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她们自己好。若是精气衰竭,她们会迅速死亡。就算不死也会被抛弃。”金鸐的话音里多少有点恶作剧的意思。
“我不是贺兰觽的冰奴,我是他的妻子。”皮皮板起脸来纠正。
“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意思。”
“怎么可能是一个意思呢?这有本质的区别!”
见皮皮的表情颇具攻击性,眼似铜铃,仿佛立即就要将他们扫地出门,金鸐连忙又说:“不要误会。冰奴和主人之间没有强迫,大家都是自愿的。你们给我们精气,我们也给你们享受。有时候主人之间会交换冰奴,但事先会征求你们的同意。有时候冰奴紧缺,我们会去专门的机构租用。你若是心不甘情不愿,没人会勉强你。——我们有我们的节操,穷追不舍、死缠烂打之事不屑为之。——当然,绝大部分冰奴是狩猎获得的,跟主人的感情非同一般。”
比如说……九百年前的皮皮。
她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有专门机构?”
“对,叫作‘甜水巷’。”
这名字她听过,在一首从小就会唱的歌谣中。每每问起这首歌的含义,祭司大人都拒绝解释。现在她明白了,那意思多半是:为了寻找冰奴,贺兰觽曾经逛过甜水巷,但没找到合意的,于是就狩猎了……
她一把拉住贺兰觽:“他说的全是真的?”
“是的。”他说,“难道我以前没告诉过你?”
“没有,不过我为你掉过头发。”
“噢,我不介意你光头。真的,千万别为这个感到羞愧。”他诚恳地说。
“你当然不介意,”皮皮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很介意!”
贺兰觽的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每次皮皮摆出寻衅闹事的姿态贺兰觽都有点怕,不是怕吵架,而是不屑于跟她胡搅蛮缠。这次果然又是。
“很晚了,皮皮,”他息事宁人的地说,“你把门拦着算什么?难道你不想睡觉吗?”
“哦,对的。”皮皮眼珠一转,将大门一推,“请进。正房向东第三间是客房,金先生请休息吧。贺兰,去卧室,我有话要跟你说。”
两人一起进到主卧,因捡过垃圾,先去卫生间洗了个手,皮皮从镜台旁边的小柜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三粒药丸,用手托着,送到贺兰觽面前:“把这个吃了。”
他的眉头立即皱起来:“牛黄解毒丸?”
“对。”
“我为什么要吃它?”
“因为你要那把钥匙。”
“吃了你就会给我?”
“还有别的条件,不过可以这么说。”
他喝下一口水,将药丸吞了进去。
“到床上躺着。”皮皮命令道。
他老老实实地躺下了。
皮皮走到床边,忽然伸出双手摁住他的头,目光炯炯,一字一字地说:“贺兰觽,你听好啰。我,关皮皮,是你唯一合法的妻子。你记得也罢,不记得也罢,要学会习惯。习惯成自然,自然就更习惯。人生如此,我与你也是如此。”
床上的人嗤地一声笑起来。可是,当他看见皮皮向他扑过来的时候,一下子又笑不起来了。
“现在,贺兰觽,”她跪坐在他身上,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自己的衣服,“如果你还记得我,就对我温柔点。如果不记得了,我也会对你温柔。我爱你,什么都可以给你。但我不是你的冰奴,这一点请你搞清楚!”

第9章


夜气透过窗棂,在乳黄色的灯雾间浮动。
山间气候多变,梅雨时节,润湿的山雾弥漫了整座庭院,皮皮的奶奶只住过一回就抱怨湿气重腿疼。而这风生林樾、桐槐弄影的羲皇之境却让往年的贺兰觽乐在其中。只是这曲曲折折的庭院对盲人太不方便,所以室内设计趋于西化,是清一色的简约风格:樱桃木地板、欧式铁床、客厅的北壁还有一个巨大的壁炉。
这院落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被月光沐浴、被狐仙久居,无形中沾了仙气。檐上积雪初融,点点滴滴,敲打着廊外两尺多长的青砖,发出清晰的回响。每当与贺兰觽在一起,皮皮的听觉就变得格外敏锐,近的远的,听得见一切细微的声音。
祭司大人懒散地躺在她的身下,眯着眼,半笑不笑,皮皮□□的身躯在空气中微微发抖,她一把扯开他的衬衣,发现钮扣很结实,于是拍了他一下:“把衣服脱了。”
他不肯动:“你来啊。”
她有点气急败坏,将纽扣一一解开,发现里面还穿着件白色的圆领衫,比较紧身,勾勒出结实的六块小腹肌。她一猫腰从床头柜的抽屉中拿出一把巨大的剪刀,咔嚓几下,一剪两半。
祭司大人的肌肤被冰凉的剪刀冻得一缩,终于不耐烦地捉住了她的手:“干嘛呢,好好地跟衣服过不去?”
皮皮将胳膊一抽,细小的身子毫无羞耻地缠绕在他身上,有些害怕,又顾不了许多。就算脑中的记忆消失,身体的记忆一定还在,一定藏在这男人最深的某处等待她来唤醒。皮皮觉得在这种时候要掌握主动,所以就以女王的姿态粗暴地征服了贺兰觽。祭司大人从头到尾表现出少见的驯服,配合、取悦、由她摆弄。不一会儿功夫她就像个刚从井里打捞上来的投水者,浑身湿漉、体力虚脱,只得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却发现了贺兰觽讥讽的目光。
“皮皮你就是喜欢我,是吧?”他说。
她怔了一下,辩解:“以前你——”
“不要老是提起以前,你都快把我搞糊涂了。”他不耐烦地打断她,“为避免混淆,在我们今后的谈话中,你能不能叫以前的那个我‘贺兰静霆’,现在的我‘贺兰觽’?”
皮皮笑了:“为什么?”
“第一,关于他和你的历史我一点也不记得;第二,我可不愿意你老拿这个人跟我比较。”
“这个人?”她笑得更厉害了。
“对的。贺兰静霆我不认识,老提他对我不公平。无论这个人以前欠了你什么,或你欠了他什么,你都甭想从我这里找回来,因为我一概不认账。”
“你精神分裂啊?”
“请你叫我贺兰觽。”他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嘴唇,仿佛要教她发音,“贺——兰——觽,多么简单,多么好记。”
“行,你喜欢我怎么叫你我就怎么叫你。”皮皮积极主动地说,“那我还是你的妻子吗?”
“你是贺兰静霆的妻子。想要嫁给我也可以,你得跟我重新举行婚礼,以便刷新一下我的记忆。”
不是问题,这绝对不是问题,皮皮心想,只要是跟你,什么样的婚礼我都可以。
“你愿意吗?”她问。
“愿意什么?”
“举行婚礼,娶我?”
“愿意。”贺兰觽认真地握着她的手,“经过刚才一翻折腾,我觉得你没了我不行,日子过得不快活。所以这个忙我一定得帮。”
“只是帮忙吗?”皮皮窘了,“多没劲啊,好像我上杆子求你似的。就不能是你真心喜欢我吗?”
“哪能这么快就喜欢上呢,对吧?皮皮你肯定是个好姑娘,贺兰静霆的眼光也绝对没错。可是我——怎么说呢——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急不得,要慢慢培养。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考验,最终定会水到渠成……”
这话听来像是推搪,皮皮却觉得是个大实话。如果眼前的人天花乱坠地许给她一张空头支票,最终不过是为了拿走那把钥匙,那才虚伪呢。这么一想皮皮就更喜欢他了。于是点点头,双手握拳:“我可以等。我有耐心,也不怕考验!”
“戴上这个。”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银色的戒指,上面有颗甲虫大小的蓝色宝石,在台灯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皮皮脸红了,以为这是婚戒,看式样又不像,太普通、没特色、与祭司大人的品味严重不符。难不成魅珠没了,换成了这个?皮皮在心中呜咽,这也太低档了吧?难道她的待遇真的降成冰奴级别了?
贺兰觽将戒指套在她右手的中指上,低声说道:“那个金鸐来自狐族的游牧部落,是沙澜族的酋长。正常情况下,他是个招人喜欢的家伙。但是……”见皮皮有点走神,他将嘴凑到她的耳边,音量无端地高了两度,“他不能饿肚子,肚子一饿就变得极端危险。假如那时你恰好在他身边,得赶紧逃走。或来找我或去人多的地方,万万不能被他抓到。”
皮皮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他会吃人吗?”
“是的,绝不心软,到时候你是他亲妹妹也没用。”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刚从黑帮的枪管子下捡了条命,现在倒好,才出虎口又进了狼窝。皮皮不禁大发牢骚:“好嘛,这么大一个祸害你让他住到咱家,那我早晚还不成了他的腹中餐?”
“我需要他替我办些事,这些事只有他能帮我办。”贺兰觽说,“所以他不能走,得一直跟着我们。原则上来说他不坏,我跟他交情还可以。”
嫁狐随狐。虽然狐族是个陌生的世界,但她要尽力去理解。皮皮想了想又问:“那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肚子饿?”
“你记得观察这只戒指,这不是一般的宝石。它若是改变颜色,渐渐变成粉红,你就得赶紧给他找吃的。若是越来越红,红若滴血,你就得扔下手头的一切赶紧跑,跑得离他远远的。记住了吗?”
皮皮点点头:“记住了。既然他是你的朋友,我会为他准备充足的食物。他都爱吃些什么?”
“肝脏。动物的、人的都可以。”
皮皮的头皮开始发麻,腿也开始发抖:“他是种狐,对吗?”
“种狐是你们人类的叫法,我们叫‘战狐’。最凶狠的一种。金鸐的父亲得罪了狐帝,整个部落被去籍驱逐。数百年来沙澜族人四处流浪、居无定所,正因如此,保存了狐族最野蛮最残忍的狩猎本能。饥饿的时候是绝对的禽兽,连同类和亲人也不放过。”
本来皮皮只担心自己,听他这么一说,急了:“怎么?连你也攻击吗?”
贺兰觽摇头:“会攻击,但不是我的对手。只要有我在你是绝对安全的。我只想提醒你尽量避免单独和他在一起,因为你的肝脏对他相当有吸引力。看过《西游记》吧?你就是那个唐僧,他就是那个妖怪。明白?”
皮皮忽然笑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其实我一点也不怕。”
“你不怕?”
“我有我的杀手锏。”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木头做的东西,掌心大小,圆圆的,扁扁的。
“这是什么?”贺兰觽正想接过来细看,皮皮将手一抽,将那东西塞回枕下。
“这里面装着一个用照石拼成的镜子。”皮皮说,“反光率很好的。谁敢碰我,我就用镜子照他。”
贺兰觽的脸色变了:“你应当知道我也很怕这东西吧?”
“知道。”
“那你还把它塞在我的枕头底下?”
“贺兰觽,现在你怕我了吧?”

第10章


无论怕还是不怕,关皮皮生活在一群狐狸中间。这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最最荒谬的是,在她认识的人当中,在这么大的一个城市,她是唯一的一个生活在两界中的人。在人界,她是再卑微不过的花贩子。在狐界,本来她是贺兰觽的女人,现在才明白,她不过是个向祭司大人提供精气的奴隶。
在人类,她不被理解;在狐族,她是异类。想到这里,皮皮的心底一片悲哀。她望着窗外阴霾四布的天空,自怜自叹、自怨自艾地进入了梦乡。
没睡多久,檐顶的瓦块突然“咔嚓”一响。
皮皮顿时惊醒。
闲庭街靠近山间,庭院中常有小动物出现。每到春季,常可听见屋顶上□□的野猫。但那“咔嚓”一响,却明显是瓦片断裂,乃是沉重的足步所至。
问题是,“咔嚓”了两下之后,声音又消失了,仿佛走在房顶上的人正好停在了她们的上方。
“贺兰,醒醒。”黑暗中,皮皮推了推贺兰觽,“房顶有人。”
“嗯,”贺兰觽说,“在对面的屋顶上。”
“不对,是在我们的屋顶上。”
“对我们有威胁的那个在对面的屋顶上。”他更正了一下。
“来的……不止一个?”
还有谁会来找她们?虎头帮吗?可是,皮皮觉得这完全不像是虎头帮的作风。一来支票已交,说好明天办手续,犯不着多此一举。二来,就算有此一举,他们有枪,用不着跑到房顶上打架。在皮皮的记忆中,穿林渡水、飞檐走壁、上百个来回的格斗那是冷冰器时代的事情。
那么,来者又会是谁呢?
透过半挑的窗帘,可见中庭的走廊里挂着一溜灯笼,装着最低瓦数的节能灯泡,浅浅微光如夜雾中的一排海上浮标。曲折的庭院四处都是阴影,皮皮起了疑,顿觉风声鹤唳,所有的犄角旮旯都藏着人,四方的围墙仿佛进了千军万马。
悄悄探出头去观察了半天,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动静,便是青灰色的屋顶,也只有几丛茅草迎风摇曳。
便在这时,明月钻出云间,天际蓦然一亮,对面屋檐上忽然多出了一个人。穿着黑色风衣、斜背着一个大包、手中拿着根洞箫般长短的黑管。虽然看不太清楚,从轮廓上可判断那是个漂亮的青年,中等个头,象牙般奶白皎洁的肌肤,很年轻,似乎还不到二十岁。那人向对面的同党做了一个手势。足尖轻飘飘地一点,身形忽纵,隐于槐荫之下。
片时间,庭院复归宁静,月华如水,山色空濛,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脑中的幻象。
皮皮正待说话,忽听“砰”地一声,房门大开,一团白影直冲了出去。恍惚间只见衣袂飘飘如仙人临世。定睛看去,却是穿着睡衣的金鸐,一头卷发如群蛇乱舞。大约起得仓促,也没来得及穿鞋,凌空一纵,赤足踏过庭中的假山,倏忽间已到了对面的屋顶。
皮皮的心开始紧张。无论是敌是友,金鸐的准备都太不充足。他没带任何兵器,全身上下,除上真丝睡衣和一条短裤,一无所有。
见他飘然而至,穿风衣的青年轻轻一跃,从槐间跳了出来。
“金兄,”他的声音很清澈,“别来无恙?”
“大人夜半光临,”金鸐垂首,“有何见教?”
“奉青桑之命查问千花的下落。”那人打量着他,“有人在贺兰殿下的隐修之处见过你,特来相问。”
“怎么可能?”金鸐抱臂而笑,“荒野草民,岂可驻足北关?”
“可愿意与我同回北关面见青桑?”
“沙澜族与蓄龙圃的恩怨,你想必了解,女巫大人一向讨厌我。”
“也没那么讨厌,至少她还留了你一条性命,不是吗?”
“留我的命,不过是为了羞辱我。”
“桑中的朝会,千花错过两期,在以往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算是殿下的意思,也不是借口。”
“从什么时候开始,青桑连贺兰殿下的面子也不给了?”
“殿下闭关,帝位虚空,按狐律由青桑摄政。千花召而不至,便是藐视之罪。”
“我同意,关鹖。”金鸐笑了笑,“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说过了,我没见过千花,也没去过北关。”
“请叫我祭司大人。”那人严肃地更正。
“好吧,祭司大人。”金鸐的嘴边浮出一丝嘲讽。
“跟你客套了半天都不领情,那我就直说了:我们怀疑你杀了千花。”
“证据是——”
“如果我杀了你,你身上蹦出了两颗元珠,这就是证据。”
大约觉得这句话很荒谬,金鸐笑了起来:“如果只有一颗元珠呢?你岂非枉杀一命?”
见金鸐态度轻慢,关鹖的脸也板得很硬,傲然说道:“沙澜贱族命如草介,杀不杀你,都谈不上一个‘枉’字。跟我回去或者受死——你自己选!”
“沙澜族人什么时候选择过听话,或者受死?”金鸐冷笑,“你混得这个职位不过是靠拍青桑的马屁。有几年修行能收得了我?”
关鹖抽出腰间的黑管,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我有这个,你有什么?”
金鸐扫了一眼他手中之物,不为所动:“峻锾铜管?青桑真是喜欢你——连这个都舍得送给你。”
“怎么样?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来不及,”金鸐说,“既然她给了你峻锾铜管,想必也给你了马脑、丹石——”
“你肯定不想我拿出来,”关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鹿皮口袋,“我呢,也不怎么舍得用在你身上……”
“你来得正好。”
“什么正好?”
“这几样东西正好我也想要。”金鸐右手一扬,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们去林间说话,留此地一个清静,如何?”
“好。”
一白一黑的两个人影向前一纵,倏然而逝。
皮皮趴在窗边听得很专心,一个字也没漏下,因为出现了太多的生单词,还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最讨厌的女人千花出了事,或失踪或死亡,总之不在贺兰的身边。皮皮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随手拍了拍贺兰,不料拍了个空。一回头,贺兰觽不知何时已穿戴整齐,正在弯腰系鞋带。
“我出去看一下,你先睡吧。”他说。
她连忙问道:“关鹖是谁?你们会不会有危险?”
“狐族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他拍了拍她的脸,“好好睡,我去去就来。”
“小心,他们不止一个人。”
“我知道。”
“带上这个。”她从枕下掏出镜子,扔给他。
他将镜子塞进口袋,忽然笑了:“万一用错了,照着自己了,可怎么办。”
“那还是给我吧。”皮皮一听就急了,“这可错不得。只能照别人,不能照自己,一个反光也不行。要不这样,你去叫金鸐回来。你们藏好,我这里有剩余的龙膏,我去见那个人,火柴一划,立即完蛋。两个字:酸爽!”
“棒槌打在鼓点上行吗?”贺兰觽又不高兴了,“酸爽?你要去了,还没来得及划开火柴已经被人抓着吃了!——关皮皮,你这大女子英雄主义的毛病得治。”
“人家只是想帮帮忙而已,用得着这么损我么?”
“你跟我们在一起,四个字:负担、麻烦。”
贺兰离去,皮皮在床间辗转反侧,猜想这一行人去了哪里。竖起耳朵也听不出什么动静,与困意搏斗了一个小时,贺兰仍未回家。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新鲜事,又有太多的担心受怕,皮皮身心皆疲惫,终于进入梦乡。
不知是一夜未归,还是清晨早起,皮皮在啁啾的鸟鸣中独自醒来,并没有看见贺兰觽。她去浴室洗了个澡,到厨房喝了杯酸奶,发现蒸笼是热的,揭开蒸屉,里面是她喜欢的酱肉小包,皮皮一口气吃了四个。放下碗去中庭转了一圈,没找着一个人影,想着今早还要和那群虎头帮的人交接,这种事儿,贺兰觽不在身边可没安全感。正忖度间,不经意瞄了一眼手中的戒指,不知何时已变作粉红。皮皮霍然转身,发现金鸐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正默默地打量着她。
狐仙们神出鬼没的范儿,皮皮已习以为常,便远远地向他招呼:“早!金鸐!吃早饭了吗?”
金鸐摇了摇头。
“我给你做去。”皮皮一阵小跑奔进厨房,拉开冰柜,里面放着一块块冰冻的牛肉。翻来翻去没找到昨天买的鸡肝,皮皮不信,以为贺兰觽挪动了位置,又从上到下地翻了一次。眼见戒指上的那滴粉红越来越深,已接近血的颜色,想起贺兰昨夜的叮嘱,预备夺路而逃,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
“咣当”一响,皮皮扣住冰柜,情急中从刀架上抽出一把菜刀,握在手中。
也活该她倒霉。那枚“照妖镜”平日都是随身携带的,昨夜偏偏给了贺兰。真真是除了逃跑别无他路了。越这么想,腿却越发不争气地发了起抖来。正在此时,门前光线一暗,金鸐已踱进了厨房。他没有完全进来,就是站在门边,高高的个子,正好将去路挡住。
“你在找什么?”金鸐问道。
“昨天给你们买了一些吃的,放……放在这冰柜里了。”皮皮将菜刀往身后一藏,脸色苍白地说,“现在找不着了。”
“嗯,”他走进屋来,一步一步地走向她,“那是谁偷吃了呢?”
皮皮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身子便顶住了冰柜。慌张中她猛然抽出菜刀,大喝一声:“别过来!”
金鸐身形一顿,低眉冷笑。手指了指冰箱:“别紧张,开个玩笑而已。东西在保鲜柜里呢。——冻得硬邦邦的怎么能吃?自然是需要先解冻的。”
皮皮警惕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手中的戒指上,脸上浮出奇怪的表情:“这是贺兰给你的?”
“是,”皮皮说,“你认识它?”
他点点头:“它曾经属于我的一个冰奴,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我给她做了这枚戒指。”
也不能说这人没有一点感情啊,皮皮心想。神色渐缓:“那她……没跟你一起来?”
“她死了。”
皮皮手一抖,菜刀掉到地上,幸亏她跳得快,不然正中脚尖:“死了?……是你杀的?”
这不是一件容易承认的事,他沉默了一下,点头。
皮皮怔怔地看着指上鲜红欲滴的宝石。
“该吃早饭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正欲转身想拉开冰箱,却被他一把按住。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双眸长久地凝视着她,手指略过她的脸庞,气息吹到她的脸上。
皮皮受到了诱惑,不禁微微地喘息。
“她是情愿的。”他说。
“不是的!没人情愿白白送死!”
“九百年前的你就是这样。”
“我不是!现在我不是!”
“冰奴都这样,”他看着她,目中含着迷惑,“这是冰奴的本性,你不必这么激动。”
“这么说,贺兰的母亲也是冰奴?”
“对。”
“别碰我,”皮皮紧张得快要崩溃了,“如果你伤害了我,贺兰不会放过你的。”
手指划过她的鼻尖,将冰箱的门拉开,从里面端出一个水晶的碟子:“我从来不吃冰冷的食物,一定要提前三小时解冻。下回不要让我帮你做,记住了吗?”
皮皮一下子来气了:“哎!你这什么意思啊?提前解冻——这是我的事吗?”
“当然是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
“你的身份是奴隶。”
他坐下来,款款地举起了刀叉。
皮皮气乎乎地坐到他的对面:“说说看,在你们狐族,冰奴都主要做些什么?”
“看过宫庭剧吗?那里面的奴婢对主人做些什么,你就做些什么呗。无非是伺候主人的起居。”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是奴隶,也不是你的奴隶呀,”皮皮语重心长地说,“你不可以使唤我。住在我这,养成这种习惯不好。”
与贺兰觽一样,金鸐吃相优雅。皮皮尽量强迫自己将水晶碟内的鸡肝想象成生鱼片。看着他端坐在胡桃木长桌上,用刀叉气度非凡地切割着盘中的食物,时而佐以红酒,时而以餐巾拭嘴,皮皮有一种正在看电影的感觉。
“我使唤你,你又不是没有好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