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斋叹道:“公子就算是不考虑武当的声誉,也要替唐门的将来着想。如今唐门岌岌可危,正需各方援手支持。此事一平息,武当即可与唐门定交,帮唐门度过这一难关,如何?”

唐潜冷笑:“原来焚斋先生也是说客,晚辈不才,也会衡量关系厉害。只是,公道二字,一向与关系无关。”说罢一揖,道:“晚辈告辞。”

他推门而出,拂袖而去,留下一屋子尴尬之人。

晚风轻扬,街道上行人仍是十分拥挤。他的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圆滑,一点也不为念兹在兹的唐门未来考虑。与武当结交,这么稳定的靠山,自己竟因一时意气失之交臂。真不知唐浔听罢怎么想!与这帮一言一行就能轻易左右江湖的老人为敌,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做错了么?

掏出竹杆,他漫不经心地漫步在街头上。

一时间万端心绪,由然而生。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刚走了十几步,离开酒楼门口拥闹的人群,一丝清凉的江风吹来,顿时将那团沉重的酒肉之气吹散,他的忽然站住,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暖柔嫩的手轻轻地挽住,一个轻脆娇美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不是有人请去吃饭么?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苦笑:“这一顿饭实在难吃。”

那手一直握着他的手,笑着道:“上马车,回谷里我给你做好吃的。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

他转过身去,轻轻道:“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吴悠咬咬嘴唇,抬起头来,拍了拍他的额头,道:“你的伤明明还没全好,就到处乱窜。你家的仇人那么多,人家…人家不放心嘛。”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羞赧地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竟象是蚊子哼哼,完全听不见了。

他习惯性地用指尖上的老茧摩了摩她纤细的食指,心中正被一股奇妙的甜蜜漾满。

过了一会儿,他才从浮想中醒来,微笑着道:“你一个人来的?”

“唔。”

“有你这个霸道的外行在我身边,我更没处躲了。”说罢走到车边,将她送上马车,道:“我有件要紧的事情要找慕容无风,和他说完了话再来找你,行么?”

“好啊。”吴悠浅浅一笑,小鸟一般偎依在他身旁。

黄昏。

湖上波平浪静,玉宇澄沏,湖天之际流霞如血,泛出一道耀眼的金色。

堤边的细柳已伸出嫩黄的触角,春的气息从泥土中漾开,山间的鸟鸣拱动着一团碧色,与湖中逐食的红鱼相映成趣。

暖风拂面,柳绵乱飞,他久久地凝视着湖上微微泛起的涟漪。

“爹爹,你教我呀!”子悦掰他的手指,奶声奶气地道:“是不是这样?”

他给她做了一个小小的鱼杆,抱着她坐在亭边垂钓。

“是这样,乖乖地坐着欢秃谩!彼遗钆畹耐贩⑴〕梢话眩盟可岛谩L统鍪志睿亮瞬梁埂?/p>

子悦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踮起脚,站在他的椅子上,双手扒着栏杆,伸长脖子,看着水中的动静。

“爹爹,都好久了,为什么鱼儿还不过来呀?”

“哪里有好久?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他失笑。孩子太小,没有半分耐性。方才教她弹琴,她拔了两下就叫“手疼”。又拉着他要钓鱼,鱼还没上钩,她的脚趾头又开始乱动,琢磨别的事情去了。的“我们小孩子的时间要比大人的时间快些的!”她一本正经地争辩道。

“好啦…爹爹有事要忙,我送你回凤嫂那儿罢。”他将她从栏杆上拉下来,抱在怀里,又拿出手绢替她擦了擦嘴,问道:“方才吃了什么?为什么脸上脏兮兮的?”

“绿豆糕!”说完话,她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脖子,撒起娇来:“爹爹,我还没玩够哪…爹爹,我乖,就在这亭子里玩儿,好不好?爹爹…我要跟你在一起…爹爹…唐叔叔来啦!”

唐潜的身后跟着凤嫂,子悦的嘴开始扁了起来。

“你去跟凤妈妈吃晚饭,晚上爹爹给你讲故事,好不好?”他赶紧哄道:“爹爹过一会儿就来找你。听话啊!”

子悦的小嘴扁了半天,终于又弯了起来,嘻嘻一笑,道:“凤妈妈,抱。”

“找我有事?”慕容无风看着唐潜,问道。

“你一定猜不出,刚才谁来找过我。”唐潜一掀衣摆,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我恐怕又要猜中了,是武当的鸿羽道长,对么?”慕容无风淡淡道:“这一次我可不是猜的,他来找过我。我推托说手头正好有病人,没有见他。后来我派人去找你,你已经走了。”

“他是不是也想找木玄虚?”

“不错。估计武当早已得到了消息,他们丢不起这个脸,所以要想法子息事宁人。”

“木玄虚怎么想?”

“他气得要命,说武当若不还他清白,他誓死不回武当。”

“他好象是这种脾气。”

“你呢?”慕容无风看着他,问道:“你怎么想?”

唐潜苦笑:“我还没开始想,就已把人得罪光了。”

“哦?”

“为了这件事,就连长年不出关的松风道长都亲自到神农镇来了。”

慕容无风笑了笑,道:“唐兄好大的面子。”

“不止有松风,还有焚斋和西山两位先生!”唐潜的口气中已带有一丝嘲谑。

“老头子们都来了?”慕容无风不紧不慢地道。

“都是松风请来的说客,想将此事密而不发,不了了之。——让木玄虚把黑锅背到底。”

“你怎么说?”

“我当然要替木玄虚讨回公道。”唐潜用一双空虚的眼睛看着慕容无风,缓缓道:“只是我实在想不到,我素日如此敬重的长辈们竟都是些这样的人!”

对于这个问题,慕容无风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思索了片刻,他又问:“这么说来,是焚斋故意把铁风的消息扣下来的?”

唐潜点点头:“如果江湖快报上不发,只靠你我数人的口舌,只怕很难向众人说清。”

慕容无风道:“这个并不困难。我们只需将此事的经过写个贴子,署上你、我和叶临安的名字,再找几个刻工将它印个几万份,广为散发即可。焚斋就算是想封住消息,也是无可奈何。你只要找个有钱人替你出了这笔费用就好。”

唐潜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笑道:“说到有钱人,你就是个有钱人。”

慕容无风淡淡道:“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白忙了这一顿。”

“如此甚好!”唐潜喜道:“只是这么一来,唐门与云梦谷都会大大地得罪武当,这个后果,你不可不想。”

“我看不出我将来会求武当什么事,我不过是个大夫而已。”慕容无风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这个后果,你想过了么?”

唐潜沉默良久,道:“想过。我不是个很实际的人,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妥不妥。”

慕容无风的目光已移到了远方:“有时候,后悔前的那一刻冲动往往是对的。”

唐潜沉吟着,忽然道:“其实…你不必如此帮我。”

慕容无风徐徐地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目视远方,喃喃地道:“将来若有一日,云梦谷与唐门烽烟再起,你可否护得我女儿的周全?”

唐潜愣了愣,觉得有些意外,却肃然道:“我答应你。”说罢忽明其意,心中不禁一阵黯然,复又叹道:“…你过虑了。”

慕容无风望着眼前一片苍茫浩淼的水色,平静地道:“天已黑了,你去罢。”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站住,问道:“这几天,我没看见小傅。”

“你若要找他,恐怕得去艺恒馆。”慕容无风思绪飘渺,漫不经心地道。抬头再看时,唐潜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水中,那一叶挂着红灯的木船又向他飘浮过来。

风柔夜煖,暗香流转,月色昏黄中的紫衣是如此熟悉…

“你来了…”他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光彩。

紫衫女子挑着灯笼,从船头轻轻跃下,拎着裙摆,赤着双足,拾级而上。她永远不肯好生地,款款依依地走上来,总是连蹦带跳,一阵风似地来到他面前。

他转动轮椅迎了上去,凝视半晌,只觉眼前一切恍然如梦,颤声道:“荷衣,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怎么啦?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走?”那身影行至他面前,抚了抚他的脸,轻声道:“我是来看你的…看你过得好不好。”

“留下来…不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却抓了个空,身子猛地一晃,几乎跌倒在地。

“你瘦了…又瘦了…”那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叹,她俯下身来,替他掖了掖腿上的方毯:“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好么?”

一阵微风吹来,人影不禁随风摆动起来。

他猛地将轮椅转过去,咬着牙,背对着她,大声道:“荷衣…我…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只要你开心,为什么一定要是真的?”那身影尾随着他,将他的轮椅复又转了过来。

她的脸…苍白,苍白如冢枯骨。

除了那一次受伤,她的脸上一直都泛着微红的血色。

他心中大恸,哽咽着道:“荷衣…告诉我,那一刻…最后那一刻,你难受么?”

她微笑,没有回答。

一次又一次,他梦见她被压倒在巨石之下,行将就死,转动着一双泪眼,楚楚无助地看着自己。而自己则在一旁急得发疯,却无能为力。

“当然不难受…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她的双手轻抚着他的胸膛,喃喃道:“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

他痴痴地怔了半晌,蓦地,长叹一声:“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死得那样快。”一时间触目伤神,心灰意冷。眼前诸景,顿如梦幻泡影,化入茫茫夜色,那紫色的衣影亦被一道凄厉的猿声扯碎,随着暗红的灯影中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荷衣…我要忘掉你。”他蓦然明白过来,便将这句在心里说了几千遍的话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迷行记第四卷


第十九章

那两年他的日子过得相对宁静。

除了冬季风痹发作不得不困卧床榻之外,一年中剩下的日子他都在无休无止地忙碌。

往事束之高阁,幻影日渐苍白。他感到理智的可怕,却在理智的鞭影下再次进入日常的洪涛,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他不再多想,也不再问自己为了什么。

自从荷衣亡世,他便明白这世界的意义是无法究诘的。自己每日经历和面对的不过是些散乱的碎片,并无多余的所指。

每一个人的世界都不一样。荷衣去世,带走了他的世界。

秋季的时候,他招集工匠,大兴土木,把谷内的房屋从里到外地翻修了一通,增加了九处院落和四道长廊。为的是招回几位长驻外地的弟子,以应付云梦谷越来越高的声望所带来的繁重医务。

云梦谷人对慕容无风回归“正常”的本领大为惊讶。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自己的作息,按时服药,定期出席会诊,给新进的弟子授课,批改医案从不延误。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形容日益清减,精力却日益充沛?

房屋营造本属赵谦和的职责,以往也一向由他全力督办。这一回慕容无风却将他晾在一边,完全把他当作了听差。从画屋样量尺寸,到依格放线、平地盘、做地丁,他每一样都要过问,而且问得仔细。

赵谦和因此大为头痛。几位总管都怕慕容无风真正地“关心”一件事,因为他眼光挑剔,精益求精,就象手里批出去的药方那般不容得半点小错。稍有不满意,便要大发脾气,推翻重来。弄得跟着他的人整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那图样画了十七八趟,都不能让他满意,最后他把其中的一张带回自己的屋子,研究了几个时辰,将它改得面目全非,然后交给赵谦和:“就是它了。”

“是不是请方大师过目一下?”赵谦和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照着这个图样去做就行了。”慕容无风道。

方大师就是方天宁,园林界的名宿,在工段营造这一行当里一言九鼎。此番重金聘来绘制屋样,老先生名气大,徒弟多,手脚快。一天一副图的送过去,都给慕容无风毫不留情地退了回来。要不是看着那张人见人爱的巨额银票,他真想破口大骂,拂袖而去。

“皇帝老子的陵墓也没这么麻烦!不过是九处寻常的院子而已。” 方天宁的面子挨不过,忍不住向赵谦和抱怨起来:“我在这一行干了三十年,还真没见过这么眼高的主顾!其实,他身子又不好,手下的事也多,何必还操这份心?” “咳咳,老先生莫忘了谷主也是个生意人。想从他身上赚到钱,哪能不费些功夫?”赵谦和满脸笑容地打圆场:“谷主行事一向都有自己的主意,想照着自己心中的样子来建这几处院子——老先生就成全了他的心愿罢。那图,只要做出来的屋子不会垮,您老就按照他的意思去做,这样,大家都好交待。”

“垮倒不会垮,就是有点…不实际。比如,昨天我说,那些长廊当建在坡缓之处,低处开池架桥,或填土取平,以方便他的轮椅进出。他偏说要依势而行,沿坡而上,高处可置台阶。总之,务必要好看。”

赵谦和笑道:“这个老先生就不明白了。谷内地势原本崎岖,以前的布局是柳大师定下的,从山顶往下一看,真真美不胜收。后来为了谷主行动方便,老谷主请人将几处廊道改了方向,方便是方便了,却显得乱。谷主一直不满意,现在改回来,算是遂了心愿。再者,谷主虽体弱多病寸步难行,他的后代都十分康健,到时若看了这些纯粹为一人方便设计出来的园子,不免觉得不美,又要改回来,岂不又花一笔钱?”

“哈哈…难怪人人都说慕容先生聪明绝顶,你看,算盘都拨到下一代去了。”方天宁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过奖过奖。”

方天宁接过图样之后,不吭一声,按期动土打夯平基。不久,进入冬季,慕容无风旧疾复发缠绵病榻,营造之事,绝少过问。方天宁也摸透了他的脾气,严格按图施工,绝不多添一砖半瓦。至次年夏初完工之时,九处院落由四道曲廊相接,绿阁红亭,罗幔绮窗,依山临水,蜿蜒隐见。一旁亦有石路相绕,拾级而上,折入碧梧丛桂之中,极尽幽遂窈窕之趣。

是日,慕容无风宿疾未愈,却不忍拂了方天宁的好意。便乘软轿,由几位总管陪着,将新园小游了一番。一路上他显得无精打采,疲惫不堪,几乎是一言不发。弄得陪同的人心跳如鼓,以为他并不满意。末了,才见他微微颔首,对方天宁道:“的确不错,多谢费心。”

自此,几个人的心方才踏实下来。慕容无风惜言如金,极少当面夸赞他人。

“不错”两字,已是他最好的评价。

送走了方天宁,三位总管终于松下一口气,谢停云便道:“清兴如此,何不小饮?”

赵谦和笑道:“前儿钓的两尾鲈鱼,正养在池子里。这就吩咐厨房弄上一桌小菜,如何?”

二人跟随着赵谦和来到他院内的一个偏厅,一面闲谈,一面小酌。

聊了一阵各人手中忙碌的事项和下一年度的打算,郭漆园忽然道:“你们是不是觉得…”

那话不好说,他不知该怎么说。

桌对面的两个人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赵谦和黯然叹道:“从去年开始,谷主隔不了多久就要把小姐送到舅老爷那里,一住就是两个月。看起来,他好象故意在疏远她。”

谢停云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也道:“夫人去世得那么惨,谷主伤心欲绝。按照他以往的脾气,岂能轻易放过唐门?就算不去报仇,也绝无和好之理。我想,大约他觉得自己时日不多,雪恨固然痛快,唐门对付人的手段却是睚眦必报,纠缠不休。小姐年纪尚幼,大局无人支撑,只怕遗患无穷,这才不得不勉强维和。”

郭漆园点头称是:“谷主的这一番打算,可谓深矣。”

赵谦和道:“昨日遇到蔡大夫,向他打听了一下谷主的病况。他说谷主心脉素弱,加之唐门一难,如今遍身伤患,一到湿寒之日旧创复发,疼痛入骨,难以成眠。就连去诊室手术,也得用白绫紧紧缠住下身,务使伤处麻痹,方能集中精力。纵是自苦如此,也无法坚持很久。”他叹了一声,继续道:“谷主少时专心医术,近于狂热。如今所有耗时的手术他都无法掌刀——只能坐在一旁指点——他虽什么也不说,打击想必不小。所谓忧能伤人,劳以致疾。若是夫人还在,时时叮嘱他注意保养,还能多活好些时日。现在他操劳过度,心灰意冷,象这样下去,就是个铁人也撑不了多久…”

谢停云目中已有泪光,忍不住道:“你是说…”

赵谦和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郭漆园道:“这次修建新园,七八处地方都是沿山而上、沿水而下,完全不考虑他自己轮椅出入的方便…他显然是不相信自己还能在这园子里久住。此外,招回的七名大夫都是以前他最得意的弟子,长期驻外,经验丰富。我想…他大约是在安排后事,担心自己去后,谷里没有足够的大夫应付那些棘手的医务。”

赵谦和点点头,挟起一颗花生,放进口中,一时心绪繁乱,竟忘了嚼,一口咽了下去。

谢停云苦笑:“我还有一个坏消息。”

赵谦和抬起头:“什么坏消息?”

谢停云道:“谷主刚才通知我,要我做好准备,他拟近日动身去寿宁。”

赵谦和急道:“这怎么行?寿宁那么远,他这身子,坐船坐车都不方便。哪里还能经得起折腾?再说,寿宁…那是什么地方?谷主在那里无亲无故…”

郭漆园道:“这个说来话长。我却略知一二。你们记不记得,谷主与夫人还曾有过一个孩子?”

这事人尽皆知,慕容无风几乎还为此送了命,赵谦和点头催道:“快说快说,这种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

“今年年初我去杭州谈一笔生意,谷主曾托我顺道去一趟寿宁,打听一位法号叫作‘水月’的师太。他说夫人身世孤苦,小时候多亏这位师太收留。后来夫人便把那死去的孩子葬在了那个尼庵里。他托我拜访水月,顺便将孩子的遗骨带回,入谷安葬。”

“哦!”

“可是我到了那里一打听,方知那一带人人信道,只有一个道观。从来就没有过尼庵,也没有水月这个人。当时我听了很吃惊,还以为谷主把地名记错了,又到附近的几个镇子去找,同样一无所获。回来以后,谷主说他绝没记错…既是这样,他一定要亲自再去一趟,弄个究竟。——那时他卧病在床,便存了这个心思。现在天气转暖,便要动身。”

赵谦和与谢停云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谢停云道:“我方才苦劝谷主,他根本不听,要我马上预备车马,无法坐船,便走陆路。还说…还说他要顺道访一位故人。”

“故人?”

“他问我可知道青州快刀堂王家的住址。”

“你是指快刀王通?”

“嗯。王通的独子王一苇是夫人的师兄。谷主此番远游,想是思念过切,无法自拔。不过是想打听一些夫人的往事,寻访些遗物而已…”

余下的人不胜唏嘘。

那一趟远游一无所获。

荷衣谜一样地走向他,最终又消失在了谜中。

那是一片靠近海边的山地,有着奇异的习俗,一切都很陌生,当地人的话他也完全听不懂。

他没法把这片土地与荷衣联系起来。荷衣温柔神秘,在他的想象里,她一直生活在瓜篱四布,处处荷塘的水乡。荷衣很少谈自己的童年,他也从来不问。宁愿她就这样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他试图找到她曾经提到过的水月师太,而这个名字对当地人而言,却是完全陌生。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向县府里几位熟谙方志典故的老先生求教,方知这一带的确从不曾有过尼阉,也没有“水月”这个人,亦无人姓“楚”。

荷衣的口音原本是北方的,大约是因为她在京东学武的缘故。偶尔夹几句吴侬软语,却是流浪时教她杂耍的师傅所授。认识他之后,没过多久,便学得一口和他一模一样的蜀腔,再也没改过。他象熟悉自己的嗓音一样熟悉她的声音。

在寿宁住了整整两个月,他派人四处打探,连临近的几个县城也不放过。却找不到半点荷衣的踪迹。

他又陷入到困境之中,发狂地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世。

她已是个弃儿——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么?

……**长途旅行耗尽了他的精力,好不易到了寿宁,又因水土不服,呕吐不止。剩下的时间他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病到最严重的时候,他想到了死,打算把自己葬在此地一个临海的山上。

荷衣说,这里是她的故乡,虽然故乡没有她的踪迹,他却相信她说的话。相信此地对她的一生一定有着某种意义…他情愿死在这里,让灵魂继续探索,直到得出答案。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开始嘲笑自己。他这一生仿佛对“谜”有着强烈的兴趣。他总在刨根问底,总在寻找答案。然后,这些谜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另外一个谜,更多的谜。以至于到了最后,他陷入窘境,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在解谜,还是谜在解自己,还是为了解谜自己不断地制作新谜?

因为那一笔悬赏,他把谜带给了荷衣,却又因为认识了荷衣,他又得到了一个新谜。他不断地陷入苦恼之中。正应了荷衣说过的一句话:有时候答案比问题更加让人糊涂。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是个书呆子。她轻笑。

每当荷衣说出这样的话,总是让他怀疑自己的智力。很多他一直想不明白事情,她却早已明白。

病势略有起色,他便毫不犹豫地北上,一路披月趱程,赶到青州。

那谜团忽然变得越来越重要,几乎成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他找到了骆驼巷——快刀堂的首堂所在。王通早已去世,王一苇接替了父亲,掌管着一大笔基业。

他原本就是荷衣几个师兄当中最不喜欢在江湖上露面的一个,武功据说也最马虎。如今年过三十,娶妻生子,身子已然有些发福,倒还是一副面带笑容、彬彬有礼的样子。见到慕容无风有些吃惊,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当然听说了荷衣的死讯,两人见面,均觉伤感,他一言不发,只是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

他从没有父母兄弟,在王一苇拍他的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若是有个兄弟,未常不是一件好事。

接下来的谈话却令他沮丧。

原来王一苇在陈蜻蜓的宅子里住的时间并不长,他是独子,而父亲常病,他只好时时回家照看。常常是一去两年,回来半年,住不了多久,又离开。

陈蜻蜓毕竟是一代大师,对自己在江湖上的声名甚为爱惜。对富家子弟虽在金钱上有所依赖,教起武功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拜他为师的人不少,被他气跑的也大有人在。王一苇借口父亲的病,逃掉了不少责罚。

他父亲在世时,曾挥金如土,广交人缘。所以王一苇走到哪里都吃得开,真正到了要动手的时候,自有一批死忠的手下替他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