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滨喝道:“你小子欠揍,是不是?”

唐芃道:“没老三护着你你也敢横?还真有你的。潜叔,你忙你的去,这里有我来对付。”

唐潜一笑,道:“头顶上长着一圈黄毛还敢到处出头,我几时教过你这些?这是你十五叔,别没大没小的,明白么?”

唐芃道:“哦!明白。”

唐潜道:“明白了就替我把他扔到江里去,他会游泳。”

他转过身,两个人大打了起来,他听见唐滨“啊”的一声大叫,接着“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这小子真横,下回我拧断他的脖子。”唐芃掏出手绢擦了擦手。

唐潜道:“找我什么事?”

“我刚想出了一个绝招,你一定破不了,我使给你看。”唐芃道。

“我忙着哪。”他掉头就走。

唐芃剑花一挽,向他刺了过去。

他的手上还端着盘子,不紧不慢地等着唐芃攻出一剑,竹棒一抡,正打在他的腰上,道:“破绽在这里。”

“还有这一招!”他一个转身,手指在船舷上一按,人溜了过去,一剑劈波斩浪般地攻出去。唐潜往旁边微微一侧,避开那一剑,刷刷两下,竹棒点在他的肩上,淡淡道:“这一招还马马虎虎,不过还是有破绽。”

“这一招呢?”剑匹练般地又缠了过来,他左足一点,在船舷上一跃,身子飞到空中,一个俯冲,整个人就好象一道飞箭射过来。

唐潜“啪”的一声将托盘一抖,四个碗飞到空中,身形一闪,竹棒在唐芃的手上、头上和屁股上各点一下,笑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一招中看不中用,只能在美女面前使。对付瞎子可不行。”边说着,托盘一接,那四个碗居然稳稳当当地落在当中,连汤都没有溅出一滴。

唐芃连忙抢过去,帮他端盘子,涎皮涎脸地道:“潜叔,你教教我啊!那一招我改进了很多,为什么还是不管用?”

“对别人还是管用的。”他安慰了他一句。

“那我不学剑了,改学刀,好不好?你当我师傅。”他一个大小伙子,竟拉着唐潜的衣摆,死磨硬泡地缠了起来。

“过几天你再来找我罢。”他把唐芃的手拉开。

他敲了敲秀轩的小门,道了声:“是我,唐潜。”便推门走了进去。

他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正要说话却忽然怔住。

他的脊背一阵发凉。

床上没有人!

他握着刀,脚一踹舱门,冲了出去。

却有一只手将他拉住:“她在后舷。”

他吸了一口气,站住,道:“她一个人?”

“嗯。”唐芃道:“她好象晕船…正对着江水呕吐。”

他的心跳慢了下来,怔怔地站着。

“你为什么还不去?”唐芃问道。

“我去干什么?”

唐芃抓抓脑袋:“你不去我可去了啊。”

“你去啊。”

唐芃看了看他,道:“你瞧人家吐得那个稀里哗啦,这个时候正好献殷情。老十一,你真笨。”

“你小声点行不行?”唐潜悄声道:“她身上的伤全是我弄出来的。人家现在正恨着我哪。”

“糟了,她…爬上了船舷!潜叔,吴大夫莫不是想不开罢?”唐芃忽然大声道。他的话音未落,唐潜已经一阵风似地扑了过去,一把拉住吴悠,却瞬时明白那是唐芃的谎话,连忙退了一步,触电一般地放开了她的手。

“你…你没事罢?”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

她笑了笑,道:“我没事。”

她的声音很柔和。

“你…你…晕船?”他道。

“嗯…很少坐船。”

“外面很冷,回去吃饭罢。”不知为什么,他紧张得心突突直跳,连忙垂下头。

“好。”

她非旦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走的时候,还一直拉着他的袖子。

他把她让进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默默地等着她吃饭。

她很饿,吃了满满一碗,才歇了下来。

“你…伤可好些了?”他问。

“你别担心,那不是很重的伤。”她轻轻地道,从茶壶里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茶。她把茶杯摆在他的右侧离桌缘五寸之处。

“多谢。”他手很容易地找到了茶杯。

“你的茶杯总是放在这个位置上,对么?”她支着手,看着他,问道。

他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

“唐浔就是这么摆的。”

他垂下头。

“碗筷通常会是怎么个摆法?”她歪着头问道。

“你…你不必知道。”他颤声道。

“为什么?”

“我不会要你替我摆碗筷。”他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你呢?你面前的碗筷通常是个什么摆法?”

“要我教你?”

“嗯。”

她捉住了他的手,将筷子递到他的手中,道:“筷子放在这里,要平行,平行的放在碗的右侧三寸之处。两菜一汤,呈三角形,两个菜在前面,汤碗在后面居中。汤勺两个,一大一小,大的放在汤碗里,小的放在桌上。饭碗放在我面前偏左处,因为我用右手。餐巾和手绢,放在左手边。”

她引着他的手,将面前的碗碟重新摆了一遍。末了,唐潜叹道:“我实在有些糊涂,这屋子里真的只有一个瞎子吗?”

十一月十六,唐家巨舫缓缓驶入泊口,一行人抬着三具沉重的棺材鱼贯而出,瞬时间,车尘飞滚,十辆马车在三十匹飞骑的护送下,驶进唐家堡。 消息早已于七日前飞鸽传入堡内。唐家堡门前宽敞的空地上人踪马迹,满地纵横,楮绽纸钞,余灰尤在。沉甸甸的朱漆大门上白灯高悬, 灵幡飞舞,两旁的家仆披一字排开,披麻带孝。

何吟秋守候在照壁之内,看见唐隐僧向她走来,浅浅地一笑,微微作礼,道:“老爷回来了。”

好象生怕与这满院肃杀的气氛不相称,她的笑容随着自己的话音立即消失在了脸上。

唐隐僧颔首:“回来了。”

他注视着妻子,目光中带着一丝温暖。接下来何吟秋略一侧目,给了他一个暗示。顺着她的目光,他远远地看见一个模样高挑的女人斜倚在北墙的门缘上,死死地盯着那几具暂时停靠在前院的棺材。

“唐潜呢?”何吟秋看了看丈夫的身后,问道。

“在后面。”

“儿子呢?”

“和唐潜在一起。”

何吟秋顿了顿,又道:“唐芃呢?”

“给他爷爷叫去了。”

几张破碎的纸线在风中盘旋,飘飘扬扬,落在两人面前。何吟秋不禁叹道:“又是个多事之秋…”

“潜儿带回来一个女孩儿,是云梦谷的大夫,一路上都说要让姨妈瞧瞧。”唐隐僧道。

“云梦谷的大夫?这种时候?唉,这孩子真任性。”何吟秋皱起了眉:“竹佩她们几个…现在只怕要把慕容家的人生吞了去呢。”

竹佩是唐渊的侧室,却是唐渊最喜欢的女人。

她生性风流,嫁给唐渊之后仍不老实,终于给人捏住把柄告了上去。待要行家法时,却是唐渊恳求代她受刀,从此便断了一条腿。

所有的人都认为唐渊这么做很不值得,何况唐渊平时看上去阴阳怪气,也不是个老实钟情的男人。

“我不喜欢一条腿的女人。”这是唐渊自己的回答。

实际上,流行的说法是,竹佩当时对唐渊说:“要么你替我受刑,要么我逃走,永远也不回来。”

唐渊生怕她跑了,只好替她挨了一刀。

但又有人说,象唐渊这样的公子哥儿,身边并不愁女人,还怕跑了一个小妾?

殊不知竹佩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江南霹雳堂堂主方霁的女儿。 传说方竹佩私奔唐渊时,方霁大发雷霆,声称要炸平唐门。后经多方劝说,好不易咽下了这口气,可事后一提起这件事,他仍要火冒三丈。

一年之后,唐渊的正室去逝,竹佩节行不检,按家法原不能扶正。唐门忌惮方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隐僧不禁又看了一眼那倚在门缘上的白衣女人,她脸色苍白,双眸如剑,袖带微卷,无风自动,浑身上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气。

竹佩冷漠地看了看院中的人群,“砰”的一声关上门,身影顿时消失了。

“前天接到传信,说云梦谷里来了四个人,正往我们这里赶,只怕不日即到。”

“又要打起来?”

“方竹晖昨天已到了,是竹佩请来助阵的。”何吟秋道。

方竹晖是霹雳门的大公子,外号“惊天雷”,精通各种机关火器,现已准备执掌门户。

“哪四个人过来?”

“不大清楚…只知道有慕容夫人。”

“那个女人?”

“唔,那个女人。”

“一路上我苦劝唐淮,要他行事慎重,不要惹火烧身。现在倒好,他好象决定要大干一场了。”唐隐僧的鼻子哼了一声。

“新掌门上任,自然要烧三把火。何况还要向这些怒气冲天的家眷们交待…”

“没派你干什么罢?”唐隐僧问。

“我说我早洗手不干了。”何吟秋淡淡地道,不自觉地摸了摸食指上突起的一块手茧。

“上次有三哥三嫂和‘铁手三仙’,谢停云铩羽而归。这一次家里还有谁?”

“老九。他刚刚云游回来,正好赶上唐济的噩耗。”

“我真希望他不在这里。”唐隐僧心事重重地低声道。

他看见一个灰衣侍从匆匆地从后门赶过来,在唐淮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空中忽然飘起了细雨。

细雨如丝,洒在山水的脸上。

“我们好象一进来就中了埋伏。”他一刀飞出,一边从容地将腾空扑上来的一只猎犬砍翻,一边慢吞吞地对表弟道。

他们正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唐门背后的群山中逃逸。 他们身后跟着三十几个拿着各种兵刃的灰衣人。

毒针、袖箭、飞蝗石、柳叶刀…知名的不知名的各种暗器铺天盖地飞过来。

表弟躲开两只枫叶镖,手臂眼看要被突然从左侧飞来的流星锤击中,山水眼疾手快地将铜链削断,满是铁刺的大锤“忽啦”一声从二人的头顶上扫过,“喀嚓”一响,砸在道边的一棵小树上。小树应声而断,绊倒了七八个人。

实际上他们身后原本跟着六十多人,半途中顾十三只好和他们分手,以期转移一半的兵力。

向他们扑去不仅是那些体形彪悍训练有素的青年,还有一群凶猛的狼犬。

饶是刀法精到,山水的腿上仍给其中的一条恶犬咬伤,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到了森林边缘,那一群灰衣人忽地停住脚步。山水与表弟却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他们为什么不追了?”表弟刷刷几刀,砍掉前面挡路的茅茨,问道。

天阴得厉害,明明还是上午,森林里却暗如黑夜,四周一片可怕的沉寂。

“也许前面有埋伏。”山水停下来,掏出怀里的金创药,手脚麻利地包好了腿上的伤口。等他再抬起头时,发觉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鹰鼻瘦脸,头戴鹤冠的道人。

道人的眼珠是灰色的,神态里有一种高雅的冷漠。他宁静地站在一小块空地上,羽衣拂动,汗气在头顶上缓缓蒸腾成而出。

明眼人一看就知这人有很深的内家功夫。

道人半闭着眼,好象在吮吸着林中飘来的一道樟木香气,微微一笑,拍了拍手,道:“欢迎光临招魂谷。”

他的嗓音枯涩,听起来就好象是刀尖刮在刀鞘上发出的声音。

而山水与表弟的目光却同时停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戴着一个鹿皮手套。

表弟看着自己握刀的右手,眼皮动了动,露出尊敬之色:“唐隐戈?”

道人哈哈一笑,道:“不错。我已有三十年未出江湖,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认得我。”

他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内外双修,尤精刀法,轻功与暗器在当时几乎独步天下,与号称“隐刀”与“潜刀”的唐隐嵩夫妇共成为唐门几块不倒的招牌之一。 几十年前他曾凭着一把龙头大刀连肃唐门左近的七路悍匪,从此唐门蜀道一路畅通无阻,连路过的商旅提起此事,也要感谢他三分。这个传奇人物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役后突然洗心向道,抛家离子,过起了云游四海的生活。

据说,他一般三五年才会回唐门一次,不过三天就会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表弟的心“格登”一下,沉了下来。

唐隐戈是唐五的父亲。

山水直起腰来,冷冷地道:“阁下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在等你出手,”唐隐戈款款地道:“你们是客,客人先请。”

他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除了那只手套,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兵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山水握刀的手已凸出了青筋,刀忽然一挥,“铮”的一声破空而来,直攻他的下盘。

他原本是杀手,用刀简洁明快,不好看,却是又实用又有效。

表弟大叫一声:“小心右边!”

唐隐戈一个转身,避过这凶险一击,手一扬,一把毒砂暴雨般飞出。

表弟伸手一拉,要将山水拉出飞砂之外,挥刀狂舞,只挡住了射向山水脸部的全部砂粒。有一半还是洒到了山水的身上。

“这是我昨天才配出来的毒砂,就算是慕容无风在这里,也要想两天才解得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的人就消失了。

那显然是一种烈性的毒药,顷刻间已将山水的衣服蚀成一个大洞,他腹上一大片肌肤顿时变成了黑色。

他扶着山水走了几步,他开始不停地呕吐,脸色一片死灰。

他掏出身上所有的解毒药丸,捏成粉末,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撕开衣袍,替他紧紧包扎起来。

“你还能不能走?”他问。

“能。”他的脸苍白如纸,咬了咬牙,道:“当然能。”

他们拾起兵刃,向森林的深处狂奔了近半个时辰,发现身后的追兵似乎根本没有追上来。

一只蜥蜴缓缓地在道中的枝桠上爬行。冰冷的雨点打在他们的身上。小径崎岖,不知引向何方。

山水走着走着,忽然整个人栽倒下去。

表弟抢过去要扶起他,他却已勉强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走。

“歇一会儿。”他的嗓音变得柔和:“这里好象只剩下了我们。”

他颓然地倒在一棵树下,背着身子,向草丛中狂吐。

这一回,他吐出来的是一口一口的鲜血,胃部好象刀搅一般地疼痛。

表弟在一旁忧虑地看着他,自己的脸色也渐渐苍白了起来,惊道:“想不到毒砂这么厉害!”

他要检查山水的伤势,却被他一把拦住。

“不用看。”他淡淡地道:“你得马上离开这里,我现已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追过来了。”

前方的山谷中始终飘浮着一团的云雾,一路上他们只看得见参天的巨木,低矮的灌木树叶枯黄,四处是一片可怕的寂静,没有鸟声,没有虫鸣,唯一所见的动物,除了那只缓慢爬行的蜥蜴,就是一只倒在石壁旁边的死鹿。

它似已死去多日,在这潮湿的林中,却不见苍蝇和蛆虫。

空气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的气味。从树叶上滴下来的水珠,冰凉地落到肌肤上,立时一种搔养遍布全身。

表弟想了想,道:“他们不进来,难道是因为这里有瘴气?”

“你说得不错。”山水惨然一笑:“我以前听说过唐门的大山里终年都有可怕的瘴气,那是一种毒蛇交配时产生的气味。”

“我也听说过。”表弟干脆坐了下来。

“所以你一定要快些逃出去。我们其实跑得并不远,现在只怕还在这林子的边缘。你只需走出这片树林,瘴毒立时自解。不然…”他没有说下去。

——不然这里就是他们的葬生之处。

他一阵猛烈地咳嗽,口中喷出一团血沫。

“喝点水再走。”表弟解开怀里的水囊,要将水倒入他的口中。

他摇摇头,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不用,你留着自已喝罢,我…中毒已深。”

腹中一片灼痛袭来,浑身的肌肉都跟着颤抖起来。他已经不能站起来了。

表弟二话不说,捏着他的嘴,将一口水强灌了进去。然后将他一扛,扛在自己的背上:“我背你走。”

他在背上一阵用力地挣扎,伤口抽搐得更加严重,竟痛苦得整张脸都拧了起来,不停地道:“放下我!你放下我!”

他只好把他放下来。凄然地看着他四肢卷曲,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他的脸已渐渐发黑,眼睛绝望地盯着前方。

他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树干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能舒服一点?”过了一会儿,他把所有的解毒药丸都塞进了他的口里,逼着他全咽了下去。

可他的样子却没有半分好转,反而不停地呕吐,嘴唇已变成了白色。

连表弟自己也开始感到一阵阵的头昏。

瘴毒无处不在,林中果然不能久留。

“你若再不走,只怕…只怕也要死在这里!”他一把推开他,冲着他大吼:“走啊!快走!这个时候你犯什么傻?”

他非旦没有走,反而一屁股坐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道:“我当然会走,只不过想在这里再陪你一会儿而已。”

看得出,他命在顷刻,脸上已是一片死灰。

“我的那些画…”他叹道。

“我会好好保存它们。”

他放心地点点头,开始大口吸气,眼神正在渐渐远离。

“你还有什么心愿?”他颤声道,一掌抵在他的后腰上,输给他一股真气。

“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你…你快些离开我。”他抓着他的手,吃力地道。

“…当然。”他轻轻地让他的身子靠在自已的腿上,让他较为舒服地躺下来:“我过会儿马上就走,一路上我已做了路标,很快就能找回去。他们想抓我并不容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时候…”他的眼中一片迷茫。

“当然记得…”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快乐…这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

“我也是。”他一阵哽咽,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多年来,他们的日子充满了沉默,愉快的沉默。

“你得…快些…快些走…。”他的气已有些短促,已说不出话来了。

“好…我这就走。”

“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他的最后一眼目光炯炯,凝视良久,气息已不能回转,弥留之际,等待着他的承诺:“当然!”表弟大声道。

听了这句话,他的眼睛终于合上,终于停止了呼吸。

“不…不…你别死!你别死!山水!山水!”他拼命地摇着他的身子,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发疯般地冲着他的尸体大吼。

他的脸是灰黑色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最后的痛苦和微笑。

可他的身体却不再温暖,而是渐渐地冷却,变得和周围的草木一样冰凉。

他想痛哭,却没有力量流泪,以为自己会伤心地发狂,却忽然感到精疲力竭,好象自己也成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对最后的结局不再关心,只希望能在这个亘古般幽静的森林里,一个人静静地躺下去。

远处水声潺潺,溪流上的水波轻快地跳跃着。

“这么早,你就敢带着我到这里四处散步?也不怕你家里的人把我抓了去?” 吴悠道。

乍听见潺潺的水声,走不几步,一条小溪忽然横在她眼前。

唐潜一到家门就扔开了竹棒,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完全不会迷路。

“这里的人都说,唐门是个美丽的地方,至少,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可恨。”他笑了笑。

一进大门他就故意避开院中哀悼的人群,独自把吴悠带到离自己所住的院落不远处的一道小溪旁。

这是一片古老的园林,经过历代的修缮,现已规模全备。老一辈的人还经常谈起当时入奥疏源,就低凿水,搜土开穴,培山筑楼时的情形。如今这里四处都是画槛雕栏,幽房邃室。一出高台即入小榭,曲径花蹊连着小桥飞瀑,到了春夏草木扶疏之际,更是廊庑连芸,通花渡壑,桃堤柳绿,鸟语花香。

吴悠只好老实承认:“你说得不错,这里的风景的确不坏。你看…那片湖心的小岛上还有两只白鹤!”

说了这话她立即脸红了起来。

身边的人明明“看”不见,她竟还要人家看。这不是存心戏弄人么?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平静,似乎并不在意,心中一愧,低头不语。

他淡淡地道:“你说不错。那湖里一直都有两只白鹤,我以前还摸过它们。”

她还是很尴尬,扭怩着不肯说话。

他只好站住,道:“怎么啦?”

“那两只白鹤,我也想摸。”她叉着腰道。

他失笑道:“你能看,为什么还要摸?”

“我觉得摸比看有趣。”

“你得先告诉我,它们究竟在哪里。”

她握着他的手,朝白鹤的方向一指。他带着她飞了起来,一掠十丈,双足在水中轻轻一点,又腾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岛中。

“是这里?”他问道。

“是。”她道:“我们来了,白鹤为什么还不飞走?”

“他们修理过它的翅膀,它飞不了多久。”

那两只白鹤非旦不走,竟还向他们奔了过来。

“抱歉,鹤兄,今天我什么吃的也没带。”他摸了摸鹤的翅膀,然后抓着她的手,将它轻轻地放在鹤羽上。

她闭上眼,手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光滑。

他的手潮湿而温暖。

“有趣吗?”他侧过头来,用一双空虚的眼睛看着她。

“你跟它们一样有趣。”她捉狭地一笑。

“宜修,告诉我,我们的左边是什么?”他忽然问。

“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

“右边呢?”

“也是一块大石头。”

“我们站到石头边上去,好么?这里的风很大。”他彬彬有礼地道。

她跟着他往左走了几步,白鹤立即也跟了过去。

他呆呆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敢摸鹤的脑袋么?”她只好没话找话。

“当然敢。”他伸出了手,却似乎伸错了方向,手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不说话,也不动,任凭他的手指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手流连在她的脸上,依依不舍。

“行啦,唐潜,这不是鹤脑袋!”她大叫一声。

“当然不是。”他喃喃地道,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反而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

她的心砰砰地乱跳了起来。

他垂下头,挺直的鼻梁已触到她的额上。

“你想干什么?”她警惕地道。

“想看看你。”他淡淡地一笑,嘴轻轻地,却是很有礼貌地在她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她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忽然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

唐潜抽出手,拍了拍了两只白鹤,白鹤“哗”地一下飞开了。

“你今夜想歇在哪里?”回去的路上,他突然问:“我的院子里有客房,你若害怕一个人住,可以住在我姨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