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俊臣方才还笑着,此刻的笑已经只是浮在脸面上了,露出了一丝丝警惕:“一个女孩子家,去那牢里做什么,你要为了这事找我,爹爹不能依你。”
他说罢,转身走了。
九念重新在榻子上坐下,气坏了,将头重新蒙上,吩咐巧姑也坐下了。
山丘上,华言面色冰冷,向城也看得呆滞。
“哥...九姑娘她...方才...方才是在替来御史掸衣服吗?还笑得那样...开心...”
姒华言沉了沉,微微眯起眼睛,道:“被奸人所困,总要假意妥协一二,阿九是个聪明的女子,怕是这样才不会吃亏。”
向城背过手去,望向九念。
...
巧姑望着万国俊、来俊臣等人在前方射箭,便道:“娘子,你看那靶子上,竟写着许多个人名。”
“嗯...”九念被来俊臣拒绝,心里很不舒服,心情不大好,闷闷的回了一声。
巧姑虽是仆人,却是识字的,她抻着脖子向远处的靶子张望着,嘴里轻轻地呢喃着靶子上的人名:
“姒华言...王国忠...苏启望...李牧远..狄光远...天哪...这些可都是当朝重臣的名字啊!”
九念一晃神,便恍惚中听见了姒华言的名字,猛地掀开脸上的绸缎,问道:“巧姑,你刚才说什么?”
巧姑其实也是迫于来俊臣的淫威才入来府做仆人的,内心对来俊臣也是颇为不满,此刻竟没有藏住心思,道:“我说,他们这几个人,好像在每个靶子上都写下了朝臣的名字,若是射中了哪一个,就去诬告哪一个。”
九念坐起来,也抻着脖子向那十来个靶子张望着,那靶子上的确写得都是大臣的名字,不过九念不懂朝政之事,并不认得几个,只是在看到姒华言的名字时,不禁心惊肉跳。
万国俊、王弘义、卫遂忠三个人已经拿上了弓,而来俊臣和侯思止正站在一旁负手观看,这其中的乐趣,也只能在他们此刻嗜杀的眼神里读取。
自从垂拱二年武皇打开告密之门后,李唐皇族多半死于这些酷吏之手。他们是皇上的鹰犬,所杀之人也是皇上要杀的人,可是日积月累,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越发的猖狂起来,经常会因为私怨为残害忠良,如同一条条咬人的疯狗!
他们杀红了眼,直到杀到不知该杀谁,便想出了一个荒谬绝伦的手段,便是用这靶子写上人名,射中哪一个便去想方设法的罗织罪名诬告,以此立功。
九念的视线在姒华言的名字上停了停,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动着浓浓的担忧,然而她再往右看,湿润的眼眸忽然像是结冰的湖沼,刹那间溢满了仇恨。
写有“姒华言”的靶子在最左面,而那十几个靶子之中,最右边,则是一个九念夜夜做噩梦都会切齿的名字,吉云战。
她的手死死地扣在座榻的扶手上,那木头仿佛成了吉云战的喉咙,她的指甲处泛起一丝尖锐的疼痛却没有察觉,依旧生生的抠着...
卫遂忠走到来俊臣面前,恭恭敬敬的将那弓箭呈给他,贼兮兮的眼里溢满了谄媚:“来御史,您请吧!”
来俊臣慢悠悠的接过他手里的弓箭,活动活动手腕,一一扫向那靶子上的名字,侧头对侯思止说:“思止,你希望射中哪一个?”
侯思止微微抬了抬下巴,刚要说话,却被身后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父亲。”
来俊臣眉头一皱,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凝固了一般,耳朵嗡的一声,回过头去,拧眉望着那抹俏丽的倩影缓缓而来。
她一步两步傲然轻盈,三步四步志在必得,五步六步已经走到他面前,那张细看之下,与他极其相似的眉眼噙满了笑意。
“你方才叫我什么?”来俊臣讷讷地问。
九念压了压嗓子,只感觉自己体内的骄傲与正气全部被逼到了九霄云外去,复又唤了一声:“父亲。”
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了,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而脸不要了,叫这老贼一声“父亲”又何妨。
九念见来俊臣愣住了,便笑着说:“父亲这游戏实在是新鲜,九念在院子里呆腻了,见这新奇的玩法便也动了心,可不可以让我试一试?九念还没有射过箭呢!”
其实她在冀州的时候,跟一名叫做李逾辉的驿卒学过射箭,只不过她太瘦弱,臂力不稳,总是会射偏,学过几次便失去了兴趣。
来俊臣的表情变了变,从方才的惊喜又换回了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将弓箭递给她,道:“果然是我的女儿,你早该这样!”
九念接过弓箭,手心发汗。
她来到那靶子前,冰冷的目光早已看不到别的东西,她只能看得见一个靶子,那上面写着令她恨之入骨的三个字:吉云战。
吉云战...
枉费华言救你一命,将你视作朋友,而你却想至他于死地。
吉云战...
你用那烙铁烧焦我的皮肉,让我终生都被烙上罪人的烙印,害我不敢再见阿言,再见团儿,害我在这酷吏的手下苟且偷生。
这些债,我一定要还!
九念眯起眼睛,望着他的名字,搭弓瞄准。
她的周身散发着杀气,即使隔得很远,向城与华言也能够感受到。
此刻的她如此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华言失望的看着她,英俊的脸颊越发苍白。
向城握了握拳,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她果然是和来俊臣一伙的...”
姒华言没有回答,沉着脸,脑海中尽是关于她的回忆。
她恨恨的骂他偷马贼,急得快要哭了的样子...
她背负着一身秘密,不肯告知他姓名的时隐忍的样子...
她大汗淋漓的拉着木爬犁跑到河边朝他挥手的样子...
她被来俊臣送到药王府生命垂危的样子...
她的一颦一笑,都像是一枚毒药,贯穿他的肠腑...
...
九念举着弓,所有人都望着她。
她的意图,很明显,想要借着来俊臣的手报复吉云战。
她的箭术虽然并不算准,也没有什么把握,但起码有一点是九念可以决定的,那便是避开姒华言。
姒华言在最左,而吉云战在最右,她就算是射得再不准,也射不到姒华言的靶子上。
若是射中了吉云战,那算幸运,若是射不中他,就算他侥幸。
九念终于明白了,为何从前敦厚的侯大哥,自从坐上了这御史之位,便像是换了一个人相似。
原来手握别人生杀大全的感觉,竟是这样的快意,尤其是自己的仇人。
九念闭上一只眼,手上的箭微微颤动着。
来俊臣负手站在她身后,欣赏的看着自己的女儿,道:“丫头,你尽管放箭,射中了哪个,就算哪个,开工没有回头箭,你这一箭下去,我们下半年便有活干了。”
九念咬咬牙,刚要放手,忽然一双粗糙的手碰了碰她的手臂。
九念回头一看,是侯思止。
侯思止意味不明的望着她,将她的身子稍稍向右斜了斜,小声说:“妹妹,你要再往左一点,才能射到你要射中的人。”
九念一惊,难道他知道?这绝不可能啊...
鬼使神差的,九念便按了他的话保持住姿势,而那靶子都离得太远,想要瞄准也并非易事。
她的心一横,手上一松,那箭便如流星一般飞了出去!
“嗖——啪——”
那箭不偏不倚,正落在靶子上。
然而九念定睛一看,脑子里便嗡的一声!炸开了!
不是吉云战...
她射到的是吉云战左边的那个靶子!
方才一直盯着吉云战看,被仇恨蒙了眼,竟没有发现,吉云战左边的那个,竟是权秉忠的名字!
这权秉忠是谁?
权向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他父亲!九念射向的是她的父亲!
向城与华言对望一眼,扭头便上了马!华言也震惊的最后看了一眼九念,驾马追了上去!
...
九念愤怒的摔掉弓箭,转过头去看侯思止,没想到侯思止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微微勾起唇角。
“你!侯思止!你故意的对不对!”
侯思止不说话。
九念赶紧抓住来俊臣的衣袖,反复强调:“不能算!这不能算!”
来俊臣心照不宣的看了侯思止一眼,点点头,哄她:
“女儿,我都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休要任性。”

 第38章

【侯思止,你要的那女子,正在军中被万人骑,你休想用她的贱命来换我!】
其实,九念的那一箭,只不过是来俊臣哄小孩子的逗趣罢了。
早在年初,来俊臣向权秉忠索贿不成,来俊臣便在搜罗诬告权秉忠谋反的“证据”。
这谋反之罪,要找到其谋反的理由。
权秉忠与威武道总管王孝杰是拜把兄弟,王孝杰曾打过多次胜仗,深得圣上器重,权向城的那匹汗血宝马便是王孝杰送给义子权向城的。
而这问题,就出现在这匹宝马身上。
这日一早,侯思止便带着一箱子银钱去了权秉忠家登门拜访,这位不速之客,被权向城拒在门外一个时辰有余。
然而侯思止却并没有生气,就坐在马车里等候,当下人第十次通报的时候,久在官场的权秉忠坐不住了,即使听儿子说这酷吏要加害于他,也要请他进来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在权家华丽的高句丽式的厅堂里,权秉忠黑着脸,只喝茶不说话。这僵硬的气氛持续了很久,最后权秉忠一看,不说话实在不行了,便冷冷的开口问:“我听说,昨日侯御史跟着来御史去郊外射箭了?”
侯思止一听他冷不防的提这事儿,又迟迟不肯接待他,便心里猜想昨日在靶场的事权家有可能知道了。
无妨,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也省得他挑明了。
侯思止十分恭敬的看了看他抬来的一箱子银钱,道:“思止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权向城坐在一旁,一张俊秀的容颜轻蔑的一笑:“呵,侯御史还用求别人么?该我们求你吧?”
侯思止开门见山,道:“我听闻权将军与王孝杰将军是拜把子的兄弟...”
他话还没说完,权向城便警觉起来,打断他:“侯思止!我义父正在安西四镇打仗,为国家对抗吐蕃!你休要打他的主意!否则你今天别想走出这个门!”
权秉忠也没拦着,喝口茶,冷笑一声。
侯思止镇定的瞧着,这权家和王孝杰果然是交情深厚,他笑了笑,解释道:“少将军别误会,我知道今年年初王孝杰将军便主动请缨去收复安西四镇,对抗吐蕃,然而我的请求很小,我只想问王孝杰要一个人。”
权秉忠听出来了,这个侯思止是来威胁他们的,也是来做交易的,便皱眉道:“什么人,你说来听听。”
侯思止道:“我有一位心爱的女子,今年二月被充为军妓,我查过,今年王孝杰率兵去安西四镇之时,她就被送到这支军队里,我希望权将军能够帮我写封书信,待到我派人去接她的时候,让王孝杰放人。”
他一开始还称王孝杰为将军,说到后面的时候,便直呼其名了。
权秉忠觉得这酷吏还真是嚣张,竟为了一个卑贱的军妓来府上威胁他,想他也是堂堂右卫大将军,曾先后三次出兵为国征讨,立下赫赫战功,之前被来俊臣那疯狗咬了一口,圣上都没有将他如何,还怕这区区侯思止?
权秉忠皮笑肉不笑:“想不到侯御史还是个痴情种,我若不写这封信,你又奈我何呀?”
侯思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陡然冰冷起来:“权将军考虑清楚了?只是一封信,放了一个军妓,如此也不肯卖我一个薄面?”
他好不容易熬上了今天的这个位置,有了谈判的资本,侯思止没想到这个高句丽人如此不通人情。
权秉忠咬咬牙,啐了一口,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卖饼的疯狗!要我给你面子?跟我平起平坐?我告诉你,那下贱的军妓我是不会让孝杰放了她的!你休要威胁我!”
侯思止始终是怀着求人的态度来的,也备了礼,没想到这权秉忠这么顽固,侯思止有些气恼,但还是商量道:“军妓又如何,卖饼的又如何?权大人,思止做游击将军的时候,也曾先来拜访您,可每次来,大人都会嫌我身份低微将我拒之门外,如今思止也是朝廷重臣,实在是怀着谦恭地心态来求大人的,您可否替我给王将军写封信?”
这一番话,倒是老实诚恳,权秉忠收了收方才的力气,面子上挂住了,便沉声道:“你回去吧,我考虑考虑,还有,把你那一箱子的钱拿回去。”
侯思止看到了希望,站起身来,道:“谢将军,若是将军答应了思止的小小请求,思止愿为将军赴汤蹈火!”
侯思止走了,还是固执的将那一箱子礼钱留在了权府。
他刚出了大门,权秉忠望着那一箱子银钱,问向城:“城儿,你说,这封信,我要不要给你义父写?他不过是要一个女子,若是我不给,那这疯狗可会咬人的。”
向城思虑再三,觉得可疑,道:“父亲,他们现在要对付我权家,若你给义父通了这封信,万一他们在这信中做手脚,将义父也牵扯进来,那该怎么办?”
权秉忠沉思片刻,觉得儿子言之有理:“你说的对,我也觉得这个酷吏杀人不眨眼,怎么会为了一个军妓来求我?这其中恐怕有诈,我们万不可中了他们的奸计!”
三日后,侯思止再来权府,再次被拒之门外,这一次,管家顺着门缝扔出来一封信,是权秉忠亲手写的。
侯思止以为是给王孝杰写的信,满怀期望的拆开,却发现那是一封谴责酷吏的骂文,满满三页纸。
侯思止年轻的双眸陡然变得阴狠起来,狠狠地将纸攥成了一团...
...
十日后,来俊臣坐在马车上,鼻孔都气圆了。
他的对面,坐着面色苍白的曾九念,她的胳膊上缠着白布,布上星星点点的渗出血来,此刻正躺在巧姑的腿上,恶狠狠的瞪着他。
“我说你你就不听是不是?你再瞪我!”来俊臣气得发抖,也横眉立目的对着九念。
巧姑看不下去了,赶紧劝道:“明公,您就少说两句吧,娘子都这样了,你看这小脸,这嘴唇,哪还有一点血色呀!”
来俊臣更气了:“谁让她总是往手臂上划道子!该!”
九念憔悴的双眼布满血丝,愤恨道:“你若一天不让我见侯思止!我就划一道口子!你若一年不让我见侯思止!你便将这胳膊划烂给你看!”
“你!”来俊臣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见她咳嗽虚弱的样子,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心疼,便缓和了语气,说道:“你就说吧,你见了他又能如何,那权家父子已经在侯思止手上,圣上也下令彻查了,你见了侯思止又能左右什么?”
九念恶狠狠地瞪着他,倔强道:“那一箭是我射的,若是你们真的杀了权家父子,我便即刻咬舌!”
“哎呀呀你可别气我了!”来俊臣靠过去按住了她的身子,向来捉摸不定的脸上此刻已经是乱作了一团,哄着说:“你看看,我这不是驾车带你去侯府嘛!你能不能不闹啊!”
九念沉了沉,甩开他的手,不说话了。
...
侯思止从监狱的方向打道回府,坐在撵车里,脑海里全都是权秉忠在狱中受刑时所说的话。
他说侯思止,你休想再威胁我,我是不会给孝杰写信的,你要的那女子,正在军中被万人骑,你休想用她的贱命来换我!
侯思止紧紧的闭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那句“正在军中被万人骑”,仿佛一把牛刀,将他的心肺全部剖开了一般。
他黝黑的肌肤上,渗出了一丝薄汗,仿佛最后一丝希望也被这把刀生生的剥去了。
良久,他混乱的情绪镇定下来,再次睁眼,那目光中竟多了一丝杀气。
不错,权家败了。
就在仅仅十天的光景。
先是有人秘密告发权秉忠在修建长城的工程中贪腐受贿,又有王孝杰在安西四镇与吐蕃将领互通信件,意图谋反,皇上本是不信,但侯思止又把王孝杰的一些陈年旧事搬了出来,添油加醋的说上一番。
这王孝杰常年在吐蕃,对吐蕃内情十分了解,高宗在位的时候,王孝杰与刘审礼西讨吐蕃,在大非川被吐蕃擒获,刘审礼重伤而死,而王孝杰却奇迹般的被放了回来,还被吐蕃赞普墀都松赞赏赐了一匹汗血宝马。
回朝时向圣上陈说被放理由,竟是说那颂赞觉得他长得像他的父亲,还在他面前哭了一通,不忍杀他,便赐马释放。
如今有人告发王孝杰谋反,这旧事被提出来,圣上一听,便开始觉得可疑,而侯思止说,王孝杰将这匹汗血宝马赠给了义子权向城。
王孝杰远在安西四镇,是否谋反尚未可知,但权家父子常与王孝杰互通书信,交往甚密,若是审理此案,还需将权家父子审讯一番。
于是,权秉忠与权向城便被押进了“例竟门”。
这“例竟门”是何处?
“例竟门”其实叫做丽景门,这丽景门内,是皇家监狱,称为“推事院”,是由来俊臣等人负责审案的地方。
后来官员们都戏称,只要进了这丽景门,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无一例外。
于是这丽景门,变成了“例竟门”...

 第39章

【“若我为友,将为挚友,若我为敌,必为劲敌。”】
来俊臣带着九念到达侯府的时候,侯思止刚刚发了一通火气。
原是那权家的新媳妇,九念的婢女罗芙,带着贿赂的银两来找他。
那女子依旧面带黑纱,性子不像往日一般活泼,说话时略带沙哑,想来也是哭了几日闹腾的。
今日,侯思止的脑子似是被权秉忠的那句话给冲洗了一般,一身的气愤无处发泄,任那罗芙百般乞求也不应允,倒是十分享受这般滋味。
呵,他权秉忠不是高贵么?何苦要一个女子来向他求饶?
那罗芙也是个性子烈的女子,见那侯思止软硬不吃,便将她痛骂了几句,侯思止本就烦躁,便命人将罗芙轰了出去!
...
阿芙带着下人刚刚离了侯府,来俊臣的马车便驶来了,两辆车擦身而过,就这样错了过去。
一进门,来俊臣便一脸无奈的对侯思止说:
“我女儿说,有匹马叫奔宵,一直在你这儿,便过来找你讨要。”
侯思止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他身后站着的,伤痕累累的九念,道:“九念妹妹,随我去马厩走走吧!”
曾九念眯起眼睛咬咬牙,跟了上去,来俊臣却忽然叫住了侯思止:“这丫头天天闹自杀,你可不兴跟她吵!”
侯思止动了动唇角,点点头:“放心吧...”
二人来到了侯府后院,奔宵在马厩里吃着草,九念远远地看见了它的背影,本来想打个口哨,一抬腕子,却痛得皱起了细眉。
侯思止从她身后走来,背着手,一身还未来得及脱去的官府,光滑的绸缎在太阳下泛着光。
“你自杀过?”侯思止问道。
九念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无力的笑了:“我?自杀?呵,不过是苦肉计吓唬那老毒物罢了,我的命还要留着,杀光你们这些狗官呢!”
侯思止闻言,冷冷的抽了一口气:“九念,我也有我的苦衷。”
曾九念走到奔宵身前,靠在他身上,这些日子折腾得她又消瘦了一圈,却依旧挡不住她眼眸中的锐色与坚韧。
九念虚弱的站着,收一收那眼中的锐气,脸色一变,小声道:“侯大哥,你放了向城,好吗?”
侯思止刚想说话,却见她忽然膝盖一软,便跪倒在侯思止面前!
她的膝盖“砰”的一声磕在马厩的砖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
侯思止浑身一滞,眼眸陡然变得惊慌起来,紧忙上去扶她,却被她甩开了手臂。
“侯大哥!”九念双目幽幽,将眼泪吞咽,低着头恳求他:“侯大哥,权向城是我的朋友!我求你,求你放过他!放过权家!”
侯思止万万没想到九念会给他下跪,今日被权秉忠惹怒的心顿时柔软了下来。
“九念,你这是干什么...”
九念一听他语气中尚有微颤,知道他还是有一丝慈悲的,便三下两下跪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了他的官袍一角,哀求道:“侯大哥,向城不能死,我不能看着他死!就像是你不能看着我死一样!如果向城死了,阿言也会痛苦难过!会恨我!侯大哥,我求求你!你就算...就算看在红笺的情分上!答应我!”
不提到红笺还好,一提到红笺,侯思止便又想起了权秉忠说得那句话来。
“侯思止...”
“你想要的那个女人...”
“正在军营中被万人骑....”
侯思止狠狠的闭上眼,负手立在她面前,沉声道:“九念,红笺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他说完,整个人像是被戳破了一般,泄了气,眼里也再无往日的精神。
九念揪着他的官袍,颤抖着,摇了摇头:“红笺也不会想要看到现在的你。”
侯思止心一狠,甩袖道:“你不用求我了,事情已然闹成这样,权秉忠是必然要死的。”
九念一听,双拳攒着拄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将身子撑了起来,再站起来,身子有些打晃,却努力的站得笔直,刚毅的看着他,道:“侯思止,你别再自欺欺人了行吗?你做的一切,不过是你的一场野心,不过是你被人瞧不起之后积累下的怨念的爆发,你根本就不是为了红笺,你是为了你自己!”
侯思止眉头一扬,吞咽下一股痛涩的情绪,问:“那你呢?你留在来俊臣身边做备受宠爱的干女儿,又是为了什么?”
九念气结,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她的委屈,她的遭遇,她背上被人烙下的伤疤,能向他说吗?
“你侯思止,从今以后,不再是我曾九念的朋友。”
她定定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咬了咬牙,眼里溢满了酸楚。
那个为她做饼的侯思止,那个她用一块蜜石救下的侯思止,那个憨厚朴实的侯思止,再也不是眼前的这个,利欲熏心,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她不会把自己隐忍着的秘密告诉他,因为他已不值得信赖。
侯思止将颤抖着的手背过去,昂着头,仿佛被推上了高坛之上,再也不敢向下看一眼。
他忽然就想起在冀州时,他说要去洛阳,九念便送他银两,还将蹀躞七事送给他。
那时的思止说:“你真好,跟我称兄道弟,一点都不嫌弃我是个卖饼的。”
九念一身干静白色男装,背着手,在树荫下踱步,俊俏的马驹就立在她身侧,显得她风度翩翩像个白面书生,她回过头,对侯思止爽朗一笑,道:
“若我为友,将为挚友,若我为敌,必为劲敌。”
...
推事院。
阴暗冰冷的监狱里,权向城只穿了一身白色薄衫,秀发脱去了金冠,有一丝凌乱,他盘着腿,闭目在狱中打坐着,听着这狱里不断发出的哀嚎,波澜不惊。
权家从高宗在位时投靠大唐,便是忠心耿耿履历功勋,权家之人也绝不会因为几个酷吏发明的劳什子刑具而哭号求饶。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为他上刑,反而好酒好菜供着他。
他听说,这是侯思止的意思。
来俊臣背着手,从走廊里缓缓走来。
来俊臣的身旁跟着一个秀才模样的老头,那老头贼眉鼠眼的,细长脸,手里端着文房四宝,这人是来俊臣的笔墨先生,善于模仿各种人的字体,许多犯人的认罪状都是他模仿写下的。
来俊臣背着手,隔着监狱的栏杆,笑呵呵的看着权向城。
“贤侄,这蹲牢狱的滋味儿,如何啊?”
权向城闭着眼,就当他是一团空气。
来俊臣从笔墨先生手中拿过一封信,隔着铁栏杆举着,说:“你父亲的认罪状都写好了,你的什么时候交给我呀?”
向城眼睛一睁,年轻的骨头里有着难得的刚毅:“不可能,我父亲忠孝国家,何来罪责?”
来俊臣将那纸斗了斗,笑了:“你看,白纸黑字,是不是你父亲的字迹?”
这认罪状上的字迹是来俊臣找笔墨先生模仿的,依照的却是权秉忠写给来俊臣的那封骂文信。