得就是这样快…”

出于礼貌,他精疲力竭地等待着谈话的结束。赵谦和连忙告诉王一苇“谷主正在病中,不能久坐”,他这才住了口,亲自将慕容无风送回客栈。

第二天清晨他就起程回谷了。

那是一段漫长的旅途,漫长而乏味。

途中他不断地发病。不得不时时在客栈里歇息数日,等待病势转轻,方能继续赶路。

所有的人都很紧张,大家担心吊胆、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

蔡宣一直陪伴左右,寸步不离,好象他随时可能倒下。

经过三个多月辛苦的跋涉,终于回到谷中,他已瘦得形销骨立。每日醒来,从腰脊至骶部,沉重僵胀,动弹不得。此乃风痹严重之人屡见的“晨僵”之症,皆由长期气滞血瘀所至。需得躺在床上活动良久方可缓解。严重之时,整整一个上午都无法起床。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在床上挣扎了半个多时辰才勉强坐起。心知病情恶化已成定局,僵卧在床逐日等死的日子并不遥远——这是风痹之人痛苦的死法,他是大夫,见之多矣。如若老天开恩,让他死于心疾骤发——那就再好不过了。据他所知,这种死法又突然又快,让人毫无准备,死时亦无太多痛苦。他不断地思来想去,竟忘了自己今年刚刚三十出头,在很多人的眼里,还是一个年轻人。

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去找了雨梅,向她询问荷衣的身世。荷衣在的时候,她们俩过从甚密,他白日忙碌的时候,荷衣经常带着子悦去找雨梅。他自己则因为秦雨桑的缘故,总觉得不大好意思见她。

细想下来,荷衣一定曾和她谈过自己的过去。如此的话,他跑了那么大一圈,实在是舍近求远。

“没有。荷衣从没告诉过我她的年纪,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她从没有提过,我以为是些伤心事,也从不问她。”雨梅道。

难怪她是荷衣的好朋友,这人行事的态度果然和自己相似。他失望地想到。

荷衣去世之后,雨梅终于嫁给了薛钟离,夫妇俩就在离听风楼不远的一条街上买了一处房屋,如今已有一子,听说夫妇甚为相得。虽然雨梅的父母仍不与薛钟离往来。

他仍不死心,继续追问:“荷衣…她从没和你说过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她想了想,缓缓地道:“她说过一次。”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脸,生怕自己漏掉了一个字。

“那还是在太原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一起出镖,在半路上找不到多的客房,我们俩个就挤在一张床上,互相说鬼的故事。鬼故事很快就讲光了,我们却还没有睡意,荷衣便说她有一个真的故事,也挺可怕,问我要不要听?我说要听。她就讲了起来。”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说,小时候她一直和一个杂耍班子呆在一起,他们走街窜巷,卖艺挣钱。那时,她有一个弟弟。”

“一个弟弟?”他吃惊地道。

“当然不是亲弟弟…她是孤儿。她叫他弟弟,是因为那孩子老是叫她姐姐,叫得特别甜。她练的是绳技,她弟弟表演柔术。她说,她从没见过象弟弟那样柔软的身子,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折过去,一点也不费力。而她因为劈腿劈得不够直,常常挨师傅的鞭子。有一次,弟弟表演时不认真,砸了场子,师傅十分生气,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手下得很重。弟弟当时很小,只有五岁,脾气却很倔,与师傅对着闹了起来,一群孩子也跟着起哄。师傅恼羞成怒,一板子打在他的腰上。他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半边身子竟完全不听使唤了。”

“那一天,他们没有挣到足够的钱,大家都饿着肚子。天下着雨,也无处容身。而弟弟却发起了高烧,荷衣一直照料着他。可是师傅却决定连夜赶往另一个镇子开场子,便趁那孩子昏睡之机,将他抛在街头,整个班子悄悄地走掉了。荷衣心中不忍,走了半里地又偷偷地溜了回来。她找到弟弟的时候,他又冻又饿,已是奄奄一息。她陪了他一夜,到了快四更的时候,他死了。…那时她只有六岁,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那孩子的尸首抱到有土的地方,想将他埋掉。忽然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大狗。她吓坏了,扔下弟弟,掉头就跑。跑了很远,躲在一家商铺的窗子底下,一边哭,一边等着天明。天亮的时候,她赶了回去,弟弟已经给那些野狗咬得面目全非了。她…她便就地挖了一个小洞,将他埋好。再赶去找师傅的时候,师傅亦不知去向,她从此便在那条街上流浪…”

不知不觉,冷汗涔涔。他从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由于他的职业,他经常与死人打交道,对解剖尸体有特殊的爱好。他还记得他面对的第一俱尸体。那是一个肥胖的男人,腹大如山。那人死死地躺在面前的一张石床上,失去生气的面容比最丑陋的脸都要难看百倍。那时他已有十五岁,解剖过那个死人之后,他已觉得自己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可是,荷衣那时还是个孩子。

他两眼迷茫,思绪遗落在怅惘的时空之中。

雨梅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一杯清茶,两个人默默地坐在灯下,一言不发,听着烛火哔剥。

过了良久,他听见她轻叹一声道:“她说,她常做恶梦,梦见那个面目全非的弟弟。叮嘱我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你…说你看上去面冷,其实心软,自己手上的病人死掉,都会难过很久。这种事情让你知道,不过是徒增烦恼。”

他想起她夜里睡觉时总是蜷在他的怀里,好象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有半分响动便会立刻醒来四下张望。然后手一摸,摸到了他的胳膊,便放下心来,头一倒,睡了回去。

她以为他已睡着。其实夜里他的旧创时常发作,难以成眠。他已习惯牵着她的一角衣袖,听着她的呼吸,伴着远处的潮声,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等待天明。

若不是自己动不动就三病九痛,让她不断地担心恐惧,也许她不会死得这样快罢…

临走的时候,雨梅忧伤地看着他,轻轻地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谜都有谜底——她早已习惯生活在谜中。她告诉过我,自从和你在一起,日子变得格外清晰——她得到了你,比得到谜底还要幸福。”

他握紧拳头,浑身颤抖,只为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那么,保重。”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他淡淡苦笑,点了点头,心中叹道:你可知道“保重”这两个字的份量?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夜的恶梦,梦见了她的弟弟,也梦见了自己的孩子。

荷衣,我是罪人。他痛苦地想。

每日黄昏时分,他都会在书房外的曲廊上散步。

这是荷衣逼着他养成的习惯。为此她不厌其烦地教给他各种用力的法门,让他尽量能柱着拐杖多走几步。

他拖着不听使唤的下身,艰难地往前挪动着,总是走不了几步就直直地往下栽去。

她极时地抓住了他,将他扶到一旁的坐栏上。

四目相望,两人都无可奈何的笑了。

她怕他硬走下去会摔坏胳膊,陪他散步的时候,心情格外紧张。

他微微苦笑,嘲弄了一句:“下辈子你可千万别找残废的人做你的相公了,——这个教训一定要牢记啊。”

她紧张地看着他,忽然紧紧将他抱住,在他怀里大声道:“不许你离开我,下辈子哪怕是进地狱,我还是要嫁给你!我和你一起死,这样咱们就能同时投生…下辈子,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他知道别的女人说这种话时,不过是撒娇打痴。而荷衣说话是认真的。她的眼中有一种绝望得发狂的神态,与那天抱着他跳下悬崖时一模一样。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一面低声地安慰她,一面计算自己在这世上可能的时日,心头略过一丝恐惧。

时间面前,幸福总是显得如此脆弱和苦涩。倘若地狱没有时间,只有永恒的停顿,而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他宁愿放弃天堂,留在地狱。

他说不出什么能让她安心的话,只好佯作轻松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叫她不要胡思乱想。可是荷衣并不作罢,拧过头来,抓着他的手,偏执地问道:“告诉我,下一辈子倘若我们彼此不认得了,你怎样才能记得我?怎样才能找到我?”

他继续苦笑:“那你就把每一个爱你的人,都当成是我好了。”

她象孩子一样痛哭:“我不要别人,只要你!你一定要想出一个法子,让我们彼此忘记了之后,还能将彼此相认。”

他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不过,看见她伤心的样子,他说不出口。他一直以为最先走的那个人必然是自己。为了这个想象中的必然,他一直计划着。

他经历过多次生死,对死早已不再恐惧。可是,自从有了荷衣,他开始担心自己的死会让她崩溃,这恐惧日夜纠缠着他,胜过了对自己生命的担忧。

现在,她反而先去了,是那样的偶然,偶然得令一切难题随之消失。

他忽然明白了偶然的可怕,在偶然面前,一切显得如此脆弱和荒谬。

四年来,他没写一个字。

医案一捆一捆地堆在铜人阁里,新的旧的,装了整整一屋。

有一次,陈策吞吞吐吐地向他建议:“医案已积累了不少,先生是否考虑续编《云梦验案》?”

他漠然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你来编罢。”

若不是为了那本书,荷衣也不会死。

他再也不写书了。

第二十章

乙亥年三月初二。谷雨。

这一天没有雨,而是万里晴空,骄阳四射。

他刚进澄明馆便遇到一位满是刀伤的病人。

据说,那个人是一位大侠。那位大侠的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

送他进来的是他的一位手下,獐头鼠目,眼光扑朔。与他说了几句话,油腔滑调,极尽阿谀之能事。

不是大侠也不会受这种伤罢?他坐在椅子上,冷哼了一声。

手下人愕然,对于他这种毫不妥协地冷漠大感不安。

“救活我大哥,飞鹰寨愿出五十倍的诊费。神医先生以后若还有其它的差使,只管一句话,俺们弟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的诊费向有定例,多一文不取。”他淡淡地道。

那人无趣,陪着笑走到抱厦等候。

在他的世界里,人是这样分类的:男人、女人。除此之外,还有死人。

那人的胸口中了一刀,脊骨被一种类似狼牙棒的钝器击碎,其余各处的小伤,数不胜数。抬进诊室时,肌肤好象一团零乱的碎布,他小心翼翼地缝合着。和几个学生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外伤大至清理干净,内伤的调养却至少需要整整一年。断骨无法接合,病人将终生残废。

做手术的时候,窗外一只黄鹂叫得正欢。而床上的病人则因疼痛不断地冲他大吼,仿佛他就是那个砍伤了他的凶手。

三位助手及时地按住了病人拼命挣扎的身体。他无法动弹,便污语连连,涕唾横飞,其势若临阵骂敌,十分豪迈。

有几粒唾沫星子溅到了他的脸上,忙碌中,竟也顾不上擦拭。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宁愿病人是个女的。

女人此时嘤嘤而泣或大声呻吟,绝不伤大雅。大侠则要关心自己的颜面,断不能哭。

人生如此,无可奈何。

第二位病人是个临产的少妇,生了三天,孩子还没有下来。各种法子都试过了,薰炙、针灸、推拿、灌药…全不管用。

送入诊室的时,他刚入厢房洗手更衣,正欲在弥勒榻上小歇,又被一个弟子叫了出来。

妇人眼光涣散,气息微弱,已是濒危之状。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的结局是母子两亡。

最后一招是剖腹取子,成功的可能极少,母子均安的情况,全谷仅有的四例,均是由慕容无风掌刀。

这一次,非是他莫属。

他喝下一小口酽茶,重新净了手,问道:“田大夫,病人可有亲属在此?”

田钟樾,字棕亭,在慕容无风诸弟子中排行第七,年纪与蔡宣相仿,脾气却与陈策相若,是个极认真谨慎之人。他生性腼腆,平日寡言少语,慕容无风甚喜与之搭档,两人除了医务之外,均不多话,做完手术各自走开,十分爽快。

田钟樾恭敬地捧着铜盆道:“有,是她的相公。这一位是娶进门不久的如夫人。”

来到抱厦,他看见一个颇为富态的中年男子愁坐在太师椅上。一见到他,连忙站起,拱了拱手,遑急地道:“慕容先生,可有一线希望?”

他平静地道:“母子俱生的机会不大,到时若均需急救,我们只能先全力救活其中一个。不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男子抢声道:“请一定先救孩子!我…我听说那是男孩!可怜我华氏三代单传,前面诸妾所生的子女均不到三岁便已夭折…”男人捶胸顿足、泪水纵横。

女人的性命果然不值一钱。

他心下一寒,面无表情地道:“我明白了,慢坐。”

转动轮椅回到内室,田钟樾跟了进来,低声道:“这女人气息奄奄,且行将剖腹,救活她只怕颇费周章。里面的孩子只是胎位有异,胎息稍弱,活下来倒极有可能。”

他将脸一沉,冷冷地道:“别听那男人胡扯。等会儿若真的有事,先救女人,再救婴儿。——我瞧了她的脉,那胎儿不止是胎息弱,只怕还有胎瘤,就算是生出来,也活不过三岁。”

田钟樾垂首敛目,道:“是,弟子谨记。”

手术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由于每一个步骤都事关性命,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静气,一言不发。大家在心中暗自惊叹眼前这白衣人的手:那是一双天才的手,手指修长,骨结纤细,既沉着稳定,又灵活敏捷。他一面替妇人手术,一面有条不紊地指挥田钟樾抢救婴儿。

果然是个男孩,个头甚大,只可惜两肋之下生满了红丝状血瘤。妇人虽失血过多,神智不清,却也总算保住了性命。

他检查完婴儿,替他剪了脐带,将软绵绵的孩子包在一块软布之中,交给一旁的田钟樾,道:“男人无子,便责其妻妾。殊不知是他自己肾中伏火,精多红丝。以气相传,故生子均有此疾。加之他常服固下之药,遗热在胎。此症跟妇人无关。给他开些滋肾的药,以泻肾中火邪,补真阴之不足。他的妻子若再怀孕,受胎五月,记得以黄芩白术作散服下,当能生出健康之子。”

田钟樾忙道:“学生记下了。”

他点点头,挥了挥手:“你去和那个人说罢,我懒得再见他了。”

收拾完毕,他复又淋浴更衣。赵谦和赶过来强行将他接了出去。

“谷主,你今天不能再干了。”

临行之前,他听见那男子握着妇人的手,柔声细语:“阿欣,你可好些了?方才我一直惦着你…”

走出二门,由东边一道粉墙进了一个垂花门,再往南转了几道弯,赵谦和将他送到离竹梧院不远处的一个凉亭之内。除了湖心亭,那一处便是他盛夏之际常去的纳凉之处。

亭外遍种芭蕉,绿荫匝地,竹影萧疏,鸟声聒噪。几株樱桃早已红透,他仰头一看,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丝微笑。临近地面的一层果子已被摘得精光,除了那个喜欢爬树的小丫头,还会是谁?

“过几天去把子悦接回来罢。”他道。

“前天老谢去了,她和一群表哥玩得不亦乐乎,死拉活劝也不肯回来。” 赵谦和一面说着,一面将亭上月白亮纱的卷帘放下来,蓦春之季,花香果熟,野蜂多来扰人,不可不挡。

子悦很少惦记着谁。每次回来看见他,一阵飞奔,扑到他怀里,大叫一声:“爹爹,我回来啦!”走的时候则拎着一个装满玩具和礼物的小蓝子,大摇大摆地爬上马车,也是大叫一声:“爹爹,我走啦!”便扬尘而去。

这性子倒与荷衣相似。

“那就让她多住几天。”他缓缓地道。

阳光从树隙间斜射过来,透过纱帘,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几个时辰紧张的忙碌,他有些昏昏欲睡。

赵谦和燃起茶炉,将一个雨过天青的桌罩铺在石桌上。指着一张紫楠软椅道:“谷主难得半日清闲,这椅子是新到的波斯货,要不要试一下?”

他早已发现桌旁有一张精雕细琢、缕着一圈葡萄图案的宽椅,柔软细腻的羊皮下紧崩着厚厚的驼绒,椅背弯成奇异的弧度,配着一个铺着深红氆氇的木墩——大约供搁腿之用——边沿镶一溜金黄的流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扶着石桌,慢吞吞地挪到宽椅上坐下来,只觉身子微微一陷,如坐云端,淡然一笑,问道:“是谁送的?”

赵谦和替他搭好薄毯,又沏了一杯茶,回道:“波斯椅子当然是波斯人送的。乌里雅多,也就是慕容乌里。这名字谷主可还记得?”

“记得。不就是那位‘苦读子’么?”

“前天他又去考了一回,托我问你今年可有一线希望?”

他原本已开始闭目养神,听了这话,皱了皱眉,道:“怎么?这把椅子就是他的贿赂?”

“不是。他执意要送,我不敢收,见它的确舒服,就出银子把它买了下来。”

“这还差不多。”

“这一回他究竟过了没有?我看他那样子,已快发疯了。”

“没过。”

“没过?还没过?谷主不会记错罢?”

“不会。”

“我觉得…咳咳…我又说外行话了。他特别用功…”

“看得出,” 他点点头,解释道:“只是来考试的学生太多,我们却只需要一到两位新手。所以题目也跟着变难了不少。”

“这位乌先生极想见谷主一面。”

他摇了摇头,道:“还是不要见的好,我说的话只会让他难受。”

“谷主好歹见他一次罢…不然他一天来找我三趟,找不着我便去找蔡大夫陈大夫,我们已快被他磨死了。”赵谦和低声道。

“你去叫他来,我和他说。”他呷了一口茶。

这是他第一次见乌里雅多,那个波斯人。

他外祖父在世时常与波斯商人打交道,他因此习过波斯文,对波斯人也很有好感。

他深谙波斯商人的习惯:手里的货物要以六倍以上的价格成交,才是本事。

乌里雅多显得有些紧张,颧骨很高,双目发绿,看人的时候,有一种虔诚而执拗的态度。久处中原,他已习惯穿汉人的服饰,汉话已说得和本地人没多大区别。

“赵总管说你关心这一次考试,想早些知道结果。我看过你写的卷子,总的说来,水平不差,只因还有比你更好的,所以你没有通过。”他平静地看着他,缓缓地说道。

乌里雅多的脸上露出极度失望的神情,目瞪口呆地立在当地,沉默半晌,喃喃地道:“这已是我的第九次…第九次…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说话。

“我现在已年过四十,在听风楼从伙计一直做到掌柜,翁老板前几天还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副手,我没答应。因为自从读了您的书,我便立志要成为您的学生。除了做一名云梦谷的大夫之外,没有任何一种职业可以吸引我。”

他道:“我佩服你的决心与毅力。可是,你若通不过考试,请恕我无能为力。”

乌里雅多苦笑:“我的妻子一直不满意我不务正业。每次落考我都觉得羞愧。您是这一行里最杰出的人物,这次我想见您,只是想请您告诉我,我究竟能不能干这一行?如果能,我会继续努力,哪怕再失败我也会考下去。如果不能,我立即改行,踏踏实实地挣钱养家。”

他笑了:“这得由你自己来选择。…我无法替你做主。”

“求您坦言。”

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针一般尖锐,直视了乌里雅多良久,才平静地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改行。”

他的嗓音舒缓沉着,隐含着一丝无奈。

乌里雅多的额间却骤然爆出一头冷汗。他瞪着眼,死死地盯着这白衣人,脸上一阵抽搐。大约完全没料到是这样一句话,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

慕容无风极时的伸出手,扶住了他。

“那是我的梦想!”乌里雅多冲着他大吼了一声:“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